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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全文修改后的完整版本(上) ...

  •   【耽美原创】双生

      这是一个讲述了几个喜爱音乐的青年的故事,故事刚开始时,他们或许还只是彼此的陌生人,但到故事的最后,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们之间将会有很多故事。

      第一章

      是个暖春,雪飘落,却又积不起来,这让路面总是湿漉漉地,石板地因此特别滑。这里是位于德国慕尼黑城乡交界处的一条小巷子,巷子很窄,巷口有间小酒馆,再往里走些,就是民居了。

      酒馆背后一处凹进的院墙下,有一间小小的花店。它很小,刚好镶入那处凹进去的院墙角;高大的院墙档住了小店的招牌,所以街上人来人往,却很难得有人能注意到这间小店。小店很旧了,全用古朴的木板搭建,店门上挂着一截圆木;圆木劈成了两半,磨得相当光滑地切面上简单地写着:花店。

      天冷得凄凉,已是晚上九点了。花店里的煤油灯逐渐暗了下来,门打开来,门上的挂件碰撞得叮咚响,花店里出来了一名男子。男子裹着厚厚地大衣,衣服很陈旧,也和这间花店一个颜色;他将残余的几束花抱在怀里,向前小跑几步,推开酒馆的后门,一闪身进去了。

      已过了用餐时间,酒馆厨房里的厨师走得差不多了。他将手中的花递给老板娘,随后利索地解下了脖子上层层缠绕着的围巾。厨房昏暗的灯光默默地映出男子的脸。是位少年,一眼便知他是纯正的日尔曼人。浅金色的毛发,雪白的皮肤,浅蓝色的眼珠,笔挺而略带鹰勾的鼻子,镶入少年那消瘦而略嫌过长的脸中,再配上紧闭着的薄薄嘴唇——这是一位冷漠而倔强的男孩子。

      少年默默地做着卫生,酒馆里还有不少人,有些是熟客,有些是陌生人……少年不太能分辨出来。他收拾了酒杯和餐盘,将桌上的污渍麻利地抹去,再拿过推车里的花瓶放去餐桌中央,迅速地插上一朵小花。今天的花只剩百合了,他将百花儿插去花瓶里,放的时候略微留意了下花的姿势,随后起身朝下一张餐桌走去。

      都收拾妥当了,他走去酒吧角落里的钢琴,掀起琴盖,弹起了琴。没有人知道他在弹谁的曲子——那不是人们所熟悉的旋律。少年快速地弹奏出一段旋律,他的手指非常灵活,做出了很多奇特的按键动作,他回忆着某些旋律的片断,这段弹一截,那段弹一点,东拼西凑地持续着自己的键盘游戏。他喜欢看自己的手,看它翻转中带出很多搭配奇妙地声音,有些很好听,有些很难听,好听的那些一定是自己记准了旋律,难听的那些,恐怕就没那么准确,于是他又重新摸索,搜寻着记忆里的子字片语。

      没有人留意他的演奏,除了酒吧角落里的一位青年。光线有些暗,我看不清他的五官轮廓,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很大,有着深深凹陷着的眼窝,和并不搭配的微微挑起的眼角。那双眸是灰色的,此刻正被他主人那长长地睫毛遮挡着,遮挡下透出一丝专注。

      灰色眼眸的主人走去钢琴边,他安静地注视着少年的手指,少年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来。

      眼前的男子有些矮小,非常单薄。暗金色的头发和惨白的皮肤,却配上了黄种人所特有的娇小而圆润的五官。他的额头高高的,一轮瓜子脸,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嘴,挺立的鼻梁搭配上柔和的幅度,看不出他是白人还是亚裔。

      看打扮应该是男人,但看脸又似乎该称“他”为夫人,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年轻人应该是青年,但看他的年龄,又似乎只是少年。

      更奇怪的是,这位奇怪的人类竟然摸上了少年的手——而少年并没有觉得不自然。他轻声开口问少年,你的曲子是自己改的?

      轻柔的声音,依旧辨别不出性别和年龄。少年有些迟疑,随后冷漠地答道:“听我父亲弹的。”

      “可以再弹一次么?”

      少年不知对方指的是哪段,他索性继续乱弹琴,将这段旋律接去那段旋律的尾巴,再胡乱配上些音阶和连音。听众似乎笑了,少年有些气恼——他突然忘记了之后的旋律。身旁的人轻声哼出了几句乐句,少年一激灵,忽然又想起了后面的旋律,急忙继续弹起来。于是,少年在陌生人的轻声提示下,完成了一整首曲子。

      他转头看看声旁的年轻人,眼看着他,手又动了起来。他的手下滑出了很多很多流畅的音阶,没有间断没有轻重地流了出来。他听到身边人的轻声呤唱,忽重忽轻,他也跟着对方忽重忽轻;他们逐渐一致了,少年弹出了前所未有的熟悉旋律,乐句流畅了很多,少年似乎听出了旋律以外的东西。他用很重很重地结尾彻底盖住身旁人的轻呤,一曲完毕,他听见对方轻声说,好单纯地“革命”。

      “革命?”少年重复道。

      对方有些吃惊地问他,你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么?肖邦的《革命》。

      “父亲经常弹。”

      “于是你就记住了?”

      “琴总能发出任何声音。”

      对方似乎看到了怪物,他随后对少年说,你愿意来我学校学习么?

      他说完,摸去大衣里,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他突然一愣,又抽出了手来。

      他说:“不好意思,今天恰好将钱包忘在了旅馆。”他摸出口袋里的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名称和电话,递给少年。

      “这是我的名字和联系电话,你要是来了,可以联系我。”他礼貌地将纸裁下,双手递去了少年面前:“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么?”

      少年接过纸条,随手放去了旁边的餐桌上,转头继续弹起了琴。对方哑然地将头歪去一边,安静地退去了旁边的座位上,继续聆听着少年的演奏。又过了几小时,酒馆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陌生人只好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起身后,他又看了看之前放纸条的那张餐桌,餐桌上什么都没有了,想必是之前某位清洁工将纸片扫走了。

      他快走到门口时,背后的少年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你是什么学校?”

      陌生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学校名称和地址都忘记留了,他连声道“抱歉”,有些高兴地小跑过来,又撕了张纸要写地址。少年皱起了眉头,又问:“学校名字……就够了。”

      “维也纳音乐学院。”陌生人正要扯下笔记本上的一页纸,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回答之后,用手压了压因用力而带上褶皱的纸的边缘,轻轻地合上本子。本子的封面很好看,印着传统的东方图案,然而一个人身上带着这么厚这么大的笔记本……他不嫌麻烦么?

      少年不再理会眼前的陌生人,对方有些不甘心,继续追问道:“您父亲是?”

      “已经死了。”少年起身合起了琴盖,他拿过凳子上斜搭着的大衣,迅速地套上;随意地扣上纽扣之后,朝厨房走去。关门时少年稍稍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位奇怪的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外面很冷,巷子中间躺着一只冻死的野猫。少年的家就在巷子的最里面,他小跑着打开楼下破旧的铁门,夸张地门响划破夜空。小跑着上了二楼,留意着自己的奔跑在陈旧的楼梯上击出的节奏,他打开左边第二扇门,“砰”一声将门关上。

      父亲死后,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没有母亲,父亲也从没谈论过有关母亲的事。父亲喜爱钢琴,一直在刚才那家小酒馆里依靠演奏为生,后来父亲死了,他就接了父亲的班,开始了那不伦不类的弹奏。

      他对音乐一无所知,既不知道自己演奏的是谁的曲目,也不知道谁的曲目该如何演奏。他的钢琴就是父亲的钢琴,但父亲的钢琴不完全是他的。他不会看谱子,也不会用踏板,他只需要将听到的东西用眼前的黒\白键盘重放出来,就可以了。他不懂得轻重缓急,也不在乎意境情绪,他在意的只是旋律,只要旋律是正确的,他就是正确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将曲子弹出了轻重,他觉得那样的曲子果然好听些。原来父亲的演奏里不止包括了旋律,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他回忆着父亲的演奏,却始终觉得模糊;他想去之前那位陌生人的指点,他吃惊地发现对方的轻声指点虽只是一刹那,却就能将曲子弄得好听很多。原来旋律不只是玩弄手指,少年想,或许还能玩弄很多其他东西。

      第二天上班时,老板娘将昨夜那张废纸塞回了少年手上。少年打开纸看了看,上面写着陌生人的名字:攸斯波夫 S. 十五夜。那之后,他又工作了两年,存了一些钱,两年后的冬天,他锁起了花店的门,搭车去了奥地利。奥地利下着很大的雪,人来人往中不时冒出几句奇怪地德语。他下了车,低声问车站口的卖报商:“维也纳音乐学院在哪里?”

      他的德语令对方笑出了声音。

      那一年,恺撒比兹十六岁。

      第二章

      雪白的北海道,一月里的一天,护听到了嘈杂的电流声。从小他就对电流声特别敏感,哪怕是路过别人家门口,只要人家家里开了电视,他就能够听到那股平稳而刺耳的声音。他揉揉眼睛爬起来,亲吻了下身边同自己睡一个被窝的大雪橇犬贤三,随后拖着鞋子下了搂。

      哥哥回来了,正同父母幸福地交谈着。哥哥大自己十二岁,一月初时刚满了十六。哥哥看见了睡眼朦胧的弟弟,三两步冲去楼梯扶手边将弟弟举了起来。他搂着弟弟说,我给你带了很多巧克力。

      这是一个富有而幸福的家庭。这家主人姓十五夜,男主人十五夜司早年是日本战后数一数二的文乐剧演员,凭借自身丰富的民俗文化知识和文学修养,对文乐表演做出了很多新的诠释,是将古文乐推广到战后年轻一代人中的重要人物。女主人安娜斯塔西娅攸斯波夫是东德人,出生于高等贵族家庭,从小接受声乐教育,是前苏联俄式女高音的代表人物,新歌剧《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任务》,《尼亚拉姆》及《啼笑皆非》便是由她担任的首演女主角。夫妻两人三十三岁时诞下了长子十五夜守,俄文名康斯坦丁;那之后,本打算不再要孩子的安娜,却在四十五岁时做了回高龄产妇,诞下了小儿子十五夜护,并用自己的姓做为了孩子的俄文名字。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孩子的父亲正在瑞士进行瑞日文化年的表演,没能及时赶回来。对日文名字一窍不通的安娜,只好求助于长子守,希望他能帮忙先想个名字。守随即替弟弟取了同自己名字发音一摸一样的“护”字,他对哇哇大哭的弟弟说,我守护你,你被我护着,护,我是你哥哥。

      那时的十五夜守已是全球音乐界的名人了,他三岁开始学习钢琴和大提琴,五岁随母登台演出,在《假面舞会》一剧的交响乐团中担任小提琴手而一炮走红,随即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七岁获得雅马哈奖,十二岁时又在柴可夫斯基比赛中取得了第一名,大家都说,他的音乐生涯不可估量,他是个“天才”。

      守十五岁时,雅马哈音乐学院在东京音乐厅为他举办了独奏会,第二次加演曲目完毕之后,他从听众席中的父母手里接过了自己年仅三岁的弟弟,他高高地将弟弟举起,扬声告诉在场所有人:“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是我的弟弟,因为有他,我才能感受到很多新的快乐,今天的音乐会,他是我最需要感谢的人。”

      于是,第二天的报纸上,十五夜护的照片几乎占了整整一个版面。那时的护才刚开始摸钢琴,一切的名誉和地位,那时的他都不太熟悉。正如十五夜守所说,护是个天使般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还在摇篮里时,就被母亲放去了哥哥的练习室听哥哥练习,老师来上课时,他也睁着眼睛听,彷佛他真的能听明白。三岁时,父母希望他学习钢琴和大提琴——就像他的哥哥一样,然而他选择了钢琴和小提琴。他从不老实地坐在琴凳上,总是爬上爬下地练琴,弹得高兴时甚至围着琴凳转圈圈;他还用鞋子打着节拍练小提琴,穿着小马靴“噼噼啪啪”地走来走去……当然,他怎么样胡闹都没有关系,父母从来就舍不得责骂他一句,而哥哥,只能更加助长宝贝弟弟的歪风邪气。

      护五岁起就跟随哥哥到各地演出,哥哥演出时他就看,哥哥不演出时他就自己练习。他去了香港去了美国,后来又去了北欧和墨西哥,他见到了很多东西,见得越多就越不爱练琴。他一大早地将哥哥拉起来,陪自己到公园里看知更鸟,一看就是一上午;他还一个人跑去了尼罗河边,跟当地的孩子学笛子——那次失踪把大家吓坏了,而当不惜更改演出时间的守在河边小餐馆里找到弟弟时,他还必须得用餐馆破旧走音的钢琴替弟弟伴奏,成全小家伙的个人短笛演奏会。护是个奇特的孩子,他安静美丽,总是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守曾对经纪人说,你看,我弟弟又在看东西了……你说他看的东西是我们看的东西么?会不会不一样?他看的时候,在想什么?

      守十八岁那年夏天,兄弟两人风尘仆仆地回了家。那天下午,守带着护上街买零食,当护高高兴兴地举着棒冰出来时,他突然发现哥哥不见了。他在商业中心的酒吧街街口找到了哥哥,哥哥正在聆听一首吉他曲。吉他曲混着含糊不清的歌声从某个窗户飘来了街口——护还记得,那人唱的是极为普通的《摇篮曲》。他同哥哥一起,循着声音四处寻找,最后在一栋破旧的二层楼房前停下了脚步。守轻声说,第三个门。而护摇摇头说,四。

      吉他声很淡,歌声很轻,兄弟两愣愣地在楼下听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来吉他声停了,由第四扇门里出来了一位姑娘。姑娘长得不好看,有些太黒\了,五官也太过生硬;方方的脸和刚毅的五官,护永远记得她那两道浓浓的眉毛。

      后来护经常同哥哥一起去听那位姑娘唱歌,那是怎样的歌声呢?

      “很用心的歌声,”哥哥说:“在唱自己,很坦诚地,她对自己很了解,也充分相信着自己对自己的了解的正确性。”

      用歌表达自己,护点点头。

      哥哥还要再听一会儿,护累了,自己先回了家。他打开琴盖,一边跑着音阶一边思考;他也想用钢琴表达自己,自己高兴了或者饿了之类的。他弹着琴,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表达:我要如何表达?我现在很饿了,我该用怎么样的声音才算是我饿了?听的人会知道这个声音就是“饿了”的意思么?谁来听呢?每个人听的都不一样吧?谁听哪种呢?“如果我自己路过,我听到这个声音,我会觉得里面弹琴的人……饿了?”

