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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章
那是双诉说着千言万语的眸。
苏裴又想起了那双眼眸,而他的故事中,又多了一名男主角:秋庭纯。他可以用秋庭先生编造很多故事,比如对方才是攸斯波夫先生的爱人——攸斯波夫先生在俄罗斯时,不就是秋庭先生大笔一挥签下他的么?
然而苏裴不愿意构思故事了,对象是秋庭先生,苏裴心里不舒服。他喜欢着秋庭先生,非常喜欢;那个沉声向自己解释录音过程的秋庭先生,那个对自己说“苏裴,你好”的秋庭先生,还有那个否决掉自己的秋庭先生……苏裴都很喜欢——当然,他从没想过自己和对方之间能发生什么事,他甚至觉得,秋庭先生和攸斯波夫先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一对。他已经认定攸斯波夫先生喜欢秋庭纯了,没有任何理由,他就这么想了。
苏裴忍不住打量起不远处正翻阅着图书的护。苏裴羡慕地想,攸斯波夫先生真好看啊,浅灰色的眼睛,大大的眼睛,眼角有些向上翘起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盖出宽宽地阴影的眼睛……
怎么只看眼睛?苏裴一愣,急忙移动目光看去其他地方。他看到了秀气的鼻子和小小的嘴,苏裴不太习惯看外国人的高鼻梁……但攸斯波夫先生的鼻梁也很高呢,只是不太“棱角分明”。苏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塌,他悄悄朝上捏了捏,希望能捏出攸斯波夫先生那样的挺直地鼻梁。
由窗户透进了些阳光,护的头发由暗金色转成了耀眼的金色,象牙色的皮肤同白衬衫融在了一起,白衬衫和象牙色的皮肤再一同融进身后的阳光中去;真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如果是女孩的话,一定是全学院最好看的女生。护是苏裴无法企及的人,出身也好相貌也好,才华也好阅历也好……他真羡慕啊,羡慕得有些出神了。
对面的亚历山大早就停下了手中的事,他奇怪地看着苏裴,不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要那样专注地盯着护;护这人也是,有人这么一直盯着你,你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护还和刚才一样,认真地翻阅着书籍,整理着自己的笔记。
“苏裴……”亚历山大无奈地唤醒对方。苏裴身子一震,马上拿起琴,咿咿呀呀地练起来。亚历山大被弄糊涂了,摇摇头,面朝恺撒转回了身。
恺撒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亚历山大吓了一跳,急忙问:“有问题?”
恺撒摇摇头,开始练琴——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亚历山大要一直看着苏裴,并顺便不明白为什么苏裴要一直看着护……而已。
亚历山大想:“今天大家都怎么了?”
苏裴结束练习时已是晚上十点了,护还在加班,旁边的怜人拿着本书,父子两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苏裴独自下了楼,前面的学生通道已经关闭了,他只好绕道,由职工间的通道出了大楼。他发现对面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人——严冬十二月的晚上,为什么会有人独自坐在那么冷的地方?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秋庭纯。苏裴一惊,脑子里本能地想起了昨天晚上护的那双眼睛。他走过去,对方听到脚步声后,猛地抬起了头。
“……是苏裴啊。”秋庭纯的双肩垮了下来。苏裴急忙点点头,礼貌地向对方问了好,他稍稍犹豫之后对秋庭说:“攸斯波夫先生在楼上……您是找他么?”
秋庭有些犹豫,想了想,突然摸出纸条,潦草地写了两行字,随后递去苏裴手上说:“你可以把这个转交给他么?”
苏裴点点头。要走时,他明知多嘴,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对方:“您为什么不自己上去?”他真的很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甚至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他不太愿意见我……”秋庭摊了摊手,脸上的表情说“你也知道的,对吧”。
苏裴急忙说怎么可能,随后转身朝办公室跑去。跑回走廊时,他发现刚才秋庭先生所在的长凳上已经没有了人影。苏裴思索片刻,上了楼。在走廊上,苏裴并没有立刻进去,他忐忑不安地打开那随意折起的纸条,先瞄了一眼,随后才慢慢地将目光落去纸条上。纸条上写着日文,应该是约会地点之类的东西;苏裴一惊,急忙将纸条折回了原样——他的故事真的对了,或许这个就是旧情复燃?……还是他们俩之前吵架了,现在秋庭先生来要求和好?
“……是苏裴啊。”
秋庭先生的声音在苏裴脑子里转,他的心有些痛,因为痛,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身子有坐过山车时的失重感觉,苏裴缓慢地朝护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灯还亮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苏裴在门口站了很久,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去敲门。他想我这是在做什么?他又想没关系再多站一秒钟。他迟疑着,不愿意敲门,时间就这么过了一分钟,又过一分钟。
里面突然传出了怜人的声音,随后护也说了句什么。苏裴知道他们要出来了,突然一转身,朝楼梯跑去。他小跑着去了车站,刚好有车正要开走。他追上了车,气喘吁吁地找个位置坐下来。手里的纸有些皱,他抚平了些,这才发现,自己竞带这张纸离开了办公室。
他对自己说,明天早上给也是一样的,就算是约会,也决不可能在当天晚上十点提出——或许那根本不是约会,只是交代什么事而已。
那天夜里苏裴失眠了,他不断地猜测那两人的关系,前前后后回忆起了很多事。他怎么都觉得是秋庭先生喜欢着攸斯波夫先生,攸斯波夫先生不愿意搭理,然而护的那双眼,又总要没来由地跳出来;那双眼是那样震撼,它带着很深很深的温柔,那里面包含着一个人的所有感情。
第二天早晨,苏裴起得很早。他赶在先生来之前,将纸条放去了先生桌上。护来了,看见了那张纸条,展开看了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这一切苏裴都看在眼里,苏裴看着对方将纸条塞去左边的文件里,过了会儿,又抽出来塞去右边。那一整天护都显得心烦意乱,亚历山大笑着说他“更年期”到了,苏裴却知道,他是在为纸条烦恼。
那纸条说了什么?苏裴想,是令先生生气的内容么?——秋庭先生总让攸斯波夫先生不高兴,然而那似乎不是秋庭先生的本意;或者应该是道歉的话吧,为自己笨拙的举动道歉,于是攸斯波夫先生正在烦恼着要不要接受对方的道歉。
那一整天,苏裴和护都没心思练习,亚历山大悄声对恺撒说,雨果小组反超的时机到了!
那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晚上十一点,中央火车站见。
这张纸条被护塞去了很多地方,好保证自己眼不见心不烦;然后它又被翻出来了很多次,于是下班时,纸条已变成了非常柔软的面巾纸。护不知道秋庭约自己出去是为什么事,他害怕见对方,也讨厌见对方,他找出千百种理由逃避着与对方见面——从毕业那天开始。
他想,我才不去呢!
“怜人,回家。”护的呼喊有些气急败坏,然而声音太轻了,感情色彩不容易体现出来。
他们回了家,护简单地做了炒面。他自己没有心思吃饭,就特别愿意督促怜人吃饭。那盘面里从萝卜到卷心菜等各种蔬菜都被塞进了怜人嘴里,肉食的怜人因此非常不满意。空闲下来了,脑子又不自觉地想去了某些事,护于是拿过书来,要给怜人讲故事。
已经十点了,怜人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图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怜人兴奋地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护不断地“然后”,嘴里念着故事,脑子里还在想其他事。故事讲完了,怜人抱起吉他唱起歌来,护看着精力十足的小家伙,决定从明天开始,取缔怜人饭后的那杯咖啡。怜人非常喜欢守留下来的那叠曲谱,这几个月里,一有机会就要唱上两段。那个谱子是秋庭给的,那个谱子是哥哥的东西。
护又开始回忆往事了,往事里除了哥哥还有许多人,他的心逐渐软了。左右看看,再转头瞧了瞧时间……他突然拨了电话对亚历山大说:“今天晚上,帮我照看一下怜人。”
他将怜人送去了亚历山大家,随后自己开车去了中央火车站。不是周末,火车站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他裹着厚厚的大衣站在水池旁,看着水池里透明的冰块发呆。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水池,护坐去水池边想,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他看了看手表,十一点正了。他有些紧张,四处看了看,却又开始心虚;他不愿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与对方四目相对,便将头深深地埋进怀里。护用鞋子在雪地上写着字,雪很快被弄去了一边,露出了青黒\的地面,他再将雪拨弄回面前,胡乱地堆砌在一起。拨弄得几次,雪就被压实了,他看着刚刚的白雪变成此刻的黒\泥,甩甩腿,仰头看去天空。
“今晚有月亮,”护想着,抬手将月亮遮了起来:“纯……那天晚上,也有月亮。”
第二十九章
天很冷,虽没有下雪,但风很厉害。护好冷啊,不断地搓着手,并忍不住地向四面八方张望。已经一点了,火车站门口除了几个流浪汉之外,再无他人。护有些担心,他想秋庭会不会出事了?为什么到现在了都没出现?
秋庭几乎不迟到的,只有一次,是因为下班晚了;他匆匆赶来公园,围巾散乱地缠在脖子上,护一见对方的狼狈样子便笑了。护还记得,那天的秋庭穿着咖啡色的外套,围巾是白色的,向他姐姐借的。秋庭跑来的脚步声很急,背景音乐应该用《马刀舞曲》。
那年的自己是多少岁呢?护换了个姿势坐好——哦,八岁。
第一次见到纯,是在哥哥放弃离家出走后的第一个春天,哥哥还是经常去巴姑娘那里,而小跟班护自然也去。然而,那之前,护从未见过纯——纯是男孩子,要外出工作补贴家用,总是黄昏时分才回到家里,那时的护早已回家吃晚饭去了。
那天晚上哥哥要同巴姑娘一块儿出去,护独自一人朝家走。他在空地的秋千前停了下来,想了想,坐上去,荡啊荡啊,胡乱思考着什么。他看见了一名男孩,他和对方同时看去彼此,护安静地看着纯,纯想了想,朝秋千走来。那天黄昏,纯一直替护推着秋千,护很高兴。纯问他,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护随口说,在等你。
很久之后,纯很认真地问护,那个时候你真的在等我?护笑嘻嘻地说,是啊。
“怎么会真相信呢?”护扣扣头,看看手表,已经两点了:“根本不认识,怎么会在等他呢?这个人好傻啊。”
后来怎样?
恩,经常一起玩秋千。纯不爱说话,但很温柔,会一下又一下地推秋千。护问他,你累么?纯说不累。护用脚停住秋千,跳下来,对纯说,你累了,我唱歌给你听吧。
什么歌?纯听完之后问。
给你的歌,护答。然后他们继续荡秋千。
“这个是莫扎特。”护唱了起来,纯静静地听。
“这个是维瓦尔第。”护又唱起来,纯还是那么安静。
“然后这个,是古诺,《木偶葬礼进行曲》。”
“木偶也有葬礼?”
“有的。”
“小丑有么?”
护想了想:“应该有。”
护开始哼,纯听着木偶的葬礼,为木偶惋惜。
“你做什么工作?”护放下手中的口琴。
“搬箱子,送报纸,送外买,削土豆皮……”纯认真地数着自己常做的事:“洗碗,擦杯子。”
护吃惊地望着纯,纯问他:“你每天上学?”
“我不上学,我在家里玩。”
两人都没了话题,护说,还是唱歌吧。他指指空地对面那户人家的阳台,上面晒着婴儿的衣服;护唱起了《摇篮曲》,然后说,那个妈妈哄孩子时,是这么唱的。
“我妈妈也唱歌。”纯说完,也哼了起来。护听得很高兴,那是非常温柔的歌。
护发现自己在哼歌,是那时纯所说的,妈妈唱给他听的歌。
——也是那天晚上,他知道了我是十五夜家的孩子。
母亲派人来空地找护,护一听见呼喊便向空地外跑去。身后的纯轻声问他,你姓十五夜?
护停下脚,点点头。
纯的表情很奇怪,后来护知道,十五夜这个姓对于秋庭一家人来说,有着非常复杂的含义。
纯愣在原地,过了很久,他温柔地对护说:“你好,我叫秋庭纯。”
护已经十三岁了,母亲终于不再随时随地过问护的一举一动了。那天晚上,家里将要举办一场小小的生日晚会,而那天下午,护高兴地来到公园,收下了纯送给他的礼物。那是本笔记本,是秋庭自己做的。纯将家里的旧报纸和一些白纸撕碎了放进搅拌机里弄成纸浆,随后拣了秋天的枫叶和即将消逝的小花,同纸浆混在一起,用铁丝网将水滤干,再用厚重的黄页薄和社区电话薄把纸压平……自制的纸张就做好了。纸是秋庭自己裁的,但缝在一起的活计是巴帮忙做的;巴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如此用心做礼物是要送给谁,她到死都不知道。
那本笔记本此刻正在护的提包里,没怎么用过,只写了几页。护很庆幸,大火烧掉了一切却没有烧掉地下室里的笔记本——地下室里的一切物品都完好无损。此刻,他又想起了笔记本,无聊之间,从包里拿出来,随意翻看起来。那是微微发黄的纸张,夹着些枯叶,还有零碎的报纸花纹;这根本没办法写字嘛,护用手摸了摸纸里镶嵌着的树叶,无奈地笑了。
只有最后一页撕去了,是为了给恺撒留电话。护摸摸撕过的痕迹,将本子合了起来。他再次抬头看月亮,是新月,真的和那天的月亮一摸一样。
护快满十六岁了,十六岁时的哥哥出了自己的第一张大提琴作品集,护因此想,十六岁的自己会做什么呢?
他已经不常常玩秋千了,纯也不用再辛苦地推秋千了。他们依旧经常来空地,他们并没有约定时间,但又总能碰上彼此。他们聊天,他们无话不谈。纯说了很多事,他告诉护,自己的母亲曾是位歌女,因为姐姐的父亲随意的一个谎话而放弃工作,准备跟随他离去。母亲在约定的地点苦苦等候,而那位“客人”根本没有出现;失去了工作的母亲带着姐姐辗转到了北海道,在酒馆里做起了小姐的活计。
而纯没有太多谈论自己的父亲,护只知道那是一位有钱人,会做唱片,并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纯说,自己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父亲,护觉得那是真话,因为纯说话的时候,眼神非常温柔。
纯还告诉护,七岁那年,他曾发过誓,要十五夜家的所有人大祸临头,要他们一家人感受“比姐姐的痛苦还要痛苦很多倍的痛苦”。
护苦笑着想,纯,你的愿望实现了,虽然你也一并诅咒了你姐姐自己的幸福。
他如果还记得自己那句话,会后悔么?——护甩甩头,太冷了,身子成了一根棍子,鼻子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对面的流浪汉看了过来,似乎在议论着什么;随后他们朝护走来,打头的那位对护说了句甚么,护听不清,也不理睬,那几人便都围了上来。
护的脸被围巾遮起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小巧的鼻子。他低头看看表……已经五点了!?
或许秋庭不会来了,护站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地朝停车场走去。身后的流浪汉还跟着自己,他厌恶地加快了脚步,坐回了车上。身子太冷了,无法动弹,他默默地靠在方向盘上,还无法停止回忆过去。他歪着头看月亮……即将十六岁的自己从纯的手中得到了一枚贝壳,贝壳很大,里面刻着他的生日日期,及“生日快乐”几个字。那天黄昏纯吻了护,他带着护回了自己家。母亲刚出门上班,姐姐同护的哥哥一起到外地演出了,护踏进自己曾进来过无数次的秋庭的家,却新奇地觉得自己就像是第一次来一般,眼前全是陌生的东西。他是第一次同秋庭一道来这里,他发现只要自己的身边有秋庭,一切熟悉的东西都会换一幅容貌出现。有秋庭在的空地特别安静,有秋庭聆听的歌唱更能诠释被歌颂的物体,明明是同一条大街同一道小巷,世界却因秋庭的出现而多出了好几道层次。
护知道自己恋爱了,深喜欢上了眼前有些木纳又有些沉默的人,他愿意为对方歌唱,他只愿意为对方唱歌。七岁那年,护开始思考自己的音乐要如何表现自己的感情,快乐和伤痛要对谁倾诉为谁倾听;“我饿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感觉,人最本能的感觉,要怎样表现,表现给谁?
谁值得表现?谁听得懂“我饿了”,谁能够懂得“我饿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我饿了”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他会心痛我么?会为我的悲伤而悲伤么?他能理解我的悲伤么?能化解它么?
护突然开始唱歌,他边唱边流下了眼泪。他的歌是要唱给纯听的,他只想唱给纯听。他的音乐他的感觉他的一切,都只要纯知道。他不屑于让他人知道,甚至不希望他人得到如此了解自己的机会。他激动地对纯说,以后我要演奏我喜欢的所有曲子给你听,你还没听过我弹琴呢,我还会拉琴,我都要你听。
几点了?护的头昏昏的,想看手表,却没力气。他昏昏沉沉地靠在方向盘上,全身无力,睁不开眼睛。天似乎亮了,月亮也没有了,现实又回来了;护没有力气抬头看外面,他聆听着外面的人声鼎沸,他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那个晚上,又离自己远了一天。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护沮丧地想,我难道想唱歌给他听么?
护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再醒来时,他又躺在了医院里。护着凉了,烧得很厉害,蜷在车里昏迷不醒,是亚历山大将他送进了医院——怜人知道护晚上将去的地方,他对亚历山大说,爸爸要去火车站见一个人。
苏裴对亚历山大说前天晚上秋庭纯有来,亚历山大听后,气愤地冲去了Y&A的办公楼。他走去前台要求会见秋庭纯,路过的舞台师认出了亚历山大,有些为难地说:“你找老板?……他感冒了,没来上班。”
“老板的母亲最近情况不太好,他太累了。”
第三十章
“你去等秋庭纯?”亚历山大恶狠狠地问床上半睁着眼的护。
护点点头。
“没有等到。”亚历山大声色俱厉。
护又点点头,往被子里缩了点。
“约的几点?”
被子里飘出的声音说:“十一。”
“你等到几点?”
被子里没了声音,亚历山大一扬手掀起被子,再问:“几点。”
“五!”护清脆地回答之后,抓过被子又裹了起来。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护终于从被子里出来了,因为亚历山大的口气似乎好了点。护钻出来,看见的是亚历山大非常生气的脸;而亚历山大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委屈的脸。
随后两人都避开了这个话题,护只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学校。苏裴有一点点心虚,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晚递了纸条,才让那两人错过了彼此。然而这个有些不符合逻辑,再怎么约会也不可能那么匆忙,秋庭先生实在没有理由约在当天晚上的十一点,他仔细回忆着纸条上的内容,还是只记得那个“十一”。
恺撒的演奏逐渐上路了,开始学着用轻重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按照乐谱上标记的“forte”和“piano”了。苏裴的情况反而差一些,因为有些发挥过头了,苏裴的旋律有一点乱,里面有原来的东西也有自己的东西,原来的东西被更改了一些,自己的东西又有些表达不清。护不停地告诉苏裴,你表达自己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表达,不是一股脑地表达,你不需要把所有的自己都用《大公》表现出来吧?——你自己也没那么简单。
苏裴点点头,从头开始了《大公》的第二乐章。那是一组诙谐曲,主题旋律由大提琴演奏,过渡部分由钢琴,而小提琴,则要在最后部分为整组乐曲收尾巴做好铺垫。护轻声说:“苏裴,俏皮的你是怎么样的?同恋人在一起调情时的你是怎样无拘无束的?”
