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日荑静

13、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海内西南陬以北者。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在开题西北。
　　北山经言，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壮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又海内南经言，窫窳，龙首，居弱水中。注言，窫窳，本蛇身人面，为贰负臣所杀，复化而成此物也。——《山海经•海内西经》

　　话说死，就是穿过神眼，在众多落叶之后。经历死亡，是为了在生命面前显露，在完整的谦虚状态中，如乡间墓地的鸟，飞翔于失去的天空。死是所在明澈水流中的，夕阳的倒影里的，滞留时间最短的那条小溪。死重新评价着人类内在的未来生活。
　　风穿过死亡的树林和树梢，以一种天际的声音让群星坠落，让月亮藏在死者的混乱之中。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听见死亡的呼唤。

　　“二皇子，我们现在动手吗？”繁密的草丛中有人影在晃动，近处的山楂在潮湿的赤褐色叶丝中开始慢慢发红。
　　“再等一等，子夜时分才是窫窳力量最薄弱的时候。这次我们的人多，一定要把妖孽铲除干净！”为首的男子一脸英气，斜眉入鬓，眼中的火焰喷薄欲出。
　　“是！”黑色盔甲下的武器又被握紧了几分。
　　夜光下的潭水粼粼，潭边的黑影仿佛一株向日葵在夜的影子间悄悄滑过。水波反光的亮处见到的是一张极其普通的人脸。往下看，不是脖子，而是赤红的蛇体，一直到尾部，约有七尺，雄壮如牛。再往下，是类驴似马的足，踢着土，泥花四溅。这便是开题国国王封为神兽的窫窳。
　　窫窳显得有些疲惫，它抖了抖身上的水气，眼皮像鱼嘴似的一张一翕。它走向草丛最茂密的地方，自在悠闲。
　　“二……皇子，它过来了……”
　　“慌什么！稳住了！”窫窳越走越近了，仿佛它的气息已在身旁扑开。
　　“该死！大家拿好武器，上！立功的有赏！”一群黑甲士兵从草堆里窜出，吆喝的声音响彻着夜晚。一队人冲上去，倒下，另一队的人又补上，鲜血在阴影的波纹上散逸，不是幻想的酒杯，而是愿望的毒物。
　　士兵的数量开始减少，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而窫窳的全身已有多处创伤，紫色的黏稠物不住地往外冒，赤红的身体上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武器。窫窳忽然调转了方向，直向二皇子贰负冲去，完全不顾及四围的兵士。
　　贰负明白了窫窳的意图，慌忙地逃着，嘴里大喊：“护驾！护驾！救命啊！”一不留神，踉跄倒地，眼看窫窳紧逼而来，贰负眼睛一闭，心中满是绝望。
　　过了一会儿，耳边却响起了一声怪叫，那声音震耳欲聋，带着凄凉的啼哭，混合淡白色苔藓的气息，仿佛是死神狰狞的笑。贰负张开眼，只见他的随身侍卫危提着窫窳的头跪在面前，满身是紫色的黏稠物。
　　“危，干得漂亮！回去重重有赏！”
　　“二皇子误会了，卑职只是想保护您的安全，并非……”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贰负拍着危的肩笑到：“知道你是尽忠职守，大功臣非你莫属的！”
　　风和命运的紫色蔷薇在苍茫的水里沉浮，越是偶然，就越真实，就越容易被痛哭编成诗章。

