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七月流萤

4、四

　　往事如烟。
　　她那年只有四岁。
　　在那个夜晚之前，她就目睹了连日来家里人群进进出出的情景。她从人们而疑惑的神色中隐隐嗅到害怕，她不敢多问，也没有人告诉她。
　　她知道妈妈在床上已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醒了睡，睡了醒。她只觉得妈妈那憔悴的神色让她害怕，还有爸爸阴云不散的脸庞 。她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并不理解个中意义 。
　　直到六月那个下午，叔叔不等托儿所放学就来把她接走。她回到家，其余的人都走到外面，房间里只剩下她、爸爸和妈妈。窗外是狂风暴雨，房间里昏暗一片 ，妈妈还有最后一丝气息，她疲倦地半闭着眼睛，神色很平静，似乎已了无牵挂。她带着哭腔喊着，她渴望妈妈再跟她说一句话。妈妈的眼睛半闭了很久，终于睁开。细雨般呢喃着。她感到迷惑和震惊，她不知道妈妈在呼唤什么，但她看到了爸爸的悲痛和愤怒的神色。妈妈用尽力气喃喃，手指向梳妆台的抽屉，她在她生命最尽头的时刻想起了她记忆里埋的最深最痛的东西。爸爸疯狂苍白地喊着：“不！”他近乎狰狞的面孔映着窗外的闪电，如魔鬼般恐怖，妈妈神色凄然，她努力从床上挣扎起来，枯萎的头发一点点离开枕头，但她终于重新躺了回去。凄艳而颓败。她开始大哭。妈妈最后的目光掠过了她，温柔、哀伤、无可奈何。嘴边浮起一个笑容，指甲漆黑的手慢慢伸向她，用尽力气替她扣上衣领上散开的钮扣，垂下了手，垂下了目光，最后一滴泪从她眼角滚下来，滴落在头发上，如水珠般晶莹串着。
　　外面的暴雨把她的哭声淹没。

　　在无数个近乎不眠不休的夜里，她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花园里去看妈妈是否坐在那儿发呆。她把妈妈的照片贴在胸口，用妈妈的眉笔、唇膏、胭脂，细细地给她的洋娃娃化妆。她让洋娃娃穿上妈妈的衣服，妈妈的袜子，别上妈妈的胸针发夹，抱着“她”度过每一个破碎的夜的分分秒秒。
　　每天早上，她的被窝里都是一片狼籍，唇膏和胭脂的颜色染红了被子，她偷偷拿毛巾给洋娃娃洗脸，偷偷把洋娃娃藏在衣橱里，盖上自己的衣服和小枕头掩饰。她从不敢让爸爸知道。
　　她虔诚至极的跪在庙里的菩萨前，祈祷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在幼儿园，她是个邋遢无比的孩子，总是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周围的老师同学。
　　五岁那年，她离开从不懂得照顾她的爸爸，来到叔叔家。爸爸每个月都送来生活费，给她零用钱。叔婶非常疼爱她，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成了她的弟弟，她开始遗忘孤独。
　　她的第一个朋友是邻家的小男孩，那天她在门前剥豌豆，他用一颗很大的玻璃弹打破了她的碗，碎裂的瓷片夹着四处滚散的豌豆，她呆愣的片刻他早已溜得无影无踪。她不声响地捡起碎片和豆子走进屋内。婶婶问：“碗弄破了？”她轻轻点头，婶婶怜爱地检查了她的手指，再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竹篮。她重新坐回门槛，若无其事地剥着豌豆。
　　小男孩的头在门口探了几次，又缩回去。
　　晚饭后，她在弄堂转弯处碰到他，彼此生涩的眼神，他充满邪气地笑着。
　　“给你！”她摊开手掌。
　　“什么？”他满脸疑惑，不敢走上前。
　　“你的弹珠儿。”她往前一步。
　　他疑惑地看看她，然后一把夺了过来。
　　她奴奴嘴巴，趾高气昂地往家走，他在后面大叫：“喂，喂……你不要走！”她回头“咯咯”地笑，然后撒腿跑，他开始在后面追。天真的笑声充满了整条巷子。
　　纯净无邪的年龄，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成为朋友，或者是玩伴。
　　“你叫什么？”她睁着大眼睛问。
　　“张弛。”他一本正经，“你呢？”
　　“微微。”
　　“你没有告诉你婶婶我打碎了你的碗吗？”
　　“没有。”
　　“为什么？”
　　“你妈妈们会骂你的。”
　　“不会。”
　　“会的。我经常听见她骂你。”
　　“哼！”
　　“……”
　　“这颗弹珠儿送给你吧！”
　　“嗯。”
　　……
　　他们的相识就源于这么简单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