“调情”这个词一跳出来,苏裴的脸“刷”一下红了,而且红得很厉害。护愣愣地看着苏裴,急忙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东西;他想了想,没有找到答案。
这下自我全没了,苏裴居然拉错了很多地方。护也着急了,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道歉,急忙站起来,朝苏裴走去。这一靠近,苏裴的脸就更红了,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便只能将就那错误百出的演奏掩饰慌乱。
亚历山大看得好有兴趣,他对恺撒说,你看那边两个傻子。
“苏裴的诙谐曲讲述不好主题旋律了,他那部分之后,主题旋律会交到钢琴上,你,又想怎么弹?”
恺撒立刻弹出一连串的旋律,弹完之后,自己思考了下刚才的旋律,又再弹了一次。亚历山大笑着说:“不错,总之你要记住,”他坐下来,自己摸上钢琴:“你要将欢乐收拢回优雅,你的责任是收拢,而苏裴那边负责表现‘快乐的减弱’,你们的诠释必须一致。”
他说罢,弹了起来。那毕竟是比恺撒纯熟太多的旋律,亚历山大的手流畅地演示着,他连贯地重复着几个小节,将恺撒需要注意的部分有意地演示给他看。连贯的重复之后他又流畅地将旋律推去了下一个小节,再下一个;这么连着听下来,刚才的重复似乎成了乐谱里面本来就有的章节,而不是什么重复示范。恺撒这才发现,一个人,对自己表演的自信,决定着你的旋律是否能够被观众接受;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演奏理所当然,观众多半也会这么觉得……只要你不做把《英雄》弹成《小夜曲》这样的荒唐事。
恺撒出神地聆听着旋律,全然未发现亚历山大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一曲弹毕,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他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对恺撒说:“我去买杯咖啡。”
亚历山大过了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恺撒已经在护的指导下非常出色地弹奏出了《大公》的第一、二章节,正用期待的目光瞪着亚历山大,等待对方验收成果。
亚历山大的脸透出了一瞬间的失落,随后,非常非常多的怜惜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他用大笑掩饰下眼角的湿润,扬声对恺撒说,你弹!
护立刻回头对苏裴说:“你也弹!”
恢弘的旋律由恺撒手下奔腾而出,苏裴适时地扬起弓,合上了钢琴的旋律。那是优雅的旋律,快速的音符跳跃着奏出并不如何快速的旋律。他们是在织锦,是在用密实的针线勾勒着一组宏大图案的大致轮廓。《大公》的第一乐章是钢琴独领风骚的一章,恺撒彭湃地击奏出一副磅礴的画面。苏裴温柔地托着钢琴声上下起伏,像高飞的鸟儿投下的影子,它跟随着鸟儿,寸步不离,记录着它的归宿——大地。
苏裴和恺撒都不是在荣华富贵中成长过的孩子,他们并未亲身体验过雍容华贵的生活方式;然而钢琴和小提琴声交织在一起,正泼洒出一幅宫廷图;它或许是达芬奇眼里的威尼斯,或许是列宾胸中的红场,它是凡高心里的泽斯特宫,是莫奈脑中的枫丹白露。音乐赋予了他们无所不能的头脑,他们成了画家成了诗人,他们用画家的方式宣泄着诗人一般的感情,他们体验了很多不平凡的东西;他们想怎么想,他们就是怎么样。苏裴和恺撒陶醉了,虽没有大提琴和中提琴的加入,他们已经被自己感动了。
护和亚历山大站去了一块儿,他们看着眼前自己的学生正疯狂地享受着做为大公的乐趣;看着自己的学生享受着自己当年的享受,知道有人能体会自己胸中那份曾经的感动,亚历山大和护,都有些激动。亚历山大轻轻将下巴枕去护的肩膀,他对护说:“我有些了解做父母的感觉了。”
两个乐章一气呵成!护和亚历山大高兴地鼓掌说:“休息休息!今天中午攸斯波夫请大家吃饭!”
护一愣,然后说:“好吧。”他走去苏裴身边,突然上前将苏裴抱在了怀里。苏裴虽只有十七岁,却已经比护高出了一个头顶;苏裴低头看着护的头顶,感觉着护的拥抱。护很温暖,虽然单薄,却很有力气。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苏裴不断放松再不断收拢自己的双臂。苏裴本就是感情丰富的孩子,被这么一抱马上哭了起来。他感受到了体温,感受到了关注,感受到了很多爱。苏裴抽泣着哭啊哭,亚历山大为难地对护说:“护,中国人不习惯拥抱,你把苏裴吓哭了。”
护不管,他经常说不中听的话,他自己都知道;他经常伤害苏裴的自尊,他也知道。但是没办法啊,他必须说啊,不这么说他就没办法清楚地表达自己,他只能说。护又收紧了手臂,他是在道歉呢,然而他道歉的方式对苏裴来说也太激烈了,这道歉又需要他再道一次歉。
他们四人高兴地出了校门,去了一家日本餐厅。苏裴和恺撒大开眼界,非常愉快地研究木屐。亚历山大和恺撒认真地学习用筷子,苏裴带着恺撒用筷子,像一位慈爱的母亲。亚历山大对护笑了笑,护于是也学着苏裴那样,将手搭上了亚历山大的手。护轻声说:“今天早上你怎么了?”
亚历山大的笑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下午的彩排我去半小时,之后我们去医院。”护说完,立刻恢复了平常那灵魂出鞘般的表情,替怜人烤起了肉。亚历山大不太自然,他没什么胃口。对面的恺撒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亚历山大害怕影响对方的心情,急忙摆出一张笑脸。这些护全看在了眼里,他筷子一放,不再吃东西,开始往怜人碗里放海带和白菜。
那天检查的结果是说激素药有些不对路,亚历山大带着新的药离开了医院。回去之后护和苏裴留在大厅里继续排练,恺撒和亚历山大先回了琴房,继续今天的练习。恺撒练习了一阵之后,突然对亚历山大说,这里你来弹。
亚历山大有一点点迟疑,恺撒冷冷地问:“怎么了?今天早上不是还可以示范的么?”
亚历山大觉得对方的口气不太正常,他无奈地坐去琴凳上,弹起了《大公》最后章节的最后部分。那是很多很多颤音组在一起的旋律,要求着很高的速度。音乐随即进入尾声,流畅的滑音像波浪一样来回拍打着;亚历山大安静地弹奏着一组组滑音……突然!恺撒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旋律嘎然而止。
恺撒从背后抓住了亚历山大的手,亚历山大不抬头,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和恺撒的手交叠在一起。琴房里突然静了下来,旁边一间间琴室传出的各种旋律嘈杂地混在了一起,飘进二人所在的琴房。
亚历山大有好几次都想吼出“拿开!”二字,但冲动又被什么情绪压了下去。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恺撒突然放开了亚历山大的手,用力打开门,冲了出去。亚历山大独自坐在琴凳上,门开着,走廊上极度嘈杂的各种旋律霎时间扩大了音量漂浮在琴房中,亚历山大感觉着自己身边的那一小圈寂静,突然将额头撞向了钢琴。
“罡”一声巨响!亚历山大被自己弄出的噪音震住了。他突然想起叔叔的话:不爱惜乐器的人,不配弹琴。
他急忙将头移开了钢琴。
第三十一章
亚历山大关上门,自己弹了起来。他随意地弹奏着德彪西,让流水一样的旋律润滑自己的思维。他仰头闭目,沉浸在自己的弹奏里,他像身处演奏会一般挥洒着自己的音符,像疯子一样释放自己的情绪;他转头,猛然睁眼,窗外的鸟儿振翅飞起,鸟儿掠过窗前,不留痕迹。
原来停留只为离去,亚历山大愣愣地看着鸟儿曾经呆过的树枝。
知道快乐的目的是为了了解痛苦,失去才能肯定得到。亚历山大看着自己的手,他的一切都在这里;他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他埋头拼命地享受着弹奏的乐趣。他的德彪西啊,李斯特啊,门德尔松啊,莫扎特啊,他的一切啊……
恺撒站在门外。
亚历山大回头,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泪。
恺撒坐回了琴凳上,毫不客气地将亚历山大挤去了一旁。他开始弹奏,弹奏着《大公》和《野驴》。他边弹奏边说:“随便用吧,我的快乐有很多,你随便用!尽管用……”
他的泪没有一刻停止过,那些泪从眼角溢出,由脸颊滑落,滴落在手背上,滴落去琴键中。“钢琴哭了,”恺撒歇斯底里地瞪着琴键吼道:“钢琴哭了,你看吧,你不好好弹它,所以钢琴哭了。”
亚历山大有些害怕,又有些伤心。他被恺撒的侧脸迷住了,那么明显的感情,此刻正毫无保留地浮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那样的恺撒很美,痛苦地纠结着眉毛的恺撒非常美!亚历山大喘着气,他无法呼吸,像激烈奔跑之后的选手那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那个傻子说他要做自己的快乐!哈!听到了么?那个傻子竟有如此多的快乐!
亚历山大哈哈大笑,笑声深深夯进了恺撒的琴声;在一遍又一边的野驴叫中,“快乐”融在了一起。
因为刚哭过,恺撒的脸有些花,苏裴愕然地看了很久,随后问他:“你跑步去了?这么冷的天流这么多汗。”
恺撒不作声,亚历山大皱着眉头笑了。护有些累,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他今天花上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同铜管乐队计较,一次又一次地拣着鸡蛋里的骨头。苏裴悄声向亚历山大说明了情况,亚历山大扣扣头说,下次再有这种情况的话,把他拦住,我怕铜管部的各位兄弟会忍不住冲上来揍他。
铜管的现场效果常常无法令人满意,这是基本常识。柴可夫斯基曾说过:我从不要求铜管乐队,因为他们永远无法令人满意……而现在看来,我们伟大的攸斯波夫十五夜,正在朝超越大师的目标迈进。
护醒了,不做声,似乎是在生气。那天的大家都有些疲惫,他们在六点钟准时结束了练习,懒懒散散地出了办公室。天刚黒\,黒\得并不透彻;苏裴奇怪地看看天,随后说,今天的天不太对,不黑。
——他几乎没这么早结束过练习。
亚历山大和恺撒都朝天空望去,希望发现一些苏裴所谓的“不太对”。他们三人仰望片刻,再缓缓地看回大地,随后发现眼前的护正默默地盯着某个东西;三人再次整齐地缓缓朝某个东西看去,亚历山大“哦”了一声说,秋庭纯。
护没作声,那边也没动静;护和秋庭就这么对看了很久,而护身旁的三个电灯也帮着护一同瞪去远处的秋庭纯。秋庭纯终于动了,朝这边走来。护脸上有明显的怒气,秋庭脸上似乎也是。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其他三人想,若不是这样,他们一定就是上辈子的冤家。
两个人都在生气,却又都惊讶于对方的生气。于是震怒变成了惊怒,最后成了狂怒。护一转身,头发一甩,牵着怜人的手朝左边走去。怜人不愿意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突然拉住爸爸的手,用全体力气吊在护的手上不愿意走。亚历山大等人都愣了,同时转头看去这边的秋庭纯;秋庭纯站着不动,眼露凶光,恨着要离去却又离不去的护。
苏裴和恺撒呆站在原地,亚历山大上前,将怜人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停车场走去。这下护反而愣了,不知道该跟着走,还是留下来。
他咬咬牙,急步跟着亚历山大去了;秋庭见对方是下定决心要走,突然着急了,脱口而出了一句日文。
这话非常有效果,护全身一震停了下来,亚历山大转头一看,看到护眼中的惊惶失措,有些不忍,便也停下了脚步。护的全身开始抖,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转,不知所措地思考着什么。小小的嘴也张开了,下颚抖动着,咬咬牙吞吞口水,茫然地看着地面,不说话也不移动。
秋庭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次不是吼着说的了,而是沉痛而缓慢的重复。护终于转过头去,眼睛眨了眨,看去了一边。他咬咬嘴唇,轻声说了句日语;他再转头,用法语对亚历山大说:“秋庭纯的母亲去世了,我可能明天后天都没办法来,这里交给你。”
“他母亲跟你有什么关系?”亚历山大张大着嘴似乎是在笑,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们是亲家,你忘了么……”护点点头,接过亚历山大手中的怜人,利索地向秋庭走去。他对秋庭说了什么,将怜人留在对方身边,再走去苏裴和恺撒面前。他对苏裴说,这三天的排练你全部参加,戈尔先生会指导排练。我后天一过就回来。
护安排好之后,就同秋庭纯一起,急匆匆地走了。苏裴嘴张得老大,他问亚历山大:“怎么了?”
“秋庭纯的母亲去世了,”亚历山大拍拍脑袋:“我都快忘了——确实,康斯坦丁的女友是姓秋庭。”
“啊?!”苏裴惊奇地感叹道:“雨果先生不知道?”
“攸斯波夫一定与秋庭家不熟,那是段不被看好,倍受指责的爱情,十五夜家非常反对康斯坦丁同秋庭小姐在一起,小儿子更是被绝对禁止同对方的来往——这件事当年很多人都知道。”
为什么?恺撒冷冷的问,为什么反对?
“秋庭纯是私生子,他的母亲是风化行业的人,康斯坦丁与秋庭小姐交往时,秋庭纯的父亲根本没有认这个儿子,秋庭家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亚历山大开始回忆往事,有关康斯坦丁的一切,他都非常清楚:“后来秋庭家小姐也死了,秋庭纯用了很多方法,才得到他父亲的公司。”亚历山大笑了:“听说,Y&A老总的死,和秋庭纯脱不了干系,只是现在没人敢说而已。”
“报复自己父亲么?”苏裴不敢相信地摇摇头,他心中的秋庭先生是非常有原则,但却绝对温柔的人。
亚历山大冷笑一声:“不止是父亲吧,我想,他对深深伤害了自己母亲和姐姐的十五夜家,也不会多么仁慈……你没见护从不和秋庭纯说话么?”
“攸斯波夫先生也不愿意交往?”苏裴有些难受,他不觉得自己的老师是会因为对方的出生而排斥对方的人。
“听说十五夜家做了很多令秋庭母子难堪的事,我叔叔说过,安娜斯塔西娅做起事来,一向很绝对——哦,叔叔和她是同学——秋庭家小姐似乎是被逼死的。”亚历山大摇摇头,不愿意再继续话题。这里面牵涉到自己的最爱的叔叔,自己最崇拜的康斯坦丁,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护。
他抬头看看那“不太对”的天空,突然发现,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只是个刚刚出头的钢琴顽童,而那时的地球上,还有康斯坦丁 十五夜这个人。真是物是人非,故事的一切主角都已经不在了,只有活着的人还在耿耿于怀。秋庭纯和十五夜护都是留下来的人,没有人再姓秋庭了,也没有人再姓十五夜,上一代和再上一代的情仇怨恨,都去了他们两人头上。
真重啊,希望他们能结束一切,别再牵扯上怜人。亚历山大知道护是善良的人,任自己的母亲再如何阻拦,护也会承认康斯坦丁和秋庭巴——不承认的话护今天就不会跟随秋庭纯一同离去。亚历山大只问过护一次,那时两人刚认识不久,护还在俄罗斯学习。亚历山大问护,你哥哥和家里人闹得很厉害?
那时的护点点头,他很认真地说,哥哥非常爱巴姑娘。他还说,哥哥在去世前不久,其实已经让巴姑娘入了户籍,只是由于母亲实在不愿意承认,所以没有公布出来。
“秋庭小姐是怎么样的人?”亚历山大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很普通,没什么不好的。”
那时的护才刚可以说话,手刚能捻稳指挥棒。亚历山大偷偷看了看护,护的眼里没有仇恨也没有哀伤,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凡人身上的一切无聊较真都不存在于少年的心里。护身旁站着怜人,那时的怜人才三岁,他的神态举止,和康斯坦丁一摸一样。
第三十二章
夜深了,空荡荡地灵堂的一侧,用屏风隔出一间偏房;护和秋庭纯跪在秋庭妈妈的遗体前,一人一侧,没有任何声音。房屋的一角里,有一床厚厚的被褥;怜人安静地睡着,偶尔一个翻身,成了空室里唯一的响动。
明天就要火化了,火化之后,骨灰将被送返北海道,葬在秋庭巴和十五夜守的墓旁。明天早上的遗体告别只通知了秋庭妈妈的几位挚友,都是于酒吧或类似行业里工作的中年妇人。秋庭妈妈在产下秋庭巴之后不久就搬去了北海道,之后一辈子她都留在了那里,直到弥留之际才答应儿子搬来了奥地利。秋庭纯是出了名的孝子,母亲来到维也纳之后,他的工作量比平日里减少了三分之二,总是留在医院里全心全意照顾母亲。他的母亲吃了太多苦,吞下了无数的不公平;那段他总是听母亲说,我要去巴那儿了……
秋庭纯没有关于姐姐的记忆,十八岁时,在十五夜家发生大火的那天晚上,他自己也出了非常严重的车祸。车祸过后,他不再记得任何事,主治医师说是头部撞击的问题,负责护理的医生却又说是脑出血后的后遗症,还有比较奇怪的说法,是说当天晚上的秋庭纯因为没有及时接受治疗,暴露在十二月间凌晨的北海道冷空气中,失血过多加上脑部受冻而失去了记忆。
怎么都好,他并不觉得失去的记忆有多么重要。一个月后,姐姐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二天,就死在了家里。秋庭巴的死因是心脏衰弱,早晨,结束夜间打工的秋庭纯刚一进家门,就看见自己那陌生的姐姐安睡在客厅的炉被旁;母亲在厨房里做着早饭,清晨的阳光因为雪的反射而格外耀眼,这明明是一个普通而宁静的早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秋庭从母亲的子字片语中知道了有关父亲的事,他非常用心地记下任何可以用到的细节,随后独身一人来到了东京。他首先应聘成为了Y&A 日本分公司里的一名清洁工;并在不久之后得到了上司的信任。他非常有心计地负责着顶楼办公区的卫生,借着打扫办公室的机会了解到了Y&A的老板约翰道维尔前来东京的日期和行程计划。他按照母亲的说法,替刚进会议室的道维尔泡上了一杯茉莉花茶,这让喜欢在清晨时分品一口茉莉花茶的道维尔先生非常满意。
他迅速地成为了办公区的打杂人员,他非常谨慎地接近着道维尔,逐渐得到了对方的注意。秋庭纯对古典音乐有着非常奇怪的直觉,无论是审美上还是诠释上,他都有非常独到的见解。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认为这个是遗传使然;他的母亲和姐姐都能随口呤唱出非常动听的旋律,而他的父亲,是Y&A的老板约翰道维尔。
秋庭纯没有任何顾虑,他一无所有,除了母亲他不在乎其他任何事。他恨着这个玩弄母亲之后翩然离去的道维尔,更憎恨道维尔的原配夫人。那位夫人也是日本人,总是花枝招展地在公司里趾高气扬,傲慢地使唤着所有人。同样是日本人,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和眼前的妖婆会有如此大的差别?秋庭纯回忆着母亲从早到晚忙碌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加深着胸中的恨意。
他非常勤奋地学习着有关古典音乐的任何知识,他在东京没有家,只在公司的地下停车场旁分得了一间四平方大小的储藏室做为栖身之地。他总是躲在公司的资料室里看书,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各种知识。他几乎不睡觉,偶尔困了,就蜷在资料室里打打瞌睡;他的梦总是由旋律构成的,一个淡淡的声音,呤唱出一首首曲子,他因此非常爱做梦。
他的才华逐渐得到了肯定,知识可以填补技术可以修正,但敏锐的感觉和脱俗的品味不可能经由书本学习而得到,他毕竟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能力。道维尔指派了一些小的方案给秋庭纯,完成之后一比较,他的业绩竟远远超过了其他几位负责大投资方案的前辈。他随后被启用为一项世界巡演的负责人,一年之后,巡演圆满结束,交到道维尔手上的,是一张制作精良的DVD光碟。秋庭纯完美地录制了各场巡演的精华部分,从曲目的选择到现场效果的比较,他无不做得完美无缺。那张演唱会碟的销量破了公司的DVD发售额记录,秋庭纯也因此正式成为了道维尔身边的骨干。
他跟随道维尔去了很多国家,他很用心地学习着英文和德文。秋庭纯二十四岁时跟随道维尔去了俄罗斯,他在成功录制了圣彼得保音乐学院年终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向道维尔坦白了自己的身世。他的一切算计告诉自己,此时此刻的坦白只会带给他更多的便捷,而他对了。
他立刻被介绍给了道维尔一家,道维尔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非常不屑地同秋庭纯吃了顿饭。那天晚上,他跟随道维尔回了莫斯科,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里闲逛时,他遇见了一位独自留在教室里练习的少年。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孩就是十五夜护,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十五夜守——守的相貌大家都知道,护的相貌大家都不知道。护和守很相似,除了头发和气质以外,他们两人几乎一摸一样。护正安静地琢磨着某些部分的指挥方式,他抬起手臂,想了想,又再放下来。他翻翻曲谱,又翻翻资料,摸不准此刻的旋律应该体现怎么样的感情。
那是他们两人相别六年之后的再遇,但护并没有转头。
秋庭纯后来才知道,那夜里单薄身影的主人,正是十五夜守的弟弟。他本能地想到了报复,他想完全断绝对方的音乐之路。那之后不久,秋庭纯在自己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整间公司——道维尔死了,死因是中风;道维尔的遗嘱里清楚地写道,整间公司,全部转让给小儿子秋庭纯。
那时的护,已经非常出名了;虽然还没有演出机会,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宣传,他的名字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里却已无人不晓。“那是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天才,”人们说:“二十三岁,就能完美地指挥‘悲怆’。”
秋庭纯冷笑着走进音乐厅,今天是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年终答谢音乐会。他安静地站在最后一排的柱子后面,等待着十五夜护的出场。秋庭纯苦涩地想,好样的,十五夜家的孩子,我在这里看着,看你有怎样的能耐。
护那天指挥的曲子是护自己非常喜爱的,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护用小提琴独奏取代了本来的女高音咏叹调,这是八十年代后期的编曲者经常选择的演绎方式。
演出开始,秋庭纯随即安静下来,不是嘴的沉默,而是心的宁静。那是非常奇怪的指挥,是非常单纯地不带个人的演绎。音乐家总被一再提醒要拥有个人风格,可眼前的孩子根本不在乎个人不在乎自己。他的音乐不是毫无特点的留声机,而是那被灵魂附体了的某种重现。台上的护张扬地舞动着自己的手臂,那不是一位二十三岁的少年的背影,而是巴赫的灵魂在带动少年翩翩起舞。十五夜护成了媒介一样的东西,他不为自己而生也不为成为将来的自己而生,他像一个躯壳一样,让巴赫进来,让柴可夫斯基进来,让比才进来,让贝多芬进来,让他们再现当年的激情。
秋庭有些毛骨悚然,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生命。少年孤独地等待着什么,他索然无味的表情下温存地掩饰着很多感情。他不该是这样的,秋庭想,他应该是精灵一样灵动的孩子,那个精灵还不为人知。
那之后,秋庭始终无法忘记十五夜护眼里的寂寞,那是无人倾诉的空洞,是茫茫中不得伴儿的焦急,那样的护,很像现在的自己。秋庭纯迷上了这位孤寂的精灵,他随时随地关注少年的消息。秋庭纯二十六岁时的某天早晨,他得知那位少年要毕业了,毕业考试将在春天举行。
那是个美丽地春天,秋庭纯专门安排出时间去了俄罗斯。他对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院长说,我对你们这里的攸斯波夫非常感兴趣,请一定让我旁听他的毕业考试。
他随即正式同对方见了面,对方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非常奇怪,也不像冤家,也不似情人,而是想要将自己看穿一般地专注眼神——要剥开自己。眼前的精灵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随后看去喉咙,看去左肩,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确定什么。秋庭不喜欢对方的眼神,这眼神使自己不自在,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对方想在自己身上看到什么,而他确定对方希望他做出一些反应;“要如何反应?”秋庭纯强压住内心的慌乱想:“他期待的反应是怎样的?”