　　黄昏是划船回家的渔夫们并不在意他们穿过的谧静。
　　开题国的中心是贸易最繁荣的地方，也是国家处理重大事件的地方。广场中立着一根巨大的石杆，上面绑着一名男子，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所穿的衣物上有不知名的紫色黏稠物。
　　广场的一侧坐着轩昂的老国王，身旁站着两个皇子。他们的左右是大臣和卫兵们。百姓站在外围，争先恐后地想挤开士兵，钻入里圈。
　　大家议论纷纷。
　　“听说今天要被审判的人是二皇子的随身侍卫。”“他犯了什么事？”“他胆大包天，把国王的神兽杀了！”“那妖怪吃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本来就应该杀的。”“嘘！你小声点！小心招来杀身之祸……”
　　容铭来到开题国时，恰巧所见的正是此景。
　　“区区一个侍卫竟敢杀掉一国的神兽，真是不把皇家的规矩放在眼里！”国王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向二皇子道：“贰负吾儿的胆子也不小呵，如此纵容你的属下。不要忘了这个国家的继承人还有你哥。”
　　“咚”的一声，贰负跪在地上赶紧磕头谢罪：“父王饶命啊！危是因为要保护儿臣才错杀了窫窳的，请父王饶他一死。”
　　“闭上你的嘴！你今天没有求情的资格！”老国王没有一点心软的迹象。
　　“父王，儿臣觉得事有蹊跷。”大皇子上前说道：“死了那么多的士兵，可见是有备而来杀窫窳的。一个侍卫肯定是没有胆量杀神兽的，他背后一定有人在指示他。擒贼应该先擒王！”
　　得到老国王的默许，大皇子走到危的面前，一笑，满脸的横肉把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只要你老实交代，就可以免你一死。”
　　“交代什么？窫窳这个妖怪吃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为了给它祭祀，国家亏损了多少？是个人都应该去把它杀掉！”危咬着牙说，几天未进米水，唇裂起来，稍稍一碰，血便顺势而下。说罢，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贰负。
　　一个巴掌啪得甩在危的脸上，脸很快肿了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把他绑到山木上，锁住脚，让从小次山捉来的那只雕守住他。装硬汉是吧，我看你能受得住多久的折磨！”
　　“住手！”容铭一个飞身，挡住士兵，腰间长剑铿然出鞘，尽现华彩。容铭替危解开绳索，道：“兄台乃英雄，却也不应该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在下一介草民，愿为义士仗剑！看看你要庇护的人，在权利富贵面前说不出一句话了。你这样做值得吗？”
　　大皇子见他俩要逃，更加不肯放松，命令侍卫抓人，侍卫如潮水般袭来。但见容铭的长剑飞舞，化成一团光影，光影之内，严丝合缝，容不得任何刀刃近身。众侍卫本打算一拥而上，但稍一靠近便被那剑气划伤，根本动弹不得，渐渐被逼退两步之遥的圈子外。
　　“英雄惺惺相惜，阁下的好意，危只有来世相报。如果危贸然离开，二皇子将会处于困境。危这条命是二皇子从强盗手中救回来的，本就应相还。还望阁下成全！有些事情是没法考虑是否值得的，就像你出手要救我，不是一样的吗？”说着，危使力把容铭推出了内围。
　　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贰负，再看了看围观的百姓，闭上眼，遂又睁开，继而对大皇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是我一人策划的，假传了二皇子的口谕，带了几千精兵想要为民除害。”
　　“好！那你就受罚吧。”老国王开了口，然后一句“回宫”，带走了世间的许多浮云。
　　“多好的人啊！”“真是英雄，舍身为人。”“呜呜呜，太感人了，他是我们的救星哪！”……说的人从来就有很多，许多人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人流开始退去，容铭愣在一旁没有动，他始终记得危张开眼的一瞬间，令星辰都失去了颜色。曾几何时，他的朋友也是如此的执着，一沙一天地，一花一世界。缓缓地，容铭转了身，对这里，他只是一个过客。
　　树叶最后的手指没有抓住什么而飘落到潮湿的岸上。风掠过篱黄的大地，无声无息。
　　卓蓝一直在一旁看着。别人有着别人的命运，他和容铭也有着自己的道路。只是对于恶魔来说，这不过是一出劣质的游戏罢了。卓蓝跟着容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离开开题国的时候，卓蓝回头望了望。
　　据说，被魔鬼看过的事物会遭受厄运，是没有好下场的。
　　温柔的暗香，轻轻地流，等待黎明的歌唱。

　　如今，关于危的传说有四种。
　　根据第一种传说：他为了贰负和百姓而背叛了国王，因而被罚系在山木上，国王派雕去啄他的肝，而他的肝不停地重新生长。
　　根据第二种传说：危被雕啄得疼痛万分，不停地靠紧树而越来越深地嵌入树木中，最终他和树木结为一体。
　　根据第三种传说：经过几千年，危的背叛被忘却了，国王忘却了，雕忘却了，他自己也忘却了。
　　根据第四种传说：百姓对这毫无道理的事厌倦了。国王厌倦了，雕厌倦了，伤口也厌倦地合上了。留下的是那无可解释的山木。
　　而这个时候的卓蓝，正向着落日的光辉清歌。
　　飘摇的帷帐下，苍落之夜低声交谈，沉思地谛听着一声遥远的呢喃。在兽角的月景中，一个孩子醒了，他穿过夜的缝隙，屏住呼吸匆匆窥视时间。小孩拿着卓蓝给他的画，画上的士兵观望并等待着星星。
　　卓蓝摸摸小孩的头，轻轻笑了。
　　容铭，即使这个世间没有魔鬼，也依旧是不堪入目的。不是吗？

　　晚祷织成的面纱将一切遮蒙，月亮般灰白的死亡和幽黑的坟冢，在雨水下面，絮叨着，悲哀在长眠，异常彻底地永不清醒。
　　死亡如果不是时间的含义，也至少是时间的形式。如果时间没有因为死亡而停止，也至少被浓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