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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5.56 教宗 THE HIEROPHA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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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的如同死去的黑色,是没有一点生机的那种静谧。黑云蔽月,偶有些许漏下的月光也只是苍白的,无力地像是瘦的只剩骨头的临死之人伸出的痉挛十指。
沙沙的脚步声扬起,那个走路的人拖着脚步,就像是拖着庞然大物的那般沉重。此时月光终于挣脱出黑云,偶然一瞥而下的光照在那个人的脸上,仅一瞬,却足以让人噩梦缠绕一生——
那人的脸已经烂的只剩骷髅了,但有些地方还带着腐烂地皮肉。眼珠似是给人生生挖了出来一般,哪里此时竟还下渗着发黑的血液。鼻梁处已露处白骨,几只淡绿色的虫子蚀咬着他翻滚出紫色经络的皮肉,而那嘴角却还有腐烂地肉悬挂着,一只翅膀发蓝的黑色大虫竟满足地在那里扭动着,似是满意这场鬼魇之宴!
但那人的可怖之处却并不只如此。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地跟着几具相差无几的人体,他们刚刚从一堆血肉中站起来,似是满意地擦了擦嘴角,一人还捧着明显是人的小腿胫骨的骨头在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其上粘连的血肉。
月亮似是不忍再看下去,转眼又淹没于黑色云层之下。大地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这便是墨城,曾安详和美的一个小城。此时已成了一片死城。
此时整个城内安静如死,只有四处游荡的疫病患者城内静默无声地游荡,寻找着可以果腹的病人或是同类。
就在这令人炼狱一般的城内,突然响起一阵箫声,从高处静静飘洒开来,笼罩了整片墨城。清越而空灵,让人无端想起高山流水,夜河柳月。
离人闻此声,会想起那千里月光,离草枯杨。
征人闻此声,会想起葡萄美酒,却万里人未还。
老人闻此声,会想起时光流逝,白云苍狗。
情人闻此声,会想起相思情苦,一日三月。
箫声静静地流淌,而城中那些游离的重病患者闻此声,却痛苦地开始嘶吼,本已麻木的神经此时突然苏醒了一般,他们跪在地上,捂住早已不能流泪的眼睛轻声抽噎。
箫声陡然停止,取代而之的却是天空中无数亮起的长剑,在夜空中闪过流星一样的光芒。仙人无悲无喜的声音响彻:“末星词——”
瞬间,所有的剑尖朝下落下,整个苍穹都滑倒了一般,一时像是无数星辰坠落,纷纷光幕滑落。
万种虹色都揉成了最亮的莹白,那一瞬间亮地惊人。
而所有的重症患者,在那一瞬间化为虚无。
裴清琅淡然收剑回鞘。他立于墨城最高点,月白色长袍已沾染了许多血迹,却仍整齐,他清隽面容因疲惫与失血过多显得格外苍白,漆黑夜空里,他是唯一的光亮。
瘟疫爆发十二日,但他已无力控制瘟疫传染的速度。将所有人送走之后,他每天都以血入药,分发给民众。最开始的三天,仙人之血起到了极大的用处,所有轻症患者痊愈,而重症患者也在转轻症。所有人感激涕零,以为噩梦就此过去。
但转折就在第四日。那一天,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疫症又一次席卷而来,并且比之前的所有要猛烈汹涌的多。
它再不拘于同亲属之间血缘相近的传染,也再不拘于被重症患者咬到或抓到的传染,那是一种大面积、广范围、无差别的传染,无论男女老少,亲属关系如何,一天之内,所有人都感染上了轻症,原有的轻症患者转为重症,并且开始渐渐丧失理智,开始袭击每一个他所见之人。
而同时,仙人之血也不再奏效。原先可以让患者病情瞬间转轻的仙人之血,此时却连让重症患者一瞬清醒都做不到。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清劲修长的双手,因肤色苍白,青筋已然很明显。
——裴清琅,今日起,吾授你上仙之名,以汝双手,守护天地苍生。
那是曾经,在他历劫之后,跪在最接近神界的苍极殿上,他的师父对他一字字道。
——何为苍生?人妖神魔,是非善恶,又如何区分?
他执剑,略微疑惑地问道。
他的师父微微一笑,慢慢抬起眼帘,无情无欲的眼底是最澄澈的理与道:
——何必区分?汝眼所见,即为苍生。
天下皆为苍生,本应一视同仁。可他现在用这双手做了什么?