他们两人都盘算着对方。
第三十三章
十五夜护的眼神直到现在也还是让秋庭纯浑身不自在,他轻轻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护,对方正安静地思考着什么,眼中看不出情绪。
那次毕业考试的曲目是什么?秋庭纯看了看天花板——哦,对了,是“皇帝”。
那次的僵持由护的转目画上了句号。护看去了一边,秋庭能明显地看到对方眼中的失落。“原来是普通的悼念亲人的眼神,”秋庭当时想:“难道你希望在我脸上寻找到相同的悲痛么?——不可能。”
然而那天的一切,秋庭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精灵苏醒了。
依旧是轻柔地扬在空中的双臂,还是那单薄的身影,可今天的躯体中,贝多芬并没有入住。那一切都是十五夜护的音乐,是一个二十三岁、精灵一般的少年的世界。磅礴的皇帝带上了一丝空灵,恢弘的旋律裹上了些许灵动。那依然是华贵肃穆的“皇帝”,然而它远不止华贵肃穆,它还被附上了精灵的轻盈。多么单纯的皇帝啊,护的脑子里,皇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幅静止的画卷;他不想从各个方面去塑造出一个生动而立体的皇帝,他的“皇帝”只是单纯地威严,是生为皇帝的人身上那理所当然的尊贵。这是位不会戴面具的孩子……也不会辨认身旁人的各种脸孔!他的世界太单纯了,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坦然地展露最本质的自己。孩子是无畏的,他坦率地表现着自己,用“皇帝”诉说着自己的每一份心思。那是坦坦荡荡地表达,是轻松而热烈地展现。
那之后的每一场录音,只要是秋庭纯在场,孩子就会挥洒出与众不同的乐曲——这是很久之后秋庭自己发现的。秋庭有些雀跃,他认为对方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变得坦率。然而他又奇怪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如此雀跃?是因为成为对方那特别的人而兴奋?还是对奇妙旋律的怜惜之情?
但他依旧不太敢看护的双眼,那双眼还和以前一样,总是带着焦急和温柔像自己看来,还那么坦然地期待着什么。秋庭有些着急,他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深深地看着我呢?秋庭苦恼地想,我又没欠你家钱!
那些忘却了的,和想不起来的……
护对秋庭很好,秋庭自己也知道,怨恨消失了的今天,对方成了秋庭纯唯一的亲人。护会非常尽心地为秋庭完成每一次的录制任务,会不辞辛劳地替他安排所有事;没有护的秋庭无法做出他做出了的音乐,护是秋庭纯的支柱。然而支柱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任何好意,支柱甚至不原同自己说话;除了远远地四目相对以外,他们俩形同路人。
他思考得太久,有些累了,轻轻垂头打起了盹。又做梦了,梦里的歌声依旧那么好听;那是青涩而温柔的声音,今天的他,呤唱着德彪西的《牧神午后》,慵懒舒适的旋律带走了秋庭的丧母之痛,让梦中的他睡得像婴儿。
护很幸福。
只要有秋庭在身边他就很幸福。秋庭已经成了自己某种状态的代名词,只要是秋庭状态,自己就会有无数的幸福感挤压在胸中,让他忍不住想要跳舞。他的秋庭已经不在了,那个温柔而沉默的秋庭已经同自己的家人一起离开了自己;然而他再度恋爱了,爱上了此时此刻眼前的秋庭纯。
他没办法不爱,光是听到他的声音,护就会有全身被棉被包起来般的舒适感觉。明明已经物是人非了,但“人非”得不太彻底,他总还能看见很多很多“秋庭纯”的影子。那脸还一样呢!声音也没变,连揉鼻子都和以前的揉鼻子一样嘛,这个人和秋庭纯真的很相象。
然而又有很多不像,秋庭是那样温柔,从不会摆出冷漠的表情。他总是轻声叫他“护……”,而现在的克隆体只会生硬地喊:“十五夜!”
护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秋庭纯,以前的和现在的;如果以后还能有其他的秋庭纯,护也一定会再爱一次。已经说不清楚理由了,以前或许是因为那份温柔那份体贴,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护很害怕,害怕自己因为现在的秋庭而淡忘以前的秋庭纯;那是没有任何人见证的秋庭,除了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忘了,那么,那个温柔沉默的秋庭就真的消失了。没有人会记得夕阳下的秋千,也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故事。护记得好清楚啊,八岁那年的黄昏,咖啡色外套和白色的围巾,围巾是向他姐姐借的……他都记得好清楚啊。吻的温度,话语的质感,光线很差的房间,不太柔软的被褥;他对他的每一次心动,他对他的每一点照顾,他对他的歌唱,他对他的笑……忘记了怎么办?这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要怎么办?忘记了的自己还能是自己么?无人认领的过去会变成空气么?会像哥哥那样爸爸那样,妈妈那样,变成空气离开自己么?
护不敢爱啊,要如何用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
他只好将目光投去地板,多看上对方一眼,就要多爱一分。护真的不敢抬头。没有任何声音,现在是几点了?护想要抬头看时间,突然想起时钟正挂在秋庭身后。他鼓起勇气抬头,目光偷偷摸摸地违背主人撇去对面的秋庭脸上。秋庭睡着了,这么坐着居然也能睡。护一呆,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噗——”,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屋子中。
怜人也睡得很熟,护左右看了看,轻轻地换了姿势坐去了地上。就算是他,正坐四五小时下来,腿也是会麻的。他抱着腿看了看四周,又试着看了看秋庭。气氛很好,很自然,很安静。护静静地同秋庭呼吸着相同的空气,空气里似乎都是彼此的气息;这和以前非常相似:在寂静的小房间里,两人安静地坐在一起,感觉着对方的存在,聆听那并不清晰的呼吸声。
越是相似护就越害怕去爱,若是完全不同反而好些,相似了,则更加分不出以前的秋庭和现在的秋庭。护左右不是办法,又实在忍不住去看对方的脸;他便东瞧瞧西看看,随后猛然回头看一眼;再东瞧瞧西看看,又是猛一回头……
寂静的屋子里,护一个人左右乱动;对面的秋庭睡得很香,全然不知对面小少爷的奇怪举动。他们感觉着彼此的存在,用自己的方式贪婪地汲取对方的温柔。
遗体告别时道维尔一家人都没有到场,秋庭纯和十五夜护带着怜人,做为死者的亲属,静静地看着棺材被合上。秋庭妈妈生前带过的几位小姐,和她唯一的朋友木村爱,在一旁轻声地哭泣;木村爱在棺材盖上粘了一只纸鹤,那是难得闲暇下来的秋庭妈妈唯一能做给女儿的玩具。
木村爱有些失控,突然冲上来给了护一巴掌。大家都愣了,秋庭更是惊愕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木村爱的低声哭泣慢慢转成号哭,她不断地诅咒着十五夜家,不断不断地诅咒着安娜斯塔西娅。木村爱并不高,瘦小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向护撞去;没有人上前阻拦,连秋庭也没有移动脚步。护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将自己撞得连连退步。护身上黒\色的和服被拽得皱巴巴地,前襟也被扯了出来,凌乱地搭在腰带上,折成了生硬地几何图案。他轻轻地将手臂张开,两只手平稳地摊在身体两侧,以此表示自己对对方的不反抗——那是十五夜家应该承受的怨恨,做为十五夜家的小儿子,他安静地面对自己的姓氏带给自己的命运。
护几乎快退去灵堂外面了,一双手突然扳住了木村爱的双肩,手的主人轻声说:“好了,够了。”
木村爱在其他几位姑娘的搀扶下去了一边,秋庭想上前扶住护,护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秋庭的手于是僵硬在了半空中。护不敢看对方的脸,只是睁大了眼睛默默地看着对方僵硬的双手。随后,秋庭突然不顾对方的反对,探身靠去了对方的脸颊;护这下吓得连后退都忘记了,就这么站着,听见耳边的对方贴着自己脸颊轻声说:“谢谢。”
熟悉的气味汹涌地穿透进护的感官,太熟悉了,熟悉得几乎陌生!护被强大的酸涩和强大的幸福冲得几欲昏倒;他的呼吸停止了,思维混乱了,整个世界在“嗡”的一声之后停止了运转。他深深地皱起眉毛,惊惶的眼睛“刷”一下看去了眼前的秋庭。这下秋庭也愣了——认识这么久,护这样坦然而无助地看自己,还是第一次。
秋庭忍不住地想要上前抱对方,他真的那么做了,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抱了下去。
然而护却退开了,再次地退后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又成了一步远,他进,他退,正负抵消,结果为零。
护慌张地向秋庭摇摇头,而秋庭非常生气。他们俩都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灵堂外走进来的道维尔夫人,破坏了这一切的气氛。
第三十四章
道维尔夫人相当高傲地进来了,却在随后装出了一副非常惋惜的表情。刚刚还带着温柔表情的秋庭立刻换回了冷漠的脸皮,护的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位完全陌生的秋庭纯。秋庭冷冷地转头用德语说:“夫人,真难得啊。”
日本出生的道维尔夫人德语并不怎么好,她掩饰下愤怒,回头用英文说:“是纯啊,长这么大了。”
在众人的瞩目下,道维尔夫人仪态万庄地摇去了香烛台前,掩着嘴轻声说:“很久没回日本,都快忘了程序了。没想到你还继续用着这样土气的方式。”说罢,回头看了看棺材,又说:“也对,挺适合的。”
秋庭将双手抄进裤兜里,歪头等待对方的猴戏。他身后又进来了一个人,是道维尔的二子马拉,对方进来之后有些愕然,不太知道这样的丧葬上应该做什么事。道维尔夫人对儿子说:“过来,你一定觉得新鲜对吧,来看看,这个就是日本人的葬礼。”
秋庭已经准备生气了,旁边的几位女士因为听不懂,倒还没那么生气;护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他倒是都能听懂,听懂了,所以更加不知道这位放肆的夫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夫人还在兀自说着什么,秋庭纯有些厌烦对方的纠缠,随口说:“夫人,您最近缺钱了么?缺钱的话您给我助手来个电话我立刻给您转帐,专程来这里,多奔波啊。”
夫人生气了,她说:“马拉平日里没接触过这些层次的人,我觉得孩子也需要了解一下底层人的生活方式,也就带他来看看。”
这话夫人有意用日文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便都站了起来走去了一块儿。虽然加起来还不到十人,要打两个人便也够了;姑娘们有些震惊,还有些不敢相信……然而怒气盖过了疑虑,她们全都换上了敢死队的表情,向道维尔夫人走来。
怜人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他问秋庭:“纯叔叔,那个女人是谁?”
怜人稚嫩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突兀,道维尔夫人不禁回头看了过来。她这才发现秋庭纯身边还站着一位穿和服的青年,那分明就是十五夜家的当家十五夜护。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她立即发现那是大大的失策。她急忙笑着对护说:“十五夜先生,您也在啊。”
护不点头,这个女人刚才说了纯的坏话,他才不会同对方打招呼呢。
道维尔夫人有些尴尬,走过来看着怜人说:“都这么大啦?今年几岁?”
怜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抬头看看父亲的表情,突然躲去了父亲身后,也不打招呼。
道维尔夫人因为丢脸而有些恼羞成怒,她生气地对护说:“十五夜家可没有承认这层关系,你不要丢您母亲的脸。”
“您会吓到孩子的,”护将儿子抱了起来:“十五夜家,我是当家。”
夫人被将了一军,突然哈哈大笑道:“完了完了,哥哥败坏名誉,现在连弟弟也一样了,十五夜家完了。哥哥要和妓女攀亲家,不知道做弟弟的做了什么啊?”说罢,朝怜人看了一眼。
秋庭一听“妓女”两个字,脑子里顿时没了理智,拳头一握,这便要挥出去;哪知护比他还快,走上前一把抓住夫人的领子,冷冰冰地说:“照您这么说,您先生觉得妓女的儿子也好过你儿子,”他仔细看看夫人:“真不知道你是什么。”
秋庭再次听到“妓女”两个字,不知道自己的拳头该对准道维尔夫人还是对准护。护放开夫人,轻声说:“秋庭夫人是非常高尚的人,和你完全不一样。恩,妓女有什么不好?。”
在场的姑娘们都是妓女,道维尔夫人的话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们。而护那孩子气的说话又实在不如何中听,虽然立场表示得很清楚,但措辞绝对要扣分。马拉也过来了,他虽然怨恨秋庭夺走了自己父亲的公司,却也无法容忍自己的母亲在这里丢人现眼。他上前要将母亲带走,秋庭突然朗声说:“真丢人。”
马拉被激怒了,突然冲上前来要揍秋庭。护也冲上来了,小小的身子冲去秋庭身前,夹在马拉和秋庭之间张开了双臂。
这个动作相当可笑,马拉一时间不知如何对应。他压压气,整理了衣衫,带着母亲向外走去。道维尔夫人最后回头看了看……突然向着棺材的方向吐了几口口水!木村爱忍不住了,冲上前,挥出了今天的第二巴掌。第三巴掌和第四巴掌随即出现,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保安上来了,守在外面的几位工作人员也冲了进来;秋庭示意他们别上前,大家围了上来,一起参观道维尔夫人挨巴掌的画面。木村爱也是几十年风雨过来的人,打起人来毫不逊色于男人;秋庭有意挡住了怕事的马拉,而护讨厌暴力,急忙抱着儿子退出了人群。
打得差不多了,秋庭上前扶起了木村爱。道维尔夫人边哭边朝门外冲去,大家都愕然地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觉得那样子很难看。大家都在看外面,一旁的马拉看准了机会,抄起旁边的烛台,甩掉蜡烛,朝秋庭刺来。人群外面的护将对方的举动全看在了眼里,急忙放下儿子冲了过来。护矮了马拉整整十五公分,他死命跳起来,吊在对方手臂上,一心一意要将那烛台掰离对方的手掌。马拉吓了一跳,用力一挥手臂,将护甩了出去。护撞上了旁边的柱子,手上死死捏着烛台;此时秋庭正转头,不偏不倚看着护飞出去的镜头,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飞了。
于是秋庭也开始打了,拽过马拉就是一拳头;秋庭是什么出身啊,公子哥的马拉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旁边的保安着急了,纷纷上前拖住老板,他们慌张地对老板说:“老板,再打就死了!!”
场面非常混乱,好好的灵堂搞得乌烟瘴气。马拉随后被送去了医院,而秋庭的秘书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不断地为封口问题奔波,整整瘦了十斤。
秋庭冲过去将护扶起,怜人吓哭了,边哭边问爸爸痛不痛?护急忙说不痛。那之后的一切都有些变味,单纯地缅怀变成了无边的愤怒。木村爱不断地哭泣着,为秋庭妈妈的一生鸣不平。她悲痛欲绝地说,就连死了都不得清净,老天爷你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葬礼之后,秋庭主动开车将护和怜人送回了学校——护要赶一场晚七点的排练,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家。下车时,秋庭摇下车窗问护:“你当时挡去我和马拉面前,是想保护我么?”
护点点头。
秋庭那不带感情的脸突然挂上了很厚重的沉默,虽然仍少了体贴,但总算有了“秋庭纯”的感觉。护很幸福,看了看秋庭,将目光移去了一边。
车走了,护不理会学生和老师们诧异的目光,穿着和服和木屐就走进了学院。亚历山大见了护后大叫:“武士啊!”
