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缘》翊承

25、玄兰

　　高纬端坐在宣政殿御座上，眉头紧蹙地盯着两份奏章，陷入了深思。

　　一份是工部奏请修缮宫阙与诸宗室府邸：邺都与晋阳这两都宫室皆是十余年未修缮。即便是为了保障安全，也不得不检查修缮。

　　而另一份则是宰执的建言奏章：北方一统至今，各地虽然逐渐稳定，但民心仍存惊惶。不若遣使巡行，彰显陛下仁威。

　　都是大事却偏偏撞到了一起，且不说修缮宫阙需要留下不止一位的重臣或者宗室监管；便是此次巡行的使者人选就同寻常的离京使者大为不同，不仅需要有一定的州郡经验，还需要至少可以抵御百人的统军能力。

　　毕竟人心仍存惊惶，那便意味着使者还是存在危险的。而根据前魏的经验来看，民间能对朝廷官员造成危险，起码都是聚集百人以上。

　　人选之事，令人头痛，而更令人发愁的是，宫阙修缮期间，宫中诸人迁居何处？

　　两都周围的大城邑唯有洛阳和平城。

　　但洛阳宫室早因数十年的神武帝高欢迁都邺城而被完全拆毁，加之此后数十年的战乱，已是完全不可居住。

　　而平城则因前魏孝文帝的迁都洛阳与之后几十年的混战，致使平城宫荒废至今。倘若要居住，所需修缮与整理远胜于两都所需，因此平城自然也被排除在外。

　　除此二城，周围便只剩下临近州郡，皆是城狭民少。

　　先不论空间是否足够，便是权宜之计也会惹人耻笑。历朝历代，除了濒临亡国，从未有一国皇室或者王族屈居小邑的前例。

　　只怕高纬刚向高湛提出这个想法，就得被高湛大怒训斥。

　　左思右想依旧不得其法，高纬不禁心头烦躁。烦躁之下，不免迁怒。

　　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正在旁侧慢慢摇扇的赵书庸，高纬劈手夺下折扇，怒道：“扇风都不会了？要你何用？”

　　吓得赵书庸惊慌失措，旋即跪下连道恕罪，其余宫人与内侍也紧跟着下跪，唯恐成为下一个倒霉奴才。

　　听着阵阵求饶恕罪之声，高纬只觉得心头的烦躁与恼意如这正午太阳散发的的热量一般，越来越多，不耐烦摆手：“都起来！听得头疼。”众人谢恩，小心翼翼地起身。

　　高纬接着拿起两封奏章，对赵书庸道；“走，去玉华池消消暑。”“是。”

　　高纬现居的大明宫虽落成不久，但其中的玉华池方位颇佳，消暑之效可堪诸宫清池之最，是以高纬自入夏后，常来池中玄兰亭处理政事。

　　一来到玄兰亭，便顿觉凉爽，亭中放着两口青瓷大缸，缸中堆放的冰块溢出阵阵清爽的凉气。与此同时，四角摆放着四株紫兰，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四周更是围着青竹帘子，亭外恼人的热气基本都被阻绝，使得亭中凉意习习，爽人心肺。

　　见到亭中正在应和演奏的二人，高纬无丝毫惊讶，只道：“今日不午歇，倒是有精神摆弄乐器。”

　　斛律雨道：“陛下，您也未午歇。”

　　高纬没料到斛律雨会如此，不由一愣，“我是因为。。。”

　　刚想解释，便被陈涴打断：“陛下因故不能入睡，难道我们不能只是纯粹睡不着？”“睡不着？”高纬惊讶道。

　　“是啊，半月以来的午歇时分总是不能入睡，待在殿中又实在枯燥，便来了这里，练习乐曲打发时间。”斛律雨说这话时，与陈涴都有一些沮丧。

　　而后又带着些许跃跃欲试道：“陛下也睡不着，不如听听我们半月以来的成绩，指点指点也是可以的。”

　　高纬前世音律由高湛近臣——和士开开蒙，尽管和士开为人为官上多遭诟病，但音律上却是大家，精通中原、西域百乐。

　　高纬作为其“徒弟”，尽得真传。即使年纪尚轻，但在音乐上造诣颇深，是高齐年轻一代贵族中的魁首。

　　高纬欣赏接受邀请，随后入座。

　　斛律雨道：“不如我们先起前奏，陛下猜猜是何曲？”高纬点头。

　　先奏毕，高纬道：“是不是《文康伎》中的《单交路》？”陈涴垂眸，叹道：“陛下果然敏锐。”

　　高纬道：“虽然没有其他乐人一般娴熟，但你们也算是演奏出了其中精华，猜出也不难。”

　　斛律雨却是一如既往不服输：“让陛下猜常乐实在是低估了陛下，近来得了一首生僻乐曲，陛下可愿一试？”

　　未等高纬回答，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补充道：“若阿纬猜对了，尽可提出一个要求，我们二人都会应允。反之，你须诚实回答一个问题。”