      最后他趴在钢琴上睡着了,母亲无奈地将他抱回了房间。

      早晨,他在自己的床上睁开了眼睛,护很奇怪——明明自己应该由哥哥抱去他房间的,他们兄弟两人从来都在一起睡。他惺忪地揉着眼睛,拖着鞋子去了哥哥房间。原来哥哥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家。哥哥告诉他,那个弹琴的女孩,名叫巴。

      “她的母亲是妓女,她还有一个弟弟。她母亲姓秋庭,她的吉他是向母亲店里的乐师学的,唱歌,没有人教她。”

      护很想知道什么是妓女,后来他知道了——那一定是不怎么好的人。那天晚上,他听到母亲在同哥哥理论,一旁的父亲很无奈,而母亲很伤心;母亲禁止哥哥同那名姑娘来往,但哥哥根本不听。第二天晚上,哥哥在半夜里去了姑娘家门口,同姑娘一起乘车去了东京。他们的冒险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母亲气急败坏地对巴姑娘说,不是我们不喜欢你,而是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

      秋庭巴回道:不幸福也是爱的一种。

      守同巴还要走,正要转身离去时,护的声音突然响起。护竟然瞒着管家悄悄地跑来了秋庭家门口,他对哥哥喊道:哥哥不要走。

      就为这句话,十五夜守又留了下来。

      后来护常常想,当时,要是哥哥依旧转身离去的话,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此时的十五夜护站在办公室窗前朝外张望,儿子怜人正在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为自己的歌编曲。护走过去问小家伙:“中午要吃什么?”

      怜人抬头说,肉。

      他将孩子独自留在办公室,自己朝学校外的餐厅走去。今天是入学考试的日子,学院里比平时多出了很多人。护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也不喜欢出门——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怪人。他避开人群,独自进餐厅买了午餐,再独自出来,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他异常显眼。自己办公室楼下正有职工在张贴这次考试通过学生的名单;考试和张榜通常间隔两到三个月时间,钢琴系的考生因为人数最多,通常都是最后公布的。他讨厌那群人,只好绕道从琴房另一边边回去自己办公室。他在琴房那边碰到了自己今年新招进来的大提琴系的学生苏裴,苏裴看见他后急忙拿出一张纸问他:“攸斯波夫先生,昨天钢琴系第一批名单出来,有一个人拿着这张纸条找你。”

      他看了看纸条,便知道那位将任何作曲家都弹成李斯特的少年来了。他微笑着询问苏裴是否习惯奥地利的生活,语言怎么样?住哪里?

      他接着问对方,你怎么会想着将纸条转给我?

      “攸斯波夫先生很在意那个本子,不会轻易撕的。”苏裴笑得有些羞涩:“一定是您很在乎的人。”

      护轻声说谢谢,随后告诉苏裴,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

      回到办公室时,自己的书桌前已经多了一份今年入学的学生名单,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他一边替儿子擦着嘴,一边告诉儿子,过几天,或许会来一位相当有趣的人。

      第三章

      “你觉得哪个名字很会弹李斯特?”护把手中的名单递给儿子。怜人看了看,随手指了一个名字:恺撒比兹。

      这个孩子同他父亲一样瘦小,长得也几乎一摸一样。孩子的头发颜色还要浅点儿,眉目间也稍微硬朗了些,他的眼睛是黒\色的,鼻梁骨带着圆润的幅度。此刻,孩子正在睡午觉,护给他搭上一件外套,自己出了办公室,朝中央大厅走去。

      他不费力气地在学生中看见了那名“李斯特”,对方似乎长高了,五官轮廓却没有变。他想了想,拉开后台的帘布,朝台下走去。很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纷纷询问道怎么今天连攸斯波夫也出现了?他不是不出办公室的么?

      对方也看了过来,眼睛一亮,站了起来。护走过去同对方问好,他平静地说,明天的分班考试我也会去,你要弹什么?

      对方摇摇头。

      “那你进来时弹的什么?”此刻两人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校长入场了,看到了台下正与学生谈话的护,吃惊地问助手,护来做什么?

      对方还是摇头,随后简单地补充道:“不知道名字。”

      护带着男孩离开了,校长对护比了个“你做什么?”的姿势,护对校长比了个“我带他走”的姿势,校长身边的几位教授都轻声笑了,护自顾自地带着男孩推开门离开了。他们去了护的办公室,护对男孩说,你弹弹。

      男孩弹了,护和孩子坐在一边听。听到一半时怜人高兴地笑了,他站起来,跑去琴边看对方弹琴。一曲弹毕,护有些哭笑不得地问男孩:“你还是不能弹一首曲子么?”

      男孩把《爱之梦》和《履水致歌》合在了一起,前面是《履水致歌》,遗弃了后面的不断反复,少年将《爱之梦》变成了尾巴连了上去,真不知道德彪西听到之后会有如何的感受。男孩有些不以为然,他看看琴旁站着的小男孩,男孩怕生,急忙跑回了父亲身边。他又看看“攸斯波夫”先生,护轻轻哼出《履水致歌》的主旋律,哼了一次,随后说,这个是不断重复的。他又哼出了《爱之梦》的主旋律,又说,这个是另外一个曲子,也是不断重复的。

      少年立刻说:“为什么不断重复?两个加起来也很顺畅。”

      护哑然,随后问他,那你明天弹什么?

      “弹。”护指指琴。少年弹了起来。谢天谢地,这次他弹的是一首曲子,是李斯特的《船歌》,后面非常漂亮,但前面慢的地方却一塌糊涂。护有些了解了,原来,只要是不断重复的比如ABA或者AA’A’’形式的曲子,眼前的怪物都会自动将他改成四不像,而音乐不断扩展的ABC形式的独奏曲,他则能清楚地记忆下来。护知道这位少年不会识谱,他暗暗赞叹着少年的记忆力。

      “你除了李斯特,能弹其他人的么?入学和分班弹一样的曲子,不太好。”

      少年又弹了段旋律,那是他与护初识时,自己弹奏的曲目:革命。

      “你很喜欢这个曲子?”护问他:“左手轻点。”

      少年重复了一次开头部分,这次好多了。护笑着想,嘿!技术完美感情为零的少年。

      “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弹,第一个音稳当些,然后重,然后绕回轻,完成一个乐句之后,下一个再重复轻重轻。”护哼着调子,同时用升降手臂表示轻重缓急。少年又来了一次,神奇的是,他居然真的做到了。护好奇地想,他到底有多少心思还没用在弹琴上?他能同时注意多少东西?

      男孩又弹了一次,这次他自己的感觉也似乎好点了,有些兴奋,慢慢地平稳了乐句和乐句之间的过渡。护等他练了几小时之后,又对他他:“用脚打着拍子,打着拍子踩脚踏。”

      似乎是今天的极限了,少年踩出来的回音杂乱无比,怜人嫌闹,自己跑去琴房练琴去了。护悄悄记下了对方每日的吞吐极限,随后说可以了,你就弹这个吧。

      男孩点头之后开始继续练习,护去了儿子的琴房,陪孩子练琴去了。晚上九点,父子俩完成了今天的练习,出来时发现自己的办公室还有灯光。他走到门口仔细听了听里面的琴声,并不太好,护想,还能弹好很多。但他没法再灌输东西了,他怕男孩会吃撑着。他敲敲门,对里面兀自练习的孩子说,你还不回去?

      认真练琴的男孩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出现,他只好在门口留了张条子,条子上说,你走时锁好门。

      回到家,洗澡时,护问儿子,你喜欢他弹的琴?怜人说,机器人!说罢比了比机器人的姿势,生硬地转动身体和脖子,再“啪嗒”一下挥下手臂,溅起好高的水花,护哈哈地笑了。

      第二天早上护刚进学院就碰到了校长,校长无奈地问他,你的办公室昨天整夜都有琴声,那个孩子不睡觉的么?

      护哑然,校长再问:“很有天赋的孩子?”

      护迟疑片刻,随后答:“人工智能。”

      校长“噗”一下笑了,转头问怜人:“怜人最近还好么?”

      怜人躲在父亲身后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下校长,随后笑了。校长微笑着说,真是天使一样的孩子。护带着孩子进了办公室,刚整理好今天的报纸和杂志,门就被夸张地推开了。一个带着脓重法语口音的英文大声地同护打起了招呼:“你的天才学生在哪里啊?”

      护愣愣地说:“他不是天才。”

      “那你的人工智能在哪里啊?”对方走过去将怜人举了起来,怕生的怜人居然不躲,笑着同他瞎闹起来。

      “在考试吧?”护自己也不知道:“他分成AA等的话,就派给你。”

      “脾气怎么样?”对方急忙抱着怜人朝这边走来,因为是背光,他的脸依旧不清晰,只能看出他很高,有一头带着大波浪卷儿的披肩长发。

      护认真思考之后答道:“如果对方是你的话……很听话。”

      对方大呼万岁,随后将怜人塞回给护,高兴地跑去分班考的教室“验收新生”去了。他小跑着奔过走廊,一路的学生都笑着向他打招呼;他们笑着叫他“亚历山大”,而他笑着向学生们打听“昨天那个能让攸斯波夫亲自指导的学生在哪里?”

      男孩已经是名人了,所有人都知道昨天一下午——或者是一下午加一整晚,就是这个男孩!就是他,一直留在攸斯波夫十五夜的办公室里,使那神圣且神秘的办公室不断传出各种奇怪的声响和连绵不断地音阶——那音阶是如此迅速,就像不间断的音波一样,根本分不出音与音之间的间隙。

      当亚历山大找到男孩时,男孩正在走廊上打瞌睡。轮到他了,他进去,一口气弹出了昨天的《革命》,还没等评委反应过来,又一口气弹了李斯特的《船歌》,弹完了,手一收,朝评委们看去。众评委目瞪口呆,而外面的亚历山大和几个同事一起,直笑到胃抽筋。

      担任主考官的王辰桦在事后回忆道,“我这辈子没听过那么摇滚的《船歌》,我恍惚中听到了《匈牙利狂想曲》”。

      没有人能给男孩打分,他的技术无懈可击——完美的音阶完美的连音,他的技巧分远远高于其他钢琴学生。然而他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轻重,甚至没用踏板,还没有敬礼!考官们感叹着少年的技术,教授们却恶狠狠地说,我们不需要一具演示技术的机器!音乐是抒发是感悟是交流,他的钢琴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最后校长发言了,校长说,感悟可以慢慢开拓,十八岁的少年能弹成这样毕竟不容易,他毕竟很有才华。

      校长一说话,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钢琴系的老师生气地说,一定又是攸斯波夫的关系,校长从来只听他的。这些谈话恰好被亚历山大听见了,亚历山大吹了声口哨,朝休息室外走去。

      “那个是攸斯波夫派的,你以后说话小心点!”一位教授悄悄提醒他的同伴:“黄毛小子居然那么嚣张。”

      “攸斯波夫根本不是钢琴系的人,他凭什么管我们的招生?”

      “因为他是Y&A指定的音乐顾问,说话有分量。”

      大家都有些咬牙切齿,亚历山大一路走来都听到了很多议论。他推开护的办公室,正巧撞见今天的议论的中心人物站在办公室中央,正同护说着什么。护见亚历山大进来了,指指他,再指指男孩,随口说:“你的导师。”

      “正式一点吧!”

      “不是你教我么?!”

      护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怜人轻声说,要喝果汁……

      护起身带着儿子去休息间了,走时转头对办公室里两人说,你们先说说话。于是两人对看了起来,亚历山大想,这个人根本一点不听话,攸斯波夫你骗我;恺撒比兹想,这个人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你好,我是亚历山大雨果,钢琴系教授,很高兴认识你。”——面子功夫要做足。

      对方戒备地看着自己,亚历山大只好说:“我不比攸斯波夫差,我和他同年。”

      “也有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的人。”恺撒戒备地对自己说道,可惜这话很大声,亚历山大听得很清楚。

      “哦?是么?我十八岁时可都已经开始全国循演了,不知眼前这位先生有哪些经历?”

      恺撒相当生气,吵架上占不了优势,他气一上头,突然转身朝门外冲去。护正牵着儿子要开门,这么一来怜人手上的果汁全打翻了,弄得衣服湿淋淋地。护转头奇怪地看去恺撒奔跑的背影,亚历山大瞪着护问:“是你说他很听话的?”

      “是我说的?”护喃喃地问自己。

      第四章

      第二天的小课恺撒果然翘掉了,亚历山大倒也轻松,自己拿了份报纸坐在琴房里,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拍拍屁股回家去了。这样的恶劣状况持续了两个星期,亚历山大不良心不安,终于放下了报纸,跑去学院的花园里抓人。初春的花园并不美丽,脏雪胡乱地堆在小路旁;亚历山大在水池边找到了独自发呆的恺撒,他对对方说,你再不来上课就要被退学了。

      对方一脸的无所谓,亚历山大生气地说,你对得起专门给你上课的攸斯波夫么?

      “他为什么不教我?不够资格?”恺撒永远对攸斯波夫充满了兴趣。

      亚历山大瞪着眼,惊奇地问对方:“他不能教钢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以为对方是攸斯波夫找来的人,那便也该是熟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为什么?”恺撒站了起来。

      听见了这样的问句,亚历山大就知道攸斯波夫这次找的一定又是街边的流浪狗了——那家伙爱做善事。他对恺撒说,你没见他手上戴着手套么?

      恺撒想了想,哦,对,是双白手套。

      “他的手在火灾中被烧伤,早不能弹琴了。”

      恺撒脸上有了一点点表情,他看着亚历山大,随后起身朝琴房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回了琴房,亚历山大轻声说,把你分班考时那首无比“革命”的《革命》过一次。

      恺撒弹了,因为两个星期没有碰琴,他弹错了很多地方,也有很多停顿。一曲毕,亚历山大对他说:“你想要攸斯波夫教你也可以,当你弹到不需要导师亲自示范的时候,你就可以做他的学生了。”

      他边说边将对方挤开,自己坐去了琴凳上,单手弹了起来。亚历山大有意放慢速度,演示着乐句与乐句之间的过渡。他的手平平缓缓地,弹出来的调子却比恺撒好听多了。他的手动着,柔和地扣成一团,弹出来的音却是激昂而铿锵地;他边弹边对旁边目瞪口呆地恺撒说,今天你就练这个,每个乐句第一个音,重。

      他让恺撒弹一次,恺撒将双手放上去,他摇摇头说,单手。

      恺撒没办法单手弹,他是完全凭借记忆弹琴的,单手弹很多和弦音便不对了,他总觉得自己弹错了。亚历山大对对方这个习惯很感兴趣,他笑着对恺撒说,我帮你走左手,你弹你的。

      这下调子就对了,恺撒认真地数着每个乐句,尽量在开头时重起来;亚历山大柔和地手按出铿锵地合旋,一个乐句过了,他再移去下一个。亚历山大等着对方将第一部分跑完,然后问他,我的左手和你的左手有什么区别?