怜人立刻做了个拔刀的姿势。
“苏裴怎么样?”护不理会亚历山大的无理取闹,转头问苏裴。然而苏裴对护的衣着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正无比好奇地思考着那一层又一层的领子是怎么交叉的。护有些不自然了,臭着脸又叫了一次:“苏裴……”
苏裴急忙收回了视线。护轻轻指了指提琴。苏裴点点头,摆好了姿势,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护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裴,苏裴思考片刻,随后略带紧张地问道:“攸斯波夫先生,如果……自己喜爱的世界,和自己的现实世界……差别太大的话,要怎么办?”
亚历山大同护对看一眼,亚历山大问护:“你们经常讨论哲学问题?”
护不理会身旁的大闲人。他对苏裴说:“如果你构造的世界中,连自我都迷失了,那一定就不可以。”
苏裴似乎听懂了,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只要自己还是自己,你的诠释就应该没有问题。有非常天马行空的音乐家——就像凡高看麦田能看出死亡气息一样,就像莫纳能看见深紫和血红色的日本桥,只要看的人还是你,就没有问题。”
苏裴急忙站去角落开始思索,护转头问亚历山大,恺撒怎么样?
亚历山大动动手指:“恺撒很好,我不好。”
护急忙握住亚历山大的手,果然,手的抖动非常地明显。亚历山大笑得有些太过灿烂,他拿出一张DVD,笑嘻嘻地说:“虽然观众人数少了点,但碟子还不错。”
他手里拿的,正是护之前录制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布兰诗歌》。因为正式录制时门票并没有公开发售,所以到场的观众人数只有五千;这是Y&A专门开会决定的——人太多了,会影响录制效果,秋庭纯讨厌音乐里面夹杂着咳嗽声。
DVD的封面是趴在琴上抿嘴午睡的护,只有四岁,果然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国籍,和护的外号“精灵”很搭配。这张照片是爸爸拍的,被哥哥拿去了向秋庭巴炫耀,随后留在了秋庭家,在经过护的同意之后,秋庭纯用他做了封面。
“非常不错,”亚历山大轻声说:“你果然是Y&A的摇钱树。”
DVD封面上几个大字:精灵如此。
第三十五章
又是圣诞。
苏裴来维也纳两年了,现在,他已经不常常想念北京了。十月中旬,他终于依靠打工挣够了钱,还清了校长替他垫付的机票费,于是现在的苏裴身上,还有些闲钱。一开始,苏裴想用这些钱去旅游,恺撒今年会回家,他本想同恺撒一起去德国看看;然而此刻他又改变了主主意,他想用这些钱买一份礼物,送给攸斯波夫先生。
打定主意之后,苏裴开始思考他到底该买什么礼物。攸斯波夫先生很有钱,他从雨果先生那里听说,对方在日本有十几处房产,在俄罗斯甚至还有一处小小的,像城堡一样的度假地,“……除了家以外,什么都有。”攸斯波夫先生还收藏了很多乐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名器……哦,对了,他还有出唱片,还有演出的收入,还有学校的收入,还是总监。
苏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钱,两百欧元,这点钱根本不算钱。
他最后花钱买了一双手套,不是白色的,而是柔和的红色。苏裴并不知道那双手套是什么牌子,然而他一看见它就决定要买它。手套花去了苏裴两百欧元,苏裴却一点不心疼。他自己用餐厅的外卖单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信封,再放进一张贺卡。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送怜人礼物呢!这么一想,他有些沮丧。他只好去市郊的花圃要了一些树叶和花,他用那些长长地呈条状的树叶编成了一个花篮,再在里面粘好花。编花篮时苏裴想起了外公,因为这门手艺是外公教的,不过里面不放花,而是放蛐蛐。苏裴学着怜人那样一边做事一边哼歌,他有些惆怅地进行着手中的活计。他拣了很多枯树枝,做成了笼子的支架;因为用透明胶粘起来不太好看,他还专门去学校的文具店买了万能胶水。花篮很好看,做得非常精致;然而苏裴始终觉得寒酸,他摇摇头,自己裁减废纸板,做了一个盒子。
由于害羞,他不敢将礼物直接递给老师,而是悄悄地放在了对方的储物柜里。由于要排练,苏裴他们的假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早晨的自己刚进办公室,护就问他,你花了很多钱买手套?
苏裴急忙说没有。护静静地看着苏裴,苏裴迟疑之后低下头说,也不是很多钱……那个不重要。
护摸出钱包,并问他:“多少钱?”
苏裴愣在了原地,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护掏出张四面值100的欧元,递了过来——那应该是对方钱包里所有的现金。
护对苏裴说:“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我不需要你送礼物。”
苏裴想哭,但又没哭出来,他觉得眼前那四张鲜红的欧元特别刺眼。护的手也不收回也不移动,还那么直直地摆在自己面前。苏裴抬头着急地说,我真的想表示我对您的感激……
“没有钱就不要送东西,没必要。”护将钱塞去了苏裴手里,随后说:“练习吧。”
苏裴眼睛模糊了,觉得很委屈。然后他转身拿起琴,咿咿呀呀地练了起来。护背对着苏裴,听着背后断断续续的琴声胡乱响,却也不转过身来。苏裴拼命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它觉得脑袋胀得令自己听不清声音,然而拼命忍眼泪的脑袋不得不发胀。
那天上午,护被亚历山大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亚历山大根本懒得向他解释原因,只是简单地说:“去道歉。”护不愿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亚历山大生气了,一上午没有理他。那天上午三个人都不说话,恺撒又是一贯安静的人,于是护的办公室里除了小提琴和钢琴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苏裴很难过,他很生自己的气。攸斯波夫先生是为他着想,他懂;他气自己为什么偏偏去买了个礼物,气自己的多此一举。但他还是很委屈,他送礼物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谢和感激,但老师完全没有感觉到。
第二天早上苏裴犹豫了很久才推门进去,进去之后,怜人笑嘻嘻地塞给他一个袋子。篮子里面是苏裴最喜欢的几组协奏曲的唱片,和肖斯塔科维齐的《第十幻想曲》。
一看就知道是护亲手挑选的,只有护知道苏裴的爱好。护同昨天一样,背对着苏裴站在窗前;苏裴慢慢走上前对护说,谢谢。
护转过身来,愣愣地点点头,随后说:“对不起。”
“对不起”一出口,苏裴终于掉下了眼泪;他从小就爱哭,来了维也纳之后,似乎更爱哭了。护急忙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他对苏裴说,下个星期米沙 艾尔曼的小提琴独奏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护是在道歉呢——苏裴喜欢艾尔曼的小提琴,护知道的。苏裴没有回答,护转身跑去书桌旁,拿起电话订了票。
亚历山大和恺撒推门进来,亚历山大指着护说:“你又来了。”
说罢,拉过恺撒坐去钢琴边,笑着对护说:“过来听听。”
恺撒弹了起来。他非常自然地将手搭在钢琴上,思索片刻,然后才开始弹。他已经非常有大师的架势了,演奏很稳重,旋律也很饱满。昨天下午恺撒和亚历山大在琴房里练习,恺撒在没有任何启示的情况下突然弹出了非常独特的旋律。亚历山大听到之后愣了,他问恺撒,你为什么要这么弹?恺撒茫然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亚历山大笑了,他对恺撒说,有时候弹琴的那个人,连自己都不太熟悉。他开始帮助恺撒领悟用钢琴思考的能力,亚历山大告诉恺撒,当你弹琴时,你就是在同千古流传的大师交流;在你们的对话中,你应该能得到某种启示。他还告诉恺撒:“人总会有超越理智的时候,那时的你将会面对另一个你;而通常情况下,我会被另一个我感动。”
那天在护的办公室里,恺撒和苏裴就曾先后品味了自我感动的幸福。亚历山大希望恺撒能摸索出达到这种状态的方式,恺撒是位慢热而内敛的孩子,不学会动情,他就无法迅速进入状态,也不能保持水平的稳定性。他不像苏裴,苏裴是非常容易被感染的孩子,他能在扬起琴弓的一刹那,就找准自己所需的感觉——恺撒不行。
恺撒还在认真地弹奏着那已经弹奏了上万次的《大公》,护和亚历山大站在他旁边,认真地揣摩着对方达到境界的契机到底是什么。恺撒一次又一次地弹奏着《大公》的第一章节,直到弹到第三十几遍时,护才轻声说,对。
“刚才的每一次,你能找出差别么?”护严肃地问恺撒。恺撒想了想,并不太能找出其中的差别。
亚历山大摇摇头——还是不行。
他思索了阵,随后带着循循善诱的表情对恺撒说:“你没办法听出自己的最好状态,你就没办法维持他。”
恺撒臭着脸,认真回忆刚才那三十几次的弹奏到底有哪些不同。他并没觉得自己的感情有多大变化,轻重音也肯定没差别;旁边的听众能听出不一样,他却不能。护对恺撒说,继续弹,一直弹,弹到你能对比出差别为止。
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亚历山大吞了吞口水,疑惑地看去护。护看着亚历山大,理所当然地说:“看什么?一分钟的曲子,苏裴可以拉一天。”
亚历山大迅速转头看苏裴,苏裴正非常认真地在房间的对角角落里练习。亚历山大哑然道:“攸斯波夫,难得你能找到这么听话的学生,换作其他人一定会揍你一顿,然后退学。”
琴声响起,恺撒果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起来。亚历山大抄着手在一旁听,如果对了,他就会说,好;如果不对,亚历山大那边就没有声音。恺撒第一次得到“好”是在二十遍之后,可那一次他根本没觉得自己会得到“好”。他在“好”之后认真回忆了旋律,随后莫名其妙地抬头对亚历山大说:“你确定?”
亚历山大实在不忍心启用护的教育方式,可这是必须!已经一月了,他们没有时间让恺撒自己摸索规律。他不理会恺撒的疑问,抄着手等待对方的下一次演奏;恺撒生气了,腮帮子一鼓,开始继续他的《大公》。
“你生着气弹,就决不可能得到‘好’。”亚历山大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指出问题。
恺撒咬咬牙,试图平心静气。他深呼吸一口,将之前的几十次《大公》都甩去脑后,带着全新的心情重新弹奏起来。那次弹奏恺撒很用心,非常注意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并努力地调整心情配合旋律。他弹完了,抬起头,然而那声期待中的“好”却没有响起。
亚历山大很想说“好”——他有些不忍心。他忍了忍,咬牙不出声,看着恺撒期待的目光逐渐变成沮丧。
恺撒看看琴,再次弹起来。亚历山大严肃地抄着手听琴,并在对方一贯出错的地方再次听到了错误。他很想抬头纠正,想了想,一狠心,又忍了下来。没有时间了,必须让这家伙学会自己寻找错误,不会自己纠正感情偏差的恺撒是颗定时炸弹,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上台时能不能保持最佳状态。
第三十六章
再狠狠心,再咬咬牙,亚历山大严肃的表情下正掩饰着一颗无比焦急的心。他的手心已经出汗了,抄着手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近一小时;再一次说出“好”时,亚历山大甚至发现,自己的下颚有些酸痛——他一直悄悄地咬着牙关,居然忘记放松了。
“好”的次数越来越多,亚历山大强压着内心的狂喜继续保持严肃的脸。一声声“好”是他唯一能够宣泄内心激动的方式,他等待着下一个“好”,拼命压下内心的焦急和期盼。
虽还没有达到“全好”,但最后二十次的重复中恺撒已经得了十四个“好”了,对比着最开始的三十比一,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啊。亚历山大点点头,对恺撒说,收工!今天够了。
“怎么样?”
恺撒还是摇头,他只是一直弹一直弹……偶尔就被肯定为全弹对了而已;至于那是怎么对的,错的又有什么不一样,他还是分辨不出来。
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恺撒每天反复地弹奏几组旋律;《大公》和《动物狂欢节》是最重要的两组,除去这个,他还不断摸索着肖邦的《F调夜曲》及门德尔松的《降A大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二章节,后面两首分别是亚历山大和护指定的,他们要求恺撒自己揣摩里面所包含的情绪,希望他能够自己启发自己。
恺撒并不太理解这其中的含义,不断练习《大公》和《动物狂欢节》他能理解,不断练习后面两个又是为什么?他对后面两首兴趣缺缺,尤其是前一首夜曲,那是恺撒最不擅长的慢节拍曲子,在那里面,恺撒无法玩弄技术,还必须赤裸裸地表达情绪。
看着有些不情愿的恺撒,亚历山大非常着急。他训过恺撒几次——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还同对方冷战了几回。心情好的时候,亚历山大也会非常耐心地向恺撒解释其中的道理,他会轻言细语地说,每颗音都包含着含蓄感情的曲子你不能永远逃避,柔和缓慢的旋律更需要由你来赋予它人性,快速而激昂的旋律本身就是有力的诉说,可你总还有欲说还修的时候。他着急地对恺撒说,没有人能一辈子做你的老师,你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一套崭新的旋律,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分析轻重缓急,你总要一个人,你必须学会一个人生存。
说这话时的亚历山大非常动情,恺撒因此更不愿面对对方即将离去的事实;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舍不得亚历山大。他们彼此都无法从对方身上汲取快乐,因此两个人都垂头丧气;亚历山大焦急地数着日期,恺撒则因心烦意乱而无法练琴。恺撒反而退步了,没有了前一段时间里那锋芒毕露的感觉,他焦急着自己的退步,而焦急又使退步变本加厉。
护和苏裴对此很无奈,然而他们并没有时间去关心那对师徒。已是二月初了,护每天下午都得到场监督排练,他过去了,苏裴自然会跟着去。于是每日黄昏,精疲力尽的护和苏裴回到办公室时,都能看见气鼓鼓的恺撒和呆头呆脑的亚历山大。
二月初的一天下午,护终于爆发了,他奇怪地问亚历山大:“你们两人都快分开了,为什么还不珍惜现在的时间,好好练练琴?”
无情的事实被口不择言的护抖了出来,亚历山大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干脆转身去了花园。恺撒不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琴键,护看了看亚历山大重重关上的门,回头对恺撒说:“他可以不弹,你必须弹。”
恺撒不是不想弹,他从没这么想弹琴过,但心情不对,《动物狂欢节》也成了《动物送葬曲》。耳边毫无生气的旋律分外刺耳,护默然地对恺撒说:“你不好好弹,亚力士的钢琴就没人知道了。”
恺撒皱着眉头看护,表示自己并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你的钢琴里就是你和亚力士的观点,你都不像他了,他又养病去了,就没人知道他的钢琴了。”
护很生气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可惜,亚力士的钢琴无与伦比,还有很多人没听过他的钢琴。”
恺撒听护这么一说,也觉得可惜;他想想也是,亚历山大的观点都被分享进了自己的旋律里,要不然它就没了。恺撒一个寒战,急忙开始练习;他不敢想对方的离去了,比起对方的离去,对方音乐的离去更加令人担忧。
护拍拍恺撒的肩膀说:“你是你,他是他,人不见得一致,但总会有相似,你看看你的音乐里能不能包含进他的部分东西。”
“弹吧。”
恺撒果然好多了。护静静地听着,由衷地希望亚历山大的一切有人见证,有人传承,有人珍惜。他深深地知道只有自己记载的回忆是多么脆弱,那是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虚无地东西;护常常想起十五,六岁时的自己和秋庭,由于没有见证,他经常会觉得这一切只是梦,是自己编造出来的东西。护知道人需要镜子,需要一个伴儿与自己同行。
上次的葬礼之后,护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思念秋庭,他的爱从没消失过,只是由这个秋庭转去了那个秋庭——所谓的变心。休息的时候,他总爱想想秋庭,他想现在的秋庭,也想以前的秋庭,他总是要求自己多想想以前的秋庭,因为那个是不可更新的回忆,是不自我复习就会遗忘的曾经。
楼下的咖啡厅里,亚历山大安静地享受着初春的阳光。护也下去了,带上了苏裴;他对亚历山大说,我请你吃蛋糕吧,亚历山大说,你别拿讨好怜人的东西顺便讨好我。
苏裴带着怜人买蛋糕去了,亚历山大靠近护,轻声对对方说,我很不甘心。
他对护说,恺撒的进步非常神速,他的钢琴奏出了很多自己表达不出的单纯感情;他对护说:“我不怕那些我没有的,我是怕那些我有的,或我将会有的东西。”
亚历山大说他不甘心看着自己的钢琴成为别人的钢琴,更不甘心看着自己的钢琴被别人做为进步的阶梯。他压着声音,有些激动地说,我最害怕看到的,是别人用钢琴得到快乐,我是个卑鄙的人,我无法延续的快乐为什么还要不断地在我眼前出现?我想像他那样弹琴……
护一如既往地握着亚历山大的手,这双手在护二十岁那年成功地吸引住了护的灵魂,那双手下总能流出很多洒脱而快乐的旋律,能让人放松,能让人飞翔,能让人无拘无束地幻想……护舍不得这双手。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护起身说:“我去看看怜人买了什么,医生说他牙不好,太甜的东西不能吃。”
他走去柜台,并没有看见苏裴和怜人。他向咖啡厅外看去,发现苏裴正和一个人交谈着,那个人手上抱着怜人。
秋庭纯。
怜人看见了护,高兴地叫道:“爸爸。”
秋庭转头,用日文向护道了句午安。苏裴回头,有些激动地对护说,秋庭先生说……
“进来说,在外面站着像什么。”护转头,大跨步朝咖啡厅内走去。四人回到了刚才的座位,亚历山大张着嘴打哈哈;咖啡厅里其他人纷纷看了过来,大家悄声议论道“秋庭纯来了”。
“他手上的小孩是攸斯波夫的儿子。”
“那个男孩叫苏裴,中国人。”
“……”
亚历山大摊开手,意思是总裁你看你造成的轰动如何?秋庭只是笑笑,随后将怜人递回了护手中……这个动作完成得很流畅。秋庭开门见山地对苏裴说,苏裴,你的生日是今年十一月,对不对?
苏裴点点头,有些愕然。
“如果要签合约,我们恐怕还需要同您的家长见面。”秋庭认真地点了点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希望由你来决定,是要在下个月的演出之后同你的父母见面,还是等到你十八岁之后,再谈签约的事?”
苏裴或许是太震惊了,他没有回答。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三月的演出成功,学校会为你组织专场;如果学校为你组织专场,专场的具体地点将由攸斯波夫去争取;如果争取得到年中的夏季公演,公司就会考虑签约的具体事宜;如果你能顺利完成演出,我方的条件就满足了。”
苏裴还在震惊。
“好了,现在你也来说说你的条件。”秋庭做了个“请”的姿势。
苏裴还在震惊。
亚历山大和护对看一眼,都摆出了非常臭的表情。他俩不屑一顾地同时一“哼!”,随后轻蔑地看去秋庭纯脸上,再一“哼!”。秋庭哑然,心想你们两人是孩子么?他张嘴想杀杀对方的脾气,哪知嘴刚张开,护怀里的怜人竟也学着他爸爸那样“哼!”了一声……
秋庭“噗”一声笑了,怜人也“格格”地笑起来。气氛融洽了很多,护和亚历山大同时将目光移去了花园外的残雪堆。
苏裴还在震惊。
第三十七章
“苏裴,不着急,你慢慢考虑。”秋庭说罢,站起身来,看样子是要准备离去。护也站了起来,轻声说:“等等,办公室有费城管弦乐团的来信,里面有要你签字的东西。”
护小跑着朝花园外去了,秋庭追上前说,我和你一起去。他说罢,回头朝苏裴和亚历山大挥挥手,亚历山大笑眯眯地抬起苏裴的手晃了晃。
他们两人并肩走去了楼梯口,护眼看着窗外说,你等我,我马上拿下来。
秋庭直直地看着护,他说,我们一起上去。
护迅速回头,生气地看去对方。秋庭安静地笑着,率先向楼梯迈出了步子。他们上了楼,脚步声的回音荡在空寂的走廊里。两人都不说话,护依旧转头瞧去一旁,秋庭直直地看着前方。
护看见资料室的门打开了,微微一愣,朝里面看了看。里面没有人,门却这么开着,护皱皱眉头,向里走去。他心想,谁这么粗心?这么重要的房间就这么开着不管?
