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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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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那段岁月里严重地忽视了对她的教育,叔婶却不能坐视不离。她进了镇上一所小学,七岁,跟在一年级。很凑巧,六岁的张弛也被送进去了,两人都很开心,依旧是好朋友,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玩耍,像亲兄妹一样无拘无束。
假日里,她总是像蝴蝶一样和他在巷子里穿梭追赶着,他们还有很多伙伴,但彼此仍是最好的。张弛的调皮与任性丝毫不影响他的聪明,小孩子的天赋在幼年时便毫无遮掩地展露了出来,做风筝,筑城墙,玩子弹,他总是一流的高手,而她,没有任何理由地信任依赖着他。
有时候,他们一起去古老的运河畔,并排坐在岸上数来往的船只,她数往上开的,他数往下开的,最后比赛谁数到的多。有时候,他和她一起去钻山上漆黑的窑洞,然后在山顶对着白云城镇大叫大唱,他们甚至常常偷着去大人们禁止他们玩耍的铁路,在轨道上毫无畏惧地玩着,听到火车轰隆作响的声音再拼命逃开,再蹲在不处一起数车厢,“一、二、三、……”
她只是怕他的妈妈,他妈妈是出了名的凶,总是骂他,或者打,但又极其疼爱。她似乎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妈妈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喜欢张弛的奶奶,温和、慈祥,银色的头发在脑后盘着整齐的髻。她从没见到过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她从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只一直以为妈妈去的地方和他们是不同的。
张弛奶奶也疼爱她,疼爱中还夹杂着一分怜惜。初夏的季节奶奶总往她的辫梢上 戴一朵芙蓉花,然后说,女孩子戴芙蓉花,长大了能嫁个好丈夫,一生幸福。她对此深信不疑。
婶婶有时对她说:“微微,不能天天出去玩,不能变成野丫头的!”她于是问张弛,能不能在家里玩?张弛说好的。两人在院子里拔青草,她帮婶婶淘米时张弛也蹲着和她一起拾米中的谷粒,她烧水时张弛就帮他到院子里把木柴抱来,她照顾小弟弟时张弛也在一边……两人青梅竹马般成长着。张弛的奶奶常常对她的婶婶说:“你这侄女,将来注定是我们家的!”婶婶笑,大人们都笑,他和她面面相觑,并不明白是啥意思。
爸爸不常来,来的时候就是一大包东西和钱。然后抱抱她、亲亲她,第二天就走。她有时也很依恋,希望爸爸可以多住几天,和她一起吃饭,睡觉,每次爸爸走的时候,她都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满腹委屈的看着爸爸和婶婶说话告别,当爸爸对她说要乖要听话要好好学习时,她就慎重也麻木地点着头,当爸爸说我走了你一定要乖爸爸下次再给你买好东西来时,她的小嘴开始扁起来。幼小的她并没有读懂爸爸脸上的不经意憔悴和沉重沧桑,只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泪会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淌满脸颊,当婶婶轻轻抱起她抚摸她的头时她才止不住地抽泣。
傍晚,她把爸爸买来的山楂巧克力分给张弛,张弛的妈妈其实对她一点也不凶,只是很多时候要把张弛管得严严的罢了!他妈妈看着她把东西给张弛,温柔而不失严厉地说:微微,你真乖!阿姨谢谢你,微微一个人回去好吗?让张弛做作业。
她看看她,又看张弛,他乖乖地伏在桌子上,撅着嘴巴无可奈何地看她。她却迷茫地觉得这也是一种享受--有妈妈的享受。张弛的妈妈又问微微一个人回去好吗?她很乖巧地点这头,然后独自往家走,走到一个长满青苔的角落,她躲起来,擦干眼泪,再往家走。
七岁那年的暑假,张弛常来找她玩,是偷空溜出来或得到他妈妈允许后,而她却不能去找他,因为每一回,他都被他妈妈管着做作业。
她和弟弟玩,并不孤独,但总觉得心灵的某部分缺少了什么。夏天的傍晚,逗着坐在童车里的弟弟笑,彩霞将院子上方的天空染得通红,蜻蜓在上面一只一只地飞过。她唱儿歌给弟弟听,明知他听不懂仍不厌其烦地唱着。
叔叔要上夜班,事实上他白天也很少在家。婶婶在院子角落里的洗衣池上洗衣服,白色的泡沫和肥皂水在她手底流淌着。她有时会愣愣地看,看婶婶刘海下的汗珠一颗颗落下来,看她把衣服在水里漂了又漂,然后晾起来。
她拿出自己用灯芯草编的灯笼,跳着捉了许多萤火虫,再把灯笼挂到小床顶。
婶婶把他们叫进屋子,然后帮她梳理松散了的辫子,忽然低低叹息:“微微,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妈妈!”她惘然地喃喃,垂下眼睑,她的潜意识里一直逃避这个话题。
婶婶也不再说话,将她披散着的头发梳整齐,点起蚊香,放到她脚边,让她看电视,然后去哄哭闹起来的弟弟。
她忽然从沙发上跳下来,她说:“我要去找张弛!”