      “轻一些。”

      “你来。”

      恺撒又走了一次第一部分,亚历山大问他,好听些?

      恺撒不愿意点头,又弹了一次。亚历山大觉得自己是在驯服不听话的野猫,感觉着对方的屈服,他暗自得意。两人又整理了下乐句,恺撒始终无法将轻重协调好,亚历山大也不勉强他。他拿出本子,对还要继续练习的恺撒说,你过来,攸斯波夫派给我的特殊任务。

      “……教你识谱。”

      恺撒坐了过来,态度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亚历山大正要打开课本,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去琴房门口,将小窗户的窗帘拉了起来。他回头笑着说,要是人家看见本科生居然不会识谱,你,我,和攸斯波夫,都要被踢出去。

      识谱很简单,亚历山大大概教了一次,随后拿了些简单的曲子要恺撒照着弹,训练他对音符的反应能力。恺撒似乎很不愿意学这个,他问亚历山大,非要会读么?听人家弹一次不就好了?

      亚历山大认真地告诉他,听的是别人的,新曲子听了别人的演绎就会带上别人的影子,第一次时是自己弹给自己听的话,效果会很不一样。

      “音乐是主观的东西,当你的主观不如别人的主观时,你就失去了自己。”

      恺撒不太明白,亚历山大将小星星变奏曲递给他,随后说,你今天的练习时间到了,回去之后把这个弹了,我看你能弹出怎样的星星。

      恺撒有些为难的样子,亚历山大同他对视片刻,随后不敢相信地问:“你难道没有钢琴?”

      结果从第二天开始,“攸斯波夫先生的办公室里又开始了有诡异的琴声了”。那是完全无法入耳的“一闪一闪亮晶晶”,由于恺撒没听过这首曲子,他弹出来的星星真可谓星光璀璨;其节奏甚猛甚急,没有停顿也没有八分音符,是一口气下来的流星;护不得不一再提醒他,你再仔细看看,你的音符后面到底有没有黒\点啊?

      在任何人都会觉得嘈杂的钢琴声中,护居然能浑然忘我地继续他的办公,他的儿子也能专心致志地摸索自己的吉他,父子两人对恺撒发出的噪音表现出了完全地置若罔闻。中午休息时恺撒碰到了餐厅里正同学生们打成一片的亚历山大,他问对方,攸斯波夫不教钢琴的话,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是学校乐团的音乐总监,也是Y&A的音乐顾问,还是学院巡演的行程负责人,”亚历山大看着那边正和儿子一起说笑的护轻声介绍:“他不太会跟人打交道,都是做幕后。”

      恺撒有些奇怪地看着怜人,他猜不出护的年龄,看起来似乎才十五六岁样子,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儿子?他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这么一看又觉得对方显得特别老,疲惫的面容和困倦的双眼,还有很多父亲感觉从肢体语言里渗透出来,恺撒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位小老头。

      亚历山大注意到了恺撒的目光,他笑着说,你在猜他的年龄?

      “十五夜护,也就是攸斯波夫,今年二十六岁,他的儿子九岁。”

      恺撒还没吭声,亚历山大身旁的学生们就夸张地感叹起来。有人说,真厉害,十七岁就有儿子了,他夫人是?

      “没有夫人。”亚历山大挥挥手:“好了,就餐时间差不多结束了。”

      恺撒再次回头看了看怜人,怜人正在读自己手中的书,不知道是什么书,护微笑着听他读,笑得感觉就是父亲的感觉。

      下午,他依旧继续着自己的小星星变奏,自己感觉上终于能听出像样的旋律了,他抬头看向护,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然而护没有抬头,正认真地谱写着什么东西,恺撒有些沮丧,继续埋头弹起来。他直弹到太阳落山,前五页的谱子都记熟了,抬起头来时发现怜人正看着自己。

      恺撒并不知道护的钢琴能弹成什么样子,他很好奇,想到对方已经不能弹了,他又很失望。怜人正看着自己,他觉得这不是怜人在看自己,而是护在看着自己。他吸了口气,又弹了一次。弹完了,怜人看看他,轻轻坐去琴凳上,也弹了一次《小星星变奏曲》。

      恺撒于是明白了亚历山大所谓的“一个主观强过另一个主观”的具体意思,他才听了三小节,就清楚地知道,对方的那个才是星星,自己的这个,是怪物。前五页弹完了,怜人还要继续往下弹,护轻声唤回了儿子。那之后,恺撒无论如何没办法再弹下去,他的脑子里全是怜人的旋律,而他弹不出来怜人的旋律;他想回忆自己刚才的那份旋律,但已经记不清楚了。

      护抱着儿子,叹了口气。他对恺撒说,换一首练,弹C小调练习曲吧,你现在暂时先别弹这个。

      恺撒不愿意,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星星变奏,护带着儿子回家了,走时他转头对恺撒说,或者你模仿试试?怜人的曲子很标准。

      护只是随便说说,但一个星期之后,亚历山大在小课上听到的,就是标准的《小星星变奏曲》了。恺撒弹完了,转头看去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还在起鸡皮疙瘩,还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对方能这么快弹出这等感觉的曲子。恺撒见亚历山大不说话,自己先开了口,他说,我听攸斯波夫先生的儿子弹的。

      亚历山大刚刚褪下去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这回连背上都有。听了十五夜怜人的钢琴不害怕,还真去照着弹的怪物竟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一股想要膜拜的心理油然而生。亚历山大不得不说他学得很像——当然,这首曲子本身也很适合恺撒,没有多大的感情变化,也没有太大的轻重缓急,是平稳而单纯的曲子。

      他问恺撒,怜人的演奏带给你怎样的感觉?

      恺撒摇摇头,他并没有去理解曲子,也没有去揣摩音与音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克隆了怜人,曲子里的,自然全是怜人的感觉。

      亚历山大只好大概地给他讲解了曲子的背景,告诉他,这个是五岁小孩写的主旋律,整个曲子是不断重复的主题变奏曲。他问恺撒,五岁的孩子心思会是怎么样的?恺撒说,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

      “那你的音乐里就应该有‘什么都不懂’。”亚历山大说:“怜人将曲子演绎得相当单纯,也很愉悦,他对五岁小孩的理解就是这样的,那你呢?你有其他的、新的理解么?”

      恺撒说,我无法弹出“什么都不懂”。

      “你去想想吧,下个星期还课时告诉我答案。”亚历山大笑了笑:“不要害怕怜人,哪怕他是攸斯波夫的孩子。”

      “攸斯波夫的钢琴弹得很好?”恺撒问。

      亚历山大迟疑了阵,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最后他说,他的钢琴,有些恐怖,你要听的话,可以去翻档案,图书馆音像区都有,不过不是现在。

      第五章

      那整整一星期的时间里,恺撒一直思考着“五岁小孩”的心理,他发现了玩弄手指之外的乐趣,正兴高采烈地享受着这新的乐趣。原来钢琴还能弹成那样,他想,可以弹成亚历山大那样,还能弹成十五夜怜人那样;他已经开始进步了,能分辨出人和人之间不同的风格,还能将风格规类。这一个月来他就听过这两人弹琴,他还想多听点,于是他在琴房的走廊上不停游荡,聆听着别人的琴。

      他最后想,爸爸的钢琴又是怎么样的?由于听爸爸弹琴时的自己还不懂得去欣赏内在,他无法回忆出爸爸的钢琴里那些除了玩弄手指之外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爸爸弹的都是谁的曲子。

      十五夜怜人的五岁是单纯而快乐的,自己的五岁是怎么样的?——恺撒无法形容,他是一个在感情上异常迟钝的孩子,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甚兴趣,他只记得铺天盖地的花,然后爸爸带着自己摆弄花,闲下来了,爸爸就会弹琴。……还有些模糊的母亲的影子,恺撒记得,那是非常漂亮的母亲,他记得母亲怀抱的温暖,却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声音和容貌。

      他的五岁是很多很多的花,他望去花园里刚开的野花,觉得眼前的五彩缤纷和阴冷的天空格格不入。他回到护的办公室,独自弹了起来。谱子已经背得很熟了,指法也都会了;他自己找着感觉规类出了章与章之间的感情变化,他觉得第一章该平稳些,而第二章要连贯些;弹第二章时,他想到了涟漪。

      又过了一个星期,亚历山大有些期待地靠在钢琴边等待着恺撒的《小星星变奏曲》,虽然手型和过渡还不是很好,但这已经是非常成形的曲子了。他很高兴,主动同对方攀谈了起来。亚历山大问恺撒,你父亲平时都弹些什么?

      恺撒只好挨个弹给对方听,有很多曲子他记不全了,索性停下,换去下一首。有些曲子弹到一半时他又忽然想起了另外一组旋律,于是他也停下手中的曲子,直接弹下一首。他无法模仿出父亲的感情,只是单纯地输出着旋律,前前后后弹了三个小时,太阳早下山了,琴房走廊早是一片寂静了,他这才停下自己的不间断演奏。

      亚历山大有些相信护的话了,眼前的人在某些方面来说,确实是天才。如果把眼前零碎的乐句全部拼完整的话,眼前的少年已经背下了起码七场演奏会所需要的谱子——当然,是独奏会,少年没有弹出哪怕一首钢琴协奏曲的调子。曲子里面肖邦居多,其次是李斯特,旋律里面反复出现《革命》和《大辉煌圆舞曲》,想来他的父亲一定很喜欢这两首曲子。曲子里面很少有轻柔而缓慢的曲风,低喃或低诉这样的风格都看不到,这位父亲应该是个情感彭湃的性情中人。

      两人都忘记了时间,亚历山大告诉恺撒,肖邦是谁,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他的作品都是怎样的,他的出生背景又是如何。恺撒不喜欢听这个,他对他人的身世如何并不关心;亚历山大不断地告诉他,你要了解一个人才能了解他的音乐,他的音乐不见得代表他整个人,但一定包含了那个人的很多自我。他无奈地对恺撒说,流传千古的音乐家都是特立独行的人,都是有不可模仿的拥有自我风格的人,时间不会记录下哗众取宠或标新立异,时间记录下的是异于常人的更深刻的人格,是真正的人性的升华;“恺撒,现在的你或许不懂,但你继续弹下去,就能够明白这里面的共鸣。”

      恺撒从来没有觉得音乐里会有那么多东西,亚历山大一急,突然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CD机,不由分说地把耳塞塞进了对方耳朵里。恺撒呆呆地任他塞,等待着对方将里面的CD取下,再塞进另一张CD;原来对方的包里有这么多碟子,恺撒回头看了看,起码有十几张。

      “我本来不想给你听的,现在的你听了之后会对你今后的风格有什么影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如果你够厉害,你觉得你能弹得比他好,那你就听,否则,你一辈子都会带上他的影子。”

      “他是谁?”恺撒随口问。

      “康斯坦丁 守十五夜。”

      恺撒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就一把抓过了对方手上的CD机,自己按了播放。里面的曲子恺撒并没有听过,是非常缓慢地,恺撒最讨厌的那一类型的曲子。亚历山大扯过对方的手上的CD机,朝后面按了几首,熟悉的旋律飘了出来,是《匈牙利狂想曲》,刚才的恺撒自己也弹过,虽然只是其中一截。

      恺撒静静地听,亚历山大也在自己脑子里默出旋律,一曲完毕,亚历山大脑子里的最后一个音符也随即停止。他摘下恺撒的耳塞,有些迫不及待地看去对方;恺撒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说,很好听,但有什么好怕的?

      “你知道这个是谁么?”亚历山大气急败坏地问。

      “攸斯波夫。”恺撒心想你自己不是刚刚才说过么。

      “我什么时候给你说攸斯波夫了?!”亚历山大气得在琴房里绕圈圈:“这个是攸斯波夫他哥!康斯坦丁 十五夜。”

      恺撒急忙拿过CD,上面果然些着康斯坦丁。亚历山大自己冷静了一下,随后说,对不起,我有些失礼了,也不怪你,他们后面的名字一样。

      “我要听攸斯波夫的。”恺撒对“康斯坦丁”非常不屑一顾。

      “他的资料很少。”亚历山大挥挥手:“他的啊?!——你不要听他的,会影响你。”

      恺撒看得出对方很生气,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这个永远和颜悦色的大小伙子在生什么气,但他知道自己似乎不愿意让对方生气。他于是呆呆地说,或许是我听不明白。

      亚历山大沮丧极了,却也不好责怪对方,他一边收拾提包一边对恺撒说,是我的问题,现在要你理解是太早了点。他随后从包里拿出一叠谱子,是巴郝的练习曲。他对恺撒说:“试着弹弹吧,不需要带很多感情,但一定要准确——你的指法怎么永远不按照人家标记的去弹?那样会影响速度的。”

      恺撒看着对方离开了,随后,他自己默默地关上门,去了护的办公室。他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康斯坦丁的演奏,但他实在听不明白,这个调子除了比自己好听以外,还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东西。他掏出钥匙要开门,门却没锁,他推开后发现护和一位陌生的少年还在办公室里,青年听到了门响,转头看了过来。

      对方认出了他,微笑着对他说:“您好,恺撒比兹先生。”

      恺撒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认识自己,一愣,随后走去了钢琴边。护站起来对恺撒说:“你当时那张纸条,就是他交给我的。”

      恺撒回忆了下,还是不记得对方的脸。护走到钢琴旁对恺撒说,今天你先等一等,他还有一点时间就要回去了,等他再过一次曲子。恺撒点点头,站了起来,对面的少年急忙摇头说没关系您继续坐吧,我不用钢琴。

      恺撒这才发现对方手里拿着把提琴。护示意可以了,对方拉了起来。那是非常奇怪的曲子,缓慢而悠扬,让整间房间都比夜色还要宁静。恺撒听神了,他第一次对钢琴以外的东西产生了兴趣;那明明就是个小小的木头,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护打断了少年的演奏,纠正了一下揉弦的长短,又叫对方重复了一次。恺撒好羡慕,他也希望护能这样指导自己。他看去护手上的白手套,暗暗算计着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不需要示范而练习。少年拉完了,护说,可以了,明天早点到。

      他随即转头问恺撒,你也弹弹。

      恺撒弹了,依旧是那不如何快乐也不如何轻松的《小星星变奏曲》。护问少年,怎么样?少年急忙摇头说,我不懂这个。

      “他是苏裴,中国人。”护简单介绍了下,收拾东西走了。刚要关门,他又探进头来对恺撒说,年末的演出你可以和苏裴搭档,不过你要先学会轻轻地弹琴。

      门合上了,走廊里传出怜人稚幼的笑声。苏裴看看眼前的恺撒,发觉对方根本就是在反感自己的存在,急忙收拾提琴准备离去。恺撒也正站起来,要去自己的书包前拿谱子,他走路有些急,同正要直起腰来的苏裴撞在了一起。苏裴手中的琴掉去了地上,幸好苏裴手快一把抓住,琴只是碰到了地面,没有过大的撞击。