秋庭微笑着随护进去了。房间里漆黑一片,资料室没有窗户,护只能借着门口透进的一点点光朝里张望,然而门慢慢地合上了,光也就越来越暗。里面很安静,果然没有人,护摇摇头,有些生气地转身,准备出去。他回头便撞到上秋庭,他奇怪地问:“你跟进来做什么?”
这一耽搁,门“啪嗒”一声合上了,房子里顿时漆黑一片。
这可真黒\啊,没有任何光的黒\可真黒\。护愣住了,同秋庭一起朝门把摸去。护摸上了门把,秋庭摸上了护的手,两人一起用力朝下按,门却没有开。他们又一起按了一次,这才发现门是锁上了。
他们一起摸去门边的开关,秋庭摸上了开关,护摸上秋庭的手。他们一起按了开关,真好,开关清脆地响了好几次,灯却没有亮。
灯泡似乎坏了。
护转头对秋庭说:“你看,你跟着进来做什么!”
黑暗中的秋庭说:“你有钥匙么?”
护摸黒\找起了钥匙,黑暗中,钥匙的叮当碰撞声分外刺耳。或许是太黒\了,护摸索钥匙的手有些慌乱。他摸出自己身上那一大把钥匙,试了几把都不对。他感觉着身后的体温隔着自己的衣服透进自己毛孔,他觉得非常温暖。
“是秋庭么?”护轻声问。
“是的。”
“真的是你么?”护的声音更轻了。
“是的。”
秋庭贴上了对方的背,再次说:“是的。”
他张开双臂将护轻轻圈在自己身前,他的左臂贴着护的左臂,右臂贴着护的右臂;他左手摸去护的左手,右手摸去护的右手。秋庭轻声问:“钥匙在哪只手?”
护没有声音,状态和刚才的苏裴有些相似。秋庭摸了摸右手,摸了摸左手,从对方的左手上摘下钥匙。无边的黑暗里,钥匙的叮当声孤寂地响着,偶尔有些衣料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成了伴奏。护安心了,他依旧笔直地站着,却不再躲避身后的温度。秋庭的身子靠了上来,两具躯体贴在一起;偶尔有些摩擦,体温便更加清晰地透了过来。
秋庭的声音从护的头顶正上方沉下来:“你还在生苏裴那件事的气么?”
护没有动静。
“可以原谅我了么?——已经那么久了。”
护点点头,他的头发摩擦着秋庭的大衣,蓬松的发丝温柔地蹭着秋庭的下巴。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让秋庭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稍稍地夹紧了自己的双臂,将护拥在怀里;他轻声说:“可以听我说句话么?”
护拿过对方手里的钥匙。
“我想我爱上你了。”
秋庭说出这句话之后,就再次摘去了对方手里钥匙,继续试起来。护轻声叹了口气,身子依旧站得笔直。他苦笑着想,为什么这家伙会再一次地爱上自己?
就像自己不断地爱上他一样。
“为什么叹气?”秋庭笑了,语音里带着一丝愉悦。他还想说什么,自己的嘴唇却突然贴上了某件东西。
护将手轻轻地搭在对方的嘴唇上,用极低极低地声音说:“还有一个人。”
这话非常恐怖,秋庭顿觉手臂上的寒毛立了起来。这漆黑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凭什么突然“多出一个人?”
他急忙将胸前的护完全搂进怀里,他搂得很紧,将脸靠去对方的脸颊感觉了下气息,这才肯定自己怀中的躯体是正确的。护和秋庭都静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果然,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那几乎不是呼吸,而是冥冥中活物带着的一丝存在感——你能感觉到某种存在,却不能肯定那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护站正身体,在深幽中辨别声音的方位……就在自己的正左方!
他推开秋庭朝左边跑去。储藏室虽然很长,却很窄,护迅速地朝左边跨出了两步,随后抬起左手摸了过去。一声凄厉的叫声突然响起!随后是非常明显的跌倒声。
护的动作太快了,秋庭甚至没反应过来。惨叫声一起,秋庭急忙循声跨去左边。储藏室的架子突然倒了,巨大的声响在黑暗中回荡。一阵人的跑步声迅速远去,秋庭在黑暗中焦急地喊:“护!”
一只手突然一把抓住秋庭的裤腿,秋庭急忙蹲下身子将护扶了起来。护站起来之后还要追,秋庭抓住他说,先想办法出去,这里太黒\了。
正说话间,门“咣”一声被撞开了,学校的保安冲了进来。强烈的光线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睛,护不顾疼痛睁眼叫道:“有人在里面偷东西。”
保安呼啦拉地吆喝着冲去了里面角落,储藏室的拐角处有一间独立的录像带储备间,里面其中一组柜子的后面有一扇被挡住了的窗子,窗子半开着,看来刚才那位女鬼一般尖叫的小偷就是由这里逃出去的。秋庭走过去看了看窗户,再低头看了看楼下;楼下是花坛,花被压得东倒西歪。他摇摇头回来了,见眼前怒气冲冲的护正指使着保安检查文件。
文件并没有遗失,也没看出被翻动过的痕迹,护对刚刚赶来的亚历山大说,学生档案都放在这里,到底是谁能够拿到这间屋子的钥匙?护非常专心地监督着保安检查文件,秋庭轻轻向对方挥挥手,转身走了。护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秋庭走了,他左右看了看,埋头继续检查眼前的文件。少量文件有被移动过,护挨个检查着里面是否有被改动的痕迹;大家都觉得这是成绩不好的学生悄悄潜进来修改分数,便都将检查对象放去了学院的学生身上。
那天护的心情非常不好,亚历山大开车送他回家,他一路上抱怨个不停。亚历山大不说话,怜人则塞着耳塞听音乐。护抱怨到后面也累了,便不再抱怨,只是不断地换着唱片。亚历山大抬头将唱片关掉,随后说,今天下午我说了些话……我没特别的意思……
护认真地看了过来,他的眼神很温柔,因为眼前的亚历山大很委屈。
“我说我不甘心,我想,你的手……”亚历山大歪歪嘴:“攸斯波夫,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护还那么温柔地看着亚历山大,他眨眨眼睛对对方说:“你总说我不注意言词委婉,我想我应该和你中和一下。”
护捏了捏亚历山大的手:“小亚力士,不要想太多以后的事。”
俏皮的喊法引出了亚历山大的笑声。他对护说:“三年不弹琴,以后的我能弹成什么样子?三年的空白,以后的我是什么样子?”
“你从出生到三岁为止也没弹过琴,从零开始都能弹成你现在这样,你怕什么?”
“怕我弹不回现在这样子,怕别人在这三年中弹出我无法弹出的样子。”亚历山大一说心事就笑得特别玩世不恭。
护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对方的恐惧。他对亚历山大说:“你永远没办法弹成哥哥那样,也没办法弹成我这样。”
亚历山大点点头。
“但是你还是弹了二十三年的钢琴。”
亚历山大再次点头。
“亚力士,”护握住对方的手:“你来我家坐坐吧,我给你看一件事。”
他们去了护家里,一进门就直接去了地下室。护掀起地下室中央那驾巨大的钢琴,他坐去钢琴面前,摘下手套,露出了那有着无数红色疤痕的双手。亚历山大吃惊地看着护,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护将手放去了琴上,随后按响了中音“哆”。
他转头对亚历山大说:“十九岁时,我的手,是这样。”
第三十八章
护的手指停留在中音“哆”上。
突然,地下室里响起了一溜音阶,只是两组,从中音“哆”跑去了高八度的“哆”,再跑回来。亚历山大心跳快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正见证着某些不得了的事情。
“一年之后,手是这样的。”护看看亚历山大:“二十岁。”
柴可夫斯基的《五月白夜》响起了,柔软的开头部分,清澄地和弦和连音。旋律随即停了下来,护转头对亚历山大说:“二十一岁。”
亚历山大背挺得笔直,他连表情也做不出了,脸平静得可怕。那是旋律,流畅而温柔。那个旋律本身并没有多么经典,只是普通的优秀,但是那个旋律出自攸斯波夫十五夜之手,这么一来,即便是最最普通的旋律……最最普通的中音“哆”!也突然变得神圣起来。
几乎没有人听过护的演奏,在亚历山大的记忆里,护根本没有碰过钢琴!然而此时,对方正在演奏,那个传说中的妖精正展示着他自己所为妖精的本质。亚历山大突然笑了,他发现自己是多么无聊——明明只是普通的弹奏,就因为声名在外,攸斯波夫的琴就神圣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啊!自己就像追逐明星效应而一味叫好的假乐迷一样,强掩着附庸风雅的本质听信夸大其词的言论。
他急忙甩甩头,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弹琴而已,那只是普通的演奏。
《在水上致歌》的最后部分突然响起!那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巨大声响。急速倾泻而下的音符跳跃着砸向亚历山大,像一粒突然摔碎的玻璃球,像一颗爆炸开来的行星。
亚历山大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身边充斥着无数的感觉,争先恐后地灌入自己脑子里。这只是一间农庄式的小屋的地下室,可护演奏出的,却绝对是宏大音乐厅内才能听到的旋律;那是大师的感觉,是一定要配上宏大的交响乐团和金壁辉煌的音乐厅才不显突兀的旋律。护的弹奏是种气势,是一出现就无需争议的传世作品,那是众口一词的好,是绝对能震撼任何人的展示;那里面的一切都理所当然,浑然天成得让你无法想象这一切竟是练习和揣摩之后的结果。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护抬头对亚历山大说:二十二。
护抬起手,正要接着往下弹,亚历山大突然大叫:“停!”
“停!停……”亚历山大缓了缓神后说:“你,为什么不说?”
护看看自己的手,轻轻按响了中音“哆”。他开始随意地跑起了音阶,流畅的音阶不重复地奏出无数组好听的旋律。这只是音阶啊,交错的升降调和清脆的跳音;明明是流畅得像丝线一样的旋律,跳音却又间隔得分外清晰,像突然泼洒出去的豆子,欢快地蹦跳着滚去四面八方。
“十六岁时,火灾后,我得知自己的的手指并在了一起,我很伤心。”护将手举起,他合上了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说:“大概是合成了这样。”
“胸口的烧伤好了之后,我让医生再做了一次手术,于是手指头的形状复原了。“护说罢,分开了自己的无名指和中指,再次将手放去钢琴上。这次是很多装饰音,先是一组合旋,随后无名指和小指做着各种动作,带出很多组好听的装饰音。随意按向琴键的手总能摆去适合的位置,柔和而圆润的合旋没有丝毫突兀,护安静地向亚历山大诉说着自己的过去,他的眼看着亚历山大,手却轻轻地张开来,搁去钢琴的各个位置。那双手是如此放松,每一次按键都像在爱抚钢琴;一阵阵轻抚之下,和弦带着装饰音组成了一连串旋律。
“最开始是因为带怜人不方便,于是想要抓稳东西。后来东西可以抓稳了,我就想将手指分开使用。我像进化中的猩猩,学习着使用手指,不断发现着手指的各种用处。”
亚历山大走了过来,他看着护的手指像蜘蛛一样协调地上下移动,手指连绵起伏,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他听护说:“后来就开始弹琴了,先用手掌的横面压琴键,慢慢压,组成各种旋律。”
护将手掌侧立起来,保持着与琴键切面的平行;他笑着用手压出一组旋律。那是非常简单的《哈里路亚》。亚历山大轻声笑了出来。护笑得很甜,他一边比划一边对亚历山大说:“当时手就像菜刀,越切越快,像在剁芹菜。”
“后来就将手掌立起来,这么弹。”护说罢,抬起手臂,闭拢五指,将五指对准琴键,保持着手掌与琴键切面的平行,直直戳了下去:“这样就能用手指感觉琴键了,感觉特别好。”
亚历山大突然放声大笑,他叉着腰说:“那是中国武术,就这么直接穿透敌人的胸口!”
护正色道:“我没那么大力气。”
“后来呢?”亚历山大还没缓过笑来。
“后来就逐渐会协调手指了。闭着五指弹根本不是弹琴,那时手指不能动,又着急着弹琴,于是就乱弹。不过我的动作很快,可以弹很多旋律,这样就可以哄怜人睡觉了。”
护有些神往,他想起了怜人小时候的样子。他低下头,微笑着说:“开始两年手指都没办法动,可以动也没办法照我想的那样动。我把手掌放去钢琴上,它们立不起来。好不容易立起来了,又只能一起起来再一起下去。再后来手能用力了,大拇指就能准确地做出按键的动作……特别高兴。”
亚历山大点点头,他能理解。
“手可抖了,比你现在抖多了。因为练得很累,所以特别抖——没办法协调手指,手指也会抖。我用左手将右手的五个指头分别放去键盘上,然后用左手按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于是就有了四个连贯的音。”
护演示了一次,亚历山大“唔”了一声。护又说:“然后再反过来,用右手按左手的手指。逐渐减小按的力量,尽量用手本身的力量去弹——慢慢地就对了。再后来也这么练,所以二十岁时,我可以弹音阶了。”
亚历山大觉得自己的内心有非常巨大的幸福感爆炸开来,他太能体会对方的心情了——那种可以再次弹奏出旋律的喜悦。他高兴地问护,后来呢?
“后来?后来经常练习,多动手指,就可以弹了。”护仰头笑了笑:“没有任何医生说我还能继续弹琴,我还是弹了。二十二岁时我又试着拉小提琴,三年之后,小提琴也差不多了。”
“小亚力士,”护轻声说:“其实我只是想弹一辈子钢琴,拉一辈子小提琴,所以用多少时间恢复也没关系——哪怕它不恢复也没关系,我继续练,我也还是在演奏。”
亚历山大先是点点头,再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护笑着说,你这动作和恺撒好像。
“我没想过要弹回以前那样,我没想过要弹回任何样子。我三岁时开始弹琴,十六岁从头来过,我还是弹琴,这和三岁时没什么不一样。除非我的手整个断了,否则我会一直弹琴。”
“亚力士,不要把现在的自己定为目标啊,目标完成之后,你就不想再弹琴了?我没办法把自己表达得再清楚……我是想说,你那么痴迷弹琴,你怎么会不快乐呢?”
亚历山大哈哈大笑。
他想同护一同演奏一首四手连弹,但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希望自己能在更加正式的场合聆听护的演奏,护的演奏是神圣的,他要做好准备穿上西装,神清气爽地听。他笑着问护:“你打算多久复出?”
护一愣,随后摇摇头。
“为什么?!”亚历山大才刚刚坐下,屁股一沾凳子又弹了起来。
护随意解释道:“不需要专门拉琴。”
亚历山大头有些发昏,眼前正站着一位完全不求名利的怪物,乃是不折不扣的妖精。“或许对方已经拥有了无数的荣耀,”亚历山大想:“不再需要肯定了。”
“我不知道该演奏给谁听——我自己爱听。”
“你认为其他人听不懂?”亚历山大饶有兴趣地问:“比如我。”
“不能这么说。”护摇摇头,不再解释。他确实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演奏,他的演奏就是倾吐自己的内心,怎么能这么随意地让别人看透自己呢?那么多的小心思小秘密,可不是随便让人听的。
护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第三十九章
三月了,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亚历山大和恺撒的心情都不错,便打开窗户,站在太阳的影子里休息。太阳苍白的影子投在地上,衬托出云的影子,云在移动,轻纱一般的朦胧浅影缓慢地离开了太阳的影子。恺撒呆呆地看着移动的云彩,亚历山大静静地俯视着脚下的阴影;他们两人都在等待三点的到来,三点,是正式彩排的时间。
苏裴和恺撒并不清楚彩排的重要性,在他们心中,正式演出才是最重要的事。然而亚历山大告诉他们,彩排时除了所有的负责人和赞助商会来之外,还会有很多乐评家和记者。“这是非常重要的面对面,”亚历山大认真道:“他们将决定第二天的报纸上会出现什么内容,而他们的言论直接影响观众的反应。”
“维也纳的乐迷是最挑剔的,但并不排斥他们依旧热衷于起哄;权威人士的肯定,意味着他们的肯定能靠近权威——你们俩就好好取悦他们去吧!”亚历山大感叹道,随后转头,轻笑着说:“至于我,他们是不会贬低我的,所以我不必担心——我喝咖啡去了。”
结果亚历山大喝咖啡时晒着太阳睡着了,彩排之前,工作人员满脸怒气地将他拖来了大厅。指挥已经来了,是亚历山大的朋友亚尔芒肯特,正同护交谈着什么。护将需要注意的章节一一指了出来:《动物狂欢节》第四章节“乌龟”中的弦乐部分,乐谱上有些许改动,护挨个圈了出来;护对亚尔芒说,弦乐和钢琴的配合在最后部分始终统一不好音调的感觉,似乎是因为同时改变节奏和音调让亚历山大和弦乐部的乐手们无法协调彼此的理解。亚尔芒点点头,将这部分的变化规类为四级,随后告诉弦乐手们将每个级别的过渡完成之后再移去下一个,看看这样能不能改善音效的不一致。
护向亚尔芒反复强调恺撒的情况,他说恺撒还是不太会看指挥,只能跟着亚历山大走。护请亚尔芒注意恺撒同亚历山大的合奏部分,他怕其他乐器的加入会打乱两人之间的默契,那样一来,恺撒一定会出问题。
亚尔芒立刻将有恺撒的部分标了出来,他同眼前的乐手们合作了将近半个月了,却从未同恺撒合作过——恺撒总是留在护的办公室享受特殊待遇,他要练习的地方太多了,与其让他加入进排练扰乱全体人民的心情,乐手们更希望他能留在办公室里单独扰乱亚历山大的心情。
记者们进来了,观众们陆续入了席。亚尔芒起身朝休息室走去,他最后问护:“你的学生,你没什么要交代的?”
护摇摇头。
彩排非常顺利,苏裴的演奏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有记者上前采访苏裴,并热切地询问着有关攸斯波夫的事。苏裴不太擅长面对记者,亚历山大走过来替他解了围。记者们追问着亚历山大有关“隐退”的消息是否属实,亚历山大懒笑着说:“我得问问我父亲。”
塞万提斯先生也在观众席里,护让苏裴将对方带来了后台。老人的太太早去世了,女儿女婿也过世了,亚力克森去世之后,整个家族只剩他孤身一人。他进来之后对护说,我总是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看来我真的老了。
他随后询问了亚历山大有关他叔叔的事,亚历山大四处看看,确定护不在之后,压低嗓音对老人说:“并不是意外,叔叔经常开车去附近山谷里钓鱼,事发的前一天晚上,叔叔下榻的旅店的服务生曾见他带着一位妇人上了楼,直到第二天早晨,两人才一同离开。”
塞万提斯疑惑地看着亚历山大:“所以?”
