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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那天苏裴又有问题了,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没有人愿意为他演奏其他四声部,苏裴四处找人,却没有人答应。毕竟是少年天才,毕竟是有可能与Y&A签约的人,人总会有些嫉妒,总要想点法子阻挠,于是苏裴也就总找不到人。没有办法,他只好再次向护求救,他早上去了护的办公室,护外出监督排练去了,他下午又去了一次,护听了情况之后,对苏裴说,他会在最近将其他四声部的弦乐改成钢琴,尽量不改动小提琴的部分,他叫苏裴先练着,改好的乐谱他会直接交给能伴奏钢琴的人。
那天晚上护同亚历山大分手之后就一直在改谱子,他有些不甘心,因为之前的五声部弦乐非常不错,小提琴部分很有点帕格尼尼的味道,和苏裴的个人风格很搭配。他不得不将弦乐的谱子塞去抽屉里,重新谱了套钢琴的旋律;天亮时他才完成了三分之一,回家看着怜人起床穿衣,喂了狗喂了猫之后,回到办公室又继续谱曲。上午十点开始在市立音乐厅会有彩排,他必须去,也就是说,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必须完成三页的谱曲。
他又看了看椅背上搭着的外套,他想或许是恺撒替自己搭上的,摇摇头,他将外套挂去了门口的衣钩上。
恺撒确实替护搭上了衣服,他昨晚练琴练到很晚,抬头才发现护已经睡着了。护的睡脸很像小孩子,就连恺撒这样的不懂得关心人的孩子,也想到要为他搭上一件衣服。恺撒出了护的办公室之后直接去上课了,午休时,他在学校的走廊上找到了亚历山大,他问对方,昨天晚上你和攸斯波夫先生去哪里了?
亚历山大的脸色很难看,他反问恺撒:“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的。”恺撒执着地追问:“你一定有什么事。”
亚历山大笑着说,你不要觉得你很了解我。
恺撒不理会,还是追问:“你怎么了?”
那天下午恺撒一直追问亚历山大“你怎么了?”,而亚历山大则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我没怎么”。这样的纠缠直持续到黄昏,以一位学生的突然闯入画上了句号。那名学生着急地对亚历山大说:“攸斯波夫先生昏倒了,现在在医院。”
亚历山大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对那位学生说:“不准告诉苏裴——他在哪家医院?”
学院里面除了校长和几位指挥系的教授之外,护是没有朋友的,现在出现了突发事件,学生们都知道,此时此刻只能去找护的死党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带着恺撒飞车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两人,说十五夜先生在发烧,转成了肺炎正在休息。
他们两人进了病房,护还没醒,安静地睡着。亚历山大告诉恺撒,护的肺有问题,火灾时吸入了过多的烟雾,随后又过渡缺氧,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声带和肺几乎无法正常工作。
医生拿来了干净的衣服,亚历山大看了看手中的衣服,又看看恺撒。恺撒没能明白亚历山大的意思,亚历山大扣扣头说,其实也没什么,算了你留下来吧——我本来是想让你出去。
“攸斯波夫的身体并不好看,不过既然他自己没想过要隐藏,也就无所谓。”亚历山大说完,轻轻掀起被单,将护身上已经汗湿了的衣服慢慢脱了下来。恺撒静静地看着,看着攸斯波夫的肌肤一寸寸地暴露在空气中,这才知道亚历山大所谓的“并不好看”是什么意思。
恺撒轻声说:“那是很严重的火灾。”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他能活下来,是奇迹。”
“他太累了,”亚历山大替护换好衣服:“希望苏裴能赢得比赛。”
看样子今天护是无法出院了,亚历山大站起身来,对恺撒比比手势说:“我去接怜人,他今天应该在外面学习吉他,你要一起来么?”
“你,有没有想过,手动不了……是什么感觉?”开车的时候,亚历山大问恺撒。
恺撒点点头,他又想起了护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
“我的叔叔很喜爱钢琴,可是他后来弹不了了,本来他还要和他心爱的女孩一起去美国留学的,也只好放弃了。”亚历山大将车里的收音机关掉。
“我的父亲,只要一用力,手就会抖,听说我的祖父也是这样的,应该是末梢神经的问题。”
“帕金森?”恺撒想起了那位常来花店里买花的老人,他的手也是不断地抖动着,就像随时随地打着节拍一般。
“不是,我父亲可不是拳击手!”亚历山大轻声笑了:“我叔叔也得到了一样的遗传病。”
他说罢,举起了自己的手。
“现在的我,也有了。”
恺撒花了些时间去理解这里面的含义,他有些不敢往某些方面想,但某个答案却又显而易见。
“不能弹了?”恺撒问。
“不知道,医生也说不清楚,或许之后就恢复了,或许就越来越严重。”亚历山大将手悬在半空中,恺撒仔细看了看,果然有些许的抖动。他觉得这样的抖动很正常,普通人的手这么悬着也会抖。他急忙告诉自己说,对,这个本来就很正常,眼前的家伙从来就爱大惊小怪。
“到了。”亚历山大指指前方的私人音乐学院大门。
“攸斯波夫先生怎么说?”恺撒坐在车里不动。
“他没说什么,他说我最近太累了。”
“你是太累。”
“或许是。”
“一定是。”
“……一定是吧。”
那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只是在分手时,亚历山大对恺撒说,你最近的进步快了很多,或许明年底,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弹“野驴”了,你加油吧。
恺撒想要问“野驴”是什么,转头发现对方已经将车开走了。那天晚上恺撒自己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它的自己会怎么样,还剩下的几十年人生又要如何渡过。他随即发现自己的人生已全是钢琴的影子了,他回忆过去,仔细总结着自己到底是从多久开始变得如此依恋钢琴,遇到亚历山大之后?遇到攸斯波夫?还是从爸爸的弹奏开始?
或者是更早更早的从前?就像亚历山大的基因里带着末梢神经症一样,他的基因里是不是就带着钢琴?
他动了动手,第一次仔细观察起自己的手指来;原来手是这样动的,它会做出很多一连串的反应,会协调出很多动作,他发现自己的手比自己的脑子更了解自己的心。
护第二天就出院了,他必须得在周末前完成谱曲。这个周末他的朋友亚力克森会由俄罗斯过来,同行的还有亚力克森的外祖父、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塞万提斯雷博夫,那是位看着护的母亲成长的老前辈,也是现今的护最尊敬的人。
他在星期五的黄昏时分完成了谱曲,小提琴的部分并没有改动,苏裴因此不需要花任何多余的时间来适应新谱子。第二天,护将钢琴部分交给了亚力克森,他拜托亚力克森协助苏裴,“约瑟夫不是好人,我不放心苏裴单独参赛。”
亚力克森是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在读钢琴研究生,今年刚开始第二学年的学习,虽不见得是多么出名的钢琴家,但毕竟也是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人,且是塞万提斯的孙子。苏裴并不知道护入院的事,但他很容易地发现了护的脸色不好。练习的空挡,苏裴担心地问护:“您累了么?”
这样的孩子确实无法让人不爱,亚力克森将他拉过来,微笑着说:“你拉好了,他就不累了。”
苏裴拉得非常好,塞万提斯很看好他,并诚挚地邀请对方来自己学院读书。苏裴很高兴,但还是认真地说,我很喜欢攸斯波夫先生。
大家都笑了,塞万提斯感慨地说:“是啊,护也是先生了,我总还觉得他是摇篮里那个孩子。”
谈论这个话题时,护正好去行政拿假去了,他想趁苏裴参赛的那天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由于没有当事人在,大家谈论起护时,都相当地坦而言之。当面时不好意思赞美的话,此刻都出来了,大家纷纷议论着护的才华,也感慨着上帝的不公平。大家最后说,攸斯波夫的心血全去了苏裴身上,苏裴你要加油啊,不要辜负了攸斯波夫对你的一片心。
第二天,苏裴在亚力克森的带领下去了Y&A的录音棚,而护独自一人去了医院。苏裴一进录音棚就看见了秋庭纯,对方正悠闲地看着报纸;房间的左边角落里,伊万和他的导师约瑟夫已经到了,见苏裴进来了,笑眯眯地问他:“怎么?攸斯波夫又缺席了?他的面子很大呵,Y&A的总裁都请不动。”
苏裴有些不自在,秋庭纯听到了约瑟夫的声音抬起了头,他轻轻同苏裴点了点头,说苏裴,你好。
“秋庭先生好。”苏裴非常礼貌地鞠了个躬。
“不耽误,人来了就开始吧,下午我还有事。”秋庭站了起来:“原创的乐曲必须先签约给Y&A,可以么?”
亚力克森一愣,急忙问:为什么?
“我以为,乐曲和音乐家是配套的,如果我们因为音乐家而否定了某些作品的录制,我们不希望对手公司能够得到这些作品,并启用其他音乐家来演绎。这些作品我们都会保留,直到有一天这位音乐家觉得自己有能力诠释这组作品时,我们欢迎他回来重新尝试。”
“开始吧。”伊万有些迫不及待,他手里拿的是花重金买来的作品,他决不相信自己会在作品选择上输给对面那位穷酸的中国学生。
第十五章
伊万师生先拉。
苏裴有点儿紧张,亚力克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你怕了,就是承认攸斯波夫不如约瑟夫。
苏裴突然不抖了。
伊万拉了起来,第一支独奏曲的曲名是《和歌》,是一首东洋风格很重的曲子,苏裴失笑,心想对方怎么用这样的曲子来对付自己这个中国人?他静静地听着,随即发现这首曲子用小提琴不如用二胡来得透彻,凄切的蝉鸣和夏末的冷意,都是二胡最能诠释的画面。苏裴听着听着笑了,在他脑中,自己正用二胡演奏着这套旋律。有开至荼糜的夏花,有尖端已呈枯色的绿叶,有即将启程的秋鸟嘶鸣着远去,还有风吹过,燥热里夹着一丝凉爽。苏裴有些惆怅,眷念着眼前的繁花似锦,眷念着离愁落燕;乐曲行驶到最后的高潮,他眼前的喧嚣也随之沉寂下来,结束了生机勃勃,画上了句号。
他猛然发现音乐停了,抬头才发现秋庭纯正看着自己。他脸红了,急忙鼓起掌来。伊万看向秋庭,秋庭没有表态,直接让他过渡去下一首:《十月》。
这一过渡变动可就大了,伊万几乎带来了整个室内交响乐团,其中包括三把小提琴和三把大提琴,两把中提琴,一把低音提琴,还有一支单簧管和一支圆号,最后还有人搬来了定音鼓。亚力克森摊摊手,秋庭纯轻声叹了句:“噢——”
应该是说十月革命吧?苏裴看了看圆号和定音鼓,点了点头。果然,旋律一开始就是快速的弦乐四重奏,跟着是小提琴的独奏,再来是小提琴和大提琴,最后是所有乐器一起上,圆号单簧管小提琴,非常热闹。苏裴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演奏,他说不上来这首曲子是好还是不好,总之他就这么听了之后,倒还真摸不着头脑要如何诠释去这首曲子。
秋庭纯还是没有表态,老板不吭声,旁边的几个负责人也就不好说话。亚力克森站起来,将苏裴拽去台上,轻声对他说:“你赢了。”
伊万还没有撤下台,苏裴上去了,刚好同对方站在了一起。亚力克森回头,一看之后,差点笑出声音。伊万是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派头十足;而苏裴便是今天也穿不出什么好衣服来,一件衬衫,一条不知道是什么面料的笔直的裤子,连正装都谈不上。然而伊万手里的是把崭新的名公司出品的小提琴,顶多也就十几万美元;穷学生苏裴手上捏着的,是把古色古香的古董琴,拿去拍卖,连外行人也会出到七位数。
苏裴有些紧张,秋庭轻轻向他点了点头,眼里似乎透着笑意。苏裴来精神了,熟练地架好琴,轻轻抚摸了几下,随后拉开了弓。抚摸是护教他的,护总说,人要和琴熟起来,就一定要交谈,而抚摸就是交谈的一种。苏裴的脸贴着琴,旋律由天边慢慢清晰下来。这是攸斯波夫护十五夜的小提琴独奏作品,还没有起名字——护从来不擅长起名字,他对文字的感觉很迟钝。
秋庭听到后面时,慢慢笑了,在场的其他人却笑不出来。这不是好听,而是让旋律带上生命的某种仪式。他们感觉着苏裴正在同自己交谈呢,说着什么呢?
不需要额外的房屋结构,不需要任何的效果器材,苏裴的演奏就已经很纯净了,已经能够熟练地凭双耳感觉回音大小,再正确地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和音符的高低了——他已经非常适应现场演奏了。
护常带着苏裴去教堂,去音乐厅,去学校大小不等的琴房练习。周末了,怜人喜欢去郊区玩,于是护就会带上苏裴,开车去奥地利周围的高山。傍着世界闻名地奥地利的山水,苏裴便这么依山邻水地演奏过很多曲子;所以他知道,在湖边的的回音是如何,在林子里的回音又是如何,圆形广场上回音应是怎样来往,高楼中心的庭院里它又如何穿行。护告诉苏裴,技巧和琴都是为了追求音色,而任何时候,只要你在演奏,你就是你自己的第一个听众。
苏裴的倾诉完结了,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琴,敬了个礼。旁边的负责人轻声向亚力克森询问,这是谁的作品?
“妖精,攸斯波夫。”亚力克森笑着回答。他站起身,朝房间角落的钢琴走去。钢琴是kawai的,他跑了几次音阶,熟悉琴之后,朝苏裴点点头。苏裴向在场的听众敬了个礼,又向亚力克森敬了个礼,随后将琴夹好,笑了。
少年微笑着用手指拨弄着琴弦,琴声像泉水一样“叮咚”冒出,轻柔而欢快。这是一首非常适合苏裴的曲子,温柔而敏感,明净中带着羞涩,那正是苏裴自己。钢琴声带着可爱的跳音响起来,山泉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滴落下来,连成一串,溅起一段好听的旋律,带出一圈圈涟漪。
风尘仆仆的路人听到了山泉的歌唱,顿觉神清气爽,循着声音向断崖走去。泉水的“叮咚”声越来越清晰了,断线的珍珠也泛出了好多颜色;突然,山路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碧绿色的水泊出现在路人眼前。
好多好多眼泉水同时跳跃着,很多很多山涧忽急忽缓地流淌下来,山涧一路撞击着岩石,来回地折返着,交织出一道道水纹,碰撞出悦耳的“哗哗”声。有好多绿色,令人精神百倍;泉水是清冽的,山涧是甘甜的,绿草带着泥土的芳香,山石透出大地的气息。
旋律急转直下,水泊边出现了某些生灵;路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兔子,或许是松鼠,或许是大树上栖息的精灵,还可能是沉睡在湖底的妖精。水泊动了起来,带上了生命!路人目不暇接地捕捉着来去的影子。他听到草丛里有些声响,急忙看过去;就在这转头之间,另一边的水底又突然钻出了东西。他被很多很多不知名的东西逗弄着,他无法用视线捕捉这些转瞬即失的生灵;逗弄是善意的,他听到了笑声,合着泉水的歌唱,山涧的欢愉,微风的呢喃,整个湖面忽地活了起来。路人置身在了一个巨大的生命里,他的四面八方都活了,空气是活的风是活的,脚下的土地也是活的。他们调皮地将路人包裹起来,同他玩耍嬉戏,路人逐渐被周身的气氛感染了,跳起舞来。
一切声响逐渐遥远了,路人在山林的怀抱间酣然入睡,精灵们回家了,兔子们归窝了,林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山泉依旧“叮咚”响,山涧静静地编制着水纹。
钢琴声停了,提琴还低低地呤唱着。最后,苏裴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还用脸轻轻地贴着他的琴,琴兀自呤唱着那连绵不绝的“叮咚”声。台下的所有人也都屏息凝神地聆听着,妄图用双耳捕捉那已然消逝的“叮咚叮咚”。
过了很久,其中一位负责人吞了吞口水,问道:“这首曲子……什么名字?”