      恺撒并不在意,回头看苏裴时才发现对方几乎快要哭了,正认真地检查着琴,活脱脱地捧了件宝贝。这么一来恺撒倒有些不自在了,苏裴抬起头来看见对方询问的眼神,急忙说,没关系,没有撞到。

      “这是向攸斯波夫先生借的,可不能弄坏。”苏裴将琴小心地放进皮箱,起身朝对方点点头说:“打扰您练习了,我走了,希望您今天的练习能够顺利。”

      就算恺撒是提琴白痴,他也知道眼前的少年拉得一手好琴;对方能够得到攸斯波夫的亲自指导,恺撒想着想着,有些负气。

      第六章

      夏天到了,人都有些浮躁,夏天一过,期中测验也就到了,期中测验前的日子,就是那魔鬼一般的萎靡期。亚历山大只带了五个学生,情况还算好,有些导师带了十多二十个学生,也就忙得脚不沾地。亚历山大的其他四个学生都是优秀而听话的好学生,只有那位攸斯波夫的关系生实在令人头痛;眼看着考试就要到了,这位怪物却连曲子都还没选好。

      八月了,练习呈白热化状态,而学校居然在这个时候要求亚历山大为秋季的独奏会做准备,通知第一个传去护手里,护支着下巴看了看,只得那起电话联系音乐厅。演出最后决定在教堂举行,弹奏的曲目全是巴赫的作品;亚历山大苦练十年的管风琴终于出头了。

      通知传去亚历山大手里,他几乎不敢相信。亚历山大是世界闻名的钢琴少年,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从高中起就进入了法国国立音乐学院的附中学习管风琴。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深受家庭的影响,他从小就喜欢管风琴和合唱;无奈他的嗓子似乎不太适合学习声乐,于是他花掉了钢琴比赛积展下的所有钱财,报考了法国国立学院,开始了管风琴的学习。他一直无法在管风琴上出人头地,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今天,他一拿到通知单就知道这里面护一定费了大功夫,只有护知道自己沉迷于管风琴,也只有护愿意为自己奔波场地和演出机会。

      他仔细看了看名单,古钢琴的演奏者是钢琴系排名第一的学生陈欣,第一小提琴和第一大提琴的人选还没定。亚历山大不操心这个,他知道护一定会给他安排最合适的人,因为他看见了通知单的右上角写着护的名字,他的头衔是演出总负责人。

      眼前的恺撒正在弹琴,亚历山大有些感慨地想,自己也好眼前的恺撒也好,欠护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

      护刚进学校时,校长就任命他为学校巡演的总负责人,可是不会协调人际关系也不太会说话的护刚上任半年就几乎得罪了学院所有的教授;他只会凭自己的感觉选学生,也只会凭自己的感觉选曲目,他不知道这个教授教的学生和那个教授教的学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懂得哪个教授背后有那哪个集团,意味着所少数额的赞助。他刚一进学院,地方还没踩热,就强硬地将亚历山大从法国爱乐调来了自己学院,搞得那之后半年法国□□都不愿意接洽这边过去的演出;他还将两名敌对教授的学生安排在了一起演出,理由仅仅是因为“音量刚好符合”。他自己无法带钢琴系的学生,却对别人的学生指手画脚,彩排时所有人都说好,他一个人说不好,这里不好那里比好,根本不管旁边站着的导师脸色有多难看。正因为这样古怪地性格,他上任不到半年就不得不辞退总负责人的头衔,被学院派去做指挥系的导师。哪知刚换了工作,Y&A和ABC两家公司又不愿意了,他们指名点姓地要求“攸斯波夫”来做音乐,不是护在场录制的演出他们一律不采用。学校为此开了好几次会,最后决定让护去做音乐总监,亚历山大觉得这个位置很适合护,那是个没有是非的地方,只需要追球完美就可以了,这不是很适合么?

      亚历山大还在走神,恺撒弹完了,抬头看他,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的演奏,火气上来了,一关琴盖起身要走。亚历山大今天脾气很好,非常有闲心同眼前的野猫周旋;他微笑着说,我可不是不听,你的第三章整个都错了,你没看见第三页开头的那个变调么?

      恺撒这才发现那个神秘的地方果然有个小小的变调,直接导致了后面两页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他的脾气可不像亚历山大那么好,最近的他为了考试练得很勤奋,却又因为没有进步而觉得无聊。他眼前放着贝多芬,那死气沉沉的曲子和要死不活的重复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这是一首缓慢而平稳的曲子,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四次,恺撒于是深深地记下了路德维西贝多芬的名字,边弹边诅咒此人不得好死。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恺撒主动提出了问题,他已经认识了五岁的莫杂特和五十岁的肖邦,他想看看今天的怪物会有什么背景。怪物果然很有背景,亚历山大随口说,哦,他是聋子。

      恺撒认为对方在同自己开玩笑,火气起来了又被理智再次压下去。他继续弹,亚历山大笑眯眯地指出一堆毛病。亚历山大好笑地想,小子,我就要让你知道,就算我不认真听你弹琴,我也能挑出一堆毛病……他还兀自说着,恺撒突然很重很重地关上了琴盖——这次他真的起身走了。

      谁要弹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曲子!恺撒生气地想,大跨步地朝花园走去。花园里开了很多花,太阳很好,花的颜色异常好看。他独自坐在水池边上,气慢慢褪下来,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引人入睡的曲调,挥之步去,他不由得一阵心烦。

      他真的很努力了,亚历山大给他曲子时他就不喜欢,可是他还是接了下来,还是认真弹了,还是认真地思考了曲子的意思……他实在不知道这曲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演奏里一定有很多不足,但刚才那家伙的态度实在令人窝火,居高临下地说出一连串毛病,就好像自己的演奏是堆垃圾。

      亚历山大被冷落在了琴房里,他好气又好笑地想,多少学生想上自己的课还上不了呢,这个家伙居然就这么走了,他到底几岁?——当然,他也有反思自己刚才的态度好像是不太对,那首曲子根本不适合这头野猫,当时选这个曲子时,他本是怀着一丝期待,希望对方能够拓宽自己的曲风,演绎不同风格的曲子,看来这个美好的愿望只能是愿望了。

      恺撒顾及颜面不愿意回琴房,可脑子里的旋律又一直折磨着他的视听,他将双手放在水池边敲打着,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回忆那令人窝火的旋律。渐渐地旋律本身不那么令人厌恶了,他也发现了很多很多的不足。他的脑子里全是旋律,旋律逐渐和手的动作合在了一起,手指敲多重脑子里的音就该有多响,他都慢慢地摸出了规律。月亮上来了,他还在练,他不断地看时间,希望能熬过护下班的时间,好回护的办公室练习——最近护的办公室里总有很多外人,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练习。

      亚历山大过来找他,看见对方正在无声地练习。他等待了半个小时,看着月光下模糊的侧脸镶上一圈银边儿,勾勒出刚毅的轮廓。他走过去,对恺撒说,饿不饿?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当自己的主观不如别人时,就失去自我的事么?”吃饭时亚历山大问恺撒。眼前的孩子似乎饿坏了,狼吞虎咽地扒着通心粉,亚历山大猜他平时一定没钱好好吃饭。

      “我不是正规音乐学院学出来的学生,我家是巴黎郊区的一户农场主,我的钢琴是向我叔叔学的。后来,我按照他留的字条找到了法国国立音乐学院,叔叔的朋友在那里教书,他带我去参加了插班考试,那次考试令在场的所有人大跌眼镜,于是我被破格录取了。”

      恺撒停下了口中的食物,他虽没说,但亚历山大能看出他眼中的羡慕。他笑了笑,继续说:“我被称为天才,当时的我和你差不多,也是什么不懂也什么都不怕,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是最厉害的人。”

      恺撒点点头,亚历山大愕然,心想不会吧你还真承认?老天,为什么会有如此狂妄的人。

      他敲敲对方的额头说:“我可比你优秀,至少我能分清楚贝多芬和门德尔松。”

      “我得了很多奖,见过很多音乐家,也听了很多音乐会,我都觉得自己比他们厉害,而实际上,我到现在也还是这么觉得。”亚历山大张开双臂,摊坐在椅子上。对面的恺撒又点点头,亚历山大心想,不对,这个不是狂妄,这个是猖獗。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在挪威参加比赛时,叔叔专门打电话来,叫我去听康斯坦丁在奥斯陆的演奏会。”亚历山大的眼似乎透过餐厅的屋顶看回了过去:“于是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我失去了自我。”

      “叔叔对我说,以前的你不能听他的演奏,但是现在的你,应该可以了。哪知,那次演奏会之后,我就变了,我无法不带上他的影子……那次比赛我得了第一名,但我知道,那个根本不是我,而是康斯坦丁的留声机。”

      恺撒不点头了,他依旧无法理解那种类似于被催眠的感觉。

      “那是非常霸道的音乐,是那种惟我独尊的演绎,那时的康斯坦丁,还只是二十七岁的青年。那天比赛结束之后他也有参加挪威□□的晚宴,我甚至同他握了手。他对我说,你要快乐地弹琴,‘让生活中所有阻止你快乐弹琴的事都消失掉,让你的演奏里只存在快乐’。”

      “这不可能。”恺撒摇摇头。

      “我也问他,如果乐曲本身是悲哀的呢?”

      恺撒急忙点头,他也这么想,虽然他演奏出的所有乐曲,哪怕是丧葬进行曲,也一点不悲哀。

      “为自己能够演绎出如此程度的悲哀而喜悦,为自己的演奏喜悦——又不是要你为那首曲子喜悦。”

      恺撒又不明白了,愣愣地摇摇头。

      第七章

      亚历山大告诉恺撒,说他自己并不知道天才的定义,但他能感觉到,那时的康斯坦丁一定经历了很多东西,并在经历里得到了很多东西。康斯坦丁非常显眼,有一种傲气,更有一种霸气,是那种他一出现就会使人想要推崇为偶像的特殊气质。

      恺撒发现眼前的人是如此迷恋那个康斯坦丁,像诉说着自己的信仰一般,不断地描述着丰富着自己偶像的每一处细节。恺撒有些了解亚历山大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对方有多么天才,但他知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希望爬得更高弹得更好。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对方:“那攸斯波夫先生呢?”

      亚历山大一听,哈哈地笑了,笑得很大声。他说对不起,我都忘记说他了,他和他哥哥从来都在一起,那次也不例外。

      “为什么你对攸斯波夫那么感兴趣?”亚历山大绕有兴致地反问。

      “是他要我过来的,他似乎很了解我,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换你说说你的事吧。”亚历山大做了个“请”的手势。

      恺撒不愿意说,看着对方,慢慢地又放下来了戒心,不带感情地叙述起来。他大概说了两年前攸斯波夫来自己打工的店里的事,他随后问亚历山大,他当时在德国做什么?

      亚历山大摇头说不知道,两年前的话他应该刚刚接到这边大学的邀请……你和他的相遇是几月?

      “一月。”

      “他一月三号那天,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通过了毕业考试,那之后,他就来了奥地利。”

      “那天是一月四号。”恺撒肯定地说。亚历山大心想你小子记这些倒很有心。

      “他考试一通过就同Y&A签了约,应该就是第二天,原来他翘掉了签约后的晚宴是去你那里了啊。”亚历山大很清楚,因为当时的自己就在晚宴上,而当时的晚宴主角却整夜未到场。

      “你听过他的毕业演奏?”恺撒立刻来了兴趣。亚历山大点头说,是的。

      “不过你不会感兴趣,他学的是指挥,他的毕业考试,我就在现场。”

      恺撒很失望,他还是想听护弹琴,一次也好。亚历山大遗憾地告诉恺撒,不可能的,他早期的钢琴和小提琴演出都是同康斯坦丁混在一起的,只有他哥哥的加演他才会出场,而且都没有录像,也没有录音,他唯一有的,就是指挥作品。

      “我并不知道攸斯波夫的水平,”亚历山大最后说:“不过他是康斯坦丁的宝贝,这个大家都知道。”

      “康斯坦丁现在在哪里?”

      “我与他见面时,我十五岁,我十六岁时,他家就发生火灾,他和他的父母全死了,就剩下了弟弟攸斯波夫……”

      “手!”恺撒打断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点点头说:“你也知道了?是的,攸斯波夫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他那双手。”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感觉,”亚历山大说:“他什么都还没留下,没有一盘CD也没有一场专场,那时的他,才十六岁……什么都没有了。”

      恺撒竟也觉得难受了,对旁人冷漠如他,也会有难受的时候。亚历山大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对方说,我只听那些有幸听过他演奏的人说:那不是人,是妖精。

      吃饱了,恺撒又要回去练琴,亚历山大看看时间,随后说我陪你去吧。两人回了学校,去了护的办公室,那架黝黑的钢琴立在那里,恺撒问亚历山大,既然他不能弹琴了,为什么又要放个琴在办公室?

      “怜人喜欢,”亚历山大笑着掀起琴盖:“攸斯波夫是位完全不称职的父亲——没有任何父亲会像他那样宠溺儿子。”

      他们果真练起了琴,恺撒少了很多抵触,练习顺畅多了。轻重对了缓急对了,过渡也对了,但依旧是空洞的没有感情的演奏。少年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将内心依附到手上去,还不太懂得感情该怎样由旋律来宣泄。亚历山大无奈地想,或许眼前的野猫根本就没有感情。

      他猜对了,恺撒确实是感情淡漠的孩子,是的,不但迟钝,还很淡漠;他并不认为失去有多么难过,得到多么欣喜。他的世界被他自己包裹得很好,里面的他只是单纯地享受着手指的运动和鲜花的味道,那里面没有过多的感触,更不可能将感触具像出来。他听见亚历山大问他,你快乐么?

      “弹琴时的你快乐么?”亚历山大有些急切地问他。

      恺撒并不觉得自己快乐,弹琴是本能,并不是快乐就弹不快乐就不弹。他恍惚地看着亚历山大,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

      亚历山大又问他:“姑且不论快乐不快乐,有“不能弹琴”这样的失去,你会痛苦么?”

      恺撒有些明白了,刚刚在水池边上的那些心烦意乱或许就是痛苦的表面。

      “像攸斯波夫那样被烧毁了双手,像他那样的话,你痛苦么?”亚历山大有些不顾一切了:“如果那是痛苦,那相对的还没有被烧毁双手的你享受的就是幸福!相等的幸福免去的是相等的痛苦,你能感觉得到那份痛苦么?”

      “把那份痛苦团起来,揣在胸口,弹‘革命’!”亚历山大拍拍琴盖:“要把那个压着你的痛苦挤去指尖,从指尖里流出来!”