“叔叔的车上,并没有其他人的尸体。车是突然翻下山的,我不认为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去车外。”亚历山大笑了笑。
“真可惜。”——亚历山大的叔叔是当年全校皆知的天才钢琴少年,他的女友安娜斯塔西娅又是自己女儿的朋友,塞万提斯非常清楚他的才华和他的为人。他看了看亚历山大,感叹道:“幸好还有你。”
他看看幕布外的舞台,舞台的木地板味道和喧闹的回声令他神往。曾经,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也做着此刻他们正做着的事:,练习,排练,演出,谢幕……护的母亲,恺撒的父母,亚历山大的叔叔,亚力克森的母亲……然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道他们在天上是否能看见自己儿子的演出,塞万提斯希望他们知道,他们的孩子们比他们自己友好多了,那都是些善良而优秀的孩子,孩子们都相处得很好。塞万提斯笑了笑,闭上眼,回忆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无端端地被二楼观众席里的一位女士吸引住了。他先是随意地瞥去那位女士所在的位置,随后突然定住了眼神。他的瞳孔迅速收缩,眼珠子几乎蹦了出来。塞万提斯抖动着嘴唇轻声喊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过来,快过来!”
亚历山大纳闷地由台后走来,他看到塞万提斯的表情之后吓了一跳;塞万提斯的表情震惊中带着恐惧,他颤声说:“唐娜 比兹……”
“哪里!?”亚历山大顺着对方的目光朝二楼望去,可是那里有很多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看谁。
“黒\衣服,金发……右边数第十七个”,塞万提斯努力镇定下来,轻声指出了唐娜的具体位置。亚历山大记下对方那身衣服,拔腿朝后台的楼梯跑去。他追去了楼上,三三两两离席的观众见亚历山大竟出现在这里,纷纷上前要求握手。这么一耽搁,狼狈的亚历山大赶去看台时,对方已经不见了。
他朝对面的出口冲去,慌张地侧着身子从观众中间插过;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着,七级的楼梯也一口气跨下去。此刻的亚历山大根本不记得自己明天有演出了,更不记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抱住一位女士的肩膀,以为对方是唐娜,对方尖叫一声转过头来,亚历山大发现自己认错人了,急忙笑着说:“您头顶上有一只蜘蛛!”
他佯装拨弄蜘蛛,摸去对方的头上胡乱理了理,他一边整理一边朝下面的楼梯口张望,那里根本并没有唐娜 比兹的影子。亚历山大沮丧地想,竟就这么错过了。
他立刻跑回后台将护拉去了自己身边,他对护和怜人说,回办公室,不要再出来。护不明白状况,他奇怪的问,为什么?
“有人要杀你!”
这话出口后,在场的人除了护之外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那之后后台变得相当混乱,亚历山大不断地吩咐保安检查舞台,护无奈地说,亚力士,如果要杀我也不需要在舞台上弄陷阱,我不上台。
护根本没有在意唐娜的出现,只是随口向塞万提斯先生确认了一下。然而塞万提斯非常担心,他对护说,那个一定是唐娜,唐娜一定是来看恺撒的彩排的——这个唐娜一定就是恺撒的母亲,因为唐娜 比兹当年最喜欢的歌剧就是《英雄恺撒》。老先生不断讲述着以前的故事,说安娜斯塔西娅有多么口不择言,脾气有多么直,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唐娜 比兹过不去;他将安娜形容成了女豪杰,再将唐娜形容为巫女,他发现这样形容似乎不太好,于是又形容成了两个别扭女孩的意气之争。他对护说,看不惯唐娜的安娜斯塔西娅对对方说,我就是比你好……
护对母亲的过去很感兴趣,从塞万提斯先生口中护可以知道,母亲的脾气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他想起从前,哥哥总同妈妈吵架,一吵架妈妈就会为难巴小姐;后来哥哥索性带上巴跟随自己巡演,于是妈妈恼羞成怒,将哥哥的琴全部锁进了自己房间的保险柜里。
护想着想着笑了,对哥哥来说,那或许不是美好的回忆,然而护却很愿意回忆这些事。十五夜家的每一位成员都相当有脾气,直爽的妈妈和开朗的哥哥,慈祥的爸爸……还有自己,正因为有很多很多事发生,护才能如此清楚地记得他们。妈妈生气时喊叫的样子,哥哥口出狂言的大笑声,还有父亲在中间不断调和时含糊其词的“恩……唔”声,护都能回忆起来。父母和哥哥的记忆只能承载至自己,他们的音容笑貌都无法再被记忆下去,怜人不知道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表情,怜人的孩子更不可能知道。
护觉得可惜,急忙跑回办公室,准备谱写乐曲记录回忆。他悄悄地走了,带着怜人。他的脑中冒出了音符,先是一个一个的,随后连成了串。那些音符就像有感而发的人脑中组织出来的语句,是想出一句话时后面一句就自己跟出来的思维状态;源泉一样的旋律顺畅地飘过脑海,护急忙拔腿加快了步伐;他记不住所有旋律,又生怕忘了它——这可不能忘,这是属于家人的旋律。
护希望自己能拥有所有的过去。
第四十章
这里是春天里的莫斯科,温度比奥地利低多了,树枝顶儿上连一丝绿意也没有。这是苏裴第一次来到俄罗斯,他非常激动。他发现俄罗斯人都长得很有特点,他还发现俄罗斯人看外来人时,眼中总带着几分高傲。苏裴看见了很多乞丐,明明是乞丐,却还带着一只漂亮的狗,狗儿和人一同行乞。
这里是俄罗斯,是柴可夫斯基的家乡,是肖斯塔科维齐的家乡,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家乡,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家乡,是普罗科菲耶夫的家乡……苏裴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瞪着眼睛左右张望。车一路行驶,苏裴身旁的亚历山大突然笑着说:“俄罗斯人的名字全都一样……”
对方手上正捏着一份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今天的场地负责人的职位和姓名。车到了,苏裴和恺撒稍示休息,就投入进了紧张的排练,亚历山大同亚尔芒一起,坐去观众席上,最后一次分析效果,好调整各声部之间的比重。
苏裴并没有看见护,亚历山大说,护回自己家拿东西去了。苏裴对“家”这个字非常好奇,亚历山大哑然道:“他母亲是俄国人,他在莫斯科自然会有住处。”
护将保安留在屋外,自己带着怜人回了家——今年的春天比寻常冷得多,怜人的衣服没带够,护只好回家替他添衣服。他找出怜人留下的最大的毛衣,怜人穿上后,袖子却依旧短了一截;护笑着对怜人说:“你长大了。”
屋子里的东西都搭上了白布防尘,护看着满眼的白布,突然联想去了死人脸上搭着的布。他摇摇头,上楼拿下了自己的小提琴。这是他最钟爱的琴,来到俄罗斯后,他都是用这把琴练习的。护将琴摆去肩上——身体比自己还记得动作,手自然而然地摆好了位置。护弹奏的时候从不思考手指,他的身体已经交由身体本身去控制了,脑子只是用来聆听旋律的;护发现自己的身体比自己的脑子记性好得多,身体的本能反应总能让护大吃一惊。
最开始的时候还只能勉强揉揉弦,现在的自己却已能腾出脑子去聆听了。这把琴见证了自己的恢复过程,护疼惜地握着琴,亲了亲。
他带着琴离开了自己和怜人的家,保安开车将两人送去了音乐厅。车开到音乐厅门口,他突然想去一个地方,便交代保安将怜人带去了塞万提斯先生那里,自己则趁四下无人时悄悄离开了音乐厅。他去了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院还和以前一样,连放校刊的架子都还在原处。他随意走动着,带着自己的小提琴,寻找着自己成长的痕迹。他走去自己以前常呆的那间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他看了看门口的时间表,发现整个下午这里都没有安排课程。这个教室在学院东楼拐角的最里面,比较小,光线也比较暗。他站去讲台前的小圆台上——那是为指挥专门准备的圆台——愣愣地打量着四周的光线。一来到这里,护就觉得时间静止了,空气中的味道和光线里翻腾的灰尘都和以前一摸一样;光线和灰尘安详地见证着自己的改变,护抬起双手,做出了指挥里的“起”势。
他的脑子里响起的是《鳟鱼》的旋律,这是首室内乐,非常适合此时此刻的这间教室。护的手并没有动,他的脑子里响起了《鳟鱼》开头的和弦部分,随后是典雅的钢琴独奏声。在他的脑中,自己的手其实已经在动了,正带着旋律撒开再收拢;他的手明明还停在最开始的位置,脑中的手却已飞快地舞了起来。四种乐器温柔地相互呼应,它们彼此怜惜着对方,体贴地配合着他人的情绪。
护很享受,他脑子里的旋律移去了第二章节,行云流水一般的旋律在自己手的动作之下挥洒出来,他的双臂张开了,手臂的抬高带起音乐的抬高,手臂的急提成就了一声闷响,他成了魔术师,他想让音乐怎么跑,音乐就怎么跑。
音乐流去第三个章节时,护的左边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杂音。护的思绪霎时间断了,他惊愕地看去门的方向,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身影是属于秋庭纯的,护一眼即知。
秋庭纯站在门口,由于室内比较阴暗,门口的光线由对方的背后射进来,模糊了对方的脸。护吃惊地问对方:“你做什么?”
秋庭知道自己打扰了护的兴致,却不道歉。他走来护身边,随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是观众。”秋庭纯说。
护无话可说,有些恼怒又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他将手揣进裤兜里,脸上带着复杂地表情,却不做声。眼前的秋庭纯是现在的秋庭纯,那猜不出心思的表情不属于以前的秋庭纯。护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他心想,自己为什么希望此时此刻出现的秋庭纯是以前那位,而不是现在这位?——他不知道自己要在“以前的秋庭纯”身上图个什么东西。他随后发现“图”的本身就很有问题;以意愿做为初衷的爱情无非能成就“得到”,护不知道“得到”之后的爱情要靠什么来延续。
然而他的爱情延续了下来,他眷念着的“过去”无非就是那份温柔;而他并不需要籍由温柔来达成什么,这反而使他更加无法舍弃过去。护害怕自己忘记那份没有任何用处的温柔,那份全心全意无所求的爱他损失不起;他慌忙跳下指挥台,对秋庭说:“对不起!”
护眷顾纯粹。
护又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他的眼中全是慌乱,眼中全是对不起。他的心太小了,心思太直了,只装得下一份爱情;那份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定要好好守护那份爱的每一滴回忆。他无法向秋庭形容自己心中的爱是什么样子,但不形容他又无法让对方知道这份爱为什么重要到让自己不忍舍去;他没办法解释这里面的理所当然,便害怕对方因为自己的无可理瑜而伤心。他急忙拿起身边的小提琴,拉起了一连串飞快的旋律,他迫切地用提琴诠释着自己心中的那份爱,那是对秋庭纯的爱,形容给秋庭纯听。
秋庭纯当然能听懂护的旋律,护的旋律原本就只为演奏给秋庭听,演奏的内容只是诉说十五夜护这个人。护总是思考着自己的听众到底该是谁,而每次思考得出的答案都没有改变过。护的演奏表达的是护这个人,真正的护只有秋庭纯认识;护的音乐只需要一个人听懂就够了,那个人就是秋庭纯。十五夜护出生在音乐世家,三岁起,他就开始用音乐表达自己,他的自我不是籍由语言或行为来展示,他的一切都要靠音乐来传达。护的习惯护的心情,护的性格护的脾气,护的喜好护的不满,都是一组一组的旋律,该懂他的人自然能够明白他的表达逻辑;旋律高低,轻重缓急,都是十五夜护的构成方式,高音是惊愕颤音是叹息,音阶是了然和弦是欢愉。
他用温柔而缓慢的旋律诠释自己的爱情,他告诉秋庭纯,曾经,有一段过去,他让自己有了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要用这样的旋律来搭配。他向秋庭形容着爱情的微不足道,诉说着微不足道里的轻松与惬意;那是太过纯粹的爱情,不能维持生命,不能支持彼此,不能帮助秋庭抚慰伤心的母亲,更不能让护成为天使。他对秋庭说,这个爱情里的喜怒哀乐都不太明显,是像微风一样的阵阵轻抚,像空气一样理所当然。他想让对方知道,这样的爱情经不起任何感情的碰撞,这样的爱情一去不复返,护不希望这份爱情的完整被破坏掉,他舍不得去接纳其他感情。
秋庭纯微笑着聆听护的演奏,那是优美的旋律,是非常简单而美好的乐曲。他对终于停下了手中旋律的护说,我的爱情不是置换反应,我的爱会将你之前所有的爱包裹进去。他对护说,如果你以前的爱很脆弱,我会好好地将它裹起来,被裹起来的爱很牢固,也很安全。
他还说,自己的爱并不是污染源,不会啃噬你以前的爱;自己的爱里会融进温柔融进沉稳,“我的爱里还能给你更多东西。”他说爱情不是单个的存在,而是不断融合的水滴,是不断滚大的雪球;他说秋庭纯的爱情里包含了很多以前的秋庭纯,就像护的爱情里包含了护的曾经一样,他说爱情和人都要不断前进。
“你的爱里没有曾经。”护笑着说。
我的曾经并没有存在自己的脑子里,而是在细胞里,肌肉里,脸颊边,胸膛里。脑子只是处理器,将过去分别储存进各个躯体,我的身体比脑子更清楚我自己,我的本能在参考了所有的曾经之后选择喜欢上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诗,对文字不敏感的护侧头示意自己并未听懂对方的歪门斜理。秋庭走上前,将护抱进怀里,他对护说,我不知道你以前的爱情为什么重要,让你如此抗拒新的感情;是太痛苦所以不敢爱,还是太美好所以不再需要爱?是太幸福,所以你害怕得不到同等的幸福,还是它依然存在,容不得其他感情的破坏?
“它会消失。”护摇摇头,否定了牧的所有疑问。
“它不会消失,你的身体会比你的脑子更加记得这份爱。”
“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感情么?!”护瞪大眼睛想:“你必须知道!”
他拿过琴又拉了起来,那是多么庞大的旋律啊,小提琴奏出了冰雹一样的音符,铺天盖地地充斥进两人身周的空气里。那么若有若无的感情,带给我的却是这样的感觉! ——他着急地向对方描述着自己的爱情,他想同对方分享,想寻求一份见证。他希望秋庭能帮着自己一起记录下这份心情,这样一来,感情就不会那么脆弱了,就不再是梦一般的虚无存在了;那不再是自己死时的陪葬品,而是能由对方继续缅怀下去的永恒。护需要伴儿,能分享自己的幸福美好的伴儿,这样的幸福才是真实的,才能消去幸福中的患得患失。过去二十七年的日子没有存盘,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开始,每一天都一定要按时备份;护与秋庭约好了,他们要成为对方的硬盘,这么一来,哪怕是突然断电他们也不怕了。
秋庭对护说,你的过去,我会知道。
护在心里说,你的过去,我都知道。
捏着小提琴的手有些出汗,秋庭抱着护,他越抱得紧就越是不愿意松手,总觉得抱不够,总是想把很多没有抱的份都抱回来。护这才明白,这就是对方所谓的“身体的记忆”;他现在靠着的胸膛和很多年前的那个胸膛几乎一样,他的身体还记得当年那份温柔那堵厚实。他享受着体温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秋庭哑然失笑,心想对方莫非以为自己是过来办事顺道表白么?他终于哈哈地笑出了声音,随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皮夹说,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护相当吃惊,拿过自己当年遗失的钱包,随手揣入了怀里。
护同秋庭一起回了音乐厅,苏裴很紧张,正独自一人对着窗户发呆;亚历山大去参加大学举办的学生问答了,还没有回来。秋庭进来了,对苏裴说了些什么,苏裴立即幸福地笑了。
恺撒看着苏裴幸福的脸,觉得自己也被对方感染了,开始幸福起来。他有些振奋,随即想自己为什么要振奋?他甩甩头发,拿起酒杯,开始默默地喝酒——酒是举办方提供的,说是自己这边的艺术家出场前都会唊上一两口,“是规矩”。于是,恺撒有些醉了,他面前的谈话声逐渐低了下来,而门外缥缈地歌声却又清晰起来。恺撒听出那组旋律正是《英雄恺撒》里的咏叹调,他同亚历山大一起听过很多次……这种时间怎么会有歌声呢?他这才知道自己真是醉了,便合上眼开始养神。歌声更加清晰了,很小声,从门缝里钻进屋来,悄悄缩进恺撒的耳朵里。恺撒再次睁开眼睛,他发现其他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那组旋律;他觉得奇怪,起身朝门外走去。
安静的走廊上果然回荡着些许歌声,恺撒循声去了楼下,向花园走去。他突然发现这个歌声不是梦里面传出来的,而是确实存在的;虽然恺撒没有任何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但既然他的直觉这么说了,他就愿意相信。就这么走了几步,歌声突然没了,硬生生地结了个尾。恺撒便向花园深处找去,他知道母亲就在那里……
恺撒就这么越走越远。
直到很久之后,苏裴才开始觉得不对劲。苏裴问亚历山大:“恺撒呢?”亚历山大摇头说,厕所?
秋庭并没有理会恺撒的离去,他起身要走,护和亚历山大将对方送去了楼下。亚历山大隐隐觉得身旁两人的气氛不太正常,但若真要他说出哪里不正常,他又说不出来。他同护一起看着秋庭离去,护拜托秋庭去塞万提斯家接怜人,秋庭说好。
秋庭走了,亚历山大要护同自己一起去不远处的市立的图书馆参观参观。在那里,亚历山大翻到了一份影印,那是报纸上有关自己上次管风琴演奏的评论文;他拿给护看,并笑着对护说,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护正在看手上的资料,那全是亚历山大的档案,里面有亚历山大从十五岁开始的所有比赛记录和专辑列表。护指指亚历山大二十一岁时的柴可夫斯基钢琴奖奖状,回头笑着说,我们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我以前见过你,只是你不记得我了。你在康斯坦丁身后,根本不看我。”亚历山大摊开手:“你是很看不起人的人。”
演出八点开始,他们俩有的是时间打闹。他们在安静的图书馆深处谈笑着,抱着好大一叠影印本,慢慢地朝休息室走去。虽是尽力压低了声音,走廊上方还是回荡出了两人的谈笑声,亚历山大有意同护打闹,护没能保持住平衡,手中的书本全摔去了地上。他们笑嘻嘻地收拾着满地狼藉,争抢着各种资料和乐谱。
护的休息室所在的大楼和图书馆离得很近,他们刚一出来,就听见了很多人的吵闹声。保安和一些学生从他们身边擦过,着急地朝对面的大楼跑去;护和亚历山大对看一眼,加快了步伐。
原来是大楼着火了,护皱着眉头看着大楼里的红光,亚历山大则转头问保安,哪里着火了?
“二楼尽头。”保安没有精力回答问题。
护一呆,迅速转头看去亚历山大,见亚历山大也正惊愕地看着自己。他们两同时提上一口气,随后同时朝大楼冲去。两人同时被保安拦在了门外,保安说,里面并没有人,你们不要着急。
亚历山大脑子先凉快下来,他对护说,对啊,恺撒之前就走了,苏裴也没有理由留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护想了想,随后说:“不可能,苏裴不会在我回去之前走的,他一定会等我回去。”
说完这句话后,护就朝火海钻去。他个头小,亚历山大没来得及抓住他,旁边的保安也没能反应过来。护冲进了大楼,扑面而来的浓烟顿时让他的呼吸道因为负担过重而烧灼起来。他担心苏裴,他本能地觉得苏裴还在里面;他冲去二楼,因为烟太厉害了,他已经无法看清任何东西。眼睛很痛,护只好闭上眼睛,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休息室跑去。苏裴是护的学生,护特别爱护他,想到苏裴有可能遭遇危险,护觉得这简直比失去双手还要难受。
由于无法辩物,他只是直直地朝前跑,直到脚碰到了墙壁,他才转头摸去左边厚重的木门。护知道这扇门后面是主办方派给自己的专用休息室,护很瘦,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撞开了门。苏裴果然在里面,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听见护叫他的声音,苏裴嘶哑地吼到,老师!