苏裴不知要如何回答,秋庭开口了:“肯定又没名字。”
苏裴急忙点点头。
“‘天鹅’也不用拉了,各位辛苦了,今天晚上我会将结果告诉两位的导师,请大家先回去吧,我要同董事会商量一下。”秋庭站了起来,同苏裴及伊万握了手,约瑟夫主动上前同秋庭握手,说了些“后生可畏”一类的恭维话。约瑟夫有意插去了苏裴同秋庭之间,苏裴同亚力克森便被晾在了一旁。苏裴有些不舒服,亚力克森皱了皱眉头,越过眼前的约瑟夫朝秋庭看去。他倒不介意秋庭忽视自己,但苏裴毕竟是攸斯波夫的学生,秋庭可不能不给护面子。
秋庭注意到了亚力克森,他笑道:“塞万提斯家的小子长大了啊。”
这倒反将了亚力克森一军,他没料到对方居然还记得自己;秋庭朝苏裴笑笑,随后说,苏裴辛苦了,你确实是攸斯波夫的学生。
苏裴顿时喜笑颜开,亚力克森带着他走了,出门时,苏裴问对方,你觉得伊万怎么样?
亚力克森奇怪地说:“不怎么样,怎么会叫他跟你比?这有什么好比的?Y&A的董事会集体发烧了?”
苏裴听到了这样的肯定,特别高兴。塞万提斯打电话来询问结果,亚力克森用俄语夸张地向祖父形容伊万的管线乐团有多么庞大,那首曲子有多么不伦不类,他最后说,除非Y&A董事会集体拉肚子,否则唱片一定属于苏裴。
他放下电话,发现旁边的苏裴正思考着什么。他问苏裴,你在想什么?苏裴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攸斯波夫先生,太厉害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无法说话,看东西也很困难,甚至连听力都有些受损。送他来俄罗斯的人是他父亲的朋友,是位日本人,我们交流上存在很大的问题。他将攸斯波夫的所有档案都转来了俄罗斯国立外科医院,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烧伤的照片……很恐怖。”
亚力克森将手掌举到苏裴眼前,动了动手指,随后说:“只有骨头,没有肉,你能想象么?”
第十六章
“护和康斯坦丁都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练琴一定要在地下室练。你见过他家的地下室么?全是最好的回音设计,里面有无数的唱片无数的乐器,他们兄弟俩都喜欢在那里练琴。”
苏裴好羡慕——他买一张唱片,就要饿一个月。
“那年他刚满十六岁,晚上在地下室练琴时,发现天窗被映成了火红色,于是他知道上面出事了。他本来可以呆在地下室的,但为了找家人,他又冲了上来——如果当时他老老实实呆在地下室里,他不会有任何危险。”
苏裴很理解护的心情,如果是他,他也不会单独躲在地下室里。
“康斯坦丁本来也没事,他在阳台上写谱子,按理说他应该是第一个获救的人,但他冲进父母的卧室里救父母,所以他也没有获救。”
“大火应该就是从十五夜先生的卧室蔓延开的,后来调查说是有人故意纵火,犯人那之后就被捕了,却又在押送途中跳河自杀了,所以谋杀的理由至今无人知晓。”
“康斯坦丁去不了父母的房间,本可以回到自己房间由窗户出来的,但他知道弟弟不会老实呆在地下室里,所以他下楼来找弟弟。”
“护后来说,他什么都看不到之后,感觉着哥哥在抱他,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感觉是对的,大火被扑灭后,消防人员本以为屋子里没有生还者了;他们在一楼大厅里发现了康斯坦丁被烧焦了的尸体,他们将尸体一翻过来,就看见了里面包裹着的护。”
苏裴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有胆量去揣摩一夜之间痛失家人的感受……有些喘不过气来。
“所以护特别自责,他想如果自己老实呆在地下室里,他和哥哥都能活下来。”亚力克森笑了笑:“因为从小就跟着康斯坦丁四处走,很多大音乐家和教育家,还有很多企业集团的老板和政府人员都认识护,他们给护行了很多方便,替护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在他留学期间也非常照顾,但护一直郁郁寡欢。”
“突然失去家人的打击太大了……”苏裴轻声说。
“我外祖父说,他是看着护长大的——护每年都要和他母亲回俄罗斯,一回去就会到我祖父的别墅去玩。那时的护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根本不过问音乐之外的任何事,他不感兴趣,也不需要去感兴趣。所以你看,直到现在,护也不会张罗其他事,别人对他好对他不好,演出后的钱该分多少,哪个人对他有好处,他都不知道。”
苏裴笑了,苏裴说:“上次攸斯波夫先生把学校那个意大利的后台主管辞了,据说那人是谁的弟弟,又是ABC的什么人,在学校里闹得很大。”
“后来?”
“后来事情过去了,那人还是没能回来,都又过去几个月了,我和雨果先生才在偶然中发现,攸斯波夫先生根本不知道那人还曾经闹过事,根本不知道。”
“过瘾!”亚力克森哈哈地笑道:“被护冷落是非常过瘾的,管你是谁,他不看你就是不看你。二十四岁那年毕业演出,下来之后,刚才那个Y&A的秋庭纯晚上举办晚宴庆祝护同自己公司的签约,护根本没去——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秋庭先生多大年纪?”苏裴试探着问。
“比护大两岁,是上任老板的私生子,听说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最后公司落去了他手里。他一上任,就把公司改成了股份制。”
“他很厉害?”苏裴又问。
“公司业绩比以前好了很多,他舍得签新人,舍得讲排场,笼络了很多以前不听古典音乐的年轻人。你看过他办的演奏会么?那可是金壁辉煌,给护办的几场演奏会,听说是完全地不计成本。结果办下来,效果很好,演奏会亏了,唱片反赚了五倍。”
亚历山大对苏裴说:“好好练,你会出名的。”
苏裴急忙摇头说,您过奖了。
“中国人都是这样,一说他好,他就要说自己不好。前年圣诞时,护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天才,可以的话一定要亲自见见那个天才。那天护打电话的口气听起来可高兴了,我没见他那么兴奋过,”亚历山大说得很激动,看得出来他很希望护快乐:“护口中的那个天才,就是你。”
苏裴鼻子又酸了,他不知该如何报答攸斯波夫先生。
“苏裴先回去吧,今晚到护的办公室来,别迟到了。”亚力克森朝苏裴挥挥手:“我得去替我太太买些东西。”
“苏裴,”正要离开时,亚力克森突然回头:“护……攸斯波夫那家伙,很不会照顾自己,以前我是他的保姆,以后就要麻烦你多看着他了,怎么样?”
苏裴点点头走了,今天他看什么都觉得特别美丽,走在路上,他感觉着初春正午的温暖阳光,他开始幻想自己拿着唱片回家时的情景了……将唱片递给妈妈?他开始思念初春的北京了:湖上的冰该化了,干练的树枝顶上能有绿芽了,再过段时间,树叶就能多起来,那时候,树枝间一丛丛地鸟窝就看不到了。
他不喜欢吃面包,更不喜欢喝咖啡,他觉得法棍面包会戳伤他的上牙堂,而古怪的沙拉酱总像过了期的酸奶。他想念着北京街头小磁罐装起来的酸奶,他想吃外婆做的窝头,还有糖葫芦,还有焦圈,还有疙瘩汤,还有打鲁面……他雀跃地想着,他真想回家。
想了那么多吃的,苏裴饿了,今天,他忽然想要花钱吃点好东西。他走进一家贩卖德国菜的外买店,买了烤牛肉和薯条。他走去中心广场,找了张长凳坐下来。他一边吃着薯条,一边打量着来去的行人。他想起护曾问他,你要用怎样的音乐表达怎样的感觉,对着怎样的人用怎样的表达,你的表达希望被谁感受,他的感受能够准确理解你的表达?“……苏裴,好好想想,你想表现的是什么,你想表达给谁听。”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想要谁来做听众,但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抒发自己内心的喜悦。他按奈不住内心的欣喜,轻轻哼起了自己刚才演奏过的旋律,一位老人路过,微笑着对他说,孩子,真好听。
苏裴害羞了,急忙停下了哼唱。他发现薯条实在没有焦圈好吃,他真想让攸斯波夫先生尝尝焦圈的味道。他想啊,要是我出名了,就在北京开演奏会,然后我会带着攸斯波夫先生,还有雨果先生,还有恺撒,还有亚力克森先生,带他们去吃那些小吃;“听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吃中国菜,只是不知道我常去的那家店有没有倒闭……”
苏裴抬头看天,天好高啊。
大家都约好晚上七点在护的办公室等通知,亚力克森过去时,恺撒和亚历山大已经在那里了。恺撒整天都在那里,他要用琴;亚历山大刚从医院回来,他对亚力克森说,护昏针,起不了床,怜人也就留在了那里。塞万提斯先生也到了,他和亚力克森都很自信,认为苏裴一定没有问题。
七点正,护办公桌上的电话准时响起,还在聊天的众人都是一愣。亚力克森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不是秋庭纯,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亚力克森又是一愣,那边见听筒这边没有声音,再次询问道:“请问,是十五夜先生的办公室么?”
“是的,”亚力克森急忙答道:“您是?”
“这里是Y&A唱片公司,我是董事会秘书长安妮艾而斯顿。”
“您好。”亚力克森向对方问好,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恺撒奇怪地看向门口,心想苏裴怎么还没来?
“是这样的,我是依照董事会的决定,向您通报今天裴先生同伊万先生的比赛结果,经过董事会的反复商议,我们决定采用伊万先生做为这一季度的新人唱片的指定艺术家,董事会对裴先生的精湛演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不能与裴先生合作我们公司也甚感遗憾,请理解我们在筛选过程中不得不考虑的众多因素,也希望裴先生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取得更高的成就,我公司欢迎……”
亚力克森没等对方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他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大概办公室里坐着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亚力克森慌乱地决定着此刻的自己要以怎么样的态度转头——是要破口大骂?还是该无可奈何?或者是自嘲地说个笑话?
“不是苏裴?”
全场的安静中恺撒的声音钻了出来——他还没弄明白这结果到底是什么,等了半天……怎么全部人都不说话呢?于是他自己问出了口。亚历山大不禁苦笑,抬手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恺撒看见了,果然不再说话。
“怎么回事?”亚力克森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好了,谁去告诉苏裴?”
大家刚有了些响动,这话一出来,沉默再度袭来。打破沉默的又是恺撒,恺撒指指门口,奇怪地说:“刚才电话响的时候有人敲门。”
亚历山大急忙跳下书桌跑去开门,门口没有人,他朝走廊尽头的大门看去,大门虚掩着,确实有人来过——不用想也知道是苏裴。他转头对众人说:“好像走了。”
大家都叹了口气,亚历山大走去恺撒身边,俯身对对方说:“你去找找吧。”
恺撒疑惑地看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做了个“你看我做什么”的表情,恺撒哼哼一声,朝门外走去。
第十七章
亚力克森性子直些,索性想直接打电话质问秋庭;亚历山大性子随和些,他觉得这些事其实没什么好问的,秋庭纯大家都认识,他是怎么样的人大家也都知道,真要一个电话就能扭转乾坤,秋庭纯就不是秋庭纯了。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亚历山大低声说:“另一个问题,谁去对攸斯波夫说。”
这比“对苏裴说”还具有挑战性,所有人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一凛,喃喃道:“为什么是我?”
“你跟他最好,不是你是谁?”亚力克森没好气地说:“Y&A也不过如此嘛,还以为他们真是买潜力股的东家,结果也是顺应市场的嘘头商。”
塞万提斯叹了口气,音乐里的不公平太多了,他也知道伊万在各国的音乐杂志里都有不错的评价。那个孩子花样足,家里从小就愿意给他买场子上演出,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了上百回,各界人士也都熟门熟路,小小的苏裴如何跟他比?
塞万提斯低声说,天才要如何诞生呢?要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正确的老师,得当的机遇,适合的途径,广泛的关系,与之搭配的时代……
“还要不遇到火灾。”亚力克森叹了口气:“都有了又怎么样,一场火,什么都没了。”
亚历山大耸耸肩:“好了,明天早上我去医院,至于苏裴,那是恺撒的事。”
“至于秋庭纯,”亚历山大顿了顿:“那是我们大家的事。”
恺撒想也不用想就找到了苏裴——对方正在花园里练琴。苏裴一无所有,没有人赏识他的琴的话,他就没有任何用处;站在门口,他听见屋里面恺撒的声音说“不是苏裴”之后,他的脚比身体其他任何部位都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逃跑了,不敢去面对里面的众多目光。那里面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成,不能成的自己要如何去面对对方的失望和对方的不忍?他害怕看到大家失望而沮丧的目光,更怕得到大家的同情;这比面对事实更加可怕,事实可以自己承受,牵扯进了其他人的事实他却不敢接受。
他只能练琴,除了一边拉琴一边等待被赏识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拉啊拉啊,回忆着一年前的夜晚,夜色中的秋庭先生对自己说,我会给你灌碟。他持续地拉着,希望这样的奇迹再次出现;苏裴相信着自己的才华,他迫切地想要人发现自己的才华,然而他没有门路也不会说话,他拉不来关系也讨好不来人,他只能默默地练琴,他着急地想,为什么除了练琴我什么都不会?
身后的草丛有了响动声,他回头,以为自己看见了秋庭纯;他仔细一看,发现那是恺撒,竟松了一口气。恺撒对他说:“攸斯波夫先生不在房间里,你跑什么?”
苏裴有些吃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在?”他想到了很多不好的结果,或许先生早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或许先生正在为这个结果奔波,希望能改变结果;或许先生现在比自己还要失望,那个单薄而矮小,像孩子一样柔弱的身子正为自己四处走访。
“他病了,之前就病了。”恺撒不愿意多说,指指大门的方向说:“亚历山大要去看他,你要一起去?”
苏裴这才发现自己从早上起就没有看见先生,他急忙问:“严重么?”
“我不知道。”恺撒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苏裴收起了琴,跟着恺撒去了停车场。他将琴抱在怀里,这个是攸斯波夫送他的琴,是一把苏裴全家的积蓄加起来也买不起的一把琴。自己来维也纳的第一天,攸斯波夫先生将琴递给他,随后说:“这是我的琴,你用吧。”
他糊里糊涂地跟随亚历山大去了医院,护依旧没醒,亚历山大问医生,他到底怎么了?医生笑着说,缺少睡眠而已,让他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怜人也睡着了,钻在护的被窝里,靠着父亲的肩膀,睡得很安稳。亚历山大笑着说:“长得果真一样,连神态都是。”
“苏裴留下来吧,你是他学生,老师生病了总该照顾一下,我和恺撒先回去了。”亚历山大摸出一些钱,塞去苏裴手里;苏裴不接,亚历山大说:“怜人醒了会要吃的,这个小家伙花钱非常厉害,没关系,花掉的钱回头我找攸斯波夫要去。”
苏裴将两人送去了楼下。他又回到病床旁,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恩师。撇开一切不谈,眼前的人也就大自己十岁,安详的睡脸还带着孩子气。他希望先生能醒过来,却又害怕面对醒来的先生。先生对他自己就像亲生父亲一般,平日里单独辅导,周末时带着自己练习,月末假还带着自己出去旅游,还接连几个通宵为自己写了谱子……而自己没有任何东西报答对方。
早晨了,护还是没有醒来。怜人倒是醒了,果然要吃东西。苏裴带着怜人到楼下买零食,怜人有些怕生,苏裴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安静地走着,怜人随即唱起了歌,苏裴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却也觉得非常好听。他问怜人,你唱的是什么?
“风。”怜人直直天空。
他又唱了起来,换了种口气,换了个调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还是很好听。”苏裴心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怜人。唱完了,怜人指指远方推着婴儿车的妇女说:“妈妈。”
他们一路走去商店,怜人一路上都用歌声形容着自己看到的人和物品,他最后唱了“恐龙”,苏裴笑着问他:“恐龙在哪里?维也纳的大街上可没有恐龙。”
怜人指指街旁橱窗里的恐龙玩具,苏裴忍不住笑出了声。
正如亚历山大所说,怜人非常会花钱,明明是九岁孩子买的零食,交去手银台一看,居然要五十欧元。苏裴颤抖着双手付了钱——那个数目可是自己半个月的餐费!
回来时亚历山大已经来了,正出神地由窗户看去外面的天空。怜人要喝牛奶,亚历山大对苏裴说:“走廊尽头有微波炉,要弄热了才能喝。”
苏裴带着怜人去了。刚一出去,护就醒了。他看见了亚历山大的脸,亚历山大对他说,怜人在外面喝牛奶。
护迷糊地点点头。亚历山大又说:“我发现亚力克森他们都叫你‘护’,而我发现,这么叫似乎不错。”
护一愣。
“护。”亚历山大字正腔圆地喊道。
护皱皱眉头,突然脸红了。亚历山大顿觉趣味无穷,他又喊:“护。”
护抬头,突然说:“亚力士。”
那是亚历山大的小名,亚历山大嘿嘿笑了,说小子反应很快呢——“护!”
