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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寡人好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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桨声欵乃,江浪轻柔,船摇得很有节奏。
苏澜睁开眼睛,面前是苏瀚放大的脸,声音压得很低:“小澜,你醒了。”
苏澜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同样压低了声音:“一点酒而已。哥哥知道是我?”
苏瀚笑笑:“哥哥不至于连你服了去疹的药丸都看不出来。”
苏家双胞胎除了臂上的守宫砂,还有一个不为外人知晓的区别方法:苏洄沾了酒会昏睡,而苏澜沾了酒,除了昏睡,还会轻微地出风疹。
苏瀚收了笑:“小澜,这是怎么回事?”
苏澜漫不经心地拍拍被子:“小洄在八宝粥里加了一点酒。”
苏瀚眉心皱得死紧:“难道——”
苏澜把被子围在身上,把自己裹得活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熊:“哥,小洄这两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这么一说还真有。就今天早上,样子蛮严肃的,说什么到了泉州换船的时候要小心,对了,还有提防砚叔砚婶。”
“他们两个呢?”
“我等他们睡熟了才溜过来的。”
苏澜“砰”地倒回床上:“好了,我要睡了。”
“喂,你都睡半天了怎么还睡?还有,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
苏澜从被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摇了摇:“第一,小孩子多睡才会快高长大;”再伸出第二根,“第二,不知道在搞什么的是小洄;”最后一根,“三,到泉州还有两天,不睡足怎么行?”
苏瀚脸色越发凝重:“你相信小洄?”
“当然。”苏澜丢给他一个白眼,转身向壁。苏瀚无法,只好偷偷观察了下动静,循原路溜回自己的舱房。
苏瀚出去后,苏澜重新坐起身来,视线穿过打开的窗户,投向江岸。
窗外黑乎乎的一片,天上有月亮,勉强能从反光里判断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岸。
真是个物资贫乏的时代,当然这并不是不满。
苏澜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五年了,她对自己的状况疑惑了四五天,才从记忆里搜索出来: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种风靡一时的文体,叫做“穿越”。
好吧,苏澜也不怎么纠结,穿越就穿越。
不过,她还是很困惑。文里那些穿越的人穿越的方法千奇百怪,但好像无一不是风华正茂的时刻,她可是寿终正寝的——咳,虽然没活到一百多岁的世界平均年龄,却也是因为她懒得锻炼又不肯健康饮食的缘故。
一句话:她乐意。
人生中虽然有些许遗憾,但仍称得上含笑九泉,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穿越。
还是忘了把她的记忆格式化就扔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许这样解释更靠谱。毕竟这里不是她记忆中的、人类任何一段的历史。
反正,这个世界也有的某个子曾经曰过: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苏家很有趣,苏家人之间的关系也很有趣;紧密的纽带和浓厚的温情,都是她原来那个时代早已摒弃的东西。
就算在这个时代里,也是相当少见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苏澜摸上自己的脸,微微笑了。虽然她隐藏得比较深,但就本质属性而言,她和小郡王穆泽瑜是一致的: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
时已半夜,苏澜却没有睡。她把多余的衣服堆成小孩子的形状,再用棉被盖好;离床两步看看:嗯,手艺不错!
窗板上传来很轻的弹指声,苏澜调整了一下背上小包袱的位置,爬上一早就放置在窗下的椅子,再跨坐在窗沿。
苏瀚小心地把她抱到甲板上,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悄挪到下人房窗下的阴影里蹲好。
不一会,里面就有了说话的声音。
“怎样?”是砚叔。
“药生效了,睡得像猪一样,打雷都吵不醒;不过还是小心些,大少爷懂药,不知道会不会发现。”
“发现又怎样,书生一个,怕什么!”
“真的要做吗?我说当家的,老夫人待我们不薄,苏家可就剩下大少爷这一点血脉了——”砚婶有些犹豫。
砚叔暴怒起来:“要不说女人就是累事!就是因为剩下了大少爷这一点血脉,年纪又大了,那边的才不放心。你要想报恩,不是还有一个么?反正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照顾到出嫁,也就完了。你再心软,也别把老子的命搭进去!”