      恺撒突然开始弹,用手狠狠地砸去了钢琴。他扣起了五指——手并不像亚历山大那样放松地扣在一起,他的五指像钢签一样,保持着手背的平稳,那手指急切地滑过键盘,击出了一个个音符,凑成刺耳地旋律。

      半年的练习,直到今天,恺撒比兹才真正弹出了一首像样的曲子。

      就要考试了,恺撒并不紧张,虽然他的这首贝多芬依旧太过愤怒,虽然他踩脚踏时还常常忘记松腿。轮到他了,他进去之后,总算不忘向在场的教授大爷们行礼,礼毕,他刚一坐下去,贝多芬就急切地响了起来。

      他得了最低分,教授们站在走廊上议论着攸斯波夫担保的学生怎么会得出如此差劲的成绩,亚历山大一路走过来,听得多了,有些不以为然。走廊尽头的恺撒正独自一人看着窗外,得不到肯定的少年无聊地眺望着远方的云彩,或许再跨过去一点,就能看去德国,看去慕尼黑,看回自己家的小花店。亚历山大有些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明明是全不在乎身周事的态度,怎么突然又变得这么在意输赢?他走过去,推推对方的肩膀,笑着说,攸斯波夫叫你去他办公室。

      恺撒有些恍惚地跟着亚历山大穿过走廊,大家都对他指指点点,他有些不自在。以前的世界多单纯啊,只需要自己弹,弹得怎么样都是最好的。现在的自己弹什么都是最差的,明明是同样的东西,凭什么自己要被奚落。他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那个没有听众也没有对错的简单世界,他不得不思考:为什么自己要来到奥地利?

      他将自己的疑问告诉了亚历山大,不知为什么,他很愿意对亚历山大说这些;他从来没对人倾诉过,第一次倾诉,他觉得陌生,还有些惊喜和揣揣不安。

      亚历山大微笑着说,或许攸斯波夫对你的肯定让你更加自信了,所以你来到奥地利,寻找你自己的听众,“当自己对自己的肯定不够多时,人总会奢求他人的肯定。”

      “攸斯波夫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恺撒路过时听到旁人议论着说自己丢了攸斯波夫的脸,这话让他很难受;恺撒对攸斯波夫抱着很大很大的感激之情,他不希望自己给对方带去哪怕一点点的难堪。

      亚历山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对恺撒说:“或许你希望得到很多人的肯定,但你越出名,你就越需要注意如何排斥不恰当的肯定。”

      恺撒很沮丧,听了亚历山大的话之后他更加沮丧,终于让心情浮上了脸。亚历山大叹了口气,敲敲护的办公室门,扬声说,我进来了!

      护正在背谱子,见到恺撒沮丧的脸,他莫名其妙地问对方,你怎么了?

      亚历山大苦笑着说,老头子们压分。

      恺撒不说话,护递给他一本谱子,他也不认真看。是的,恺撒心虚,他不敢抬头看护……但又想看看对方此刻的表情!于是,他一边看谱子一边朝书桌那边瞄。护注意到了恺撒的表情,失笑道:“你确实弹得不好,总不能叫我安慰你吧,给你的是年末考试的谱子,你摸熟了就找苏裴一起练。”

      护又转头对亚历山大说:“听说你最近都没有参加排练?”

      亚历山大歪歪嘴指去旁边低头看谱的恺撒,护点点头说,你自己看。

      “我可以让苏芳埃迪担任女高音么?”护一边看着手上的曲目表一边问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笑着说,随便你,漂亮的就好。

      护又说了什么,声音太小,连亚历山大都听不见了。亚历山大有些担心地问他:“你的嗓子不要紧?”

      “我说,这次,Y&A可能要录。”护扬起嗓音,却依旧很小。

      第八章

      恺撒还是没有精神,亚历山大必须启程去排练室了,走之前他对恺撒说,要不要来看我排练?恺撒摇摇头,一脸的兴趣缺缺。

      “攸斯波夫说话很不经考虑,你是不是还在意着他说你弹得差?”

      恺撒点头又摇头,点头是因为他确实这么想的,摇头是因为他想掩饰自己其实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其他意思,就只是说你差……诶诶不对!总之他并没有对你失望。”亚历山大也被护传染了:“你手上的谱子你自己弹弹,我明天小课时再同你具体说。”

      恺撒翻了翻手中的谱子,是本复印本,全是手写的谱子。有很多快速的音符,左右手都是,还有很多连贯的跳音,和升降调极多的音阶——这样的谱子恺撒非常喜欢,他急忙跑回护的办公室,摆好琴谱弹起来。

      那是很单纯明净的旋律,很像风。恺撒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又进步了,在能分辨出各人的特点之后,现在的他还能将乐谱的感觉自动形象化了。他的脑子里会出现涟漪和清风,有时还会有暴雨。眼前的曲子很淡雅,后半部分里,清风中合上了一只燕子;燕子和风飞着同一个方向,又总能斜斜地擦着风落回屋檐边,带上一道好看的幅线。

      他家的屋檐下就有燕子,黄昏时分,燕子就会挺着大大地肚子回家;它们能准确地滑进自己的窝里,带上一阵好听的啼叫。有一次一只燕子落地失误,没有回到自己的窝里,恺撒看见了,就将他拣回了自己房间。燕子从此开始绝食,仅在一天之后就死了。父亲告诉他,燕子是很有骨气的动物,它决不在被捕之后进食。

      那是个初秋的黄昏,他记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走去楼下,父亲告诉他,如果看见失足落地的燕子,要这样将他拣起来,然后抛向空中,这样他才能够飞。

      “他的肚子太大,让他就这么站着飞,他会飞不起来。”

      那时的恺撒才只有八岁,那之后不久父亲就失踪了,七年后他始终没有回来,便被警方判定为死亡。

      恺撒一激灵,随后发现自己在走神。来这里弹琴之后他突然变得爱走神了,还比以前多愁善感了很多——恺撒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门响了,苏裴推门进来要找护,见屋里只有恺撒一个人,便知道自己是再一次地打扰到了对方练习;他急忙退出门外要合上门,就在这时候,恺撒对着门缝说:“喂……”

      苏裴露出半个脑袋,礼貌地问他:“您叫我?”

      “你上次拉的是什么曲子?”恺撒说话并不如何礼貌:“再拉一次可以么?”

      苏裴好高兴啊,笑着进来了,看得出他很愿意亲近喜欢这首曲子的人。他拿出琴,高兴地说,你喜欢么?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叫……

      苏裴一时间不知道曲子的名字该如何用德文说,他索性不说,直接拉了起来。缓慢的曲子,有些凄切,又有些酸楚,但基调是柔软而和谐的。恺撒静静地听苏裴拉琴,他发现苏裴哭了,但嘴角却又弯了起来。

      拉完后,苏裴用英文翻译了曲名:homesick。

      “《思乡曲》,”苏裴用奇怪的语言重复了次名字:“用我们的语言,是这么说的。”

      “你哭了。”恺撒放轻了声音。苏裴急忙道歉说不好意思,随后抬起袖子擦干了眼泪。恺撒打量着少年,男孩长得很斯文,戴着老土的眼镜,看年龄最多十五六岁。第二天,他从亚历山大那里知道,这位叫苏裴的少年,就是攸斯波夫今年收的两个学生中的一人,另一个是学指挥的,连亚历山大都没见过。

      “十六岁,以他的年龄来说,拉得很不错,”亚历山大对恺撒说:“据说他出来之后可以直接和Y&A签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Y&A又是什么?”恺撒看了看手中的谱子,写得有些潦草,他不得不指给亚历山大,让对方替他改清楚些。

      亚历山大告诉他,Y&A是世界三大唱片公司之一,比其他两间更愿意签约新人,而攸斯波夫是他们指定的古典音乐录制的音乐顾问,也是现场的音效总监;很多人想当攸斯波夫的学生也是图了这个方便,虽然其他教授能帮忙拉赞助拉关系甚至拉奖牌,却没有哪个能直接拉唱片公司的合约。

      “攸斯波夫自己就是Y&A的老板签下来的,否则学指挥的他不可能在二十四岁就出自己的唱片,那时他才刚毕业,Y&A就能找到费城管弦乐团让他指挥。”

      恺撒不感兴趣,自己弹起琴来。他弹了一截,转头看去亚历山大,却发现亚历山大也正带着极有兴致的表情聆听着他的演奏。亚历山大示意他继续弹,他断断续续地弹了;亚历山大示意他再弹一次,他只好再弹。如此反复了大概四五十次之后,亚历山大轻声说,换个调,从头弹。

      这下调子全没了,恺撒的演奏漏洞百出,才刚成形的旋律立刻演变成了噪音。由于升降调全没了标记,恺撒总要忘记升降调,亚历山大死命捂着嘴,听着旋律左去那边,再左回这边,让好端端的圆舞曲成了不伦不类的诙谐曲。由于恺撒不断地停下来找调子和对谱子,旋律也就没了节奏,于是这古怪的诙谐曲里还带上了蓝调的味道,成了彻彻底底的怪物。

      恺撒完全弹不下去,他想放弃,亚历山大不让。野猫又要发作了,亚历山大急忙死死盯住他,同对方在眼神上做斗争。野猫又安静了下来,气鼓鼓地继续弹琴,可惜调子还是不对,吞吞吐吐地像位要死的老太婆在咳嗽。

      亚历山大笑着说,你回忆下刚才的节奏,然后慢慢弹。你不要看谱子,跟着脑子里的旋律走,你走两页就能记住升降调了。

      他问恺撒,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变调么?恺撒摇摇头,心想:你不是为了整我么?

      “我不是要整你,”亚历山大笑了,恺撒一惊,心想:这个家伙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不爱看谱子,哪怕错了也不愿意多看,那些老头们或许讨厌你的做法,但我很喜欢。”

      恺撒觉得自己被表扬了,“噌”一下竖起脖子,有了些精神。

      “音乐是用听的,你在用耳朵聆听自己的音乐,自己感受里面的轻重和对错,我很喜欢。比起对照谱子上的forte或allegro,你更愿意由自己来决定速度和轻重,或许你现在的感觉不见得准,但以后一定会好的。”

      “所以,”亚历山大指指琴:“再弹,自己感觉你是对还是错,你已经由自己的手知道了旋律了,现在你要怎样换个调子得到那个旋律,你自己揣摩。”

      糖果一发,野猫马上尝到了甜头,干劲十足地练了起来。那天的小课又持续到了十一点半,回家时亚历山大对恺撒说,等你把七个调都弹对了,你再找苏裴合练。

      恺撒说,苏裴需要多久的单独练习时间?

      亚历山大摊摊手说:“他?他能直接拉的,变调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这个鞭子配合着今天一系列的糖果,让眼前的野猫完全被驯服了。亚历山大懒懒地笑着说:“要成为攸斯波夫的学生,这个是基本的基本。”

      那之后的三个月里,被驯服的野猫果然天天浑然忘我地练习变调,他讨厌B调,因为他很容易忘记升降调,他也很讨厌C调,因为很难听。他慢慢地了解了每个基调的感情色彩,他开始感觉到哪些调子是明快的,那些升降搭配在一起是惆怅的;他也逐渐了解了速度和调律的搭配,虽然还是不会自己处理轻重和归纳乐句,他总算能判断好整体基调的感情色彩了。他清楚地感觉到,这首曲子,前面很温柔,中间很惨,最后很庞大。他不知道这个是谁写的曲子,也不知道背景,但应该就是这么弹,他相当肯定。

      还有两个月就是年末演出了,这次的演出占总成绩的60%,非常关键。那天下午,亚历山大叫来了苏裴,苏裴很高兴地对恺撒说,能与您合作,我非常荣幸。

      亚历山大抢在恺撒之前开了口,他对苏裴说:“这小子没跟人合作过,你要小心。”

      恺撒朝亚历山大望去,发现对方似乎是要离去。亚历山大对琴房里的两人说,今天明天我都不在,你们自己合作吧。

      “苏裴很老实,你不准没有礼貌。”亚历山大专门指了指恺撒,轻轻合上了门。

      苏裴偷偷看去眼前失落无比的男孩,觉得很有意思。眼前的少年并不像亚历山大所说的那么桀骜不逊,而是个依恋导师的别扭孩子。苏裴笑得很温柔,他对恺撒说,明天雨果先生就要公演了,他今天一定要去彩排,不然其他人会相当麻烦。

      恺撒心想,恩?他姓雨果。

      “什么公演?”

      “管风琴表演,巴洛克时期的名曲吧,几乎都是巴赫的,我明天也会过去。”

      “他弹什么?”

      “管风琴。”苏裴终于笑了,他很喜欢眼前的男孩。

      恺撒似乎在思考什么,苏裴静静地等着,大概五分钟之后,恺撒掀起琴盖,看向苏裴;苏裴早已拿好琴等着了,这便悠扬地提起琴弓,搭去了琴上。

      “我先拉一次?还是您先?还是直接一起?”苏裴笑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非常讨人喜欢。

      恺撒犹豫了下,随后说,你先。

      第九章

      此刻,恺撒对苏裴手中的那截木头充满了兴趣,真的只是一截木头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组旋律飘出来?他本以为小提琴就是刺耳的旋律,总是高高地盖在其他乐器的声音上面;然而眼前的这截木头发出的是很多很多声音,是很多很多组合旋,这截木头本身就成了一组管弦乐团,它自己就有了几个声部,分清楚了主旋律和合旋。

      恺撒慌神了,他觉得对方的演奏已经是完美的了,自己的钢琴应该往哪里插啊?