“亚力士!”
“护!”
“亚力士!”
护“格格”地笑了,这么一笑果真不再有小老头样儿了,而是个十六七岁,还略带生涩的少年。护是很难得笑的,以前就只愿意同亚历山大亲近;然而最近忙起来了,连亚历山大都很少见他笑了;此刻对方终于笑了,亚历山大有些急切地欣赏起来——护的笑很可爱,裂着嘴巴,露出整齐的牙齿,张着嘴格格地笑……眼睛弯弯的,脸颊左右各有一个酒窝。
亚历山大转过脸去,随后说:“苏裴也在外面。”
护立刻坐了起来,急切地询问:“怎么样?”
亚历山大做了个奇怪的表情,转过脸来。他有意皱起额头,挤出几道抬头纹,随后扁了扁嘴说,恩……呜……
护心一凉,肩膀垮下来。他呆呆地看了看床单,又突然思考起来。他奇怪地问:“怎么会?”
亚历山大对着屋顶吹口哨。护又想了想,眉毛逐渐皱了起来。他大概猜到来龙去脉了,护很了解秋庭纯,他很容易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亚历山大知道护生气了,护生起气来,就算是秋庭纯的帐他也不会买。护抱着膝盖思考着什么,门轻响,怜人和苏裴一前一后进来了。苏裴不知道护已经醒了,走进来后发现护居然是坐着的,愣在了原地。护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正好同苏裴四目相对。苏裴的眼里全是委屈,过了会儿,又变成了愧疚,那份愧疚越来越明显——那是苏裴对自己的愧疚和失望。
苏裴转身跑了,护想要下床追,却被亚历山大禁止了。亚历山大知道护这下真的生气了,护非常讨厌别人欺负他的学生,苏裴是护最喜爱的学生,他比爱护自己还要爱护他。亚历山大急忙对护说:“你先穿衣服。”
护实在生气,气得头一阵阵地疼,他几乎昏倒,却又缓了过来。护最知道苏裴为这次比赛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也最知道这个孩子内心的压力有多大。护很想追上去告诉苏裴“我没有失望”,但这样说又有什么意义?苏裴孤苦伶仃地在陌生的城市里学习小提琴,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护想到这里,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转头对亚历山大说:“走啊!”
结果那一整天,亚历山大和护都没有找到苏裴。苏裴不在学校也不在他租下的小阁楼里,不在花园也不在中心广场。苏裴甚至缺席了第二天的《西方音乐史》讲座,还旷掉了他与护的小课。护很担心,又很生气,他索性也不去看排练了,他生气地对那边的负责人说:“以后Y&A的排练我都没空!”
第十八章
亚历山大一边整理着琴谱一边对身旁生着气的护说:“你不吃东西,你饿死了怜人怎么办。”
护开始吃东西。亚历山大又对那边已经连续练习了十小时的恺撒说:“你不吃东西的话,我为什么要买回来?”
恺撒走过来开始吃东西。护和恺撒认真地吃着东西,恺撒吃了阵,突然对亚历山大说:“你不吃东西的话,就把你那份给我。”
三个人都开始吃东西。已是夜深了,怜人早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亚力克森和塞万提斯也都回去了,而苏裴依旧没有音讯。第二天早上,塞万提斯的学生将在市立音乐厅举行专演,参加完那次专演之后,老人将启程返回俄罗斯;所以护和亚历山大一早起来就去了市区,在一切混乱的情况下同老人道了个别。塞万提斯没有多说什么,他避开了苏裴的事;他只是对恺撒说,我很欣赏你的钢琴。
他对恺撒说,师从亚历山大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亚历山大天然地保存着相当大一部分古典音乐的本质,“跟他学,你能看到很多东西。”
塞万提斯仔细看了看恺撒的脸,他笑着说,我得好好记住你的脸,孩子,我老咯,不多看看记不住。“你很像我的一名学生,非常像,长相和气质都很像。那个孩子当年一时迷糊没有坚持到最后,而我相信你不会。”
恺撒只是点头,他依旧是个沉默的孩子。所有人都在同塞万提斯道别,护和亚力克森站在另一头的角落里,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恺撒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独自站着,有些无聊,随意抬头朝窗户外望去。
他立刻看见了苏裴,对方正站在音乐厅外面张望着什么。恺撒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走去窗口又看了看……怎么看都是苏裴啊。
他朝亚历山大招招手,亚历山大以为这边有什么好事儿呢,小跑着过来了。恺撒指指窗外,木纳地说:“苏裴。”
亚历山大对恺撒那冷漠的态度简直无法容忍!他急忙拉开侧门冲了出去,边跑边叫:“苏裴!”
于是前前后后跑出来了一串人,亚历山大身后跟着恺撒,恺撒身后跟着塞万提斯。他们都朝苏裴跑去,苏裴吓住了,反而没有拔腿跑开。塞万提斯比较温和,跑过去之后急忙问眼前邋邋遢遢的孩子:“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
“攸斯波夫多担心你知不知道?”亚历山大打断了塞万提斯的话:“拖着那样的身体找了你两天。”
塞万提斯急忙示意亚历山大别说了。亚历山大当没看见,继续说:“一夜又一夜地不睡觉给你写谱子,不断地联系Y&A给你找机会,怕你担心生病入院了也不告诉你,你就不能替他想想么?”
恺撒被亚历山大刺耳的音调吼起兴趣了,他不担心苏裴,也不在意护——那些都是不需要担心的师生情中的常事,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亚历山大很有意思,他从没见过这么大声说话的亚历山大,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亚历山大。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么?攸斯波夫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都没了!”
这就有点过分了,塞万提斯虽然理解亚历山大的心情,但也觉得实在没必要把话说成这样。他上前将亚历山大拉住,正要说什么,恺撒突然说:“秋庭纯。”
大家顺着恺撒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了正门口正缓步出来的秋庭纯。他今天是过来联系场地的,听到了门口一堆子人的吵嚷,又感觉到一排齐刷刷的视线,便朝这边看了过来。这一看,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抽到了下下签,属于不宜出门之类的占卜。他轻轻向塞万提斯点了点头,朝这边走来。
亚历山大急忙转头——还好,护和亚力克森在里面商量事情,没有出来。他转回头,扬声问秋庭:“解释下原因吧,技不如人是唬不了人的。”他本来没想过要同对方理论,但既然遇上了,苏裴又在旁边,亚历山大必须走一套程序。
秋庭冷冷地说:“你是行内人,我开门见山。苏裴默默无闻,包装不出来;伊万有名声,各方面都能少费很多神。”
塞万提斯叹了口气,他不太愿意秋庭在苏裴面前说出这样的理论,哪怕是事实,哪怕苏裴必须接受。亚历山大倒有些愣了,他没料到秋庭会在苏裴面前说这样的天窗亮话,他侧头看了看苏裴,发现对方正认真地看着秋庭,不知道是在表示期待还是在表示哀怨。
“现在有多少人真听得懂古典?你是要公司出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少年的碟,然后花大力气做宣传?”
苏裴朝后退了一步。
“对苏裴,我连能用的头衔都没有,他的音乐经历还有污点……而我没有精力去包装一个叫好不叫座的艺术家。”
亚历山大听到这里,突然上前了两步,看架势是要揍人。旁边的苏裴脑子已经空白了,他现在就还记得秋庭纯说“你的音乐经历还有污点”,他突然觉得脚下的地塌了,站不稳,也没有能够扶的东西。苏裴觉得自己要倒了。
保安已经过来了,还有些音乐厅的负责人和刚散场的观众。苏裴站直了身子,努力保持着平衡,他对秋庭说:“秋庭先生,您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比赛输了,那就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无话可说。”
秋庭静静地听着,看不出他此刻的内心正打着怎样的算盘。苏裴吞吞口水,又说:“但是我不能这样一直默默无闻下去,我有全世界最好的老师,我希望他能看到他亲手培养的学生开花结果。求求你秋庭先生,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做得更好,求求你……”
“做好了再来吧。”秋庭纯冷冷地打断了苏裴,苏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酷的人是那时在学院花园里对自己说“我会给你灌碟”的秋庭纯。
“秋庭先生!”苏裴突然叫了出来,秋庭轻轻挥挥手,示意对方走开。他转身准备离去时,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骚动。围观的人逐渐让出了一条道,秋庭转头,眼前出现了一抹瘦小的身影。
“苏裴,过来。”护轻声喊道。由于声音太小,这边所有人都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苏裴觉得好亲切啊,护瘦小的身子此刻正是苏裴最大的依靠。苏裴注视着护,视线追随对方移回跟前。护不着痕迹地将苏裴挡在了自己身后,他抬头看去秋庭纯,秋庭纯立刻正过身体,认真地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连亚历山大也猜不出护要做什么。人逐渐围成了一个圈子,圈子的最中心站着几乎被四周高大身体的影子淹没掉的护。护同秋庭对视着,秋庭显得异常可怕,而护则看不出表情。护牵过苏裴的手,带着他,正要转身离去,秋庭就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秋庭说了句没有人明白的话。护站住了,在大家的屏息凝神下,回了一句话。
苏裴感觉到牵住自己的那只手正在抖动,那只手没什么力气,但微微的抖动却隔着手套传来了苏裴的手;手套下透不一丁点微热气,护的手是冰凉的,冰凉的手却又浸出了汗。
秋庭又说了什么,护不回答也不转身,牵着苏裴静静地站着。秋庭突然开始了长篇大论,速度极快的日语窜了出来,那些话语很冷,声色俱厉,并不高亢的语音正陈述着某些事实,正带着毋庸置疑的口气朝护袭来。
护突然转身,秋庭立刻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护说了一个词,语气和语调都和四周的情况格格不入。那声语调充满了酸涩,还有点委屈,而苏裴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笨蛋
“笨蛋。”护开口说。
秋庭一愣,护又说了次:“笨蛋。”
说罢,他牵着苏裴走了,留下了呆立在原地的秋庭纯。苏裴昏头昏脑地被护牵去了停车场,他觉得对方的手越抖越厉害。他上了车,关好车门。之后,亚历山大牵着怜人跑了过来,坐进了后排的位置。
没有人说话。恺撒也过来了,坐好之后,护发动汽车,朝学校开去。
车上很安静,四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怜人静静地靠着窗户,似乎在呤唱着什么。途中护接了个电话,是亚力克森打来的,护的语气柔软下来,连绵地用俄语说着什么。那话语很像唱歌,流畅,且带着些高低起伏。车到了,苏裴坐着不动,护推推他,轻声说,你今天晚上有什么事么?
苏裴摇摇头。亚历山大推推旁边已经睡着了的恺撒:“你今天有什么事么?”
恺撒看样子也是闲人。
护说,来我家吧,
亚历山大几乎在同时说:来我家吧。
“护。”
“亚力士。”
“我不要去动物园。”
“我不要去你家。”
“怜人要去哪里?”亚历山大转向讨好怜人。
怜人笑了笑,亚历山大不由得心生疼惜之情。怜人说:“我要爸爸。”
护轻声笑了,他再次拍拍苏裴的肩,对苏裴说:“侧门那里有张唱片,苏裴,你帮我换一下,可以么?”
苏裴摸到了唱片,拿起来看了看封面……他发现封面上印着护的脸。苏裴奇怪地转头看护,护侧头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唱片的封面说:“不是我。”
“你果然还是买了?”亚历山大从苏裴手中抢过了碟子。
“怜人买的。”
第十九章
苏裴还是第一次来护的家,车左右转着弯,苏裴的眼前也就逐渐地出现了青山绿树。护的家是栋农庄样子的砖房,只有一层楼,但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护将车停好,刚一开车门,后院里就跑出了大大小小好几只狗。狗的数目逐渐多了起来,像是变魔术一样,由四只成了五只,五只再成六只。苏裴呆呆地问恺撒,多少只?
恺撒冷静地说,九。
怜人高兴地带着狗进屋了,恺撒一脚踏进屋便踩到了一只猫。亚历山大将猫提起来,转头对苏裴说,看见了吧,为什么要叫动物园。
“怜人喜欢拣,他爸喜欢养。”亚历山大将猫放去沙发上,猫优雅地翻转身子躺好,护走上前,替猫挠起了痒痒。
亚历山大同恺撒出门买晚餐,苏裴站在大厅里,看着父子两人忙前忙后地照顾各种动物;他看见了猫和狗,还有黄金鼠和另一种奇怪的老鼠。苏裴只懂得逗狗,他轻轻抓起一把狗食,几只大狗听见了包装袋的声音,马上靠了过来。狗似乎很喜欢苏裴,都围拢过来讨要食物。护笑着说,谢谢你帮我喂他们。
“苏裴。”护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角落传来:“你过来一下。”
苏裴循声过去,发现了一道通往地底的楼梯,他想这个应该就是亚力克森提到的地下室。他小心翼翼地下去了,因为是木头楼梯,走得时候总觉得不踏实。踏下最后一级楼梯,一转弯,眼前出现的又是一个大厅。大厅的两面墙上全靠着架子,架子上全是唱片,苏裴觉得自己在做梦。
大厅里有一架钢琴,钢琴后面的墙上挂着很多小提琴,靠地的一排放的全是大提琴。苏裴觉得自己到了天堂,他转着圈圈四处看,目不暇接,他没有办法说话。
护对苏裴说,你过来。
“你想看琴么?”护指指墙上那几十把小提琴:“左边那十把不要动,其他的你就试试吧。”
护说完之后就上去了,怜人在喊他。苏裴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取下一把小提琴,轻轻架去了肩膀上。他挨个拉了拉琴……全是苏裴无法形容的感受。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计算了,他哭着抚摸每一把琴,每一下抚摸,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同某些神圣的灵魂交谈,使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跪下来。苏裴用脸贴着琴,他用指尖摸琴,再用手掌抚琴;他试着挑挑弦,再揉揉,琴发出了提琴该有的声音,苏裴却觉得自己是在透过它聆听某个更加庄严的声音。
他抬头时看了看墙左边挂着的琴,再低头看了看墙角下一溜排开的大提琴。护下来了,苏裴有些忐忑地问对方:“攸斯波夫先生对大提琴也有研究么?”
“那是我哥哥的。”护笑着走过来,苏裴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急忙低下了头。
“那个是我三岁时的生日礼物,”护指了指左边第一把琴:“而这个,是爷爷送的。”
苏裴又想哭了,他听着护随意地说着这些琴的来历,他知道那里面全都是家人的回忆。他看了看护,护似乎很高兴,正兴高采烈地指着左边第五把小提琴说:“恩,这个是亚力克森送的,上面有他写的字。”
苏裴一愣,他想为什么亚力克森先生要送提琴呢?攸斯波夫先生不是已经不能拉了么?
护取下琴,苏裴凑上前一看,上面果然签着一些字。护说:“是‘每日睡到自然醒’的意思。”
苏裴又开始抚摸琴了,护对他说:“这边的琴你都试过了?喜欢哪把就拿去吧。”
“不行!”苏裴大声说。他随即发现自己很没礼貌,急忙小声了些,又说了次:“不行,不可以,一定不行,真的不可以。”
“总不能就这么放在这里。”护无奈地说:“你拿一个吧,好不好?”
“绝对不行,我已经有琴了……那把琴等我以后有钱买琴时我一定还给您。”苏裴是真的不敢接受护的礼物,这些琴太贵了,且肯定有来历。
护也着急了,他觉得琴这么放着多可惜呀,他特别喜欢苏裴,他一喜欢对方就特别愿意送东西,巴不得把能讨对方高兴的东西全塞过去。护对苏裴说:“我这里有这么多了,你这次演奏很好,算作奖励。”
苏裴不愿意,站了起来,要往楼上跑。楼梯上站着亚历山大,护对亚历山大说,你帮我说一下。
“苏裴,选一把吧,不然攸斯波夫会难过的。”
苏裴心想这个叫什么难过?转头一看发现此刻的攸斯波夫先生确实相当难过,正不知所措地想要推销自己的提琴,就像一位不善言辞却又必须推销产品的实习生。苏裴有些慌了,向后退了几步,碰到了什么,他回头一看,发现墙角阴暗处,立着一把二胡。
护和亚历山大静静地看着苏裴朝那把二胡走去,拿起来,慢慢回头,不敢相信地问护:“这是您的?”
“爸爸的,”护指了指对面的墙:“那里还有几把,有三味弦和二胡,还有胡弓。”
“我可以……拉拉么?”苏裴知道这样很失礼,毕竟这个是先生他父亲的遗物;但他托在手上之后就放不开了,他说:“就一次。”
护点点头。护想:你为什么不能拉?