　　高纬闻言，不禁看向陈涴，见她亦是点头，不由得升起胜负欲，朗声答应。

　　斛律雨与陈涴对视一眼，随即拨弄琴弦与箫孔，确认音色完美后，二人再次演奏。

　　乐曲从开序到尾序的旋律一直是慷慨激昂的，无任何缓和之处，这意味着演奏者的功力与体力也得极佳。

　　虽然现在二女演奏水平比起正经乐师来，仍然十分稚嫩，但是演奏此曲所要耗费的体力也是不少的，以至于演奏结束，也需定神缓气。

　　斛律雨见高纬面露疑惑，得意道：“阿纬可猜出了？”高纬诚实摇头：“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

　　斛律雨道：“《广陵散》。”“《广陵散》早在魏晋之交就已失传，你们从何学来？”高纬震惊问道。

　　“《广陵散》确实在嵇康死后隐于世间，但却不是失传。实际上仍在少数乐人中传承，我们便是无意间发现了宫中有一乐师会此曲，而后学得。”陈涴回答道。

　　“是何人？”“乃一冯姓乐师，原是南国之人。天保年间遭遇南梁侯景之乱而被齐军俘虏，随后选入宫中。只是为人低调，以至于这么多年仍不为人熟知。”陈涴继续答道。

　　陈涴却不知高纬的心在听到乐师姓冯时，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面上仍波澜不惊：“半月能教出这般成绩，确实造诣深厚，朕会重赏。”

　　“冯乐师有名可爱的女儿，年方十岁，可赐一些适合幼儿或者少女之物。”斛律雨道。

　　高纬佯装无意道：“那孩子叫什么？”“那孩子还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小名：莲儿。”

　　高纬又问：“莲儿，哪个莲？”“莲叶之莲。”“哦，原来如此。”高纬语气中都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

　　生怕被二人发现，连忙道：“若是你们喜欢那孩子，往后可多与她见面。到底未到及笄之年，没那么多规矩。”二人含笑点头。

　　但与此同时，高纬心中却回忆起了另一个人：冯小怜，而高纬最爱唤她怜儿。

　　“既然猜不到，那阿纬就得回答我们的问题了。”“没问题，请问。”高纬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之前宴会之上，你和郑太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高纬没想过斛律雨居然会问这个，不由语塞，“不准不回答，一定要说！”斛律雨强调道。

　　沉默良久后，高纬终于认输，只得将实情告知。

　　所幸，刚才已命宫人全部退下，外面还有赵书庸守着，也不怕被其他人听到。

　　斛律雨与陈涴听罢，皆沉默，高纬只能重新拿起折扇扇风，缓解满室沉默带来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斛律雨才道：“若是郑太妃真是那样的心思，你最好尽量远离她。或许过些时日，她便知难而退了。

　　她毕竟是皇室长辈，便是帝后也不便与她正面冲突。若是命人去旁敲侧击警告，反而可能让太上皇得知，反生枝节。”高纬深觉有理，点头称是。

　　但高纬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不悦之情，毕竟她已经登基，即便是太上皇高湛对她，也不能再肆无忌惮掌控了，可对于郑太妃，却只能如此委屈避让，实在令人难以心情畅快。

　　陈涴在此时发现了放在几上的两封奏章，问道：“这是什么？”斛律雨闻言，也不由看向奏章。高纬遂将奏章递给她们，并将忧虑如实告知，想听听她们的建议。

　　斛律雨摇头，显然也是没办法。陈涴却道：“我有一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快说。”

　　“陛下可带领皇室贵戚与重臣亲自巡行。”亲自巡行？尽管开国至此，有过多次北巡，但从未有过在两都修缮期间。”高纬犹豫道。

　　“我觉得此计甚佳。”斛律雨顿了顿后，继续说道：“一则，皇帝亲巡可以让百姓深沐皇恩，拥护朝廷；二则，皇帝亲巡自然有足够震慑怀有不臣之心之人的精兵；三则，有皇帝亲巡，自然也不需要挑选那么多使者了。”“正是。”

　　高纬恍然大悟：“是我钻牛角尖，确实是好办法。”斛律雨却又促狭道：“原来陛下的脑子也不是时时灵活的。”

　　高纬顿觉挂不住脸，恼羞成怒道：“那此次巡行期间，两位皇后就安心待在车驾之中，免得被朕这个脑子不灵活的皇帝拖累。”

　　斛律雨立刻给了高纬脑袋一个葡萄，高纬被冷不丁一砸，当即哎呦出声。

　　结果斛律雨不但没有停手，反而越扔越快，越扔越多，高纬最后迫不得已求饶。

　　斛律雨道：“陛下还准备让我们只待在车驾中？”高纬道：“不敢不敢，臣自当为两位持鞭驱车，只恨不能做向导。”

　　高纬随后拿起玉箫，放在唇间，一曲汉乐飘逸而出，亭中紫兰悄然溢香。

　　正值日间无事，最是人间佳时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