      小提琴里传出的是完全陌生的旋律,然而好听。那也不是前面温柔后面宏大的诠释,而是活泼轻快的旋律,搭配着苏裴温柔的笑和微微闭起的双眼,让人无法质疑他诠释的正确性。

      苏裴拉完了,他一看恺撒的脸就知道对方已是方阵全乱。苏裴告诉恺撒,或许你也应该弹一次,我来合。

      “前面的主旋律是钢琴,中间是小提琴,最后的旋律我们俩应该是一样的,所以是一起走主旋律。您觉得可以的话,我们先来一下第一章节吧。”

      恺撒将手放去钢琴上,随后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苦练了三个月的旋律。他的脑子里只有苏裴的旋律……骗人!他那个是伴奏?怎么可能?——那个明明就是主旋律。

      他望向钢琴左边,想要向亚历山大求救,转头看去这才想起亚历山大根本不在。他努力地回忆着旋律,他感觉着旁边静静等候着的苏裴的视线,说真的,他想起身离去。

      然而苏裴的态度实在无法让他发作,他在崩溃边缘回忆起了一点点旋律。那不是开头部分,他只好顺着旋律往下想,想去那需要重复的小节,这才回忆起开头部分的合旋。他硬着头皮弹了一次,他不敢慢了,哪怕自己的理解一直告诉他这里应该轻一些温柔一些;就因为苏裴的琴并不轻柔并不慢,他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理解。

      苏裴听完了这无数停顿无数错音的第一章节之后,点点头,喃喃地说,真好听。

      恺撒觉得眼前的人真虚伪。

      他并不知道,苏裴脑子里已经自动地将钢琴和提琴的旋律柔和在了一起。苏裴也不容易,他拿到曲子时第一章节就是个伴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伴奏加上那神秘的主旋律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反应,能生成如何的旋律。今天他终于知道了,虽然那旋律是磕磕碰碰了点,但他总算解开了心中的一个节。这下换成了恺撒等待苏裴,苏裴愣愣地站在那里处理旋律,他的脑子迅速地将钢琴声融进自己的旋律里,再自动处理好各个部分的连接与过渡。他都安排好了,低头时才发现眼前气鼓鼓地等待自己的恺撒。怎么忘记了还有人在呢!他连连责怪自己,急忙抱歉地对恺撒说,真不好意思,因为好听,所以走神了。

      对方的样子实在不像在恭维,但恺撒也实在不觉得自己的旋律有多好听——尤其是在和苏裴对比之后。

      “再来一次吧。”苏裴有些迫不及待。

      恺撒再次开始了他的磕磕碰碰,第三小节的时候,苏裴的琴声响起了,旋律一下子从垃圾升华成了精品。琴声很小,毕竟它是伴奏;然而轻快柔和的琴声一加进来,钢琴声突然就有了底气,像是在下面加上了一块托盘,琴声也就因此凝聚在了一起,上升到了某个层面。这下钢琴也逐渐顺当了,被提琴牵引着摸索出了节奏,统一了情绪;恺撒偶尔会记不起下面的旋律,然而提琴声一融进来,后面的记忆就自然地被唤起来。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他们俩都因为彼此的旋律而更加了解眼前的谱子,虽还未经过任何处理,但就只是现阶段的合奏,他们已觉得异常兴奋。

      苏裴的理解依旧是轻快柔和的小快板,恺撒心里却总有着自己那柔和惆怅的情绪。他总觉得自己的理解并没出错,他于是开口问苏裴,这个曲子是谁写的?什么背景?

      也就是此刻,恺撒终于明白了亚历山大的话——你要弹好一首曲子,就一定要了解他的背景。

      苏裴吃惊地反问道:“你不知道是谁写的?”

      “是攸斯波夫先生写的。”苏裴不敢相信地回答道:“至于背景……我不知道。”

      “那……攸斯波夫的背景是什么?”恺撒了解不到作曲的时代背景和作曲动机,只好掉过头来了解作曲家的生平。苏裴吃惊地笑了,他轻声说,果然是位完全不图功利的钢琴家。

      苏裴并没有介绍护的生平,他反问恺撒,您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残疾人。”恺撒实话实说。

      苏裴觉得这话似乎不太有礼貌,转念一想也确是事实,于是笑了。他将琴架好,歪过脑袋,随后说,我们还是练琴吧,不要让攸斯波夫先生失望。

      他们又合了几次,天色暗下来了,苏裴要去附近的餐馆打工,不得不准备离去。他们约好第二天晚上在护的办公室见面,继续练琴。第二天早晨,恺撒早早地去了护的办公室,护整天都没有过来,护不过来怜人也就不在,于是恺撒独自一人享受着全学院最宁静的办公室和最高档的钢琴,自由自在地练习他的协奏曲。

      今天的学院特别空,中午,恺撒去餐厅吃饭时,发现很多平时能在钢琴系走廊上见到的脸孔都不见了,他随后才在别人的谈话里知道,今天学生们都上教堂听亚历山大演奏去了,因为很多教授也过去了,所以钢琴系下午的课几乎都改成了自习。在恺撒脑子里,亚历山大是个吊儿郎当的典型法国人,不愿意追究东西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是位看不出城府的无拘无束的人。他试着想象对方在庄严的教堂里演奏那有着无数烟囱架起来的乐器,他还构思出了天使和彩色玻璃,然后他觉得这画面不伦不类,就连小天使的脸也变得嬉皮笑脸起来。

      他独自在护的办公室里摸索着钢琴,但又想去看看对方的演出。最后,他还是去了,因为不认识路,他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巨大的,有着巴洛克风格房顶的雪白教堂。教堂外停满了各种车辆,各个国家的车牌都有;正是中场休息时间,人们或是站在教堂门口谈话,或是三三两两地结伴参观教堂附近的雕塑和彩绘。钟声响了,下半场要开始了,恺撒要从正门进去,却被门口检查票据的教父拦了下来。他在门口向对方解释说自己无论如何想进去看看,对方则慈眉善目地说这怎么可以呢?

      恺撒有些失望,正要离开时,他身后传来一句生硬的英文。声音的主人对教父说,他是我公司的人。

      教父立刻侧身让出了位置,恺撒不由分说朝里面一钻;他随后转头看向身后人,那是位个子相当高的亚洲人,身高超过了一米九,黝黑的皮肤和方正的五官,居高临下的表情看得恺撒一阵不安。这人也不再看恺撒,自己朝前排走去,看见他的人纷纷给他让了道;恺撒只见对方咖啡色的风衣夸张地摆晃着,这么看过去有些像皇帝的披风。

      恺撒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人怎么会拥有那么不可一世的气势?演出已经开始了,由于是站在最后一排,他看不清最前面的台子上都有些什么人。他踩着幽暗的彩色玻璃印下的阴影朝前排走去,他在第一排的人中发现了护,护旁边坐着怜人,然后是几位老年人,随后,在第一排的角落里,坐着苏裴。

      他走去苏裴身边,苏裴一见是他吓了一跳,随后急忙示意他蹲下来。第一曲完毕,苏裴趁着鼓掌和谢幕的空挡问恺撒,你怎么进来的?恺撒指指第一排正中间那拢咖啡色说,那个人带我进来的。

      苏裴瞪大了眼睛说,你确定是他?

      恺撒点点头,不再理会苏裴,自己朝台上看去。亚历山大出来了,致敬之后开始了第二幕,演出的曲目是《勃兰登堡协奏曲》。这是由很多独奏乐器交相呼应组成的协奏曲,总共有六个部分,今天亚历山大演奏的,是他的第三号协奏曲。第三号协奏曲是由大,中,小,以及低音提琴和管风琴组成,弦乐部分的演奏者都是由维也纳音乐学院管弦乐团里挑选出来的,他们的平均年龄都在四十五岁以上,且对鼎盛时期的巴洛克式音乐有很深的了解。今天,拉下演出者平均年龄的不协调人物是亚历山大雨果,他今年才刚满二十六岁,但今天的整个表演中,他才是压轴。

      《勃兰登堡协奏曲》结束之后,亚历山大开始了自己的独奏表演。恺撒听着身旁的苏裴低声告诉他,管风琴的最低音可达20Hz,是非常深沉的乐器。趁着曲目之间的停顿,苏裴又对恺撒说,你看见那些管子了么?有哨管和簧管两种,越粗越长的,声音就越低。

      “这是非常复杂的乐器,你要弹琴,还要同时注意音拴和音踏瓣,你还要看着风压;所以你看,”苏裴指指台上:“雨果先生面前的那个台子上,有各种键盘和摇杆,还有按钮。雨果先生真的非常厉害,今天的管风琴键盘有七层,脚下的那个键盘,还有两层,而音拴则有四百多个。

      恺撒看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蜘蛛一类的怪物形象——七层键盘和四百多个音拴?开玩笑,他是蜈蚣么?

      苏裴轻声笑了,他非常享受今天的演出。亚历山大奏的都是自己童年时电动游戏里的背景音乐,这勾起了他很多回忆。

      演出结束了,恺撒并不觉得有多好,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激动地鼓着掌,直接导致台上亚历山大的幕谢了一次又一次,恺撒觉得这些事除了耽误时间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亚历山大很随和,谢幕之后就直接从台上跳了下来,朝第一排的观众走来。护也站了起来,一站起来才发现苏裴旁边蹲着恺撒;他急忙问,你怎么在这里?

      苏裴替亚历山大答道:“他说是秋庭先生带他进来的。”

      护惊讶地张大了嘴,转头看了看那边高大地身影,摇摇头说,怎么回事?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牵着怜人的手朝大门口走去。怜人回头似乎是在找什么,走得有些不情愿。苏裴看了看恺撒,又看了看护,随后说:“攸斯波夫先生总是这样,从来不愿意交际。”

      第十章

      恺撒发现刚才那位高大的人正朝这边看过来,苏裴顺着恺撒的目光看去,随后急忙鞠躬点头道:“秋庭先生好。”

      那位叫“秋庭”的人点点头,稍嫌冷漠地问苏裴:“练习怎么样?”

      他又看了看恺撒,恺撒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再怕对方那凌厉的眼神,也直勾勾地反盯了回去。他们两对视片刻,苏裴感觉到了冷空气,急忙轻手拽了拽恺撒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这么看对方。

      对方冷冷地移开了目光,根本不把恺撒当一回事。对方问苏裴,攸斯波夫呢?苏裴急忙说,先生演出结束之后就走了,您找他有什么事么?

      对方不耐烦地摇摇头,转身利索地离去了。恺撒很不满意对方的态度,旁边的苏裴带着责怪地口气对恺撒说:“你不要这样看他,真的不要。”

      “他是谁?”恺撒盯着那人的背影问道。

      “秋庭纯,Y&A的老板。”

      恺撒还要再问,忽见亚历山大也朝对方走去,对方看见了,同亚历山大打了个招呼。那两人随即聊了起来……聊得似乎很愉快,亚历山大笑得前仰后合,那人抬手轻轻给了亚历山大一拳。

      恺撒无端地觉得不高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下个月就是年末了,恺撒和苏裴的合奏却仍然没有进展。苏裴很着急,又实在不愿意责怪眼前正为摸不着门路而脾气暴躁的恺撒。他只能一再练习一再琢磨,琢磨着两人的合作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恺撒的钢琴已经全部正确了,谱子上没有轻重缓急的标注,恺撒就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尽量地给曲子注入了灵魂。他们两人已经练了一个月了,一个月下来,好听的旋律早就变得不好听了,没有些许进展的调子显得毫无生趣,两人都只能生硬地搭配着彼此。

      苏裴轻声对恺撒说,我们再来一次吧。

      恺撒脾气已经到达了爆发边缘,他甚至开始想我为什么要用钢琴去跟那截木头合作?——他摇摇头,不愿意重复那已经重复了几千次的旋律。

      苏裴又说:“我不想让攸斯波夫先生失望,我们再来一次吧。”

      恺撒没好气地抬头奚落苏裴:“你拉琴到底为谁拉?攸斯波夫还是秋庭纯?你怕他们什么啊?”

      苏裴说也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我们再来一次吧。

      恺撒懒洋洋地动起了手指。手指接触到琴的一瞬间,恺撒突然对苏裴说,我们换个节奏,我就弹。

      “你要怎么样?”苏裴半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中,有些愕然地问对方。

      “前面慢,连音多些,中间更慢,最后重些。”恺撒的形容显然很不到位,苏裴莫名其妙地消化着,再无可奈何地理解着,最后穷途末路地抬起头说:也行。

      苏裴示意恺撒先来,恺撒动了起来,按照着自己那“温柔和谐”的理解弹了起来。恺撒并不是温柔的人,他将温柔想象成了阳光,还有一朵朵的郁金香,那些东西让人看了以后就觉得疲倦,在恺撒的理解中,这就是温柔。

      苏裴非常聪明,听了几小节之后就试着拉起了琴。苏裴的温柔自然不是阳光和郁金香,他甚至没有将恺撒表现出来的“温柔”定义为“温柔”,他将它称之为“黄昏的感觉”,是绚丽的金色彩云,是暮色沉寂中、归者身上的风尘仆仆。恺撒的郁金香变成了暮色,他们两人寻找着合适的主题,逐渐镶嵌进彼此。

      第一章节完了,两人互相看了看,新奇的诠释和完全的沉浸让两人都有些“灵机一动”的释然,苏裴有些吃惊又有些惊喜,他急忙示意对方开始第二章节,而自己则放下琴弓聆听起来。

      最开始时,恺撒觉得第二章节会“很惨”,是那种无可奈何的惨,就像被烧毁了双手的攸斯波夫。同苏裴合作之后他却又有了新的理解,他觉得那个曲调是缓慢的,是安静的,应该是类似于“疲倦”或“沉稳”一类的东西。恺撒努力聆听着自己的旋律,试图在里面得到新的启示。他希望旋律自身能给他些启发,他想同旋律谈谈。

      苏裴也动了起来,第二章节本就是小提琴的主旋律。他完全忽略了下面兀自演奏的恺撒,自己拉起了琴来。他只是聆听着自己的旋律,希望旋律告诉他什么。苏裴比恺撒有阅历得多,也更会总结;他逐渐加快了手中的旋律,他的眼前出现的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和春雷一样的懵懂,那自遥远地平线传来的隐约的声响,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昭示着某种必然的结局。

      恺撒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旋律,停下了手种的摸索,他全心全意融进了苏裴的琴声里。他觉得自己在睡觉,而家门口正敲锣打鼓地来了一群游兴的队伍——什么游行他并不知道,或许是万盛节的车队,或者是啤酒节的歌舞,还有可能是狂欢节的彩车,从慕尼黑的东部逐渐行来,靠近自己家门口的小巷,再逐渐远去。

      什么东西即将来了,睡梦中的他逐渐听到了什么,先是隐隐约约,随后越来越明显。近了,更近了……他猛然睁开眼睛!