苏裴盘腿坐下,稍微调了调弦就拉了起来。他拉了最有名的《二泉映月》和《赛马》,一口气拉下两首曲子;他看看琴,看看手,再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护和亚历山大。怜人和恺撒也下来了,他们两人对这陌生的乐器很感兴趣。恺撒奇怪地问,你是怎么把那两根东西弄响的?
气氛非常好,怜人也来劲了,跑去对面墙边拿来了三味弦,随后说,你弹。两人的合作非常愉快,怜人高兴极了……亚历山大和恺撒突然说,饿死了。护点点头说对,上去吧——苏裴你选好琴了么?
苏裴知道再推辞也没有用了,他走去提琴面前,想了想,取下了当中最朴素的那把。护点点头,转头时正好碰上了恺撒羡慕的双眼。护一愣,随后说:“你要不要这架琴?给你吧,不过你住的地方还没有琴大,你要放哪里?”
恺撒呆呆地转头看去大厅正中间那架巨大的kawai,心随即开始流血。
“你应该找你的导师要,亚力士有柜式琴。”
亚历山大对护比了个砍头的动作,护微笑着朝他跑去。亚历山大用手臂圈住护的脖子,身子突然一别,将对方举了起来。五个人都朝饭厅跑去,吃饭时,苏裴将琴抱在怀里,亚历山大看见了,笑着说:“苏裴可要好好弹琴。”
“攸斯波夫有很好的血统呢,”亚历山大换了个话题:“父母亲都是音乐家。”
苏裴点点头:“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
“我父母是农场主。”亚历山大摊开手。
他们一起看向恺撒,恺撒撅着嘴说:“我爸是花匠——不过也弹琴,我不太记得我母亲,不过……”恺撒掏出自己脖子上的链子:“……这个应该是母亲留下的,就这么多。”
“你爸爸从来没提起过?”亚历山大根本不回避这类话题。
恺撒摇摇头:“但我知道父亲的失踪一定同母亲有关,家里有个披肩,父亲不准我碰,我知道那是属于母亲的,父亲消失的那天,披肩也不在了。父亲消失那天,家里也有母亲的香水味。”
“什么父母,”亚历山大叹口气:“看看我们家攸斯波夫。”
护正在给怜人切肉,他随口说:“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
这个话题和之前的谈话毫不相干,亚历山大笑了,随后说:“我最崇拜我叔叔。”
“攸斯波夫先生。”苏裴认真地说,同时有些脸红。
恺撒想了想,摇摇头。
“你不是最崇拜哥哥么?”恺撒问护。
“崇拜?”护想了想:“我不崇拜他。”
听到这话,苏裴有些好奇,探过身子再靠近了护些。他突然发现护的双手正轻轻地压在亚历山大的手上,苏裴急忙转回视线,看去了一边。都吃饱了,大家大概收拾好了碟碗,苏裴急忙跑回地下室练起了琴;恺撒对屋子后面的植物很感兴趣,带着怜人上后院做花匠去了。亚历山大独自一人站在护的书房里,对着眼前的照片发呆。
那是护全家人的照片,上面有他最倾慕的康斯坦丁。护知道他迷恋哥哥,家里能找到的照片和手迹都让亚历山大看上了好多遍。护一边回忆着相册的位置,一边遗憾地说,还是家里的照片最多,可惜全烧掉了,就剩下爷爷家的几本还在。
“护,我的叔叔,当年和你妈妈是一届的。”亚历山大对护说。护有些吃惊,靠过来问,然后呢?
“他们是恋人。”亚历山大指指护的母亲安娜斯塔西娅:“怎么样,世界很小是不是?”
“你以前怎么不说?”护也看去照片上的妈妈,妈妈唱歌很好听,护记得妈妈唱过的每一组歌剧。
“我叔叔上个星期来过了,我向他确认了些事——之前都是听亚力克森说的,我不太确定。”
护看了过来。
“我本来觉得,有很多事,在我们这代里是没必要提起的,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些事。”亚历山大看着眼前轻轻压在自己手上的那双手,雪白的手套怎么看都还是无比刺眼。
第二十章
“亚力克森无论如何不允许我对你说,他想无条件地保护你周身世界的单纯,然而我必须说,我没办法保持沉默。”
护点点头。
“我叔叔同我爸爸岁数差得很远,因为是小儿子,祖父很宠他,他喜欢钢琴,便花钱让他学了琴。十八岁时他对全家人说,他要出国留学。当时学习音乐的地方除了奥地利之外,就是俄罗斯。叔叔想走远些,所以选择了俄罗斯。他在俄罗斯认识了你的母亲。当时,和现在一样,年中年末时都要求学生搭档演出;我叔叔是第一名,你妈妈是第一名,所以他们总是在一起演出。”
“妈妈唱歌很好听。”
“你经常说——那时有位德国籍的女高音歌唱家,总是排在第二名,所以她也就总是和钢琴系的第二名搭档演出。那位歌唱家渐渐地对你母亲心生嫉妒,似乎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我叔叔为了不生事,就答应了同对方搭档演出——他们搭档了两次。一年之后,你母亲和我叔叔就相恋了,而那时,那位女高音也爱上了叔叔,这下搭档演出也没办法阻止她的嫉妒之心了,叔叔和安娜小姐于是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美国学习音乐。”
“美国?”护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去美国?
“叔叔的导师是美国人。”
“接着说。”护似乎很有兴趣。
“那位女高音歌唱家不甘心,在叔叔临行前设计离间了叔叔和安娜小姐。我并不清楚这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最后,叔叔和安娜小姐也分开了,安娜,你母亲,去了美国,叔叔回了法国。他回法国不久后就发现自己得了末梢神经症,随后就放弃了钢琴。”
“那个时候或许不行,现在一定可以治好。”护认真地说,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想要以这种方式停止亚历山大双手带起的阵阵战抖。
“那位女高音非常聪明,她自己完全地置身事外,只是唆使了一位暗恋他的少年做了所有事。那名少年随后就被开除了学籍,再无音讯——他,就是当年钢琴系那个永远得第二名的学生。”亚历山大扁扁嘴:“故事到这里,应该就完了。”
“后来妈妈去了美国,在那里遇见了留学的父亲,两人一同回了日本。”护接着讲了下去:“后来有了哥哥,有了我。”
“我的名字是叔叔起的,应该也有谐音的意思,你不觉得我和你母亲的名字很像么?母亲曾说,如果当时生的是女孩,名字将会是亚历山德拉,那就更像了。”
护读了读,随后说,恩,很像。
“我从小就不断听说着康斯坦丁的事,叔叔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和他相遇,然后你们俩,一定会成为好朋友。没想到我没能同康斯坦丁成为朋友,却和缩水了的小康斯坦丁坐在这里谈往事。”
“哥哥大概这么高。”护比了比,他一米七,康斯坦丁起码一米八五:“或者还能更高点。”
“你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叔叔曾接到过一封信。信上说,如果他愿意和信的主人结婚,‘那么你的公主就会平安无事’。叔叔很在意,第二天就启程赶往机场,没想到你家已经出事了。他很后悔,一直无法原谅自己。那之后叔叔就离开了法国,两年之后才回来。他依旧没有找到当年的那位女高音歌唱家,直到上个星期,他来奥地利看我时,他偶然间看见了恺撒那小子。”
“恺撒?”
“是的,恺撒。他很肯定地说那个孩子一定同当年那位女高音有关系。于是我就去查了档案,上面显示,恺撒比兹的父亲名叫施奈德比兹,而当年那位永远排名第二的钢琴学生,施奈德霍海因。”
护点点头,稍稍地皱起了眉头。
“而当年那位女高音歌唱家的名字是……唐娜 比兹。”亚历山大顿了顿:“结果我们身边的人,都是从上辈子起就牵扯到了的熟人。”
两人都不再说话。护思考了很久,随后问亚历山大:“你告诉我,是想帮助我寻仇么?”
“我也这么问我叔叔。三年前,当他知道你和我成为朋友之后,他比谁都高兴。叔叔说,攸斯波夫是个不带是非恩怨的孩子,叔叔他非常希望你能忘掉所有的家仇所有的恩怨,单纯地活下去。”
护点点头,他也没想过要报仇。
“可是那位比兹女士并不这么认为——所以现在,我问你,三年前,当你走进恺撒比兹弹奏钢琴的那家小店时,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事在指引你过去?”
护仔细想了想,随后说:“你是说,那位女士故意让我同恺撒比兹相遇?”
亚历山大严肃地点了点头。护皱着眉头开始回忆……他突然狠命地摇起了头!他说,对不起,那天我很迷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亚历山大有些失望,他再次说:“你仔细想想。”
“如果是呢?如果是故意的,又怎么样?”护心烦地问道。
“如果唐娜 比兹是恺撒的母亲,这个当年利用了恺撒父亲的恶魔完全有理由再次利用恺撒,她用自己的身体拴住施奈德霍海因,她指使对方玷污了你的母亲,她要求对方焚烧你们全家,她甚至能够让那位痴情的男子以自杀来封口。”
护突然捂住了耳朵。
亚历山大上前将护的手掰开,一字一句地对护说:“我不是不相信恺撒,但我真的不知道这女人会用些怎样的手段。你要知道,当年她的报复里漏掉了你,你或许不怕死,但你想想,你的儿子怜人,也有可能在她的算计之内。”
“她是恺撒的母亲,”亚历山大再次提醒:“你最好,不要再靠近恺撒。”
护有些混乱,牵扯到了怜人,他实在不敢马虎。亚历山大低声说:“恺撒不会被任何人收买,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母亲的事。但是恺撒对父母亲很依赖——我知道的——而那位女士也有足够的回忆让恺撒依恋。我害怕……恺撒会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你和她之间的桥梁。”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的剧本?”护认真地问亚历山大;如果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必须保证儿子怜人的安全,从明天开始雇佣保镖。
“这不是我的剧本,是我叔叔的。”亚历山大再次询问:“你确定你同恺撒的相遇是偶然?”
“够了!”护突然吼了出来,跳下桌子朝门外走去:“我不要想那一天中的任何事。”
这句话令亚历山大几乎失去了呼吸。他不好再说什么,他也实在不愿意将护牵扯上这些事。护那么单纯,安娜斯塔西娅的过去,康斯坦丁的传奇经历,护都不知道——没有人对他说这些,他的世界被小心地守护着,里面的他只需要玩耍,只需要保持着自己的浑然天成。他看去护斜靠在门上的背影,他摇摇头,轻声对护说:“俄罗斯,德国,法国,奥地利。”
护没有动静。
“世界那么大,为什么我们三个人会走到一起?”
窗外传来低声的狗吠,屋子里静得有些诡异。
“是我主动接近你的,不远万里,一次又一次地去俄罗斯看你的彩排看你的练习看你的考试。我不主动去,我们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护微微点了点头。
“攸斯波夫!”亚历山大突然抓住对方:“你知道么,你在俄罗斯期间服用的药都被调了包,那全是毒药,要不是亚力克森多了心眼发现药被动过,怜人就成孤儿了!”
他着急地对护说,你一定要注意啊!
晚上,苏裴留了下来,恺撒和亚历山大一起回了市区。要不是一个星期前叔叔认出了恺撒,恐怕这一切都不会被唤醒。亚历山大懒懒地问恺撒:“你觉得你父亲死了么?”
恺撒点点头:“他那样离开,就是去死的。”
“你多大?”
“八岁。”
亚历山大无奈地扣了扣头:施奈德你果然疯了,儿子才八岁,你竟然舍得丢下孩子,为那位魔女去送命。恺撒是个冷漠的孩子,然而冷漠的孩子也会觉得寂寞。亚历山大看了看对方,他知道恺撒一定活得很辛苦。他问恺撒,你就靠花店为生?
恺撒点头,有些慵懒地将头枕去了自己靠窗倚起的手臂:“酒馆的老板娘会做饭,每月会有一笔钱寄给她。”
“谁寄的?”
“不知道,”恺撒摇摇头:“老板娘也不知道。”
亚历山大背脊发冷,恺撒转头过来,轻声问:“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也不是……”亚历山大心虚地回答。
“那就不说这个,”恺撒重新枕回了自己的手臂:“我很不喜欢想这些。”
亚历山大知道自己失礼了,他很感谢恺撒的配合;是啊,换成是谁,也不会喜欢回忆这些事,孤独的童年和遗弃自己的父母亲……恺撒是个坚强的孩子。亚历山大将手臂搭去恺撒肩上,恺撒吃了一惊,然而他没有躲开。
夜间公车摇晃着穿过树林,沉寂中,恺撒突然问:“手,怎么样?”
亚历山大正闭着眼养神,他举起手,动了动,鼻子轻哼笑出了声。恺撒握住那只手,两只手停留片刻,恺撒说:“不抖。”
亚历山大还闭着眼睛,脸上的笑很明显,嘴长长地拉出一道密合的直线。在半睡半醒间,车到站了。下车后,亚历山大对正要离开的恺撒说:“你还记得我说的《野驴》么?”
恺撒点头。
“明年春天,我会让攸斯波夫组织公演,圣桑的《动物狂欢节》。”
恺撒露出疑惑的表情。
“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亚历山大就去了护的办公室。他对护说,明年春天,给我排一场公演。护愣了,他瞪着亚历山大说,我不是魔术师,明年春天我可变不出一场公演。
护看了看亚历山大的手,良久,他轻声问道,夏天?
“春天,明年春天。”亚历山大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看了起来。
护站在原地,突然转身,开始翻演出时间表。一般来说,大型的公演都会在之前的两到三年里安排好,小型的演出,比如上次亚历山大的管风琴演奏,虽然从联系场地到正式演出只花了两个月时间,但是之前的关系疏通和各方面的宣传花掉了护整整一年的时间——这还只是公益形的,五百人不到的小型演出。
护仔细看了看时间表,明年春天,学校这边有十七个演出,Y&A有签五十七个,而D&G有一百二十多场;护没有找到ABC的时间表,但不看也知道,那一定也是三位数。正规渠道不可能,护马上换目标,准备经由个人筹资演出。他打开书柜,找出各个音乐厅和小剧场的演出时间表,希望能在里面插上哪怕一晚的演出。他仔细看了,自己能看得上眼的音乐厅中,别说是明年春天,就连后年春天都被排得满满的了,一天晚上有时甚至同时上演三出表演。
他拿起电话,开始疏通关系。护最喜欢俄罗斯的音乐厅,结构好,效果好,也够大——那里,他也最有门路最有关系。他拨通一个又一个电话,温和而流利的俄语重复着几句话:“空得出来么?”“再看看。”“你那边场地能空么?”
俄罗斯不行,护抬头问亚历山大:“美国和意大利。”
“美国。”亚历山大翻了一页报纸。
护开始说英文,纽约费城洛衫机旧金山……他搜寻着脑子里音乐厅的地点,不断地拨通一个又一个号码。由于那边已经不是办公时间了,并没有直接负责人,护只好挨个留言,并在最后强调,“我是攸斯波夫十五夜”。
亚历山大举着报纸,悠闲地翻阅着。他知道护一定能给他联系到场地,也一定会为他安排好后台的一切。他不常拜托护,但一旦拜托了对方,对方就会做到完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想了想恺撒的脸,眼睛轻轻眨了眨,将报纸翻去下一页。
过了不久苏裴也过来了,苏裴一见亚历山大在这里,便不太好意思练琴。亚历山大抬头对苏裴说:“练吧,或许还需要你出场呢。”
苏裴便练了起来,一边练习一边听着办公桌前的攸斯波夫先生接通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怎么样,意大利可以。”护终于放下了电话。
亚历山大看看护,两人对视,护甩甩头说:“不行,后台太差。再换一个。”
他又开始打,这下范围更广了,法国德国瑞典波兰。护开始着急了,他有些生气;亚历山大说得太晚了,他要是能年初时告诉自己,自己就能联系得上卡佩拉大厅——那是坐落于圣彼得保的世界顶级的音乐厅,护的唱片都是在那里录制的,效果非常好。
午休时间,苏裴停下手中的小提琴,去走廊上吃面包。护一手扶着电话,一手撑着下巴问恺撒:“先定乐团吧,你要哪个?”
“法国广播爱乐。”
“好。”护再次拿起电话。门响了,恺撒走了进来;也不管护是否在接电话,他坐去钢琴边,开始练琴。亚历山大站起身来,也走去了钢琴边,他低声对恺撒说:“你会快乐地弹琴么?”
