《天才》胡斯

29、少年玦

　　这不是周小天第一次跟随夏启枫来言语城的“韵”会所了。夏少对女人的兴趣，似乎永远止于一些模糊不清的谈话。

　　眼前的女子螓首蛾眉，一袭黑色的露肩礼服将她纤长优雅的脖颈衬托的恰到好处，眉如远黛，眼眸如两汪盈盈的秋水让人忍不住心生一丝柔软的怜意。周小天见过各色美人，其中包括曾经名扬四海的天才织梦者柳云停，出身世家的影界巨星叶佳，还有与自家纠葛不清，如今成为“韵”会所排名第一的落魄名门之后邵雁……她们每一个人自有一段风流，在人群中永远有让人不敢忽视的夺目光芒。

　　可是眼前的女子不同，她低眉敛目，屏气凝神，在夏启枫面前似乎更是小心翼翼，但这种卑微的收敛却让人丝毫不感觉到怯懦，她柔弱的身体下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沉静和隐忍。周小天细细的打量着钢琴一旁的彦玉，他身前，夏启枫正微微咳嗽，面容苍白。

　　“夏少，该喝药了。”周小天从刚进来的侍从手里接过盘子，上面是一碗橙金色的药汤。

　　“一日七次，小天真是一次都不落下。”夏启枫扯出一丝笑容，抬头看身后身着白色衬衫的少年，他将手里的帕子放到周小天递过来的盘子上，白色绢纱上已经有隐隐的血迹。

　　周小天一怔，忙收住心神，将盘子放置一旁的茶几上，刚要端出药碗，只听一道清泠宛转的声音徐徐道：“能否让我伺候夏少服药？”女子说着款款上前，半蹲在茶几旁，却离坐在躺椅上的夏启枫仍有五步距离。

　　周小天一顿，将视线转向身后的男人，之见夏启枫神色淡漠，却微微点了点头。

　　周小天于是缓步退至夏启枫身后，他好奇的看着那双纤长如玉的手将一旁的配药悉心的注入药碗中，然后用银勺徐徐的搅拌，形成一道深褐色的漩涡。

　　彦玉刚要捧起药碗，夏启枫却带有一丝倦意的抱怨道：“这药闻着便苦极了，这样下去，我不被这病拖死，便先被这药苦死了。”

　　彦玉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她小心翼翼端药行走的样子像春天里纤弱的柳枝随风摇晃，周小天似乎很享受观察彦玉的一举一动，她的动作似乎总能像一股温暖的和风让他待在夏启枫身边都开始渐渐放松起来。

　　“夏少说这话真是孩子气。既然中药苦，为什么不寻个别的法子，如今有什么病是非中药不可的呢？”彦玉盈盈一笑，半蹲在夏启枫身边，宛若一只顺服优雅的黄鹂。

　　很久之后周小天回想起这一幕，总会生出一丝感慨——这样的女子原不是一只黄鹂，供人取乐，她那时身着一袭黑裙，平静中孕育杀机，正是蛰伏的毒蛇。

　　蛇者，元武之宿，虚伪之星。

　　夏启枫接过药碗，俯视女子的银灰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笑意，他的鼻梁细挺，纤巧如同女子，柔和的面部表情让彦玉微微一愣。她的视线却只闪烁了一下，依旧是淡定入常的微笑。

　　周小天觉得，那一瞬间缠绕在两人周围的气氛，似乎有股说不明的幽异。

　　夏启枫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他将药丸递回到彦玉的手上，整个人慵懒的往椅背上一躺，随即对周小天摆了摆手：“你先出去，让我和彦玉小姐单独待一会儿。”

　　周小天暗自惊诧，却还是恭敬的退出了这钟鸣鼎食之家尚不可及的聚宝阁。

　　夏启枫闭着眼睛，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却轻轻的替自己按摩着额际的太阳穴。彦玉轻灵的走到夏启枫的身后，主动替他按压起来。

　　“最近怎么样？”夏启枫的声音低低的却异常的柔和，让彦玉几乎有种他不曾说话的错觉，甚至瞬间让彦玉疲倦的灵魂有种想要休息一会儿的冲动。手背一凉，让她瞬间重新凝聚了心神。

　　夏启枫的手似乎是无疑的按压在她的手背上，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似乎只是专心的在等她回答。

　　“柯西已经偷偷笼络了两岸双方的部分官员，他们会支持他，让他在战前顺利进入军部。”彦玉的话总是不多，语气也是宁静柔和的，似乎不是在汇报细作的任务完成情况，而是在讲故事。

　　夏启枫没有温度的手依然静止不动，他只是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彦玉于是继续道：“他还在这里见过一次秋氏的二少，两人似乎起了一些小小的争执，那天夜里柯西在情动时分喊的是‘云停’。”刚说完，彦玉就不期然的看见夏启枫的眼睛倏地睁开，银灰色的瞳有一丝不悦的微张，他轻笑了一声随后又闭上了眼睛：“还有吗？”