“……也只好这样了。”砚婶下定了决心。
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苏澜拉拉苏瀚的衣袖,两人搭好跳板,朝旁边的船爬去。
他们身处的是泉州港,大昭国河海转运之处,号称“天下通衢”。码头上停泊的船只极多,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挨靠着,这也是苏瀚和苏澜搭个小跳板就能爬到旁边船上的原因。
苏瀚收好跳板,侧耳听着自己原来那船的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响起,苏瀚用力一拉,邻船船尾传来“扑通”的重物落水声。苏瀚赶紧丢掉手上的绳子,继续小心地领着苏澜搭跳板,朝下艘船爬去。
三四艘船过后,已近江心,正是前无去路。苏瀚搂住苏澜,缩在篷下的船沿,怕吵醒别人,只在背上轻轻划字:“怎么办?”
苏澜看看前方,三四丈开外的江心缓缓行着好几艘花团锦簇的大船,船上灯火灿烂,笑语喧哗,人影络绎不绝,便指了指。
苏瀚探头看了看江上,发现停泊整齐的船列间有不少小型的乌篷船来往,那是泉州本地的渔民在兜售新鲜的渔获。
伸手在苏澜背上写道:“赌一赌?”
苏澜回写,只一个字:“好。”
苏瀚抱起苏澜,瞄准一艘悠悠划来的小乌篷,掠过身边的时候抓紧时机跃出,落下时怕声响太大,还顺势翻滚了一周。
大概是运气不错,小乌篷上的人居然没发现。
运气更不错的是,这小乌篷绕了两圈,径直朝江心的一艘花船划了过去。也是,三更半夜还买鲜鱼的,也只有寻欢作乐的场所。
花船放下悬梯,小乌篷的渔人绑好缆绳,背上个鱼篓便爬了上去。
待他走后,苏瀚绕了一圈,找到另外一个鱼篓,解下自己的包袱扔进去,伸到苏澜面前。
苏澜不大乐意,但还是把自己的小包袱也扔了进去。
苏澜在前,苏瀚在后,两人爬上悬梯,一翻过船舷,便有人过来:“小孩,嗨,就是你们两个,做什么的?”
苏澜作天真无邪状:“送东西呀。”苏瀚赶紧补充道:“俺叔送鱼来,俺婶让俺们偷偷盯着,不许他吃花酒。大哥您行个好,俺们知道规矩,决不乱走添麻烦;俺婶说了,赶明儿谢您两条大鱼呢。”
那人打量几眼,见两个孩子满面灰尘,衣服也脏兮兮的,身上还有好大一股鱼腥味,也就信了:“厨房在那边,别乱跑啊。”转过身还在嘀咕:“就卖鱼那几个钱,还吃花酒,美得他!赚两条鱼也不错,家有母老虎怪可怜的,还是红娟姑娘温柔,今晚不知道有客人不……”思路完全岔到别处去了。
苏瀚和苏澜手拉手走着,苏瀚低声道:“小澜,得找个地方藏起来,你选个房间吧。”
苏澜继续作她的天真无邪状,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哥哥你向来比较有狗屎运,还是你选吧。”
苏瀚白了她一眼,随手指了一间舱房:“那就这个了。”
苏澜点头,反正一路走来只有这间舱房的门开了一线,他们总不能一扇扇门去推推看吧?
*
这舱房还挺精致的,趁着房中无人,苏澜四下参观打量了一番。
苏瀚重新掩好门,从鱼篓里把两人的包袱拿出来,正努力地将鱼篓往人家床底下塞,回头看见苏澜在绕圈,顿觉头有些大:“小澜,别忙着玩,来帮帮忙。”
“哦。”苏澜应了一声,噔噔噔地跑过去,飞起一脚,鱼篓“咔嚓”一声,进了床底下。
苏瀚瞪她,声音很小但气势很足:“你嫌动静不够大是不?”
苏澜摊开双手,很无奈的样子:“你妹妹人小力弱,没办法。”
苏瀚狐疑地看她:“我怎么觉得你情绪有点不对,你吃什么了?”
“哥,”苏澜果然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这就是‘青楼’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这么小就能逛青楼了!”