“我一想到我的手,我就无法快乐,”亚历山大动动手:“我和你一起演奏的话,你能将快乐分给我一些么?”
恺撒眉毛立刻皱在了一起,看得出来他很愤怒。亚历山大轻声对他说:“明年春天,你能够积攒出足够的快乐么?”
恺撒突然重重地将手砸去了琴上,直直落去琴最右边的键,食指和中指一靠,“飕”地一下推着琴键下来了。一连串音阶铿锵地响起,护抬头朝这边看来。
亚历山大倒吸几口冷气,他对护比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而护愣愣地说:“好听。”
说罢,接着打电话。
恺撒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钢琴,亚历山大坐去琴凳上,就着留下来的那一小块琴键,轻轻地弹奏起来。巨大的和弦下透出了点滴的柔和旋律,恺撒逐渐让出了些地方,亚历山大的旋律也就随之扩大了范围。恺撒逐渐停下了手中的暴力,亚历山大慢慢张开双臂,霸占下了整架钢琴。
他弹了些许的前奏,平稳而快活,恺撒感觉着音符间的快活,再逐渐看去亚历山大的双手。苏裴推门进来了,听见旋律之后突然迅速地打开琴盒拿出了琴,在一连串的钢琴跳音之后,小提琴的旋律平稳地升了上来。
恺撒站起来,让出了琴凳。护也过来了,走到恺撒身旁,轻声说:“《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没有圆号,没有小号,没有簧管,没有长笛,提琴和钢琴正共同弥补着旋律的单薄。钢琴逐渐加快了,提琴的声音也压低了下去。亚历山大很陶醉,他渐快再渐慢,他慢慢地收拢了欢快,使乐曲透出了几丝神秘。
“恺撒,这个就是交响乐中的钢琴琴谱,亚历山大希望你能够知道钢琴在很多乐器中扮演的角色。你仔细听,你觉得除了钢琴之外,这个调子里还应该有些什么元素?”
恺撒仔细寻找着钢琴的不足,然而亚历山大的琴太好听了——这还需要什么?!亚历山大已经完美了,他还需要什么?
“亚历山大非常想和你一起演奏《狮子》,《野驴》,《杜鹃》和《袋鼠》,你必须知道,你在对方的旋律里,能够填充进些什么。”
亚历山大还忘情地演奏着,苏裴美妙的提琴声却又能完美地融进对方那快得令人窒息的旋律里。恺撒好奇地寻找着他们两人搭配中的某种契机: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样毫不相干的旋律能搅拌在一起?而搅拌在一起的,这已经完美了的旋律里,到底还能再混进多少东西?
“恺撒,交响乐并不是把一个整体分解成很多部分,不是将一个旋律分配给很多乐器。”护不得不靠近恺撒的耳朵才能使对方听清自己的话语:“那是最开始时的一段旋律,不断完善不断扩充之后的结果,是一层一层包裹上去的万盛节的巧克力蛋,是不断接近自己心中完美诠释的一个过程,是不断增减之后的浑然一体——你能明白么?”
恺撒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是他常爱做的动作。
“只有在明白每个部分的诠释之后,你才能知道自己在整个旋律中的作用。恺撒,如果你的钢琴不再是主角,你要如何使自己依旧享有主角的地位?”
恺撒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护轻声说:“让乐曲的诠释成为你的诠释,让它想表达的东西成为你想表达的东西。你手里的乐器只是个装饰,它在旋律里起多大作用同你自己没有一丁点关系。是你在那里演奏,是你要抒发感情,你就是整个音乐,整个音乐代表了你——中间恰好夹了个乐器。”
“那是身临其境的和谐,是大家一同创造出来的一个蛋,蛋里的空气就是你的感觉,你正和很多人一起创造它,你正在为你自己创造它……”
话突然断了,恺撒转头,发现护突然遮起了眼睛。琴声嘎然而止,苏裴和亚历山大都跑了过来。亚历山大连忙将护抱起,将他放去了沙发上。怜人很熟练地从父亲的口袋里掏出药,让父亲服了下去。
“他太激动了。”亚历山大轻轻拍了拍护的胸口。
恺撒有些纳闷,他并未觉得对方有如何激动。护的声音又轻又慢,就像随谈,哪里是激动?
护依旧闭着眼睛,却对恺撒说:“恺撒,练琴吧。”
恺撒点了点头。那天下午,四人一直留在护的办公室里练习;其他人走了之后,护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了很久。他随后拿起电话,拨通号码,用日文轻声说:“……是我。”
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护随后说:“明年三月,莫斯科音乐厅,可不可以把最后一天的场地让给我?”
“什么条件。”对方的嗓音清晰了些。
护不说话。对方又说:“录张碟吧,去年一年,都没有听到你的音乐。”
“录什么?”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选这个,你再选一个。”
护稍稍思考之后说:“《布兰诗歌》。”
“好。”
“多久?”护问。
“圣诞节可以出。你对演奏者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三衫千草,女高音。葛振,男中音。钢片琴由俄罗斯派系的演奏者担任。”
“好。”
“再见。”护说完,要放电话,那边的人急忙说:“我并没有戏弄苏裴,我还不至于穷到那个地步。”
“再见。”护生硬地放下了电话。怜人轻声说,饿了。护甩甩头,起身带着怜人回家了。路上,他对怜人说,亚力克森叔叔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小弟弟好不好?怜人说,好。
怜人喜欢俄罗斯,那是他生长的地方,说着他的语言,演奏着他所喜欢的音乐。怜人说,我会唱歌给弟弟听。
护说,好。
第二十二章
场地决定好了,法国广播爱乐也会在十月中旬开始进行排练。护拜托亚历山大让苏裴担任第一小提琴,亚历山大转头对苏裴说,苏先生,我能有这个荣幸么?
苏裴红着脸说,雨果先生您不要戏弄我。
大致的都安排好了,亚历山大几乎整天同恺撒两人呆在琴房里。亚历山大的其他几个学生似乎有意见,然而他也顾不得了。这是恺撒的第一次登台,也是苏裴的第一次登台,他们两人练得格外努力——虽然学生中的闲言碎语并不如何好听。
圣桑的《动物狂欢节》是组幽默感很强的交响组曲,亚历山大选择这套作品,除了看中作品中大量的钢琴协奏之外,更重要地是想要突出“快乐”这个主题。整套作品中,两架钢琴扮演了最主要的角色;作品一共分成了十四个章节,分别是:《狮子》《母鸡和公鸡》《野驴》《乌龟》《大象》《袋鼠》《水族馆》《长耳朵的家伙》《杜鹃》《鸟舍》《钢琴家》《化石》《天鹅》及《终曲》。
亚历山大最近似乎特别在意恺撒,他很认真地指导恺撒,不厌其烦地形容着比划着,希望对方能尽快适应交响乐形式的演奏。由于第一乐章《狮子》中就有两架钢琴的合奏,亚历山大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同对方扣这首曲子;那是之后所有演出的关键,亚历山大告诉恺撒,开头不好,其他的一切都是垃圾。
苏裴这边要好得多,同样是驴子,恺撒那边的《野驴》可谓狂野不堪,其状同钢琴的主人非常相似,乃是猖獗狂傲的疯驴;而苏裴这边的《长耳朵的家伙》却是非常轻松可爱的小驴,高低的鸣叫忽缓忽急,护笑着说,若驴鸣能鸣出此等效果,可真是进化学中的范本。
恺撒实在不懂得搭配弦乐。音乐一开始时,还只有双钢琴的前奏,那一部分的恺撒和亚历山大搭配非常出色,他们轻松地描绘出了慵懒的狮子缓慢地睁开惺忪睡眼的画面。好情况在二十秒之后变成了最坏的情况,弦乐的背景一加进来,恺撒那边的第一钢琴就突然成了噪音;他并没有弹错,节奏也是对的,但就是不搭配,无论如何都不搭配。情况随着弦乐的渐快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恺撒那本就越来越高的音阶成了尖锐刺耳的噪音,亚历山大只好不断地按下唱片机的暂停键,并问恺撒:“小子,你的耳朵只听方圆十厘米之内的声音么?”
跳过这里直接弹后面,却又对了,双钢琴演奏的进行曲非常适合恺撒,他那双细长的双手扣得死死的,有力地击奏出一个个音符,饱满的音色和稳健的音质,亚历山大不禁笑了。
那之后是亚历山大演奏的、第二钢琴的“吼叫”,惺忪的狮子终于醒了,伸着懒腰吼叫起来。刚刚还轻柔连贯的音阶突然不见了,钢琴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旁边的恺撒不寒而栗地看着亚历山大——他被这雄壮的音响声震撼住了。
他拍拍亚历山大说:“这个我来弹。”
亚历山大哭笑不得:“你是第一钢琴!我是第二!这个不能这么随便换!”
“那我要第二,第一给你。”
亚历山大笑得好大声,他从没见过这么任性的人。他突然快速地弹出了一连串音符,像一折水瓢一样跳跃着飞出去,又像回旋镖那样带上了好看的轨迹。恺撒眼睛一亮,亚历山大猛地收手!说:“这个是第一钢琴的,就在后面,《水族馆》。”
于是恺撒不换了,开始继续练习第一钢琴的部分。亚历山大将脸转去窗户的方向,偷偷地笑了很久。
第一个月里的练习是愉快的,之后却不那么愉快了。恺撒进步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不再进步,弹奏是对的,技巧也足够华丽,但却没有风格,也无法与其他乐器交融在一起。亚历山大依旧不停地解释着,比喻着,开导着;他带恺撒听了很多很多的交响乐会,他甚至让护带着恺撒去看了很多次正规交响乐的排练。然而对身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恺撒依旧不会聆听他人,更别说配合着他人达成某种共识。
亚历山大终于开始着急了,已经八月了,恺撒不能还像现在这样孤僻。他对恺撒说,你的音乐世界里不能只有我和苏裴,你必须融下更多的人。恺撒却不以为然,他总觉得就算只有他自己,也能构造出自己完美的音乐世界。
看着依旧冥顽不化的恺撒,亚历山大突然生气了,他想要讲解什么,但又觉得这是徒劳——他起身离开了琴房。以前都是恺撒起身弃亚历山大而去,现在换人了;恺撒愕然地坐在空荡荡的琴房里,看着亚历山大离去的门发呆。
他有些奇怪,总觉得对方最近很反常。天色暗了下来,亚历山大还是没有回来。恺撒坐在琴面前,慢慢地动起了手指。他抬手按了唱片机的播放键,开始按照护所说的“裹万盛节蛋”那样,去聆听旋律。他听了次之前的管弦背景,思考着自己该在那里面加进怎么样的声音。这是一个狮子在起床,恺撒认真地想,狮子起床,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播放着管弦乐,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将自己的钢琴声塞进去。可他刚一按琴键,刚刚还悦耳好听的背景就立刻成了多余的东西。恺撒拍拍唱片机,心想,何必要这个呢?两架钢琴不就好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正适应着两架钢琴的演出,他发现以前的自己从来都只愿意一个人弹琴。什么时候开始,亚历山大可以和自己交融在一起了呢?
还有苏裴,他也可以。恺撒纳闷地用手指敲击着琴键,边击边思考这其中的玄机。他发现,自己很愿意接纳苏裴,又很了解亚历山大;他发现,只有了解之后,他才能同对方取得一致。他再次按了播放键,他思索着耳边的旋律和自己的旋律有什么共通点?
护说过,“要寻找你们想要共同表达的东西”。恺撒想,共同的东西……那就是要表现出一头起床的狮子。
这个旋律和狮子起床有什么关系?恺撒仔细想,恩……是太阳升起时的天光朦胧。
自己的钢琴又代表什么?
代表狮子。
狮子和天色要怎么和在一起?——恺撒似乎想明白了,他急忙按了重拨键,慢慢地让手中的钢琴奏起旋律。他重复了很多次,一次又一次地按重拨键,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琴声融进那朦胧的管弦乐里。琴房要锁门了,他提着唱片机去了护的办公室,又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插入。他想不明白,是感情不一致?还是太重了?或者是第一个音不该这么稳当,应该缥缈一些?
要怎么样才能合二为一?
那天晚上他又没有回去,胡乱趴在护的办公室里睡了几小时。早晨起来,他迷糊地经过走廊,向洗手间走去。他随意地看了看窗外,发现楼下正站着苏裴。
苏裴对面还站着一个男人,恺撒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秋庭纯。
他等着苏裴上来,苏裴一大清早碰上恺撒,有些吃惊。他兴奋地对恺撒说:“刚刚我在楼下遇见了秋庭先生,他这个月都会常来这里看排练。”
“什么排练?”恺撒对这类事并不感兴趣。
“攸斯波夫先生的指挥作品集,排练之后在要在学校最好的音乐厅录制,你不知道?”苏裴一说起有关护的事就会脸红。
苏裴喜欢着秋庭纯,经常想着,却万万没想到能在学校门口与对方偶遇。他兴奋极了,有些激动地对恺撒说:“是非常复杂的管弦作品,攸斯波夫先生果然厉害。”
“你不恨他?”恺撒又朝窗外看了看。
苏裴摇摇头说:“不恨,唱片的事我能够接受。我确实是一无所有,能够有这样一把小提琴,和这样的老师,还能在维也纳学习,我已经得到很多了。”
“其他的,可以慢慢来。”苏裴抬头笑了笑,笑得很可怜,却也很实在。从那天开始,苏裴就常常去看护的排练。他这才知道,排练时的护非常严肃,是位完全不通情达理的音乐总监。因为是自己将要指挥的作品,他的吹毛求疵更是变本加厉了;他走去每一位演奏者身边,不说也不动,安静地听对方演奏,随后,他会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对方需要保持及需要改进的地方,将纸递给对方,要求对方按照纸上的内容练习。他每天都这么走一圈,每天都像位严格的老师一般验收着学生的作品。每个人的纸上都写满了东西,那不是意见或批评,而是精确到了每个音符的评论。护会告诉你这个音再长一点,那里再稍微重一些。一个交响乐团四十七个人,他每天便要花上将近五小时的时间布置作业。
一切都是正常的,如果护不是位年仅二十七岁的青年的话,大家一定会异口同声地称赞他的精益求精。然而眼前走动的,是位比自己小至少十岁的孩子时,所有人的内心,便都有了些许的不平衡。
第二十三章
护凭借着经验判断着每件乐器的音量大小,不断地做着变动和调整,他希望整体配乐能“重”一点,铜管和低音提琴都雄厚一点,能承得住主旋律。又过了一个月了,大家的排练基本上到位了,护对身旁Y&A的负责人说,可以进乐池了。
他必须在十月之前完成录制,十月开始,法国广播爱乐的排练就开始了,那将是护今年最需要花心思的事。苏裴已经能很好地诠释《动物狂欢节》了,现在正在练习另一首演出曲目《大公》。护有些内疚,他因为排练的事情时常无法顾及苏裴,苏裴总是一个人在护办公室里练习,旁边坐着不断拨弄着吉他的怜人。
今天的排练秋庭纯也来了,秋庭纯和攸斯波夫不合的事全Y&A都知道,秋庭也就不需要再客套;他来了之后,非常自觉地直接上了二楼的座位,在那里聆听第一次的整体排练。
苏裴也来了,秋庭看见了苏裴,在楼上同对方笑了笑。由于是正式排练,不能允许任何杂音,苏裴无法在排练中间进入一楼的座位。秋庭让助手下楼将男孩带了上来,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说,苏裴,你好。
苏裴觉得自己非常幸福,他安静地坐在座椅上,出神地用双耳捕捉旋律。刚开始的极低音慢慢带着远雷一般的共振出现了,大管和管风琴带起了一丝萌动。苏裴还是第一次看护指挥,他无法呼吸,心紧极了,胸口像揣了一把火。
护只是慢慢地抬起手臂,苏裴却觉得护要飞了。那双白手套第一次变得不那么刺眼了,身着便服的护优雅地扬起自己的双手,两抹苍白在空中划出了一尾蝴蝶。那是日出,是逐渐铺撒开来的天光一片,是地平线彼端的晨曦。苏裴神往地注视着台下的护,那是攸斯波夫先生,他告诉自己,那个人们称之为妖精的攸斯波夫。
那人,是我的老师。
鼓点响起,铜管乐器逐渐渗透出了旋律。很多种打击乐器零星地响了起来,苏裴紧张地看着台下,他有些担心地想,那么多乐器那么多人,攸斯波夫先生如何顾得过来?——这是典型的外行人想法,苏裴拍拍自己的头,对自己说,攸斯波夫先生是天才,他怎么可能出错嘛。
逐渐地,旋律消失了,复杂的打击乐器也停了下来;管风琴和鼓还空洞地响着……逐渐逐渐没了声音。当护的手完美地收在一起时,苏裴的耳边轻轻地响起了掌声。那是秋庭纯在鼓掌,他一鼓掌,身边的人也纷纷鼓起掌来。于是掌声逐渐壮大起来,大家都有些兴奋地说,不错不错,非常不错。乐池外的效果师们也举起了拇指,他们高高地将拇指举起来,死命地朝乐池里的人表示着内心的喜悦。
护走下指挥台,四处走了走,稍稍移动了下几位乐师的椅子。随后他靠近话筒,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号很好,非常好。”
护又四下里看了看:“钹的声音可以再大点么?”