      天光顿开。

      恺撒和苏裴同时移去了第三章节,那是雨点般的音符和急切跳跃着的断音!一切都揭开了面纱,阳光灿烂,人声鼎沸,钢琴急切地诉说着什么,提琴尽力地勾勒着什么。他们要用音符描述出很多很多人,那些人穿梭于彩车之间,吆喝着嘻笑着,令人晕眩的欢愉像雾气一般扑撒开来。

      他们的交融终于取得了完全的一致,或许恺撒想的是十二岁那年的啤酒节,或许苏裴想的是春节时的烟花爆竹——这并不重要。他们宣泄完最后一个音符,利索地结了尾,苏裴喘着气看去琴凳上的恺撒,恺撒喃喃地说,诶?这回对了……

      苏裴突然架好琴,着急地说,赶快!再来一次,要不然等下会忘的。

      恺撒也没弹尽兴呢,于是两人又来了一次。真好听,两人边演奏边想,真是太好听了!不行,还要再合一次,再合一次,直到身体都能记住旋律,睡觉都在唱歌了,才不会遗失此时此刻的这份感动,这份激情。

      那天晚上他们合奏了无数次,他们百听不厌,他们俩都被自己感动了。那天晚上,苏裴和恺撒回家之后,都还止不住脑子里的旋律。恺撒突然跑去楼下给苏裴打了个电话,他突兀地对苏裴说,要是明天就是演出就好了。

      苏裴说是啊,我也正想呢。

      两人都不说话,随后苏裴轻声说:“谢谢你。”

      恺撒挂了电话,小跑着回了家。

      一个月之后,年末演出的大厅内,所有人都被比兹-苏这对组合的演出震撼住了。苏裴是天才,这是学院人尽皆知的事;但恺撒比兹能够演绎出这样的音乐,在场的老头子们都不太相信。他们给了苏裴满分,给了恺撒八十七分,扣分的部分除了舞台表情不够以外,还扣了点轻重上的闪失。恺撒并不满意这个分数,他觉得自己的表演无懈可击;但亚历山大说够了够了,这个分数对于你来说足够了。

      然而最好笑的事还在后面,那天到场的护在听完了两人的演出之后,奇怪地问身旁的同事,那个是谁的曲子?旁边惊愕的同事递来节目单,上面赫然写着护自己的名字。对此,攸斯波夫先生非常认真地回忆了,也非常努力地琢磨了自己当时写曲子时的心情,他拿着谱子认真思考了很久,随后对苏裴及恺撒说,对不起,我真的忘了它本来该是什么风格,你们说怎么就怎么吧。

      “应该就是你们那样的,”护很认真地肯定了两人的演出:“我觉得那样很合适,我也没想出还能比你们更好的诠释。”

      苏裴听后哭笑不得,恺撒因为被表扬了,所以很得意。护将谱子递回给苏裴,随后说:“还没有名字,你们取一个吧。”

      苏裴急忙推辞说这个无论如何都该让攸斯波夫先生您来,恺撒却已经脱口而出道:节日。

      “好的。”护拿过节目单,在上面添上了“节日”这个名字。他随后对恺撒说,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给到九十分。

      “D&G会出今年度各个音乐学院的年末作品合集,我会联系他们,将这首曲子做为新曲目报上去。”护说完,对两人点点头,自己走了。苏裴还不敢相信,旁边的恺撒问他,你怎么了?

      然后苏裴又哭了,恺撒很讨厌看男人哭,急忙转身走了。苏裴见恺撒走了,也要跟过去,于是一边哭一边小跑着追。恺撒对好不容易追上来的苏裴说,哭什么!苏裴回答道,我没有哭。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亚历山大看着他们离去后,自己追上护,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护说,我很累。

      “你到底怎么了?”亚历山大一把抓过还继续向前迈着脚步的护,护的身体多单薄啊,亚历山大觉得着自己的手几乎能捏碎对方的肩膀。

      “我很累,累得不行了。”

      第十一章

      说完之后,护就独自走了,他对亚历山大说,怜人在车上等我呢。

      他比以前更瘦了,明明还是孩子一般的五官,说话和沉思时却已显出了十足的老人样子;护有着很深很深的眼袋,还有那完全不属于年轻人的死寂。才只是十二月,他已经穿得很厚了,哪怕在室内,也要穿上两件毛衣;亚历山大看着对方下了楼,再由窗口看去楼下的护裹上大衣,厚厚地将自己藏起来。笨重的外套让他显得越发瘦小了,亚历山大有些着急地想,难道他身边的人都看不见么?攸斯波夫根本就像一个快死的老人。

      那天是平安夜,学生们考试完结之后都回家了,家在欧洲的学生一下午里都吵吵嚷嚷地喝着酒,其他地方的学生也早早地定好了机票,正高兴地收拾行礼。亚历山大也收拾好了行礼,将所有的乐谱和唱片分类收拾好之后,驾车回了巴黎。

      冬天的太阳总是消失得特别快,夜色到来时,整个学校随着夜色安静下来。空荡荡的教学楼里,护的办公室依旧传出杂乱无章的琴声;而学校附近的小酒馆二楼那破旧的阁楼里,苏裴也正用提琴掩饰着自己的思乡之情。大家都回去了,整个世界忽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恺撒整个晚上都在弹琴,他想知道,这个琴里面,除了玩弄手指,除了轻重缓急,除了悲伤与不悲伤之外,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始终记得亚历山大的那句话:你快乐么?

      此时此刻的他非常快乐,他重复着很多旋律,或许是爸爸弹过的,或许是哪天路过琴房的走廊时听同学弹的,也有可能是路过哪里时其他乐器演奏出来的旋律。他都不管了,一股脑地弹了出来,他需要旋律才能思考,才能静下来寻找自己的快乐到底在哪里。

      他听到了门响,转头发现苏裴也来了。恺撒同对方对视了很久,随后做了“请”的姿势,苏裴点点头,拉起了琴。

      苏裴的琴不断地向恺撒展示着崭新的旋律,他拉了很久,最后拉不动了,便坐去恺撒旁边。问恺撒,你想不想家?

      恺撒知道苏裴很想家,刚才对方的琴声一直都说着这事呢,他早知道了。

      “在我的家乡,我们并不过圣诞节,我们过的节日每年的时间都不一样,今年是在一月中旬,到了那天,全家人都要回去姥姥家,一起吃饭。”

      苏裴出生在中国北京,父母亲都是教师,父亲年轻时会拉马头琴,儿子出生后,家里省吃俭用,让他跟了当地一位出名的二胡老师学习二胡。那时的老北京爱在周末的时候汇在街心公园里唱唱京剧,二胡老师很喜欢苏裴,经常带着他一起去,一边示范一边自娱自乐,苏裴由此得到了不少熏陶。八岁时,苏裴的音乐天赋已经非常明显了,街心公园里的老艺术家们都说这孩子应该去报考中音的附小。苏裴的父母并不知道苏裴到底有多么天才,但望子成龙的父母还是咬牙交付了昂贵的报名费,让儿子参加了音乐附小的考试。苏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随之而来的学费问题却成了全家人的心病。后来苏裴的老师连同街心公园的老艺术家们凑了一笔钱,苏裴的父母再东拼西凑出几万块钱,苏裴才有机会在附小学琴。八岁那年,中音的老师突然发现苏裴在小提琴上展示出了近乎神童一般的能力,他们马上将苏裴转入了小提琴系,跟随著名的表演艺术家铁庆春学习小提琴。十岁那年,苏裴参加全国小提琴比赛,得了第一名,他在小提琴上的天赋逐渐显露出来。

      苏裴始终忘不了京剧和二胡,他喜欢那个,空闲时间都拿来弄二胡,偶尔也唱唱京剧。学校里学京剧的学生一大早起来练嗓子,他听见了就会跟着爬起来,出神地聆听对方的抑扬顿挫。苏裴的嗓子很不错,轻轻柔柔的;扮相也很不错,斯斯文文的;他偶尔去看京剧系的演出,人家见了他之后,都说这小孩苗子生得正。

      十四岁时,由于教授的喜爱,苏裴破格分配到了宿舍,从此,他有了自己的房间和自己的琴房,也就是那时开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以后是要成大器的人了。苏裴很懂事,练习很刻苦,他公费代表学校参加过很多比赛,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闲暇时他依旧跑去京剧社,他喜欢上了一名武生,常常去看对方的排练,一看就要到天黑了才离开。

      他们俩慢慢好上了,十五岁时的苏裴,因为作风问题被学校记了过,而对方则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学校直接开除了学籍。苏裴觉得很对不起对方,他半夜里想要翻出校门,将对方留在学校寝室里的物品归还给对方;他至今不知道是谁告了密,总之,当他翻下围墙正要跑时,他猛然发现,自己早已被学校的校警和主任团团围住了,根本无从脱身。学校通知了家长,苏裴因为害怕,突然挣开了母亲的手跑了。那之后他就不敢回家,他觉得自己没有脸见父母亲。

      那时,苏裴的报考录像带刚好递交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那盘录像带得到了在场评委的一致好评。在大家翘首期待着未来巨星的到来时,巨星的学校却突然来信说巨星要求撤回参赛权。后来这盘录像带被其中一位考官们带去了维也纳,费城,米兰,和奥斯陆,那位仁慈的考官希望通过正规音乐学院的某些渠道取得与中国音乐学院的交涉权,好让这位天才少年继续他的小提琴学习。其他三所学校都没有回音,维也纳音乐学院的攸斯波夫却拨来了电话。得到了考生的详细资料之后,护委托使馆帮忙找人,那时的苏裴正在北京的大街上卖艺,冷得直哆嗦的少年在下穿人行道里发白的灯光下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朝自己走来。那是维也纳音乐学院的院长维克多洛维尔,他问少年,你愿不愿意跟随我去维也纳?少年说,愿意。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但苏裴的家人最终同意苏裴到维也纳留学。苏裴的机票是校长垫付的,生活费是护资助的,苏裴在一片浑噩中飞去了维也纳,参加了入学考试,并顺利地进入了攸斯波夫门下,专攻小提琴。他根本说不来德文,英文也很差劲;开学那天,他对校长说,谢谢你,谢谢你……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校长用缓慢地英文告诉他,我只是去带你回来,要我找你的人,不是我,是攸斯波夫。

      转眼间苏裴已经在维也纳呆上半年了,他很认真地学习英文和德文,随后很努力地向当年那位考官写了封信。那封信里面有很多语法错误,还有很多拼写错误,在那封信里面,他很诚恳地说,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我很感谢你,用我的生命去感谢。

      苏裴感激着帮助过他的每一位人。他练习非常努力,他没有钱,他除了练习就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于是他只是练习,不停不停的练习。他在琴房练,晚上琴房关了,他就在学校后面的花园里练。那天晚上Y&A的老板正从维亚那学院后门出来,偶然间听到了琴声,循声过去,发现这天籁一样的琴声来自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年。他同少年约定好了,只要他能连续五年得到第一名,自己就同他签约,还为他组织巡演。

      苏裴本对名次和分数毫不关心,但在那次之后,他突然变得非常较真。他在学院开春时举办的答谢演出上再见了那位“上帝”,他这才知道那个人不是上帝,而是Y&A唱片公司的老板;他也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

      对方也认出了他,并还记得很清楚!对方沉声问他,你的导师是哪位?他急忙回答是攸斯波夫十五夜。对方笑着说,哦?是么?真有意思。

      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那之后的任何演出只要一有对方出席,苏裴就会到场。苏裴喜欢果断而强硬的男人,他喜欢对方身上那股睿智和霸气;他很喜欢看对方说话也很喜欢听对方说话,他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肯定而高兴很久,总想在对方面前表现自己。苏裴再次恋爱了,虽然他知道这段爱情根本不可能,但有了盼头的他毕竟不一样。

      想着秋庭纯的声音和轮廓,苏裴问身旁的恺撒,你有喜欢的人么?

      恺撒根本不理他。

      苏裴又问:“你喜欢过人么?”

      他转头看去,发现旁边的恺撒已经睡着了。他有些失望,又有点庆幸。他仔细打量了下这件办公室的摆设,除了钢琴之外就只有书柜。他走去书柜旁看了看,都是些艰深的学术类书籍。护是苏裴的偶像,也是恩师,苏裴用手摸了摸护书桌上的镇纸,镇纸下压着一幅画。

      画上画了一个人,下面写着爸爸,苏裴笑了,放下了怜人的画。

      第十二章

      那幅画是怜人今天下午画的,画得非常好,用铅笔勾勒出了阴影,五官轮廓也抓得非常准,护喜欢,随手压在了办公桌上。那天下午考试结束后,父子两人先回了家,怜人在地下室里练吉他,护觉得累,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怜人推着护说,爸爸,我饿了。护听见了儿子的声音,想要睁开眼睛,却又睁不开。他急忙想要动手将自己撑起来……手也动不了;他心慌了,急忙努力地想让手动起来。儿子推自己的手越来越重,他终于在猛地一睁眼之后醒了过来,儿子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虚弱地问儿子:“饿了?”

      护没力气做饭,他坐起身来,盘算着今天该上哪家馆子。怜人喜欢唱歌,于是前些日子开始,护请了最好的声乐老师教怜人唱歌;因为学习唱歌,老师特意吩咐怜人,说很多东西是不能吃的,并提醒家长注意孩子嗓子的饱暖。护严格按照老师的吩咐,将怜人裹得厚厚地,这才出门。他带着儿子上了间日本餐馆;护一直有认真地教怜人学习日文,然而怜人不喜欢,他除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之外,几乎不懂日文。

      护决定过年之后去医院看看,他并不太会照顾自己,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他倒下了,怜人怎么办?儿子正给他说着什么,一会儿是教单簧管的教授那天出了个什么错,一会儿是外面商店卖了什么东西,怎么怎么样。护看着儿子,他着急地想,要是自己出了事,那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儿子一个人了,他还那么小,他该怎么办?

      自从家里出事之后,护就总觉得身边的人会突然不见;他无时无刻不带着怜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场火,只是一天,他的一切都没有了,他怕自己哪天也这样消失了,留下还不到十岁的儿子,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怜人问护:“我的礼物是什么?”

      护笑着说:“还是你自己选,爸爸不太会选。”

      旁边上菜的服务员吃惊地打量着眼前的父子,孩子未免太大了,或者就是父亲未免太年轻了,这怎么看都像兄弟,怎么那个孩子会叫出一声“爸爸”?

      怜人要新的吉他,护答应了,两人晚饭之后就向乐器店走去。今天所有的店都开通宵,所以街上走着很多人,年轻人打扮得相当好看,嘻笑着同父子两人擦肩而过,带着打闹逐渐远去。他们去了城里最好的乐器店,金壁辉煌的装修和穿着得体的侍从,优雅的古典音乐轻柔地播放着;怜人笑着推开店门,护松开儿子的手,看了看店门口的招贴画,摇摇头,跟着进去了。

      年轻的服务生对奔跑着的怜人说,小弟弟,不要碰倒乐器哦。怜人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服务生看见了怜人的脸,以为看见了天使;他一愣,随后有些宠溺地对怜人说,大哥哥带你看东西吧,你想看什么?怜人说我要买吉他,对方一愣,心想这么小的孩子抱得住吉他么?然而怜人已经朝二楼跑了,他只得跟去。

      护自己走去了提琴间,大概看了看之后,他去了摆放唱片的柜台。唱片架前竖着巨大的招贴画,上面印着哥哥的半身像,画左下角写着:康斯坦丁 M. 十五夜,《巴西式巴赫风格第五号》 《荒山之夜》《第四交响曲‘浪漫’》 及《弦乐柔板》, D&G。

      他呆呆地看着哥哥的招贴画,随后又仔细看了看指挥和第一小提琴的演奏者名称。只需看看录音大厅的名称,他就能回忆起这组录制是与那个乐团合作,由哪位音乐总监负责而成。录音地点写的是法国巴黎歌剧院,他点点头,心想,恩,十三年前,春天。

      旁边的导购过来了,礼貌地询问护是否需要帮助。护静静地看着哥哥的脸,导购觉得奇怪,也看了过去。他随即发现眼前的少年和康斯坦丁先生长得非常像,他正要发问,肩膀却突然被身后的人拍了拍。他回头,身后的人正是店长,店长用眼神示意他离开;他离开时,听见店长对那位奇怪的少年说:“您好,十五夜先生。”

      护同对方点点头。店长轻声说:“比想象中的好,不过《荒山之夜》反而该是卡佩拉大厅的那次比较出色呢。”

      护点点头,轻声说:“D&G不愿意在Comedies France录制,其实那里的效果特别好。”

      “您今天来是想买唱片么?”店长始终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

      护摇摇头说,麻烦您了,我儿子想要把吉他,您有什么好推荐?