苏瀚被气得快要晕倒:“敢情你还指着长大了去?”
“呃——”苏澜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嘿嘿笑着混过去,“好奇,好奇而已。对了,哥,等下要有人来我们躲哪里?”
苏瀚被问住,环顾四周:这房间桌椅床柜、花架茶几什么的都不少,只是要藏人还真难,大概就一个柜子、一架床勉强能用。
沉吟一会:“窗帘是落地的,挺厚实,就那里吧。”
苏澜倒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笑着说:“哥哥你去洗个脸。要是待会给人发现了,哥哥你可不可以先出来?”
“哦?为什么?”苏瀚这真的是好奇。
“青楼里女人比较多,哥哥你最出色的就是这张脸了,你先出来,正可以使‘美男计’啊。”
苏瀚捏住苏澜的小下巴,笑骂:“这么些鬼主意都是从哪里来的?要我说,女人都喜欢可爱的小孩子,还是你去洗个脸,再好好把骗你逸哥哥的本事拿出来,管保要什么有什么。”
苏澜扁扁嘴,一副委屈的样子:“哥哥欺负人。”
“你就装吧——”苏瀚忽然听到门口有些响动,朝苏澜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躲到窗帘后面。
来人却是莲步姗姗,门只推了一半,便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银珠儿,我有些饿了,你到厨房去要一桌席面,说等会不定钱公子要来,就是不来,钱公子昨儿留下话的,账单也照算到他头上。”声音似出谷黄莺,煞是动听,还带着股说不出的媚意。
银珠儿领命去了,这女子合上门,落了门闩,两步走到房间中央,方沉声道:“出来!”
苏瀚苏澜用眼角交换了个眼色,没动。
女子冷笑道:“不出来我可喊人了啊。”
苏瀚无法,只得从窗帘后面转出来,长揖到地:“小人唐突了。姑娘慧眼如炬,佩服佩服。”
女子却不理他,继续冷笑:“还有一个!”
苏澜只好也蹭了出来,抬头扬起天真无邪的笑容,甜甜道:“花魁姐姐好。”
一句话让那女子的脸再也绷不住,吃吃地笑起来,风情万种:“你这么个小小孩子,怎么知道什么花魁的?”
苏瀚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苏澜连眼睛都不带眨地就嫁祸了他:“哥哥说的,哥哥说最漂亮的大姐姐叫花魁。”
那女子端详了苏澜几眼:“来,姐姐给你洗洗脸,都成小花猫了。”
苏澜作欢欣雀跃状,笑出一口细米般的小白牙:“姐姐你真好!”
那女子给苏澜擦干净了脸,神情明显的愣了愣。苏澜故作不解:“花魁姐姐?”
女子回过神来,笑着把毛巾扔回盆里:“别听你哥哥胡说,会教坏小孩子的。我是瑶琴姐姐。”瞪了苏瀚一眼,见他一身的狼狈,心下倒有些软了:“你也去洗洗,省得弄脏了我的东西。”
待苏瀚也洗干净了脸,瑶琴又是一愣,“啧啧”笑道:“你们这家子是怎么长的?简直让人恨不得连心窝子都掏出来。”
忽然听得敲门声,刚刚的小丫鬟银珠儿在外面喊道:“瑶琴姐姐,饭菜好了。”
瑶琴扬声应了,快手打开衣柜,抱出一堆衣服摊在床上,用被子遮好,又放下一半的帐幔。一推两人:“先进去!”
苏瀚和苏澜无法,紧紧地挤在一起。
瑶琴却扯了扯衣襟,露出一片春光,款款扭腰往门口行去。
因瑶琴要的是一桌四荤四素的席面,厨房派了两个小厮,才将食盒抬了来。
两个小厮方十来岁,虽在花船上做工,却未经人事,见瑶琴如此做派,早已经痴了,当下唯唯诺诺,叫什么做什么,眼珠子更不舍得乱瞟。银珠儿却是要布菜的,手法也麻利。瑶琴故意支开她说:“银珠儿,你去船头望望,那个死冤家,说了要来,怎的还不来,莫不是被哪个姐妹勾了魂儿罢。”
银珠儿知道这是放自己闲磕牙打探消息去呢,心里也高兴,应了一声就要走。瑶琴又叫住她:“忙什么,抓两把钱再去。”银珠儿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一阵风似的跑了。
瑶琴打开柜门:“出来吃点东西吧,小孩子不经饿,脚发软了吧?要不是瞧着窗帘动得有些蹊跷,我也没想到后面会有人。”
苏澜听到竟是自己露了破绽,脸上一红;苏瀚却皱了眉:“午饭也没吃?”