他被锁在了休息室里面。苏裴本是独自一人留在休息室里等护回来的,却忽然发现休息室角落的暖气片着了火。他急忙用沙发上的垫子扑打着火的暖气片,哪知刚扑灭眼前的暖气片,他一转头,又发现身后其他三个暖气片都燃了起来。
如果那时他能迅速离开休息室,他一定能更早地发现休息室的门已经被锁了起来——内侧的门锁已经被弄坏了。护倒是今天一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立刻通知人来修。按理说,苏裴应该由办公室的窗子跳去楼下,这只是二楼,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获救;然而他没有跳,也没有去开门,他根本没有想到逃生这码事。
苏裴着急地将书桌上的文件和书柜中的档案抱下来,随后再抱起提琴,笨重地向门跑去。自然,门打不开。他尝试了无数次,最后放弃了门改朝窗户跑时,窗户那边已经过不去了。木质的天花板塌下来一大块,生生拦住了苏裴的去路,办公室里的温度和浓烟令苏裴头脑发昏,他慢慢地没了知觉。苏裴迷糊了,他着急地想,等会儿的演出怎么办?会不会迟到呢——他压根没有想到他自己会有可能失去演出的机会,更没有想到死。
他听见老师在喊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苏裴发现自己真的动不了了,于是开始害怕。他突然被什么力量粗鲁地撞去了一边,接着又被折腾了几下,于是苏裴彻底失去了知觉。苏裴比护重,虽然昏迷了,却还死死地抱着手里的提琴和资料;提琴资料加苏裴很重,这让护很伤脑筋。护吃力地拖着苏裴朝走廊摸索去,严重缺氧的他拖得很吃力。他摸到了苏裴手里的琴,很感动,他认为对方的做法非常对,若是自己的话也会这么做,护高兴地想,苏裴从头到尾都没有让自己失望过。护一步一摔地将苏裴拖出了休息室,由于烟太重,他已经没有了力气。然而脑子是清醒的,异常清醒,他找准走廊窗户的位置,竟将苏裴抱了起来,举去窗户前,要将对方丢下去。
他已经看不见了,浓烟严重损伤了他的眼睛。他将苏裴举去窗户边,希望楼下的消防员能够看见苏裴。他听见了隐约的吵嚷声,他急忙朝楼下喊道:“这里有人。”然而护的声音是那么小,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去楼下。他嘶哑地喊叫着,可那根本不是喊叫,只是做着喊叫的口型而已。护的嗓子彻底哑了,像是有人卡着他的喉咙要制他于死地一般,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句又一句奇怪的声音;那个明明是生命最后的喊叫,却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护抱着苏裴的双臂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必须将苏裴扔下去;他再坚持了十秒钟,实在不行了,便将苏裴抱去窗户外,拽着对方的衬衫,竖着将对方放了下去;他尽量使苏裴的身体接近地面,用自己的腰死死卡在窗户上,用力将手臂伸去极限。手是自己松开的,苏裴和自己送苏裴的那把小提琴就这样掉了下去;苏裴掉去了楼下的防护垫上,结结实实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护没力气了,头脑发昏;他依着窗户坐去地上,猛然睁眼。
他刚好看见一丛火苗从自己的休息室里窜出来,一切混沌中,火苗刺眼的艳红色像霹雳一样闪现,令护震惊不已。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全是火。
火!
护害怕了,非常非常害怕!他急忙闭上眼睛,想要忽略那丛火。可是眼睛一闭上,他眼前出现的是更多的火,那是满天满地的火,视野能及的地方只有鲜红色——那是记忆里的火。护真的害怕了,他想要离开,但没有力气,脑子很昏,身子很沉。他想要不思考,可是不思考反而更可怖。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危机之中,思考的话危机就具体起来,不思考的话危机就透进身体最深处,他总是要怕的。
十一年前的那晚再次出现在护眼前,护的害怕从怕火变成了怕失去,他开始哭了,他再一次地想要逃出去。然而他只有手指还能动……确实没力气了;他的意识和他的处境脱离了,他身在火里,脑中的景象却属于上一次的火灾,时间消失了,地点也模糊了,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护开始思念自己的家人,开始害怕大火将父母和哥哥带走。他开始动了,缓缓地朝某个方向爬,他要去救哥哥,不能救的话也至少要死在一起。好想哥哥啊,还有爸爸妈妈,他实在受够了同他们分开,“护不要再一个人了”。
护哭得特别伤心,明明头已经很痛了,他却还要拼命哭,将上次没有哭够的份一并哭干净,不然死了的话就来不及哭了。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事。火灾那天,纯骑着酒吧的摩托车朝自己家赶来时,同转弯处的货车相撞,重伤之后失去了记忆;火灾那天,他至始至终没有找到爸爸和妈妈,没能亲眼看见父母的遗体;火灾那天,之后的他醒来时,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家人都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悄声走了,连句再见都没有。
火灾那天,哥哥抱着自己一直在说话,哥哥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将他抱在怀里不断地说话。他们兄弟俩感情多好啊,从小就有说不完的话;就要分别了,哥哥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将一辈子要说的话都挤在那几分钟里说了。一辈子的话怎么能在几分钟里说完呢?所以哥哥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自己。护也有很多话想对哥哥说,可是也来不及了,他只来得及告诉哥哥,告诉他自己喜欢上了秋庭纯——他只来得及说这个!哥哥听后说,我们十五夜家的孩子,都会喜欢上秋庭家的孩子——那是哥哥最后一句话,之后护就没了知觉。那话护永远记得,就是现在,坐在火场里的护,脑子里也反复出现着这句话;此刻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热了,也感觉不到口干,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做梦了。
他清楚地知道哥哥来了,他能感觉到哥哥的手将他抱进怀里;他有些为难地想,自己现在已经比以前高出很多了,哥哥要怎样抱自己呢?随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梦里看的还是真看了?——身子很短,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呢?
哥哥对他说,怜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他很喜欢。护哭着笑了,往哥哥的怀里蜷了蜷。他想看爸爸妈妈,于是哥哥抱着他,去了爸爸妈妈面前。哥哥同妈妈说了什么,随后两人都笑了,护于是知道,哥哥和妈妈已经不再吵架了。他们一家人靠在了一起,谈论了些平常日子里常谈论的事;随后守对护说,该走了。
哥哥的手臂还和以前一样,非常有力气,他抱着护,护逐渐平静下来,便睡着了。临睡前哥哥对护说,你本该留在这里的,但是,你还是回去吧。
护被消防员救出来时,除了声带有些损伤之外,身子并没被烧伤,这简直是奇迹。失火原因在三天之后有了结果,说是有人蓄意纵火,对暖气片和门锁动了手脚。由于护和苏裴都无法立刻恢复,演出推迟了两个星期,然而亚历山大认为,两个星期的时间显然太仓促了,他甚至觉得这场演出已经完蛋了。
那天入院之后,苏裴哭个不停,一直留在医院里等护醒来。护整整睡了三天才醒来,醒来之后,医生发现他失去了很多记忆。护像重生了般,他,和他前世的一切,都不记得了.亚历山大难过地说,护一定是被火吓过头了。
失去了多少记忆呢?护自己也说不清,亚历山大也说不清,没人说得清楚。他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能拉琴,能弹琴,对音乐的一切感觉也都在。护拥有的一切他都有;他只是不记得过去了,秋庭问他,你记得我么?……他摇摇头。护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后就出院了,出院之后的护常在休息室里拉琴,第一次拉时,苏裴感动得一塌糊涂,亚历山大和秋庭却都很沉默,静静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孩子演奏那一如既往的旋律;音乐造就了十五夜护,对音乐的一切感觉不是存在护的大脑里的,而是深深地扎进了护这个人里。他的性格他的思维都是旋律,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乐句,于是他一拉琴,以前的无数个护就都由琴声映了出来。他对音乐的理解融进了音乐,音乐又反过来记录了他,那是一个和音乐交谈的孩子,他们成了好朋友,互相分享着记忆,成了彼此的镜子。
秋庭很难受,他了解了回忆无从见证所带来的凄苦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凄苦,然而,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眼前的护也曾经历过自己此时此刻的痛苦。是的,只有秋庭记得四年前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里的那位少年了,也只有他记得自己同对方在一起的一切。沉静的守灵室,空荡荡的出殡间,漆黑的资料室,昏暗的音乐教室,都只有秋庭纯自己记得了。他注视着床上沉睡的护,他不断地亲吻对方的脸;脸的触感是熟悉的,然而睁眼之后的对方又成了陌生人。是的,以前的秋庭被护记录了下来,那之后的护再被秋庭记录下去,当然,秋庭记录下的护中,有秋庭自己的过去。
他再次低头亲吻自己的爱人,怜人却在这时候进来了。秋庭急忙将脸移去一边,对怜人笑笑。秋庭很疼怜人,这是个奇怪的孩子,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怜人就非常亲近自己,那明明是个怕生的孩子,却笑着叫他:“纯叔叔……”
怜人抱起吉他开始唱歌,那是秋庭梦里经常出现的旋律。秋庭发疯一般冲去怜人面前,他抓着怜人的手死命摇晃着问,这个曲子叫什么名字?怜人有些害怕,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前年圣诞节时,爸爸教我唱的。怜人继续着那熟悉的旋律,秋庭听着听着流下了眼泪;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再属于自己的脑子了。没有人再记得空地上的他和他了,他和他都不记得了;就像十五夜守写给秋庭巴的情歌一般,写给谁的,为什么写,重要与否,都罢。怜人所唱的,原是护为秋庭纯唱的歌,唱的是护心中的秋庭。然而那一切都没有了,都成为了过去;秋庭家的房间已经退回给房东了,秋千已经拆了,空地也已经盖起了房子,那个黄昏时分的悠扬歌声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份无人知晓的过去真的过去了,再美好再可惜,它总会被遗忘;历史上有多少事是无人知晓的啊,多么可惜,都随着记忆的主人埋去了土里;故事情节具体与否又能如何,十代二十代人之后它终会消散。只有震撼是具体的,情感是真实地,深入骨髓的温暖才是自己最永恒的存在;为什么会伤心已经不记得了,但那时那刻的伤心永远真实。他们用音乐铭记自己的情感,而音乐又被怜人记录了下来……护为秋庭做的音乐由怜人继承下去。作曲的动机和作曲的背景已经没有人知道了,然而曲子的感觉还在,只要怜人静心听,就能看到黄昏夕阳下那只荡漾的秋千。音乐就像那夹在书本里的小花;它默默地纪念着,那温存的相会,和命定的离别。
人的感情原不需要理由。忘却了仍能哭泣,抹煞了也还会再次相爱,感情和感情不是脑子处理的结果,而是出于更加纯粹的本能。于是他还会再次爱上他,于是他还会再次与他相爱,哪怕是忘了,哪怕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相爱,只要还能再次见面,他的爱人就只能是他。
不多时,护醒了,他睁开眼,对眼前的秋庭说,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第四十一章
观众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场了,由于是满场,入场多花了些时间,演出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第一组乐曲是《动物狂欢节》,亚历山大微笑着出场,对台下的听众说,今天在场的前三十排听众,都是年龄在十六岁以下的小听众。选择《动物狂欢节》这组作品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它,是我个人认为最直观,最能够展现出画面感的交响作品之一。
观众的掌声不断地打断着亚历山大的介绍,这似乎有些不礼貌,然而亚历山大太招人喜欢了,观众们又只能用鼓掌来表达内心的喜爱。亚历山大的表情被投去了舞台左右两边的大屏幕上,真诚的笑容和孩子般喜悦的眼神,无不诉说着他此刻的欢愉。
“第一个出场的动物,是狮子,大家看过《狮子王》,都知道《狮子王》一开头,辛巴的父母被辛巴吵醒那幕。而现在我们将要演奏的,正是一只从沉睡到苏醒的狮子。”亚历山大说罢,坐去钢琴边,朝对面的恺撒笑了笑。对面的恺撒是个完全不紧张的怪物,彷佛台下坐着的人都不存在。兴奋地钢琴声响起,沉睡的狮子,就要苏醒啦!
这组旋律,恺撒已经弹奏过无数次了,然而之前的每一次弹奏,都没有现在这次更加像狮子。恺撒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听着耳边的弦乐声逐渐响起,透进了自己和亚历山大的钢琴声里。他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并没有注意手的动作,而是在欣赏它的不断翻动。恺撒奇怪地想,自己的手从何时开始能做出这样的动作了?他恍惚地享受着手指间的律动,他被自己的进步吓到了。
狮子的吼叫在钢琴和低音提琴的合奏之下结束了,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恺撒抬头,他看见对面的亚历山大正向观众点头,他转头看去观众席,这才发现今天的人确实很多。第二章节是“母鸡和公鸡”,亚历山大先在台上学了一组鸡啄米的动作,随后又学了学鸡踱步的姿势。然后亚历山大坐回钢琴边,轻快而柔和的旋律随即响起。
恺撒的钢琴和苏裴的小提琴融在了一起,他们从没像今天这样默契,苏裴的琴带给了恺撒无限灵感,而恺撒的琴也一样。恺撒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感到吃惊,他已经有些极端了,正挖空心思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如何走来今天的。他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它如何能做出这样的动作?为什么能轻成这样?为什么能重到如此?
他第一次注意自己的手,是在听说了亚历山大的病情之后,那时的手和现在的手一样灵动,和现在一样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然而现在的手更加放肆了,根本不按照主人的心思来弹奏,手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根本等不及脑子的指示;恺撒着急地想,手啊手,你为何如此猴急!他知道下一页里有一个地方需要他特别轻——虽然眼前没有谱子,他却非常清楚地记得那页的样子;他经常在那里出错,他有些惶恐那个小节的到来。然而他处理得很好,手指发出的声响令他自己陶醉不已,他惊讶地想,为什么自己的手指能做出这么到位的动作?这明明是连大脑都无法归纳的技巧,连大脑都摸不清的动作……手如何能自己做出来?
他和亚历山大的钢琴同时落去了最后那声和弦!干脆利落地收了尾。
恺撒的表情有些不对,苏裴第一个发现,因为他就坐在恺撒的斜前方。亚历山大正在介绍第三幕的曲子:“野驴”。这是亚历山大最期待的一幕——他是那样期待与恺撒合奏。苏裴起身离开舞台,他想对恺撒说什么,但恺撒根本没有留意自己。
第三幕,“野驴”。
只是不到四十秒的旋律,短小而精干的“驴子”飞快地跑了起来。流畅的音阶飞一般倾泻下来,恺撒觉得亚历山大的旋律正托着自己的旋律在某个平台上飞奔。恺撒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他不知道要如何维持自己的状态,于是开始心虚。这个乐章只有两个乐器,就是自己和亚历山大的钢琴;有和弦衬托的时候自己的错误或许还能被掩饰,但若只是亚历山大同自己的话,任何轻重音上的闪失都会准确无误地传去观众的耳朵里。
然而亚历山大将自己扶稳了,两人一同朝前奔去。他的旋律不再是孤单的了,和他齐头并进的,还有另一组旋律。宽大的舞台上,八万观众的面前,所有的瞩目之下,亚历山大拉着自己的手跑了起来——跑得飞快!
零分三十九秒!完美的“野驴”。
掌声像炸弹一样响起,恺撒却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有些虚脱;他的眼花了,抬头看去台下时,他觉得那些掌声离自己很远。他糊里糊涂地让亚历山大架着肩膀退下了舞台,幕布后的护轻声说,好。
他猛地抬头,苏裴正要上台,他的目光和苏裴刚好碰在一起。苏裴的眼里全是紧张——很多很多的紧张和慌乱;苏裴看看恺撒,再木然地转回目光看去正前方,亚历山大拍拍苏裴的肩膀上台去了,苏裴一激灵,求救一般瞧去护。
然而护不吭声,表情平静而严肃。他抄着手,只是默默地看着苏裴。没有得到任何鼓励和肯定的苏裴稀里糊涂地上台了,亚历山大刚好说完“乌龟”二字。苏裴麻木地架好琴,甚至忘记了看指挥。亚历山大的钢琴声响了起来,稳健而缓慢的乌龟踱步画面出现在听众的脑海里。旋律传去苏裴耳朵里,苏裴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乌龟。他缓缓地扬起琴弓,合上了恺撒的钢琴。苏裴学着乌龟的节奏,缓慢地踏着脚,动作开始时很小,再逐渐地大了起来。他分别踏着左脚和右脚,头像左偏一下,再像右偏一下;他真的开始学乌龟了,动着自己的脖子,将头向前伸出,再缩回来;他合着节奏,眼瞪着前方的那只乌龟。
大屏幕上投映出了苏裴,孩子们高兴地笑了。乌龟的踏步声在一分四十秒之后消失,苏裴头和脚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掌声吵醒了苏裴,苏裴一扭头看去台下;亚历山大朝他跑来,亲热地搂着苏裴的肩膀说:“做得好,我的表演艺术家!”
苏裴这才回忆起自己的夸张动作——其实并不如何夸张,然而对一板一眼的苏裴来说,这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苏裴终于从练习室移去了舞台,从旋律移去了整个人——既然是登台表演而非在家听唱片,观众们就不该只是为你的琴声而感染,而是集五官表情和肢体语言为一体的多方位感染。苏裴做到了。
苏裴下了台,他和恺撒擦肩而过。他们都是第一次登台,而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挑战间隔得太短。苏裴和恺撒都有些透不过气来,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他们显出了些微的疲态。苏裴坐去凳子上,将头埋进怀里,他不想听外面的旋律,外面的旋律令他的神经绷得厉害,简直快要断了。他知道这一场是恺撒和大提琴手的合奏,到时候,恺撒将独自站在没有苏裴也没有亚历山大的台上演奏;苏裴一想到这个就替对方紧张,那紧张感让苏裴心慌意乱,恨不得这就从后门逃出去。苏裴本能地寻找护,然而护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抄着手,斜靠在幕布后面打量台上的人和事,根本不理会苏裴。
只是一分二十五秒的时间,苏裴却想了很多东西。他此刻正承受着千斤般的压力,有面对下一场演出的紧张,有面对护的不安,还有面对自己的不自信。他想,自己吃了很多苦,很多次自己都觉得这就是世界尽头了的时候,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被学校记过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寝室,觉得天塌了,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他以为那是自己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第二天起来,父母来了,面对父母的那一瞬间,苏裴才知道,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不是昨天而是今天;他根本不敢去体会父母的心情,不敢揣摩也承受不了去揣摩……他无意识间对上了母亲的目光,那目光深深地印在了苏裴脑子里,苏裴在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沮丧透顶,让他失去所有动力。
他还记得自己在下穿人行道里拉琴的那段日子:令人疲倦的白色日光灯,午夜里响彻通道的零星脚步声,遥远处传来的吆喝和咒骂声常常将他惊醒……然后在朦胧的汽车马达声中,他再次迎来新的一天。
他面对了很多忐忑不安,他离开父母来到奥地利,身边人说的话他根本不明白。到奥地利的第一天下午,他独自去楼下买面包;他犹豫了很久也不敢推开面包店的门,他不知道该怎么买面包,他不知道面包多少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晚上苏裴没有吃东西,他始终没有勇气去推开面包店的门,他看着那扇门被人不断地推开再合拢,出来的人疑惑地看看自己,随后带着鄙视的眼神离去。那天晚上苏裴因为时差关系无法入眠,他睁着眼迎来第二天,那是异国的天空异国的早晨,苏裴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北京好远。
他吃了多少苦啊,孤独压抑疲惫竞争,他吃了多少苦啊,然后才走到今天。现在的苏裴相信,他今天吃的苦只是他人生中吃的很多苦中的一个,今天的苦决不是最后一个苦,它会像以前的所有困难一样被自己克服,就像从从前走到现在一样,他也将从今天走向明天。
苏裴耳边逐渐有了声音,他缓缓抬起头,脸颊因为自己将头揣在怀里的关系而有些发热。工作人员上前对他说,请准备上台,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观看亚历山大和恺撒合奏“袋鼠”的机会。外面热烈的掌声肯定着恺撒的演出,苏裴很高兴,他对恺撒说,恭喜你。
他们俩都对彼此的状态很熟悉,因为这正是他们自己此刻的状态。那么多乐手和后台工作人员中,只有他们两人能明白彼此的心情,于是恺撒轻轻拍了拍苏裴的肩膀,而苏裴对恺撒说,一切都会好的。
下一幕是“水族馆”,钢琴,大,中,小提琴,长笛和口琴会合奏出类似于溜冰一样的旋律。恺撒和苏裴都已熟悉了台上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了,即便是再次上台时仍会紧张仍会胆怯,却不再迷茫了。恺撒和苏裴都开始正视观众了,他们俩同时扬头看去观众;是啊,台下的人是来看演出的,不是来找漏子的;下面黑压压坐着的人,都是来欣赏他们的。他们俩的视野都突然打开了,刚才还无比恍惚的脑子此刻也清醒了过来;他们定眼看台下,前排的观众看得很清楚,那都是些孩子,苏裴甚至能看清第三排那位小姑娘扎着的宝蓝色发带。苏裴向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似乎看见了。
恺撒仰头看了看,他发现这个音乐厅……可真大啊;后排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二楼的看台和左右两侧的阳台上偶尔有些反光,是人们身上的装饰或望远镜上金属部件衬出的光。恺撒再看去苏裴,对方正调着琴。于是他也收回了目光,看去了眼前熟悉的钢琴。
演奏的时候恺撒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很清晰了,能够回忆起自己练习时的状态了。很多东西不是亚历山大能教的,而是自己走过来的。而恺撒,已经开始体会到演出的种种好处了。他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的演出了,他有些雀跃还有些急不可耐,他开始享受学习的乐趣了——学习适应各种场面,学习演奏会的各套程序,学习舞台演出的技巧,学习人家身上的东西……他发现这样的学习令自己进步神速,他开始爱上演出了,他突然仰头,闭上眼睛,放开手弹起来!