人群里有了些微的嘘稀声。护点了点头,走下台来,朝休息间走去。休息间里,亚历山大正赶过来看彩排,当听说第一部分已经过了时,他很失望地说,为什么不等等我?
休息室里的人都笑了,护走进自己的休息室,一边转头对亚历山大说,晚上叫恺撒留下,一边打开自己的橱柜拿外套。
橱柜刚一打开,亚历山大就听到一声非常巨大的爆炸声。他愣了一秒,随后朝护冲去。护的橱柜起火了,火苗呼啦一下窜了出来,而护自己则呆呆地站在原地,随后惨叫一声向后倒来。
护拼命地想要跑去外面,亚历山大一把抓住护,将他死死裹在了自己怀里。护被吓坏了,还在挣扎,随后挣扎逐渐停了,亚历山大勒着对方的手这才放松了些。他还抱着护,护好像吓哭了,将脸深深地埋在了亚历山大的怀里,借着大衣的阴影躲避着什么。很多人赶来了,秋庭纯和苏裴也跑了过来;苏裴脑子“嗡”一声响——他以为护出事了。
这么一来排练也无法继续了,亚历山大揽着护回了办公室。秋庭纯静静地看着亚历山大同自己擦肩而过,对方怀里的护至始至终没有露出脸来。
警方检查之后发现,护的橱柜被人动过手脚;橱柜的门把上粘了一颗简易的火石,橱柜里面灌放了煤气;奇怪的是,摄像镜头并没有捕捉到可疑的人,那天下午休息区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煤气的量也不大,不足以炸死一个活生生的,手脚正常的人。亚历山大在那之后有返回现场监督调查,他笑着问秋庭:“有鬼,不是么?”
秋庭从刚刚起就显得很冷漠,此刻的他也没有更多的表情。他没有回答亚历山大的话,只是在调查结束后走上前,将橱柜里那件烧得几乎不成型的外套拿了出来。他转头对亚历山大说:“我们公司会赔偿。”
亚历山大笑得似乎太夸张,双手一摊,转身离开了休息室。确实没有人想要护的命,这只是无聊的恶作剧;很多人都不满意护,亚历山大一路走过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他毛骨悚然地发现,这些人的眼里,都带着一丝笑意。亚历山大回到护的办公室时,护已经没事了,正在指导恺撒练琴。不知为什么,恺撒一到护的面前就温顺得像绵羊,完全收起了他的本来面目。护正在教恺撒看指挥:“你抬头时朝左边看。”
恺撒朝左边看了看,看见了一脸怒气的亚历山大。大家都没提刚才的事,护很认真地在教恺撒,苏裴独自拿着谱子,看看,练练,再看看。怜人下课的时间到了,虽然已经派了专人陪着怜人,护还是要亲自开车去接儿子;护一走,亚历山大便坐去沙发上,轻声问苏裴,他没事吧?
“攸斯波夫怕火。”亚历山大说了这句话之后就一直很沉默,只是偶尔打断恺撒的演奏,稍加指点。
由于结束得晚,亚历山大主动开车送苏裴和恺撒回家。恺撒下车后,亚历山大对苏裴说,苏裴,新人会遇见很多不公平的事,但其实,知名的人,也一样。
“当攸斯波夫独自一人时,希望你能保护他,好么?”
苏裴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亚历山大突然缺席了自己的讲座,改由他的死党攸斯波夫十五夜授课。恺撒和苏裴都觉得奇怪,那天下午大课完毕之后,他们俩去了护的办公室,护告诉他们,亚历山大的叔父出车祸了。
苏裴心里一阵难受,他知道雨果先生非常亲近他叔叔。恺撒则只是点了点头,便坐去钢琴边练习起来;苏裴看见了,急忙拿出琴,摆好姿势,开始调弦。
怜人轻声问护:“那个人死了?”
护说:“不要这么说,有‘言灵’这种的东西,说了就成真了,不可以让它诞生。”
怜人捂住嘴,拿起自己的吉他,弹起来。苏裴和恺撒都有些不自在,毕竟两人正准备要合练,而怜人的琴自然不能合进来。怜人并未停下手中的琴——甚至张开嘴唱了起来。苏裴有些为难地向护看去,护却并不加以阻拦。
怜人开始唱了,是类似于唱诗班演唱的那种曲子。怜人一唱,苏裴和恺撒就都不再言语了。门有些响动声,亚历山大开门进来了,亚历山大是回来拿随身携带的资料的,他今天晚上会连夜开车赶回巴黎。他进来后,并没有收拾文件,而是静静地站着,直到怜人的演唱完毕。怜人演唱的是《弥赛亚》中的第三十二部分:《他的灵魂没有留在地狱》,亚历山大对停下歌喉的怜人说,谢谢你,我的天使。
护按照日本的礼仪封上一封丧葬的礼金,他拿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的钱都装进了信封,想了想,又转身开了张支票。亚历山大默默地收拾着文件,护走过去,将信封递给亚历山大,随后说,你去吧,这里有我。亚历山大用双手捏了捏护单薄的肩膀,他说:“小心……你知道我是指什么。”
关门时,亚历山大对恺撒说,我回来时,你要敢退步……我告诉你,我现在心情很差,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情。
恺撒立刻埋头继续练琴,苏裴愣愣地站着,看着门合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随即消失……那天,他和恺撒练得很晚,而护一直在书桌边埋头写着什么。怜人捉住了一只蜻蜓,他用嘴触碰了蜻蜓的翅膀,随后扬手将它放回了窗外。
第二天早晨,刚打开办公室门的护,就看见了钢琴盖上那只干枯的蜻蜓。他带着怜人去了花园,将蜻蜓埋了起来。苏裴也跟着去了,看着父子两人慢慢地将蜻蜓埋进土里。随后护站起来,对苏裴说:“你们有一组很好听的管弦作品,里面写的是蝴蝶还是蜻蜓?”
苏裴点点头说:“《梁祝》——是蝴蝶。”
苏裴说罢,架起琴,梁祝的主题旋律随即响起。演奏完结之后,苏裴告诉怜人,蜻蜓上天了,天上一定还有很多蜻蜓。
第二十四章
那天下午苏裴又在学校正门口遇见了秋庭纯,秋庭并没有询问护的情况,只是淡淡地向苏裴打了个招呼——便只是个招呼,苏裴身旁的学生们也向他投来了嫉妒的目光。苏裴有些不明白了,眼前的秋庭先生明明很和气,为何做出的事情又总是那么绝情?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否决自己的未来,他还能在攸斯波夫先生遭恐吓之后不闻不问。苏裴当时也在现场,听到先生出事之后,秋庭走路时依旧不紧不慢,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攸斯波夫是Y&A的王牌,攸斯波夫录制的这组音乐是Y&A今年耗资最庞大的企划之一,独占攸斯波夫“妖精少年”这个嘘头的Y&A无异于保证了其最稳当地资金渠道,这样一位重要的人士出了意外,秋庭纯竟能喝完了手中的咖啡之后才起身下楼……苏裴有些心寒,他不知道“艺人”到底有多么一文不值,是不是一位逝去的艺人真能马上被另一位替代?
秋庭纯在市立音乐厅前同护的争吵内容,第二天就被在场的记者找人翻译了出来。翻译的全文报纸上并没有公布,相信是Y&A提前购买了记者的内容。亚历山大将全文的“内部”翻译带回了练习室;那时的秋庭纯问护,99%附庸风雅的人,和1%的古典音乐鉴赏家,我更应该针对哪一层客户面推出产品?
苏裴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音乐应该由谁来鉴赏,谁来聆听。
那之后的录制相当顺利,除了护的吹毛求疵依旧引起在场人的嘘唏之外,一切进展都令人满意。苏裴还是经常看见秋庭纯,对方总是在一堆人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朝哪里走去。然而冷漠的秋庭始终对苏裴很好,秋庭左边的座位永远都会空给苏裴。苏裴相信这是属于那个人的温柔方式,他坐在秋庭身边,能感觉着对方的气息,对方的体温,苏裴因此很幸福。
秋庭教会了苏裴很多东西,比如一些录制细节,和一些音效器材的搭配。他还耐心地向苏裴讲解了《布兰诗歌》每个章节的意思,他问苏裴,你觉得下面现在有多少人?苏裴摇摇头。他对苏裴说,下面乐池里面此刻有三百四十二人,外面的工作人员有一百人。
“全长一小时的作品,三百四十二位声乐家,四十五种乐器,二十五个章节。苏裴,要将他们组合在一起,并不容易。”
苏裴有些不敢相信,他有个冲动,想趴去二楼的栏杆上,数数下面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多人。
“而我指定的曲目《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比现在这组作品,还要复杂……大概三倍。”
这个,苏裴是知道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录制过程,他亲眼见过,那是极度复杂的曲目,配器节奏感情修饰……现在的苏裴无法想象谁能将这么多的因素同时拼合在一起——且要完美。
“苏裴,你眼前的,就是目前世界上最顶级的古典音乐作品的制作过程,你要名垂青史,你就要学着去了解这里面的每一个元素,再找准自己的位置。”秋庭说完之后,就起身走了。苏裴无法说话,也无法整理思维。但他很高兴,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而他知道他的老师身上,有他想学的一切东西。
录制终于结束了,苏裴帮助在场的工作人员清理了休息室,随后小跑着朝护的办公室赶去。他在办公室楼下看见了秋庭纯,苏裴奇怪地问道:“秋庭先生,您找攸斯波夫先生么?”
秋庭将手中的一包文件递给了苏裴,他对苏裴说,你帮我带上去吧,我先走了。
苏裴打量着手上沉甸甸的文件袋,他想这应该是录制作品的修改资料。上楼后,苏裴一推开门就听见了一阵夸张的哭喊声。亚历山大站在门口,他身旁那位抱着孩子的男子,是亚力克森。
“雨果先生回来了?”苏裴高兴地走上前,想要询问对方叔叔的情况,转念一想这似乎不妥,于是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我叔叔走时并没有痛苦,是即死。”亚历山大笑得一如既往,苏裴总觉得不太正常。他之后在恺撒口中得知,亚历山大的叔叔是驾车时滑出高速公路,摔落山崖而死。苏裴失落地想,人的努力其实很不值钱,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亚力克森之前就说好了的,一等护的录制结束,他就带着儿子过来旅行。孩子已经半岁大了,长得很像亚力克森。此刻,亚历山大在认真地打量了亚力克森一番之后感叹道:“你怎么那么憔悴?——看来我是一定不能要孩子了……你不带个保姆过来?”
亚力克森急忙摇头说我完全不会带孩子,他随即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了护,护熟练地抱过孩子,带着他上一旁喝奶去了。
“护比我太太更擅长带孩子。”亚力克森得意地说。
大家都笑了,恺撒看去旁边沙发上正给孩子喂奶的护,他惊奇地看着,心想原来父母亲带孩子,都是这样带的?
他没有任何记忆,既没有被拥抱的记忆,也没有被逗弄的记忆。他好奇地看着护将孩子放平在沙发上,熟练地解下尿布,再拿过毛巾替孩子擦拭干净。护将口袋中的指挥棒递给眼前的婴儿,带着他的手上下挥动着。婴儿笑了,护也跟着笑起来。亚力克森故作惊讶地说,宝贝儿子,你以后一定是位出色的指挥家!
护抬起头来,正好碰上了恺撒的目光。他将孩子递给了恺撒,并说:“每个父母都是这样带孩子的。”
亚力克森要去市中心接自己的祖父塞万提斯,孩子被暂时寄放在护这里。护送亚力克森出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苏裴拿着婴儿的奶瓶和毛巾要去洗手间清洗,他走出办公室,转头时发现走廊尽头上,站着护和亚力克森。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抱着亚力克森,正轻轻地亲吻着对方的喉咙。护手中的孩子哭了,但似乎不止是孩子在哭。苏裴急忙转过头,僵硬地朝洗手间走去。他左手左脚地走着,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在护的家里,也看见护用手握着亚历山大的手。他有些不感相信,反复地回忆着之前和再之前的两组镜头。
他突然想到了怜人,急忙对自己说怎么可能,攸斯波夫先生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可他又想,不对啊,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怎么会带着一个十岁大的儿子?
手中的毛巾都快搓烂了,苏裴急忙停下思考,回了办公室。那天晚上大家在非常豪华的餐厅用了餐,是攸斯波夫做的东家;酒足饭饱时已是凌晨一点了,苏裴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拿着秋庭先生请他代交的文件。他急忙对正朝停车场去的护说:“攸斯波夫先生,这里有您的文件,我一直忘了给您。”
“谁拿来的?”亚历山大随口问。
“秋庭先生。”
“……会不会是炸弹?”亚力克森用手碰了碰。护有些吃惊地走过来,接过文件袋将它打开。里面滑落了一张纸条,苏裴上前将纸拣起,纸条上写着日语,苏裴只认识“诞辰日”三个字。护轻轻地将里面的纸张抽出来,亚历山大靠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叠作曲纸,上面杂乱地些着音符和乐句——是某人做的曲,应该还没有完成。
护的手抖得相当厉害,亚历山大暗自比较,发现对方的症状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护轻声说了句什么,是句日语,亚力克森“啊?”了一声。
“哥哥的……”护用德语说。
此话一出,亚历山大就窜过来将曲谱夺去了自己手里,护手中只剩下了空荡荡的一张纸。护看了看,上面简单地写着:生日快乐。
“今天几号?”护问旁边的恺撒。
“十月六日,过十二点了。”
护这才发现自己刚刚错过了自己二十七岁的生日。苏裴轻声问他:“今天是您的生日么?”
所有人都发出了怪叫,护点点头,怜人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亚历山大摸出了提包里的一盒法国酒心巧克力,亚力克森摸不出东西,慌忙中将自己的钥匙扣摘了下来,苏裴和恺撒站在原地——不用摸也知道,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送出手的东西。
护转身从亚历山大的手中拿回了曲谱,他一张一张地看着,脑中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好多画面。那是哥哥的曲谱,亲笔曲谱,上面有哥哥写的字——还有自己的涂鸦!护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捏着那张谱子,愣愣地盯着那个涂鸦;他甚至记得,自己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画上这只河童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着有关河童的神话。
塞万提斯来到护身后,轻轻靠上护的身体,让护依在了自己怀里。塞万提斯对护说:“真是件好礼物。”
护很激动,呼吸声逐渐粗了起来。他朝左边看看,再朝右边看看,眼神有些迷离,慌张着不知该看去哪里。他突然一激灵,将手里的曲谱递给了怜人;怜人看了看,笑着说:“大伯真好,留下的是吉他谱。”
第二十五章
护非常心不在焉,亚力克森开车将他送回了家,自己也住了下来。他们先后洗了澡,坐去偏厅里,亚力克森倒了一小杯伏特加,摇摇瓶子说,这还是我上次拿来的那瓶。
“你知道我不会喝那个。”护替怜人擦干了头发,转过身去开始逗弄亚力克森的孩子。孩子名叫弗拉基米,金色的头发和海蓝色的眼珠,额头很高,真的和他爸爸很像。亚力克森看着儿子,他举起酒杯问护:“你说这玩意儿真能防辐射?”