　　彦玉的手突然停住，她的呼吸有几丝凝滞。
　　“夏少，其实——”

　　“砰！”聚宝阁的门此时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撞开，彦玉和夏启枫皆是一阵愣怔，随即镇定的将视线转移到门口。那鎏金缀钻的三重门最内一扇门下此刻站着一个冷若冰霜的猎装少年，虽是盛夏，这个十三四岁少年的形容却只令人联想到寒山秋水。他独自立在那里，身后夏启枫的护卫和周小天堪堪赶到，护卫个个捂着身体的不同部位，显然受伤。周小天则是苦笑着一脸无奈——

　　“你的护卫太罗嗦。”少年如是说，算是给了个交待，随即又不屑的将视线从夏启枫身边的彦玉身上掠过，“我打算去西西里，父亲不同意，你帮我说服他。”

　　这突如其来的旋风桀骜不驯的用寒冷的视线注视着室内唯一一个坐着的人，银灰色的眼瞳彰显着他们之间难以割舍的联系。

　　夏启枫挥了挥手，周小天即带着护卫退出聚宝阁，彦玉也微微躬了躬身子，紧随其后离开。

　　少年冷冷的盯着躺椅上的男人，夏启枫只是浅笑的回视着他，寂静的室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隔了好一会儿，夏启枫终于轻笑出声道：“你的忍耐终究是忍不住了吗？”

　　少年随手拂开茶几上的药碗，整个人用双手支撑在那里，讥笑道：“忍不住的人难道不是你？”

　　夏启枫摇了摇头：“不，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言语城的那个天才织梦者就是童灵的女儿，我那时候没有动她，现在也不打算。”

　　少年冷哼一声：“你早就知道柳云停是那个人的女儿，现在又不想动他，你是想背叛我们？”银灰色的眼瞳似乎变深，他的身形瞬间移到了夏启枫的面前，单手掐住对方纤弱的脖颈，那手宛如千金重铁，压得夏启枫微微喘不过气，他垂下眼眸，却还是看见了少年拇指上的青色指套，上面有繁复的花纹，“呵，还是你对那个女孩儿还有意思？我记得当初童灵就是看着你的面子上才留住了我这条命。”

　　夏启枫听出少年话语中深沉的恨意，他明白他，这些年来遭受的痛苦以及耻辱，于是虚弱的笑了笑：“玦，你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眼下，童灵的女孩儿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只是一个被她父亲仇人囚禁的可怜女人。
　　我不会背叛‘司宸’，而是你，相信我，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就会和我们的目的背道而驰。”夏启枫原本虚弱的神情，此刻却寒冽如冰，那眼神掠过玦的瞬间，少年感受到一丝寒意，瞬间松开了钳制在男人脖颈上的手。

　　下一秒，玦却又哈哈笑出声来，只是那张扬的笑声猛然收住，少年寒如深秋潭水的双眸仿佛笼罩了室内仅有的几束阳光，他缓缓说道：“夏启枫，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你是在警告我不要复仇吗？还是想替代我，成为‘司宸’的宗主？”少年说着举起右手，用食指轻轻摩挲拇指上的青色指套，上面繁复的花纹赫然是一只鹰。
　　夏启枫垂下眼帘，重重的咳嗽起来，却还是一边说道：“玦……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少年放下右手，邪肆一笑，“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你说的对，童灵的女孩儿算不了什么，而天上的星辰也徐徐变动它们各自的位置，原本漆黑隐没的星会渐渐显露出它们的锋芒，我不杀童诺，但是西西里，是一定要去的。”

　　在西西里岛阿格利真托的南方，赤色的古希腊神殿遗身矗立在山头，宣告着这份曾经属于神和古希腊文明的共同荣耀。
　　如今的神殿之谷，依然是受人追捧的圣地：这里有阴郁的暴风雨和猜忌的热恋；隐没易变的群山和变幻莫测的人心。

　　曾经的女孩儿，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固执的让科索隆城堡上下的仆人都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小姐，宣告童诺将告别那缥缈稚嫩过去的决心。

　　曾经的柳云停不喜欢与世俗交融，而西西里的神殿之谷，却使人迷恋自身的同时又看到世俗的影子。

　　相互陪伴在这样的旅程中显得尤为必要，但她和米兰绝不会是恋人。

　　童诺从山顶上眺望，雪绒一般的野花盛开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再过去几公里便是火车站熙熙攘攘的黑色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永远给她以污浊的感受。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光是为了欣赏这里的风景？“童诺的语气有些厌倦，她是在想念城堡里的两个小家伙了。