“不要去。张弛睡觉了。”
“还没有。”
“睡了。乖,明天再去找。”
“不!我一定要今天去。”她跑进房间,打开了门,她听到婶婶在后面喊:“微微,那记住要早点回来!”
她跑到外面,夏夜的小巷散发着阴凉却有些发馊的气味,光线昏暗迷离。她走到张弛家门口,屋内传出张弛妈妈的斥责声,张弛奶奶的呵护声,还有张弛任性的叫嚷声。她想进去,终究没有,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
一阵狗叫声惊吓了她,她惶然地望着面前一条大黑狗对自己恶狠狠地嗤牙裂齿,咆哮着,吼叫着,她害怕极了,怯弱地往后退着,那条狗却越叫越逼近,声音狂乱地响在弄堂里。她吓得脸色惨白,转身逃跑。狗在后面使劲追来,她尖叫起来,她喊着“婶婶”,她想哭。
斜刺里冲出个人影一把抱起她,厉声喝退狗。
她惊魂未定。
“好了!不用怕,它不会咬人。”
“嗯?”她惊疑地看着这个抱起她的人,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她看到他削瘦的脸颊,清澈明亮的眼睛。
“谢谢叔叔!”
“啊!”他大叫起来,不胜诧异。放下她,哭笑不得地问:“你多大了?”
“七岁。”
“七岁?不见得吧!干嘛叫我叔叔?还是哥哥恰当,知道吗?叫哥哥!”
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你家在哪儿?”
她望望四周,一脸迷茫,她已分不清这条弄堂的正负方向。
“别告诉我你迷路了!’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哪像个七岁的小孩?一个人怎么会跑出来?你家在这条弄堂里吧!”
她点头。
“几号?……我是说,门牌号是多少?”
“23。”
“这就好办了!”他笑笑,“我知道你不敢回去,这么黑了。”他说着,又把她抱起来。“做件好事,我送你吧!”
他不再说话,她于是也不吭声,寂静的巷子里是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她闻到一股洗发水的香味,很新很新。她的手指不经意触摸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是大哥哥洗了头发。”她想着。漆黑的夜里她看到巷子上方的天空一片湛蓝,一弯皎洁美好的月牙儿静静悬挂着,边上有颗很亮很亮的小星星。
“月亮在跟着我走路。”她想着,“不!是跟着大哥哥走路,月亮婆婆总跟着人走路。”
路过张弛的家,她认出来了,她知道自己家也快到了,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过来,一不小心撞落在他的头发里,她轻轻“哦”一声,小心翼翼拨开他的头发,把萤火虫捉在手心。
他在她家门口停下来,举起手想敲门。
“不要不要。”她叫道,挣脱着下来。
他一愣,不解地望着她,“这儿不是你家?”
她摇头。
“那怎么了?”
“你先回去好吗?大哥哥。”
他大笑起来,“你是怕你爸妈骂你?”
她抿紧嘴巴,一声不吭。
“那好!我走了。再见!”
她没有说谢谢,只感激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小孩子明显的依恋。她敲门时婶婶牵着她的手走进去。“张弛在家吗?”婶婶问。她含糊地“嗯”了一声,“以后这么晚了可不能出去了,外面有骗子要抱小孩呢!瞧!你弟弟都睡着了。”
她乖巧地应着,跑到自己的小房间,把床头装满萤火虫的灯笼取下来,打开窗子,把它们全部放出去。然后 ,她把刚才捉到的那只放入。看着它一闪一闪,天真地笑着。躺在小床上,她看到窗外弯弯的月牙儿,是月亮婆婆慈祥的微笑。她把灯笼放到枕边,带着甜蜜而满足的笑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