恺撒的动作突然张狂起来,头发被甩了起来,随着头的不断摆动飞舞起来;他的手高高地提起,再坚定地落去琴面,一次,再一次!恺撒突然有了大师的样子,他张开了嘴,一脸惬意。长笛奏出了水滴声,钢琴轻轻地画上了个小巧的句号。苏裴跑过来,将手搭上恺撒的肩膀。他们也学会向听众致意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匆忙点头后就落荒而逃。
再来是苏裴和另一位小提琴手的双小提琴合奏:“长耳朵的家伙”。苏裴已经非常镇定了,他从容地站去舞台前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向听众们微微点了点头。苏裴的小提琴是纯熟的,他开始含蓄地展示起了自己的才华;他的双眉舒展开来,闭着眼,脸上微微带起了丝笑意。他要向全场的听众说,我是苏裴,我是攸斯波夫十五夜的学生……我是中国人。
护看见了苏裴的表情,安心了,于是慢慢地坐去了身后的小凳子上。护已经这么靠着看了很久了,腰酸背痛,口干舌燥,终于是坐了下来。
是的,恺撒和苏裴已经适应演出了,在之后的几幕中,他们俩的状态都非常好。苏裴和恺撒都拥有最好的老师,他们的老师爱他们,一心为他们好,倾其所有地教他们弹琴,教他们做人。苏裴一边拉着,一边激动地在心中对自己重复道:“我是攸斯波夫的学生!我是攸斯波夫的学生!”——他以此为荣,也以次为戒。他们展现着他们学到的所有东西,他们向老师展示着自己的努力,向观众展示着老师在自己身上所花的心血,他们被自己感动了,又被自己单纯的感动震撼了,他们开始收敛自己的炫耀之心,开始将心归于平静,他们逐渐恢复到了平时练习时的状态。恺撒脑子里有很多页谱子,都是平时自己练习时背下来的;他不但背下了谱子,他连谱子的长相也一并背下来了。在恺撒脑中,谱子的纸上画了多少个红圈圈,褶皱在哪里,有没有咖啡渍,空白的小节是在纸张的上半部分还是下半部分……他都记得很清楚。他开始努力回忆亚历山大平时要求他注意的地方都在哪里,是下一个小节?还是再下一个?那里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是轻重音么?是将停顿停留够么?还是音阶的速度太快了,他要求我慢一些?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严格地按照亚历山大的要求来弹奏“天鹅”,周身的状况又模糊了,恺撒逐渐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心沉静下来,膨胀的心逐渐舒缓了下去,他开始注意自己的演奏了,在调整了心态,注意了环境之后,他开始注意自己了。
“终曲”在很多很多的旋律再现之后完美地收拢在了一起。听众疯狂了,鼓掌实在太厉害,亚历山大不得不返回台上演奏了一首肖邦的《夜曲》。那是《动物狂欢节》啊!是圣桑用来嘲笑社会的曲子啊,到了亚历山大手下却变得如此诙谐惬意!那里面全是亚历山大自己的脾气,驴子不再被用来嘲笑只卖弄技术的钢琴家了,耀武扬威地狮子也天然了起来;在亚历山大眼里,一切的人性竟是理所当然的,乃是本性——人本该如此,何须嘲笑!
莞而带过便好。
听众们的掌声还没有减弱的趋势,亚历山大只好说:“如果我不下去,演出就要延迟结束,那样的话,团长必须要多订一顿晚餐,我想他一定不会高兴。”观众们友善地笑了,亚历山大趁机溜下了台。护上前来,轻声指出一些问题,亚历山大一边听一边点头。苏裴和恺撒开始觉得累了,他们俩都不说话,在后台的长椅上闭目养神。幕布关闭之后,护同亚尔芒两人指挥工作人员移动椅凳,他们将左后方的椅凳位置稍稍调整了一下,护看了看,对亚尔芒点点头。
回到后台,亚尔芒专程上前称赞苏裴和恺撒的初次演出非常“有魅力”,他说了句非常普通的话:名师出高徒,然而苏裴和恺撒听到之后都很高兴。亚尔芒对苏裴说,我曾同你的老师合作过,那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合作,他让我成就了一些事业上必须成就的事。
苏裴来了兴趣,亚尔芒微笑着说,我五岁起开始学习声乐,三十三岁起在旧金山合唱团中担任男高音。通常情况下,男高音歌唱家在演唱《波西米亚人》中《冰冷小手》一幕时,指挥都会通过降调来帮助歌唱家完成最后那个高音C;“然而攸斯波夫依旧给我起了原调。”
“然后呢?”苏裴有些紧张,这可不是小提琴,说高就高,这可得用吼的,苏裴和恺撒对“吼”都不太擅长。
“完美,”亚尔芒微笑着说:“那时的我,早已转做了指挥……已经二十年了;六十岁生日那天,我在家乡举办了一场小小的音乐会,在那次音乐会中攸斯波夫义务担任了指挥一职……你要知道,这个高音C是所有男高音歌唱家的一个梦想,而攸斯波夫实现了我的梦。”
苏裴还要问什么,零响了,观众开始陆续入席,他们不得不停下话题,开始准备登台。亚尔芒匆忙间转头对苏裴说,很多时候,你能做到的事,你不见得做得到,所以天才的诞生总伴随着很多偶然。
亚历山大看着台下,笑得很温柔。他轻按琴键,琴回应着他的呼唤;今天之后,他将有三年时间不能同自己的情人低喃细语了,那些甜言蜜语都得由自己悄悄保存起来,等待三年之后那一天的到来。他选择了《大公》做为自己的暂别曲,他认为温润而典雅的大公很像自己。亚历山大并不觉得自己拥有贵族气质,他只是喜欢《大公》里那些精致的伴奏和细腻的感情,亚历山大是个敏感而多情的人,他浪漫而洒脱,迷恋着追求细节的乐趣。他正是那优雅而华贵的大公。
演奏的时候,亚历山大一直微笑着同自己的钢琴交谈。他问钢琴,大公是谁?钢琴告诉他,大公是上上个世纪的人呵……
亚历山大喜欢交谈,他总在琢磨自己同作曲家之间能通过交谈让彼此得到些什么,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作品了,《大公》并不见得能为现代人理解;然而那时候的人是喜欢《大公》的,毋庸置疑。亚历山大绕有兴致地寻找着《大公》的可爱之处,试图找出那里面让那时候的人们所喜爱的部分。于是《大公》告诉了亚历山大很多事,它诉说着那个年代的审美,那个年代的偏好,“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安静些,不那么浮躁……”
那时的奥地利皇室很温柔,温柔中又带着丝迂腐的气息。《大公》告诉亚历山大,奥地利的公主们是高贵而温柔的,然而她们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他们也会有可爱的一面;于是,在不经意之间,少女们娇羞而迷人的神态也能显露出来,她们放不下公主的矜持,却又在扇子的后面偷偷瞧上你几眼。他们是能另男人为之疯狂的可人儿,是能歌善舞的才女;她们是高贵而坚强的泰蕾沙女王,却也是风情万种的安托瓦内特皇后。
亚历山大笑着想,或许以后,就在奥地利安家也不错……
音乐能承载多少东西啊,它们的记录不是默默地,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读懂它们所记录的一切?当钢琴前的男孩喜爱上《大公》时,他是不是和那遥远的过去产生了共鸣?这些共鸣是传承么?还是偶然间的心有灵犀?——我们的祖先们留下了多少东西啊,面对它们,我们除了汗颜之外,只能尽力地将祖先的遗物承载下去;这些财富是超越了人的存在,是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欢愉之下诞生的永恒的情感。是的,一切逻辑都应留在纸张上,而所有的感慨,都将打入灵魂。
人最初只是喊叫,发出类似于狗儿或猫儿一般的呜咽呢喃,然后声响逐渐成调,随后小调逐渐成曲,爷爷将旋律教给孙子,孙子再交给他的孩子,每一代的旋律里都依附着感情,逐渐丰盈的旋律记载着无数的人。千年沉浮,旋律走向自己,这让亚历山大不得不对它肃然起敬,祖先们用自己巨大的情感凝聚出这样深沉的旋律,旋律经过亚历山大,依附上他的微笑和眼泪,再流进台下孩子们的耳朵里。多少年后,他们中有几个人能成为音乐家?他们中谁能够成功地将过去传递下去?这中间,损失的一切便是过去,继续传递着的,则是永恒。
有多少人曾弹奏过《大公》啊,又有多少人将会弹奏它?——在历史的车轮前,亚历山大是渺小的。然而他手中流淌出的一切,皆来自于贝多芬;他有幸能触摸巨人的衣角,竟能弹奏贝多芬所弹奏的旋律,与这样的巨人产生联系。亚历山大感谢上天赐予他接近神的机会,哪怕不是神,哪怕永远成不了神,他已然无憾。音乐是虚无的,画有形雕塑有体,音乐却一无所有;那是最本质的精神力量,是最直观的震撼,它不需要任何载体,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亚历山大抬起手,他偷窥到了神的影子。
观众们无论如何不让演出结束,他们持续鼓掌,于是恺撒和亚历山大出来,演奏了一首巴赫的四手连弹。观众们非常满意,于是继续鼓掌,十分钟后,亚历山大和苏裴出来,演奏了舒曼的夜曲。观众们反应热烈,鼓掌声比之前更大了,剧院的人悄声说,去年年底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在在场观众四十分钟的坚韧鼓掌之下重奏了第三幕第四十八曲“晨曲”,不知道今天的观众能不能打破这个记录。果然,掌声持续了四十五分钟,亚历山大没办法了,再次出来独奏了李斯特的《钟》。
他不愿离去,便主动去后台将苏裴拉了上来,他还一并带上了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手,五人一起合奏了亚历山大最钟爱的交响作品:《鳟鱼》。《鳟鱼》的旋律响起的一刹那,不论是台下的观众还是台后的工作人员们都愣了,大家瞪目膛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亚历山大要选一首十三分钟长的曲子做加演。
然而他们错了,亚历山大并不光演奏了那十三分钟的第一幕,还一口气将后面四部分都弄了出来。于是十三分钟成了四十分钟,观众们幸福得想跳舞。负责弦乐的四人配合得非常好,他们都默默地看着斜前方的亚历山大;乐章逐渐移去最后,他们反而更加舍不得让乐曲结束。如果《鳟鱼》能有三十章该多好?他们想,这样一来,亚历山大雨果的演奏就能再多持续几个小时。
曲终人散不可避免,《鳟鱼》终于在五人的完美配合之下收了尾。观众们又开始鼓掌了,他们不再要求亚历山大加演,他们只是纯粹地表达着自己对他的喜爱。亚历山大扶着钢琴向台下鞠躬,随后站直身体,单纯地注视着台下的观众。他要将眼前的欢呼声好好记下来,他要好好地将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记录下来。
大家都退下去了,只有亚历山大站在台上。大家都没有打扰亚历山大,等待着他的记录完毕之后,这才走上台来,向台下的观众致敬。亚历山大牵过恺撒,再牵过苏裴;他将两人的手举了起来,三人一起举手,朝观众席鞠了一躬。他们三人直起身时,都觉得少了一个人,于是三人一起朝幕布后面跑去,将后面的护拽了出来。护不愿出来,在幕布后面挣扎,台下观众们看着台上三人又拖又扯地与幕布搏斗,都不明白他们这是在演哪一出戏。
护哪里拽得过其他三人?便被这么拖了出来。亚历山大对台下的观众说,今天的演出,我最想感谢的人,就是攸斯波夫护十五夜。
他说罢,便将护推去了台前。那时的亚历山大已经乐昏了,并未发现这样的做法对护来说有多危险。护站在台子的最前面,面对着观众们雷鸣一般的掌声,他点点头,微微抬起他那戴着红手套的手向观众挥挥,随后扭头问亚历山大,你要我做什么?
他们四人站成了一排,再一次鞠躬。恺撒鞠躬时看见了一位妇人,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一看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母亲。恺撒并不记得母亲的具体长相,但喧闹的观众中,这位妇人看自己的眼神非常特别,那个眼神里全是欣慰之情,正是妈妈看儿子的眼神。恺撒直起身之后就一直在看那位妇人,而那位妇人也一直看着他;恺撒的表情很沉静,那位母亲的脸上却是眼泪连连。那位永远排名第二的母亲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终于了却了一个心愿,她的儿子正站在世界最顶级的音乐厅里接受八万观众的致敬,那是她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震撼。恺撒看着母亲,他突然想到了护的安全问题;但他不相信母亲会在此时动手,因为这是他儿子的演出,她没有理由搞砸自己儿子的演出。
果然,妇人并没有做什么,恺撒移开自己的目光,同亚历山大一起退下了舞台。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母亲的事,因为累,他靠在沙发边睡着了;只是十五分钟长的打盹儿,他还是在梦中碰见了母亲,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里竟然还留有母亲的容貌,母亲抱着还是孩子的自己,轻声地唱着歌。那首歌是《英雄恺撒》里的咏叹调,恺撒都快记不清了。
他和苏裴都没有力气进食,两人在庆功宴上东倒西歪、两眼发直。护对苏裴说,以后的独奏会会更累,你要注意身体。护亲自替苏裴倒了果汁,他指指大厅角落里的一位绅士对苏裴说,那位就是当年推荐你来维也纳音乐学院的英国人,你一定要当面向对方致谢。苏裴很奇怪为什么护忘记了很多东西却又独独记得这件事,他纳闷了阵,朝老先生走去;他在老先生面前哭了,老先生说,孩子,你别哭,荣幸的是我,能有幸目睹一名天才的诞生。老先生随后向不远处的攸斯波夫举杯致意,他扬声向对方说:“向维也纳音乐学院写信,是我一生中少数几件做对了的事情。”
老先生说,你已经开始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之前的一切弯路都不是绕路,是延长你人生的一条小径。苏裴点点头,他知道,今天开始,自己不再是小毛头了,不再是一有事发生就可以向老师求助的孩子了,他的音乐人生,从今天开始了。苏裴很振奋,朝恺撒跑去,恺撒正在露台上发呆,苏裴过去时,正好瞧见恺撒在哭。
苏裴以为那是月亮的反光——恺撒怎么会哭呢!这就跟恺撒会笑一样,根本不现实。苏裴不敢上前了,默默地站在恺撒身后察言观色。恺撒思考得很入神,默然的脸上两道泪水,含着泪水的双眼又将满脸满胸的感情全融了进去……他突然转身朝大厅跑去!差点将身后的苏裴撞倒。他没有理会苏裴,自顾自地冲去大厅再冲出大厅。恺撒记得彩排室的地点,他穿过花园,直直跑去排练室,于是,月光下便多出一抹跳动的影子;是个暖春,不似俄罗斯的春天,雪早不再下了,自然积不起来,路面有些湿漉漉地,光滑地石板地果然还是很滑。恺撒冲进彩排室,一把掀起琴盖开始弹琴;若不赶快弹琴的话,胸口积压着的感情就要将他胀裂了。钢琴不再是玩弄技巧的工具了,也不是求生的门路了,钢琴成了自己的感官了,成了面部表情,成了嘴,成了自己。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砸去钢琴,钢琴反馈回来的是钢琴的声音——他已经抚摸了很多架钢签了,每架琴都不一样,于是每个钢琴反馈来的回应也都不一样,恺撒发现眼前的钢琴和之前舞台上的钢琴不一样,他开始寻找并归纳那些不一样,他开始同钢琴交谈起来。他逐渐了解了眼前这架钢琴,知道由它身上发出的重音要怎样灌入才能达到自己心中想要的重,连音又要怎么连;钢琴也逐渐懂他了,知道了他要表达的重音大概是什么样子,并按照他的愿望奏出了那一组合旋。他们在尝试中逐渐适应了彼此,便一起表达出了某种感情,那些表达很一致很确切,恺撒很满意。
空空的排练室中钢琴的声音还没有散去,没有人见证的欢愉和成就感都由恺撒自己记录了下来。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初春之夜,他回忆着自己同亚历山大一起走过的德法之旅,他的脑中回荡着母亲的歌声……他轻轻将脸贴去琴键上,只是短短三年,自己的世界就已面目全非,他不知道今后的自己会籍由音乐达到一个怎样的境界;然而他相信音乐能使灵魂得到升华,是带着人飞翔的一朵云。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云上的景致,便迫不及待地弹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入口,或是玄机,指不定那天就能被自己发现。那是信仰,是阶梯,是途径,是朝向某处的不断发现,是终结于顿悟、构筑于意识里的一整个世界;在前面的,是你心中渴求的世界,你不能用大脑诠释,甚至不知道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然而它一出现你就知道一定是它了,错不了。
那个房间有些暗,琴声告诉我,弹琴的人很激动,他的演奏充满了感情;然而房间太暗,他是在笑还是在哭,我却看不真切。月光模糊了,黑沉沉的房间里只映出一座琴的影子和一个人的影子;月光再暗些,人影便和琴影融进一块儿去了。
琴声还响着,某间屋里,有人继续弹琴。
完
向筱叶致敬.
CK说:
于是,三年后,十五夜护和秋庭纯移民瑞典,随后举行了婚礼 = =
哦也~
于是,CK的乾坤大挪移成功鸟 > <
哦也~
于是,双生的意思就是说护和秋庭都各复活了一次,有两次生命,这个就叫双生 ^ ^
于是,CK坚持用Y&A做秋庭纯的公司名称,以表示自己YA派的坚定立场~
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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