唯、有、杀、戮、而、已。
裴清琅茫然地放下手。
在重复翻阅了所有东方商馆的典籍几遍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疫症,他已毫无办法,重症患者已无法治愈,并且若放任不管,他们将会袭击轻症患者,并以他们作为食物。
若有丝毫办法,他定不会放弃,若有丝毫可能,他一定会去尝试。但世上不可怕的并不是失败,而是毫无去努力争取的机会。
而此时,他又要怎样继续用这双手,去守护他的苍生?
裴清琅轻轻地闭上眼。从来无所不能,淡看世事的上仙,此时终于承认,他无能为力。
月光慢慢破云而出,倾泻银色光晕于地,被晕染的世界呈现一种亦真亦幻的温柔,涤荡在镜水之间。
袖口中滑出了同心结。那是在来墨城的最初时买下的。裴清琅轻轻摩挲着同心结,眼光蓦然变得温柔。
——“闻东方此时兰花已开,多次听君言其之美,却不曾亲眼见。待君归来,愿与君同赏。”
他虚空一拟,手中现出了一支笔。他慢慢地在空中虚划,笔尖所过之地,皆有一道灿烂光华。他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又是极其温柔,慢慢的,一副墨兰现于空中,他指尖轻转,那空中的画便化作一张实体水墨兰花,落在了他的手中。
他略微失神,愣了一会儿,清醒后却收那幅水墨于袖中,从墨城顶端一跃而下,转道去典籍房,打算再一次地翻阅典籍。
正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划破夜的寂静:“尊上——”
裴清琅一怔,立即向那声音传来之处飞身而去。街道不远,很快就到达了。而印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少女正在连滚带爬地躲逃,而在她身后,赫然有一个刚刚化为重症患者的人正在跌跌撞撞的追赶。
裴清琅再无犹豫,一剑将重症患者钉死在地上。而正在此时,那个少女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尊上——”
那赫然便是明珠!她不知在哪里躲了几天,身上皆沾了好些污渍,披头散发,但是从她的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并未感染瘟疫。
裴清琅厉声道:“你竟没有离开?”
从未听过裴清琅如此厉声对她说话,明珠头一缩,怯怯道:“尊上……我想留下来陪你……所有人都被你赶走了,谁来帮你呢?”
裴清琅微微一怔,却没有想到是这个理由。他轻叹一声:“胡闹。这里太过危险,你既没有感染疫病,我即刻便送你离开。”
明珠慌忙摇头退后:“尊上,我不要!”声音中竟带了哭腔:“尊上,我什么都不要,只想陪着你,也不行么?”
裴清琅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的反应竟如此之大:“别胡闹。这里太过危险。”
明珠一步步退后,摇着头倔强道:“不,尊上,我要陪着你。既然危险,那么我们就一起走!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裴清琅淡淡道:“人命关天,并非儿戏。你可曾想过,若你出了意外,让你父亲如何自处,让我又该如何自处?”
没有想到这点的明珠轻轻抽噎了一声:“可是,尊上……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裴清琅悲哀的眼光看着她:“不……我无能为力。”
直到此时,明珠才赫然明白了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她戳中了裴清琅不能言及的悲哀。
整个墨城,莫不是裴清琅想去守护的。而沦为这个样子,却是他无力控制的。
明珠想做最后的努力:“尊上,你看……我没有被传染,也许我是特殊的呢?”
裴清琅道:“那么,我送你去皇城。你去找你的父亲,并让他就你的体质看是否有特殊。”
明珠终于知道,她不管怎么说,都无法改变裴清琅的想法。她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无限悲哀,还带有那种不管付出多少,都绝不会有回报的那种心灰意冷:“尊上,是不是安姑娘就可以?”
裴清琅一怔:“什么?”
明珠接近于歇斯底里的大吼:“是不是安姑娘就可以?就可以留下来,就可以陪着你做完所有事情,就可以无所畏惧,就可以让你宠着溺着就可以,就可以……”她说不下去,连日来的疲惫和害怕、委屈全部涌上心头,或许还有数年来的那种小心翼翼的期盼落空的心痛。她嚎啕大哭起来,边向后跑去。
只要无理取闹这一回,这一辈子,只在心爱的人面前任性这一回。
裴清琅在她身后,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身体的力气似乎都要被抽走一般。她没有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