护彷佛没有听见,他抱起婴儿,转身,递给亚力克森一只酒杯。
“我想撑到孩子过生日,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亚力克森摸摸自己的喉咙,屋子里有些热,他利索地解开了严严实实扣着的睡衣纽扣,露出颈项周围的肌肤。喉咙下方的皮肤上,有深深浅浅的几道疤,护看了一眼,再次低下了头。
怜人将手中的谱子挨个摆去地毯上,他整理好顺序,趴在地上从左向右看了一次。亚力克森对怜人说,你弹弹?——你舅舅可是非常厉害的人。
怜人弹了起来,亚力克森同护都听不出旋律。曲子很长,前后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而吉他走的,是伴奏——主旋律是声乐。护探身过去,也趴去了地上。他靠在儿子身边,对照着曲谱,唱出了吉他谱下面那不太清晰的歌词。歌词谱写得很难,音域跨度很大,音与音之间巨大地高低落差也相当频繁;歌词是日语,唱之前,护轻声说,是情诗。
淡淡的吉他声,合着护缥缈的声音,形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气氛。护的声音比他的人还要温柔,他低呤着,彷佛眼前的亚力克森就是他为之痴狂的恋人。那是一份遥远而深沉的爱,从心的最深处钻出来,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跑进主人的梦里。护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柔和的脸,温柔的声音;他是在对自己的恋人诉说么?还是独自回忆着那份遥远的爱情?
亚力克森想起了普希金的一首诗:《小花》。
我看见一朵遗忘在书本里的小花;
它早已枯萎,失去了清香。
它开得很久吧?是谁摘下来的?
是陌生的手,还是知友的手?
为什么会被放到这儿来?
是为了纪念温存的相会,
还是那命定的离别?
“……他是不是还活着?她……也还活着么?”亚力克森轻轻地念了出来。怜人停下了手中的吉他看过来,护却还唱着。
“……或者他们早已枯萎,正象这无人知晓的小花。”
“叔叔,不要哭。”怜人轻声说:“弟弟会伤心的。”
果然,旁边的弗拉基米正看着亚力克森。亚力克森急忙捻去眼角的泪水,对怜人说:“继续弹。”
怜人正要弹,转头时发现自己的父亲也哭了。父亲一直微微地低着头,呤唱从未间断过;然而他的脸颊有些反光,他果然哭了。清唱诉说着遥远的故事,低喃倾诉着曾经的甜蜜。怜人的吉他再次响起,几乎听不见;那不是此时此刻的温柔,那是自遥远的过去传来的爱语:黄昏下的恋人静静地靠在一起,他唱歌,给他听。
亚力克森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怜人愣住了,转头看去父亲,父亲却还出神地呤唱着那组旋律。怜人不知道歌词的意思——舅舅写了什么?舅舅又为什么要写它?
怜人急忙摇摇父亲说,爸爸,有怜人在,你不要哭。
护停下了歌声,坐回沙发上,将儿子抱上自己的腿。旁边的亚力克森还在哭着,像发泄一般,用近乎嚎叫的嗓音吐出胸中的全部空气。弗拉基米也哭了,或许是被父亲吓住了,或许是感染了父亲的悲痛。护将婴儿抱去了亚力克森怀里,亚力克森一边哭一边接过儿子;父子两人随后一起哭,哭的表情都一样。
后来两个孩子都睡了,护和亚力克森在地下的练习室里直呆到天明。第二天下午,亚力克森就启程返回了俄罗斯。一个月之后,护接到了亚力克森的死讯。那时的大家正同平常一样,在护的办公室里练习。排练进展得不错,除了恺撒进度稍微落后些之外,其他人的表现都非常令人满意。护放下电话,抬头说:“我明天开始会请四天假,苏裴,你明天的课,我会拜托科尔先生,你明天直接去他那里。”
“怎么了?”亚历山大问。
“亚力克森死了。”护说完,起身开始穿外套。怜人也跑了过来,将长长的围巾裹去自己脖子上。其他三人都有些愕然,以为护在开玩笑。亚历山大随即发现护并没有开玩笑,走过来,帮助怜人戴好了围巾。
“我送你。”亚历山大也套上外套:“恺撒留在这里,我回来前哪里都别去。”
苏裴和恺撒愕然地看着另外两人匆匆套好外套,带着怜人出去了。苏裴惊慌地问恺撒,亚力克森先生怎么了?
“死了。”恺撒很冷静,却也不太明白:“你没听见么,死了。”
苏裴难受了,不愿意练琴,坐去一边的沙发上发呆。恺撒不敢偷懒,继续练,叮叮咚咚地直弹到亚历山大回来。亚历山大处理了几桩与排练有关的紧急文件之后,向两人大概讲了亚力克森的情况。他有些生气地说,对方早就发现肿瘤了——居然连我都没说。
“什么癌?”苏裴闷闷不乐。
“甲状腺癌,”亚历山大沉下声音:“你知道么,甲状腺癌,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一带,意味着一些特殊的事。”
塞万提斯的独生爱女是位竖琴手,在前苏联音乐界非常出名。宝贝女儿二十三岁时,嫁给了一位勘路工人,这在当时的社交界引起了轰动,都说这样的门不当户不对只会发生于低俗小说中;然而塞万提斯先生没有说任何话,很痛快地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女儿婚后就跟随丈夫回到了丈夫的故乡基辅,婚后第三年,他们有了小亚力克森。
最开始,夫妇俩只是想带儿子去附近的普利比特吃樱桃派,那个镇的樱桃派相当出名。普利比特距基辅大概一百公里,夫妇两人一早开车带着儿子去了那里,刚坐进咖啡店,店主就严肃地走过来,委婉地要求他们离开。
他们并没有离开,如果离开了,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在餐厅的阳台上,吃了樱桃派,随后又点了烤羊,和一瓶红酒。午饭之后,当夫妇两人带着儿子走出咖啡店时,他们终于感觉到了异样——平时喧闹的小镇今天却像一座死城。他们立刻开车离开了普利比特,回到了基辅。
如果他们没有立刻开车离开,而是静静等候政府人员到来的话,那之后的一切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夫妇俩在回程中擦身而过了一辆政府的吉普车,那辆吉普车上,有他们后来一直后悔没有及时服用的东西。
亚力克森全家,都没有及时服用碘片。
那是个初春,那年的亚历山大,才八岁。夫妇俩回家后才知道,就在他们驱车前往普利比特的前一天,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了泄漏事件。为了躲避辐射尘,夫妇两人带着儿子回了莫斯科,亚力克森的母亲回到了音乐学院教授竖琴,他的父亲进了公路局,在那里继续着勘路工人的活计。一切都似乎过去了,直到八年后的夏天,亚力克森的父母先后被检查出了甲状腺癌,和白血病。
事情并没有结束,父母过世之后仅仅半年,亚力克森就被检查出了和他父亲一摸一样的病——甲状腺癌。那时的亚力克森,十八岁。
他拒绝接受治疗,他认为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在一年后死去。他不愿意练琴,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然而在某一天里,他在学校的走廊上,与一位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戴着白手套,正站在窗前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他主动走上前去同少年打起了招呼;但少年无法说话,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喉咙,再摇摇手。
那个周末他被祖父叫回了家,祖父说,要介绍他认识一位“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位戴着白手套的男孩,对方回头,有些吃惊地同他点了点头。后来,他们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亚力克森成了护的嘴,而护成了亚力克森的闹钟,每天提醒对方按时吃药。亚力克森比医生估计的存活期多活了将近四年,他死时,儿子弗拉基米刚足七个月大。肃穆的教堂里婴儿的哭声始终不断,亚力克森的太太怎么哄也不行。她身旁的护轻轻地接过了孩子,他对孩子说,哭吧,正是该哭的时候,长大了,很多事,你想哭也不能哭了。
亚力克森生前酷爱着普希金的作品,于是撒土前,护将一套普希金诗集放在了对方的棺材上。在场的乐队奏起了乐曲,悲痛而肃穆的旋律逐渐感染进了护的心。他这才觉得伤心,是几欲昏厥的伤痛之情。他的手中还抱着弗拉基米,弗拉基米替自己哭出了很多眼泪;护站着不动,身旁的怜人轻轻唱起了一个月前,大家在护家里反覆呤唱着的那组旋律,那时的亚力克森还在笑还在哭,明明就还在眼前。
第二十六章
从俄罗斯回来之后,护就不太有精神;而护的没有精神直接传染给了亚历山大,所以亚历山大最近反常得厉害。练习时,亚历山大总是说着话,排练时,他就不停不停地弹琴。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围着恺撒转,先是指点,再是评论,随后更发表起了长篇演说。苏裴一人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他的导师和对面那位完全不同;护静静地看着苏裴练习,眼珠也不转一下,苏裴便总觉得自己拉错了,一颗心绷得特别紧。
只有怜人还是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着,拨弄吉他,弹奏钢琴,拉拉小提琴,唱唱歌;他还爱画窗外的鸟雀,边画边唱,自娱自乐——护不允许他出办公室,要出去一定要有人同他一起,他只好画些鸟雀替自己飞。每天,护都会亲自接送他上下吉他课,怜人想听的讲座也一定要由苏裴带去再带回。中午的午休时间是怜人的放风时间,亚历山大会带着怜人到院子里喝咖啡,怜人穿梭于咖啡间里无数的名教授之间,偶尔停下脚步,聆听他们的谈论。
最辛苦的人永远是恺撒和苏裴。苏裴已经来维也纳两年了,他非常想家。然而他一想家就不得不去想家里牵扯出的那一连串地事,他讨厌面对学校和亲戚,他更讨厌回忆自己在下穿人行道旁卖唱的那一个月。家成了非常复杂的存在,他的思乡不再单纯——但奥地利的雪不是北京的雪,奥地利的空气也不是北京的空气。苏裴常常梦到北京冬天冷烈的空气,那里面总有羊肉串的味道。他早晨起来,看见窗外白雪茫茫就要想一次家,他总是在睁眼间觉得自己正在北京,窗户下就是学校的食堂;于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失望一次,垂头丧气地面对现实。
恺撒的累比较乐观,是属于全身心投入之后那种痛快地累。苏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冷静地面对那苍蝇一般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从早上八点开始说,恺撒就从早上八点开始弹。下午六点之后亚历山大终于住了嘴,住嘴的时候,恺撒一天的练习也就结束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办公室里立刻能清爽很多。
恺撒真的很快乐,他从没被人这样看重过,能够从早到晚地围着自己,不厌其烦地纠正着自己的错误——不厌其烦,是的,在恺撒看来,亚历山大的口若悬河就是不厌其烦。他非常依恋亚历山大,一天的开始要从亚历山大的出现算起,一天结束时,对方微笑回头,对自己说,明天不要迟到,再见,于是一天也就结束了。愉悦的心情和亚历山大“无微不至”的教导让恺撒进步神速,《狮子》有了狮子的样子,《袋鼠》也终于成了袋鼠。而现在的恺撒,也终于要开始练习《大公》了。
《大公》全长四十分钟,是路德维西贝多芬在1811年间创作的作品。那一年并不是太平年,同年,奥地利政府被迫宣布垮台,而英国乔治三世因为神经错乱而被迫退位。《大公》是贝多芬为赏识自己的奥地利大公鲁道夫所作,贝多芬前后共献上了十五组作品,均带着明显的宫廷气息。
亚历山大为了使恺撒这穷小子了解《大公》的华丽和高贵,专门带着对方游学了一个星期。他们俩说走就走,将所有的排练和工作都扔给了护。亚历山大陪恺撒回了德国,他从恺撒身边最普通的风景开始,一个一个地陶冶对方对“高雅华贵”的审美情操。他们看了莱茵河的落日,看落日里的海德堡变成漆黑一片;他们回了恺撒的花店,花店还在,亚历山大说,花也是富贵繁荣的体现。
他们还去了法国巴黎,去了小镇,去了很多苍凉的古堡。亚历山大非常遗憾地说,如果时间充裕,他们原可以去很多地方,然而现在只能看看破旧无聊的巴黎。游学到后来,初衷已经被抛去了脑后;他们任意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找到了酒库改建的咖啡馆,找到了雨果的墓。亚历山大对恺撒说,或许我和维克多雨果有些关系,而恺撒说,那我还叫恺撒呢!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也是他们游学旅行的最后一天。亚历山大愣愣地看着恺撒,他突然“噗”一声笑了。
恺撒不自在地问,做什么?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
恺撒看见对方笑了,自己也很高兴。他柔和下了表情,向对方说:“我也会的。”
他们俩并肩走去了停车场,亚历山大轻声说,谢谢你陪我。
黄昏出发,他们连夜开车赶回奥地利,入夜之后,恺撒学着护那样,将自己的手压在了亚历山大那微微发抖的手上。亚历山大转动着方向盘,恺撒的手也随着方向盘移上移下。车上播放着亚历山大自己的唱片,那是他二十岁时录制的门德尔松的《G小调钢琴协奏曲》。亚历山大对恺撒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后半夜时,恺撒也讲起了自己的事。
他告诉亚历山大,自己的父亲永远都在弹琴;自己的母亲,只留下了一条披肩。父亲失踪后,他曾去过很多地方寻找工作,然而他那孤僻的性格和不愿低头的个性总让他失去刚刚才找到的工作。他擦过皮鞋做过木工,他甚至偷过东西。恺撒告诉亚历山大,说自己并不是不喜欢父母亲,他说他也想过去寻找母亲,也希望父亲其实没有死去。
恺撒的叙述和他的脸一样不带感情,轻轻压在亚历山大手上的那只手恐怕永远不懂得颤抖;然而亚历山大在抖,恺撒的手也就跟着抖起来。亚历山大反手压去对方手上,他对恺撒说,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当然。他对恺撒说,你的承受不是你应该承受的,你的苦不必吃得这么理所当然。你应该愤怒应该哀怨,你有绝对的权利去痛恨和诅咒自己的父母和人生。
然而恺撒不愿意诅咒人生,他说自己的人生因为遇见了攸斯波夫而变好,遇见亚历山大而有趣……那是个直到十八岁了才享受到快乐的孩子,他的喜怒哀乐都没被开发,他的悲哀和愤恨都没有参照物。现在他终于知道快乐了,也就因此知道了痛苦哀怨,知道了很多他本该早早知道的感情。
恺撒睡着了,手还死死地压在亚历山大的手上。什么时候又换回位置了?亚历山大看看自己的手,再次抽出来,压去了对方手上。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他引诱出对方的痛苦好带领对方宣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恺撒身上有着很深的苦,那是连孩子的他也懂得要用麻木不仁去逃避的痛,然而现在自己上前唤醒了对方的痛楚和凄苦,逼着对方感受感情的大起大落。
车在黎明时分回到了学院的大门口,亚历山大有些疲倦。他推推恺撒,向对方说,恺撒,钢琴是自己最好的倾诉对象,你的一切快乐与不快乐,都对它说去吧——就像你的父亲那样。
恺撒刚刚做了个梦,他竟然梦到了母亲。他甩甩头,下车之后一声不响地去了护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还太早了,护和怜人都还没来。他走去洗手间洗脸簌口,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他觉得自己变了,因为那个人而改变。那天,恺撒的《大公》相当出色,《大公》的形态已经出来了,那灿烂而繁芜的图画已经显现出了轮廓。护有些吃惊,他纳闷地问亚历山大:“你的游学是怎么做的?我和苏裴也该去走走。”
亚历山大急忙用眼角的余光看苏裴,苏裴是敏感的孩子,护你这么说不就是指苏裴弹地不够好么?
果然,苏裴有些失落。亚历山大急忙笑着说:“那小子要是苏裴的话,我一定不用那么辛苦地带着他到处走。”
护不再说话,专心看起了眼前的文件。亚历山大从椅背后面环抱住对方,亲热地问,这个星期老家活们没发牢骚?
“哪里是没发!”苏裴心惊肉跳地想:“都快爆炸了。”亚历山大那个星期有三次排练,还有四堂大课;他其他几名学生由于导师的突然离去而上不了小课,最后全是护代的课。
然而护什么也没说,只是闷闷地“唔”了一声。护感觉着自己身后的体温,向后靠了靠。苏裴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觉得很温馨。他认真地在脑子里总结故事。或许以前攸斯波夫先生是同亚力克森先生一起的,后来亚力克森先生结婚了——常这样不是么?总要在家庭或社会的压力下结婚——于是攸斯波夫先生同对方分开了;现在先生同亚历山大先生一起了,但毕竟还喜欢着以前的情人……对了,亚力克森先生和亚历山大先生性格也很相象,名字也差不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苏裴好羡慕眼前那两人,还搂着呢,根本不管办公室里的两个灯泡和一个孩子。苏裴也好想有人能够靠靠,能感觉感觉体温;两年了,他总是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苏裴比恺撒好得多,恺撒还在努力理解作品时,苏裴已经能熟练地演奏《动物狂欢节》和《大公》了。现在的护正在为苏裴的将来做准备,他要使对方摸索出自己的风格。
他对苏裴说,好了,一切需要顾及的你都顾及了,剩下的,你自己想怎么拉就怎么拉。
苏裴慌神了,攸斯波夫先生正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想怎么拉就怎么拉”,可他除了一贯拉的东西以外,并不知道该怎样将自己加进去。作品是那么完美,每一个音每一处感情,都是自己同老师反复摸索出来的,是两人不断商量不断尝试得到的演绎方式——已经做到这样了,我还需要往里面加什么?