      店长请护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身后上了楼。店里的服务生和其他顾客都看了过来,知道那位一定是大人物。在奥地利碰到与音乐相关的大人物是多么简单,随便找一间路边的咖啡店,或者邮局或报亭,坐下来,数数眼前经过的人群:每二十个里面,就有一位当今世界最顶级的音乐家,每十位里面,就会有一位未来最顶级的音乐家。

      很多顾客都知道康斯坦丁的容貌,其中一位对幕后了解比较深的人轻声说,康斯坦丁的弟弟,攸斯波夫。

      顾客们礼貌地没有上楼去打扰护,他们中的有些人出神地望着护上去的楼梯,有些轻轻笑了笑之后继续自己的购物,而有些,则朝楼梯的方向点了点头。

      怜人很高兴地玩弄着各种吉他,他身边围了很多服务生,还有好多顾客,大家都非常惊奇地看他弹奏吉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孩的手能演奏出这样的旋律。怜人边弹边唱,突然皱皱眉头,换了下一把琴,又边弹边唱。他挨个试了试琴,最后对服务生说,叔叔,这个。

      “爸爸。”怜人看见了护,向他招招手。

      店长微微吃了一惊,孩子手上的是一把古董吉他,吉他本身的音色已经不如何好了,昂贵的价钱完全是因为吉他琴声上的那些彩绘。护并不懂吉他,他问儿子,选好了?怜人点点头。

      护不再说什么:不问价钱,不问厂家,不问质量,也不问适合与否。他转身带着儿子朝收银台走去,店长跟在护身后无奈地说,那把吉他声音不怎么样。

      “得麻烦您找个好调琴师了。”护也笑了笑:“谢谢您。”

      店长只好打电话叫来了调琴师,调琴师是维也纳大学的老师,专门教授调音。对方见琴的买家是攸斯波夫,似乎有些不太高兴。护也不理会这些,只是站在旁边听,他斜靠在扶手上,不断地重复道:“不准……不准……还是不准……”

      调音师有些不高兴了,负气地顶道:“先生,我知道,我不正在调么。”

      护不再说什么,带着怜人去旁边口琴区买口琴去了。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墙上古老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时,店员走过来对护说,琴调好了。

      护让怜人接过琴弹了弹,护还没开口,怜人稚幼的声音就冒了出来:“不准……”

      结果又耽搁了半个小时,父子两人似乎满意了,怜人抱着和自己几乎一样高的吉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唱片出了店门。店长轻轻擦了把汗,回头对店员说,准备关门。

      怜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弹琴,父子两人走去中心广场,广场上堆了很多雪,有很多孩子在那里堆雪人打雪仗。怜人同父亲一起在广场后面僻静的小巷口坐下,长凳上积了很多雪,怜人将雪刨去两边,各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们眼前是条窄小而深幽的街道:一些破碎的花盆上积满了雪,一扇扇古老的窗户里透出柔和的光。各家门口都摆着圣诞树,每家的窗户上都贴着窗花挂着彩灯,房子里有些谈笑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怜人坐在父亲身上,护替他扶稳吉他,怜人摘下手套,弹了起来。

      他反复唱着平安夜,稚嫩的童生轻轻柔柔地顺着小巷弥散去四面八方。随后他又唱起了《夜莺》,那是怜人最喜欢的俄罗斯民歌。怜人的声音就像雪一样松软,像冰一样透明,他唱着唱着,改成同父亲谈话,“格格格”地笑着……说着说着又再唱起来。怜人笑着说,我给爸爸的礼物,说罢,哼哼着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再合上几声吉他;琴声和歌声都越来越清晰,慢慢地成了嘹亮的童声,直直升去了头顶苍穹。

      护一直抱着儿子,注意着孩子的饱暖。他靠着儿子,儿子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着;帽子顶上透出些热气,他将下巴抵在儿子的头顶,轻声问他:“我教你的《寿喜烧》你还记得么?”

      怜人记不得歌词了,旋律倒还记得。他唱了起来,“啦啦啦”地哼着,用小手拨弄着吉他,算是打节拍。怜人身后的护也轻声合着歌词——他早不能朗声唱歌了,十年前的大火使他的声带受损,肺也因为窒息而出了问题;他无法大声唱歌,便只是低声呤唱,悄悄地,怕人听见似的。

      他对怜人说,我再教你一首歌好么?

      怜人点头,朝父亲怀里缩了缩。

      护唱了起来,只是清唱。好小声啊,怜人只有屏息凝神地听才能听清楚,像是从心最里面浸出来般。怜人喜欢父亲的嗓子,虽然是小声了些,但却是那么地干净,那么透明,高高地缥缈的嗓音总是同空气合在一起,抓不住,却又能从四面八方感觉到。

      怜人问护:“爸爸,你哭了么?”

      护没有回答,还在重复着之前的旋律。怜人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他静静地听着,也流下了眼泪。

      第十三章

      开学时,亚历山大一进门,就体现出了新学期的新风貌——他的皮肤晒得如同煮熟了的虾。苏裴有些担心地问:“雨果先生,您怎么了?”

      “我去澳大利亚公演时,在海边晒太阳睡着了,之后就成了这样——冬天啊!这太阳……”亚历山大不以为然,很为自己健康的肤色自豪。他转头对两个小家伙说,来来来,让我看看你们俩整个暑假中有没有偷懒。

      那是个愉快的下午,他们边练习边谈论了很多话题。苏裴兴奋地告诉亚历山大,下个月初自己会参加一个选拔,是Y&A公司特别组织的,如果通过了的话,Y&A会为自己灌碟。

      恺撒并不了解“灌碟”的具体含义,亚历山大却立即笑着同对方说:“恭喜。”能得到Y&A公司的灌碟,眼前的少年也就真正出名了。苏裴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自身也很有潜力,亚历山大当然希望他能灌碟。他对苏裴说,多练习吧,等你出名了,把你爸妈都接过来,让他们听你的演奏会。

      苏裴的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一闪即过,亚历山大和恺撒都没有注意到。那天之后他们两人就很少看见苏裴了,听其他几个教授说,那孩子现在连饭也来不及吃,一直关在琴房里面练习。亚历山大摇摇头说,攸斯波夫带出来的学生都和他自已一样。恺撒于是问亚历山大,是不是练习就能成名?亚历山大告诉他,只有天才才能成名,至于练习……

      “练习是根本不需要说的前提条件,你练都不练,还想学乐器?”他敲了敲恺撒的头,恺撒最近老实多了,不再和他顶嘴,甩甩头又练了起来。他进步得很快,技术已经相当纯熟了,只是在个人风格上稍有欠缺。亚历山大必须不停地解释着曲目,启发对方的思维,好引导恺撒去表现乐曲该有的生命力。

      亚历山大发现恺撒对莫扎特特别感兴趣,便对恺撒说,莫扎特是位非常炫耀的音乐家,他的古钢琴曲目都是写来炫耀自己高超的技术的,但是你要注意,那时候的钢琴没有轻重,你要把表现力集中在缓急上,轻重不能成为主导。

      “最开始的钢琴是把竖琴放倒下来而成的,自然没有轻重,后来,发明了锤子那样的可以挨个敲击琴弦的琴了,人们发现这样的钢琴有了轻重,于是就称它为‘有轻重的钢琴’——harpsichord with forte et piano”。亚历山大做了个夸张的姿势,将一架看不见的竖琴推倒下来。

      恺撒说,好复杂的名字。

      “后来人们又说,为什么要叫有轻有重呢?干脆叫它可以轻的钢琴就对了啊,可以轻自然就可以重嘛——于是,后来的钢琴就叫‘可以轻的钢琴’——harpsichord piano。”

      恺撒觉得眼前的人很幼稚。

      “再后来,人们说,不对吧,还是叫可以重的钢琴比较好,比较直观,于是就成了harpsichord forte 。”

      “最后的最后,才直接省略了所有东西,就叫piano。”亚历山大轻轻按了下琴键:“于是,钢琴,就是‘轻’。”

      “最后你要记得,莫扎特时期,他的音乐主流,是歌剧,一切以人为本,音乐旋律,要怎样体现于人,也是精要之一。”

      恺撒点点头。

      “你要记住,钢琴的独奏永远只是你钢琴生涯的一部分,你总要学会协奏,甚至是伴奏。你要学会创造一组音乐,而不是成就一组钢琴作品。你要学会聆听其他乐器,让你自己和他们共鸣,让他们和你共鸣,要让你们的共鸣取得一致,能一起烘托出一组旋律。”

      恺撒点点头,抬头看了看亚历山大。

      “能够得到共鸣,比能够演奏一组钢琴曲更加重要。你最初离开慕尼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获得听众,得到认可,寻找共鸣。”今天的亚历山大似乎有点奇怪,恺撒看了看如此多话的亚历山大,随后说:“我并不想去理解他们。”

      “共鸣是相互的,音乐永远不能居高临下,”亚历山大笑得很温暖:“你要求别人听出你想表达的内在,就要去了解别人是怎样理解东西的,怎样的表现更能够准确地传达你的意思,这些都是相互的;而现在的你,缺少听众,你要仔细想一想,这里面,除了那些老头的老年痴呆之外,你自己有哪些问题。”

      “你可以弹琴给我听么?”恺撒突然问。

      亚历山大这才发现,他从未正式弹琴给对方听过。他忽然哈哈地笑了,随后问恺撒,你想听什么。

      “你来告诉我,你现在想的是什么。”恺撒指指琴。

      亚历山大高兴地坐上琴,他演奏了《壁炉旁》,他边弹边说,今年回家时,我就是这个感觉。温暖的《壁炉旁》响起了,柴可夫斯基谱写的温暖旋律缓慢地流淌出来。恺撒静静地听着,他心想,壁炉旁的亚历山大,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断重复的主题变奏,截然不同的几个第一二小节,亚历山大雨果完美地诠释着柴可夫斯基《四季》的第一首曲子:《一月壁炉旁》。恺撒看着亚历山大,恺撒问他:“你在慌张什么?”

      亚历山大哑然失笑!他急忙说:“喂喂!我靠在炉子旁时一贯只想睡觉,你以为我在弹什么?九月么?”

      恺撒似乎受了打击,转过头去又想了想,随后说,你再弹一首。

      这回是六月,亚历山大笑着说,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中,六月,最出名。

      这是迟暮色很重的曲子,缓慢而低沉,一浪一浪的河水因为太阳的沉没而失去了金光,只能泛着青黒\色拍打来两岸。六月《船歌》带上了些死亡的气息,在亚历山大手里,它又有了丝坦然,透出了些许对死的释然和解脱。

      恺撒摇摇头说,你不但在慌张,还在掩饰着慌张。

      这样准确的形容就连恺撒自己都有些吃惊,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对面的亚历山大面如死灰,却又随即笑了起来。他对恺撒说,你小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

      那天夜深,恺撒在护的办公室窗前偶然发现了楼下护和亚历山大的背影。亚历山大靠着车,护从车里下来,他们俩似乎说了什么,然后亚历山大开着车走了。恺撒听着护的脚步声由楼梯口传来,随后对方开门进来了,见他还在,轻轻地点了点头。

      恺撒不说话,护也不打搅他,自己走去书柜里拿了些资料和纸张,坐去桌前写了起来。恺撒看去护,他发现不说话的护果然像个不存在的人,连一点生命该有的呼吸声都感觉不到。护专心地写着,甚至没有发现恺撒并没有练琴。已经是凌晨了,他们两人都没有离开。恺撒带着烦躁练着琴,而护,连姿势都没换过,一直那样斜靠在桌前写着东西。

      那之后,护趴在桌前睡着了,再醒来时,他身上多了件外套;他有些恍惚,突然撑起身来,以为记忆里那总是给他搭上外套的人来了。他随后发觉那根本不可能,有些失落,靠去桌前,歪头朝窗外往去。

      天已经朦朦亮了,他摇摇头,急忙朝家赶去;早晨起床时,怜人如果看不见自己,一定会着急。他昨天整夜都在替苏裴改谱子,Y&A已经提出了要求,选拔就在苏裴和乌克兰学生伊万赫斯特洛夫斯基之间进行;Y&A的老板表示,双方的参赛作品都必须是新作品,一首独奏一首协奏,最后一首是公司方面指定的圣桑的《天鹅》——由大提琴改编而来的小提琴作品。

      护并不了解伊万赫斯特洛夫斯基,他有拨电话去询问自己在俄罗斯的朋友,朋友说他对这个名字根本没有印象,那也就不应该是多么优秀的人。不过护的朋友亚力克森告诉他,这个小子最近很火,“我虽然没听过他的演奏,但很多人都说起他,或许,也是个人才。”

      护为苏裴写了一首玛祖卡,一首五声部和弦的小提琴协奏曲,至于《天鹅》,那首曲子对苏裴来说本就不是问题,他在十一岁时就已经驾轻就熟了。

      苏裴在很多方面处于劣势,他没有关系也没有门路,Y&A提出要以新作品参赛时,苏裴一听就变了脸色。那次的会面护一如既往地缺席了,苏裴单独对抗着伊万师生的冷眼,还在出门之后被伊万的老师约瑟夫“好言相劝”道:“我们已经找了俄罗斯籍贯作曲家尤金谱曲,如果您没有相等的财力,我们觉得,这次选拔,您实在是没有参加的必要。”

      苏裴不敢将这句话转达给护,可惜苏裴的脸实在瞒不住事,连心思迟钝如护,也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护追问了几次苏裴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护随即对苏裴说,没关系,我写。

      那之后一个星期,护挑灯夜战,十七分钟长的玛祖卡终于出炉了;之后的协奏曲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因为Y&A要求对方的曲目长至少十五分钟,那次的谱曲几乎要了护的命。护喜欢作曲,但他实在没有时间去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全文修改后的完整版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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