　　米兰的头发重新变回了铂金色，童诺对此颇有微词，她知道这个男人习惯了用各种伪装。

　　“我要在这里见一个人，我觉得你见到他或许会有惊喜。”米兰笑着摸了摸童诺的头，她依然是一头漆黑魔魅的长发，发色在阳光下透着酒红，仿佛流动的佳酿。两人身上俱是淡淡的花香，是一种毒药融合在血液中的味道。

　　童诺淡淡皱眉：“这世界上还有谁能给我惊喜呢？”
　　米兰依然微笑，却将下巴轻轻的抵在她的头顶上，看着不远处山坡上的修长身影道：“总还是有的，而且以后也一直会有。他来了。”

　　童诺转过身去看米兰视线所在的方向，只见一道漆黑的颀长身影，来人有一头柔顺却凌乱的栗色头发，他抬起头，刚好对上童诺的视线，整个人顿在原地，随后却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一抹深思，和无奈。他继续上前，走到米兰的身前时却是面无表情。

　　“大哥。”秋少炜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咳嗽了两声，童诺看得出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对劲。她更诧异的却是他对身后男人的称呼——大哥？

　　米兰颔首点头，却对一旁低着头的童诺说道：“童诺，这是我的堂弟，也是我名义上的亲弟弟秋少炜，我记得他跟你也算是旧识。”

　　“堂——弟？”童诺不解的皱眉，却又似乎一下子都想明白了，恍然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在想你后来去了哪里，原来是去了秋家，苏菲女公爵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秋凛伯伯，另一个就是——你父亲。”

　　“没错，你曾经偷偷看见的关押在你们童家地室里的男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卡尔.周，与秋家如今的家主秋凛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米兰的声音淡淡的，可是童诺恍然间却看见一个男人苍白虚无的眼神——

　　仿佛是一间阴冷的地室，那是科索隆城堡最不为人知的囚室，里面关押的一个枯槁虚弱的男人，他疯狂的吸食一种粉末，全身上下都是针孔，一双幽碧色的眼睛却仿佛没有焦点，了无生气的仿佛两丛被毒液浸泡过的植物标本……

　　童诺挣脱了那丝记忆，脸色微微泛白，拳头也被捏的紧紧地。而米兰和秋少炜自始至终都紧紧关注着她的面容，她刚刚闭上眼睛的时候，似乎在回忆一些极其痛苦的事情，汗珠从额旁滚落，脸上残余的血色一分不剩，宛如没有生命一般空白——那正是童诺生命的空白，她真的忘记了很多事情。

　　“云——”
　　秋少炜看见了米兰看童诺的表情，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顾宥霆的那句话——她不是柳云停，她是童诺。而这个叫童诺的女人明显与米兰有着难以言喻的关系，而米兰却是他向父亲发誓过要永不背叛伤害的人。

　　童诺缓过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秋少炜在一旁失魂落魄的神情，她的心微微一紧，犹豫了两秒，却还是没有说什么。米兰却笑，英俊出尘的脸上是一双谁也看不懂的幽碧色眼睛，他心底的魔鬼从来都没有消失，一如童诺脑海深处的记忆，总有一天会如洪水出闸，猛兽出笼一般，吞噬一切平静。
　　秋少炜转过身，不再去看童诺。

　　童诺挣开米兰的手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惊喜？或许你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好。”

　　她明白秋少炜，那个狂放不羁的世家子弟，在顾小霆死后屡屡出其不意的对她关照，以及那些出人意料的温柔。他眼神里的东西，童诺怎么能不懂？可是她是柳云停的时候，不能回报他什么，现在的童诺——更不可能。

　　“是吗？”米兰却重新掌控住她的手，将她拉进自己的身体，轻轻道，“他来了，另一个人也来了。我以你的名义下了请帖，很快，该来的人都会来西西里。”

　　童诺猛一抬眸，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隐藏着火苗，却还是被米兰眼底的那丝笑意扑的烟消云散。

　　“童诺，事到如今，很多事情，你不想知道的，不想想起的，都会来困扰你，你是童灵的女儿，我要你用生命爱我，这只是第一步。”他在她耳边慢声轻语，宛若情人。温热的风让童诺控制不住轻颤，她却只是静静盯着他的眼睛，不再说话。

　　“砰”一声，夏启枫看着玦离开聚宝阁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消失。
　　他皱着眉自言自语道：“童灵的‘镇鬼’，竟然真让人永远停留在那副样子，哥哥？呵——如今也是一个痛苦的可怜人啊。”

　　聚宝阁的三重门后，女子纤长的身形靠着墙壁缓缓滑下，她纤白如玉的手章上赫然是一枚青色的指套，她收起拳头，将指套捏的紧紧的，一如她从今往后的心，再不露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