“苏裴,”护轻声说:“苏裴,你在演奏的,是什么?”
“……第十章节,鸟舍。”
“我不是说这个,你学的音乐,是什么音乐?”
苏裴不知道老师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他试探着回答:“古典音乐。”
“是的!”护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裴悄悄松了口气。护微笑着说:“现在,古典音乐的你,已经毕业了。”
苏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好还是坏?
“你将要演奏的,是经典的音乐。古典和经典的差别在哪里?”护轻声地引导着苏裴思考自己的曲风:“古典是过去,经典是永恒。”
苏裴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虽不明白老师的用意,却也知道老师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对自己的人生有着重大地意义。
“我们是二十世纪末出生的人,我们的听众可能更小,我们为什么要去听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的东西?——然而有些东西是可以流传很久的,他建筑在对古典音乐的完全理解和不断更新之上。你已经理解了,你要如何将古典的旋律演绎在当今的世界?”
“你的音乐和古典音乐的唯一关联就是你自己,你只有把自己加入到音乐之中,才能让过去成为永恒,这个是进化,却不是革新。你想一想,你自己喜欢的音乐世界是怎么样的,那里面的鸟怎么样,驴子怎么样,公爵怎么样……你希望他们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
苏裴有些兴奋,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能够完全由自己主导的世界——苏裴还从来没有自己管过事呢!
“苏裴的世界一定很美,有很多现实世界里看不见的东西——可以让我看看么?”护笑着问他。
苏裴点点头,脸因为兴奋而有些翻红。护点点头说:“去练琴吧,用你自己的手弥补现实世界中你所不满意的事。”
苏裴高兴极了,在之后的一个月里,他不断地练习再练习。他聆听着自己手中的驴子,搭砌着自己心中的水族馆。他记得先生曾对自己说,当一组旋律听上一千次时,你能看见一副画;一万次时,你又能看见另一幅画面;当你听上千千万万次时,你就能见到自己想见到的画面。
苏裴,正用双手勾勒着自己。
亚历山大手的情况不太好,抖动逐渐明显了,护和恺撒都看出来了。他不敢对恺撒说这些事,怕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他同护两人悄悄去了医院很多次,医生说,用激素可能会好一些,但激素对以后的复健影响不好。亚历山大看了看护,护没有表态。亚历山大于是对医生说,打针吧,就算是激素也无所谓。
医生替他打了一针,医生说,这种措施无法长久,还是应该住院治疗,系统些,恢复的几率会大很多。医生看着亚历山大,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为长远做打算?明明只需要休息两三年就有可能恢复,为什么就非要执着于明年春天的什么什么演奏会?
“延迟治疗可能会影响你的一生。”医生有些生气地提醒道。
亚历山大点点头,同护一起出了医院。他们开车回学校,一路上护只是关心着亚历山大的手是否能够正常演奏,丝毫不谈有关延迟治疗的事。亚历山大随后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护摇摇头说:“不,换成是我,要我三年不练琴,我也不愿意。”
亚历山大如遇知音,急忙用力点点头。
“换成是我,没有任何大的成绩就突然不碰钢琴,我的心里不踏实。”
亚历山大把车朝路边一靠,扑过来一把将护揉进怀里。护“格格”地笑了,又说:“换成是我,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激流勇退,然后在别人都说着我的神话时,再度复出,吓他们一跳!”
亚历山大将车上的唱片换去了电台,里面嘈杂的摇滚乐响了起来。他们俩一路狂飚回了学院,已是十二月了,亚历山大居然将天窗打开!还跟着电台那不知名字的歌胡乱唱——随意地编进一些奇怪的歌词。护听着歌词笑了,还是那“格格”地笑声。不知为什么,亚历山大一听到这样的笑声,就特别有精神。
办公室里的恺撒看着那两人做贼心虚地出门时,就大概猜到了对方是去做什么。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两人的归来,害怕对方带回某些不好的消息。苏裴是最近才刚知道亚历山大的病情的,他看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恺撒,扬声对对方说:“恺撒,雨果先生知道你不好好练琴,会不高兴的。”
门开了,苏裴和恺撒同时朝门口望去。亚历山大和护笑嘻嘻地进来了,看起来非常高兴。苏裴傻了眼,随即想难道这是攸斯波夫先生和雨果先生两人演的?为了骗过恺撒?
他认真地看着那两人走去沙发边,脱下外套,再笑嘻嘻地煮起了咖啡。苏裴判断了好一阵之后,结论是:不像演戏——亚历山大或许很会演戏,护却一定会穿帮。他放心了,开始继续练琴,护走去苏裴对面,安静地听起来。
那天的练习结束后,苏裴自己留了下来。最近的他正如痴如醉地编织着自己的世界,他几乎停不下手。苏裴要留下,护也就留了下来;怜人同亚历山大一起去听蓝调表演了,护同亚历山大说好了,表演一结束,他就过去接怜人。
去洗手间的路上,苏裴在窗户下再次发现了秋庭先生。他想叫对方,又发现对方正思考着什么,一副不希望被打扰的样子;他于是回到办公室对护说,秋庭先生在下面呢。
护手上的杯子“咣”一下掉去了地上,他吃惊地抬头,问:“他来做什么?”
苏裴被护的反应吓住了,他轻声说:“不知道,看不出来,似乎是在等人。”
“别管,继续练。”护烦躁地挥挥手,低头看起了文件。苏裴很少见到护生气,他就见过两次,两次的对象都是秋庭先生。苏裴不明白了,为什么攸斯波夫先生会那么讨厌秋庭先生呢?秋庭先生……人其实很好的。
都九点了,苏裴有些头昏,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洗脸。他探头朝外一看,这一看他可真吓了一跳——秋庭纯还在楼下,对方寂寞地点起一支烟,很明显是在等人。
苏裴急忙跑回办公室,着急地说:“秋庭先生还在啊,他在等人。”
“别管他。”护挥挥手,随后站起身来。
苏裴只好不管,埋头练琴。对面的护烦躁不安地踱着步,眉毛慢慢地皱在了一起。这下苏裴和护都没了练习的兴致,他们草草地结束了今天的练习,收拾好之后,一同出了办公室。苏裴去走廊尽头的书架归还琴谱,回来时,他发现护正默默地站在窗前朝下张望。苏裴停下了脚步,他本能地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应该过去。护一直看着窗外,眉毛没有再皱去一起。苏裴知道,楼下站着秋庭先生,应该还像刚才那样,斜斜地依着树干,点上一支烟。
大概过了十分钟,苏裴轻声叫道:“攸斯波夫先生……”
护立即回了神,胡乱答应了一声。今天先生居然是同自己一同出的校门,他们穿过了学生使用的咖啡间和一长排的租用储存柜,护站在大楼的后门口对苏裴说,苏裴明天见,今天的练习,很好。
苏裴小跑着走了。就算是他也看得出,今天的先生一直在躲避着秋庭先生;而他很肯定地知道,秋庭先生等待了将近四小时的人,一定是护。
他还有一个感觉,这个感觉没有任何理由,只是苏裴自己的直觉。苏裴记得由窗口朝外张望的攸斯波夫先生的那双眼睛,那眼里透出的,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苏裴觉得,攸斯波夫先生,喜欢着秋庭先生。
这件事,苏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第二天早晨,护像往常一样来了办公室;苏裴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面朝窗台拼命练习。他不敢看护的眼睛,一看就要想起昨天晚上护那双眼;那双眼睛很安静,还很温柔,苏裴从来没见过那么温柔的护。
对象是秋庭先生时,苏裴能够见到很多平日里见不到的攸斯波夫先生,苏裴知道,这就是爱;能令人失去理智,能让人无所顾忌,能让人遍体鳞伤,还欲罢不能。
二十八章
那是双诉说着千言万语的眸。
苏裴又想起了那双眼眸,而他的故事中,又多了一名男主角:秋庭纯。他可以用秋庭先生编造很多故事,比如对方才是攸斯波夫先生的爱人——攸斯波夫先生在俄罗斯时,不就是秋庭先生大笔一挥签下他的么?
然而苏裴不愿意构思故事了,对象是秋庭先生,苏裴心里不舒服。他喜欢着秋庭先生,非常喜欢;那个沉声向自己解释录音过程的秋庭先生,那个对自己说“苏裴,你好”的秋庭先生,还有那个否决掉自己的秋庭先生……苏裴都很喜欢——当然,他从没想过自己和对方之间能发生什么事,他甚至觉得,秋庭先生和攸斯波夫先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一对。他已经认定攸斯波夫先生喜欢秋庭纯了,没有任何理由,他就这么想了。
苏裴忍不住打量起不远处正翻阅着图书的护。苏裴羡慕地想,攸斯波夫先生真好看啊,浅灰色的眼睛,大大的眼睛,眼角有些向上翘起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盖出宽宽地阴影的眼睛……
怎么只看眼睛?苏裴一愣,急忙移动目光看去其他地方。他看到了秀气的鼻子和小小的嘴,苏裴不太习惯看外国人的高鼻梁……但攸斯波夫先生的鼻梁也很高呢,只是不太“棱角分明”。苏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塌,他悄悄朝上捏了捏,希望能捏出攸斯波夫先生那样的挺直地鼻梁。
由窗户透进了些阳光,护的头发由暗金色转成了耀眼的金色,象牙色的皮肤同白衬衫融在了一起,白衬衫和象牙色的皮肤再一同融进身后的阳光中去;真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如果是女孩的话,一定是全学院最好看的女生。护是苏裴无法企及的人,出身也好相貌也好,才华也好阅历也好……他真羡慕啊,羡慕得有些出神了。
对面的亚历山大早就停下了手中的事,他奇怪地看着苏裴,不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要那样专注地盯着护;护这人也是,有人这么一直盯着你,你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护还和刚才一样,认真地翻阅着书籍,整理着自己的笔记。
“苏裴……”亚历山大无奈地唤醒对方。苏裴身子一震,马上拿起琴,咿咿呀呀地练起来。亚历山大被弄糊涂了,摇摇头,面朝恺撒转回了身。
恺撒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亚历山大吓了一跳,急忙问:“有问题?”
恺撒摇摇头,开始练琴——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亚历山大要一直看着苏裴,并顺便不明白为什么苏裴要一直看着护……而已。
亚历山大想:“今天大家都怎么了?”
苏裴结束练习时已是晚上十点了,护还在加班,旁边的怜人拿着本书,父子两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苏裴独自下了楼,前面的学生通道已经关闭了,他只好绕道,由职工间的通道出了大楼。他发现对面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人——严冬十二月的晚上,为什么会有人独自坐在那么冷的地方?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秋庭纯。苏裴一惊,脑子里本能地想起了昨天晚上护的那双眼睛。他走过去,对方听到脚步声后,猛地抬起了头。
“……是苏裴啊。”秋庭纯的双肩垮了下来。苏裴急忙点点头,礼貌地向对方问了好,他稍稍犹豫之后对秋庭说:“攸斯波夫先生在楼上……您是找他么?”
秋庭有些犹豫,想了想,突然摸出纸条,潦草地写了两行字,随后递去苏裴手上说:“你可以把这个转交给他么?”
苏裴点点头。要走时,他明知多嘴,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对方:“您为什么不自己上去?”他真的很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甚至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他不太愿意见我……”秋庭摊了摊手,脸上的表情说“你也知道的,对吧”。
苏裴急忙说怎么可能,随后转身朝办公室跑去。跑回走廊时,他发现刚才秋庭先生所在的长凳上已经没有了人影。苏裴思索片刻,上了楼。在走廊上,苏裴并没有立刻进去,他忐忑不安地打开那随意折起的纸条,先瞄了一眼,随后才慢慢地将目光落去纸条上。纸条上写着日文,应该是约会地点之类的东西;苏裴一惊,急忙将纸条折回了原样——他的故事真的对了,或许这个就是旧情复燃?……还是他们俩之前吵架了,现在秋庭先生来要求和好?
“……是苏裴啊。”
秋庭先生的声音在苏裴脑子里转,他的心有些痛,因为痛,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身子有坐过山车时的失重感觉,苏裴缓慢地朝护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灯还亮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苏裴在门口站了很久,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去敲门。他想我这是在做什么?他又想没关系再多站一秒钟。他迟疑着,不愿意敲门,时间就这么过了一分钟,又过一分钟。
里面突然传出了怜人的声音,随后护也说了句什么。苏裴知道他们要出来了,突然一转身,朝楼梯跑去。他小跑着去了车站,刚好有车正要开走。他追上了车,气喘吁吁地找个位置坐下来。手里的纸有些皱,他抚平了些,这才发现,自己竞带这张纸离开了办公室。
他对自己说,明天早上给也是一样的,就算是约会,也决不可能在当天晚上十点提出——或许那根本不是约会,只是交代什么事而已。
那天夜里苏裴失眠了,他不断地猜测那两人的关系,前前后后回忆起了很多事。他怎么都觉得是秋庭先生喜欢着攸斯波夫先生,攸斯波夫先生不愿意搭理,然而护的那双眼,又总要没来由地跳出来;那双眼是那样震撼,它带着很深很深的温柔,那里面包含着一个人的所有感情。
第二天早晨,苏裴起得很早。他赶在先生来之前,将纸条放去了先生桌上。护来了,看见了那张纸条,展开看了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这一切苏裴都看在眼里,苏裴看着对方将纸条塞去左边的文件里,过了会儿,又抽出来塞去右边。那一整天护都显得心烦意乱,亚历山大笑着说他“更年期”到了,苏裴却知道,他是在为纸条烦恼。
那纸条说了什么?苏裴想,是令先生生气的内容么?——秋庭先生总让攸斯波夫先生不高兴,然而那似乎不是秋庭先生的本意;或者应该是道歉的话吧,为自己笨拙的举动道歉,于是攸斯波夫先生正在烦恼着要不要接受对方的道歉。
那一整天,苏裴和护都没心思练习,亚历山大悄声对恺撒说,雨果小组反超的时机到了!
那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晚上十一点,中央火车站见。
这张纸条被护塞去了很多地方,好保证自己眼不见心不烦;然后它又被翻出来了很多次,于是下班时,纸条已变成了非常柔软的面巾纸。护不知道秋庭约自己出去是为什么事,他害怕见对方,也讨厌见对方,他找出千百种理由逃避着与对方见面——从毕业那天开始。
他想,我才不去呢!
“怜人,回家。”护的呼喊有些气急败坏,然而声音太轻了,感情色彩不容易体现出来。
他们回了家,护简单地做了炒面。他自己没有心思吃饭,就特别愿意督促怜人吃饭。那盘面里从萝卜到卷心菜等各种蔬菜都被塞进了怜人嘴里,肉食的怜人因此非常不满意。空闲下来了,脑子又不自觉地想去了某些事,护于是拿过书来,要给怜人讲故事。
已经十点了,怜人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图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怜人兴奋地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护不断地“然后”,嘴里念着故事,脑子里还在想其他事。故事讲完了,怜人抱起吉他唱起歌来,护看着精力十足的小家伙,决定从明天开始,取缔怜人饭后的那杯咖啡。怜人非常喜欢守留下来的那叠曲谱,这几个月里,一有机会就要唱上两段。那个谱子是秋庭给的,那个谱子是哥哥的东西。
护又开始回忆往事了,往事里除了哥哥还有许多人,他的心逐渐软了。左右看看,再转头瞧了瞧时间……他突然拨了电话对亚历山大说:“今天晚上,帮我照看一下怜人。”
他将怜人送去了亚历山大家,随后自己开车去了中央火车站。不是周末,火车站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他裹着厚厚的大衣站在水池旁,看着水池里透明的冰块发呆。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水池,护坐去水池边想,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他看了看手表,十一点正了。他有些紧张,四处看了看,却又开始心虚;他不愿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与对方四目相对,便将头深深地埋进怀里。护用鞋子在雪地上写着字,雪很快被弄去了一边,露出了青黒\的地面,他再将雪拨弄回面前,胡乱地堆砌在一起。拨弄得几次,雪就被压实了,他看着刚刚的白雪变成此刻的黒\泥,甩甩腿,仰头看去天空。
“今晚有月亮,”护想着,抬手将月亮遮了起来:“纯……那天晚上,也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