苏澜点点头,晚饭兄妹俩都不敢吃,趁着砚叔砚婶不注意倒了。苏瀚没想到苏澜担心太过,连午饭都没有吃。当下也不说什么,将苏澜抱到椅子上,自己也拿了一个馒头,就着茶水狼吞虎咽起来。
瑶琴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方朝窗外指指:“那些个‘河阳帮’的船,是你们惹来的吧?”
兄妹俩大吃一惊,看向江面,果然有打了黑色旗帜的大小船只在沿江盘查,火光映照下,船上一个个大汉凶神恶煞,手中钢刀明晃晃的,杀气腾腾。
瑶琴轻声道:“看你们举止,应该是好人家的孩子,怎地跟那‘河阳帮’扯上关系?”
兄妹俩闻言,同时眼圈一红,苏澜拽了拽苏瀚的衣袖,低声嘟囔:“哥——我想爹爹和娘了——”
苏瀚摸摸苏澜的头,脸上神情凄苦:“不瞒姑娘,我家里遭了难,就剩了我们两人。谁料对头还不肯放过,买通了我家下人要取我性命、再将我这妹子卖掉。天可怜见让我们偷听到了他们说话,方逃了出来——”低下头,“我的性命倒也罢了,父母在世时最疼小妹,我怎么能让人——”话未说完已经掉下泪来,忙又用袖子擦去,刚洗干净的脸上又是一道灰,故作坚强的神情更让人心生怜意。
一番话半真半假,苏澜几乎看得目定口呆,忙将脸埋到苏瀚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似是在抽泣。心中暗暗佩服,这个哥哥真是多才多艺啊,自己以往还真是低估他了。
瑶琴早就心软得一塌糊涂,眼圈也红了:“原来如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在去了的父母面上,你们也该好好振作。这样吧,幸好不是官府出面,‘河阳帮’跟我们有交情,是必要让他看一看的。我瞧着他们从海口一路过来,那边大概是搜过了,再找不到还有二、三遍,你们在这里是藏不住的。瞧见那大船没?”瑶琴指着远处一艘黑黝黝的船,江面火光闪烁下,显得更为高大。
瑶琴续道:“我正好听说,那船还有半个时辰就起锚出海,我去打点船工尽量靠近些,我这窗户也正对着。能不能逃得掉——就看你们造化了。”
苏瀚拉着苏澜跪下:“非亲非故,姑娘如此相待,已是我们三生有幸。倘若侥幸逃得性命,必不忘此恩。”
瑶琴忙扶起他们:“既是好人家的少爷小姐,这大礼如何使得?不瞒二位,瑶琴之所以要帮二位,全是因为想起弟弟,要为他积福的。”
苏澜目光闪闪:“姐姐有弟弟啊?一定长得很好——”
瑶琴点头,眼里满是温柔:“弟弟比我小十岁,从小就又漂亮又懂事,书也念得好。那年他生了病,家里实在没办法,才把我——”长叹一声,想起那几天弟弟连睡觉都紧紧抓着她的衣袖,眼泪汪汪地说“姐姐哪里都不许去”,眸光黯然。
毕竟是风月场里打滚过来的,瑶琴很快便调整了情绪:“我去打个招呼。柜子里有些衣服我是用不上的,你们行李不够,赶紧看着收拾。”又从床上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满满的金叶子,黄澄澄地耀人眼目:“能拿多少是多少,傍身保命的。”又指着苏瀚道:“不许推辞,我还指着你们报恩呢。你们要丢了性命,我这恩找谁报去?”
苏瀚噎住,只得长揖。苏澜却从腰间摸出一对拇指指甲大小的银丝花球耳坠子,花朵是重瓣石榴,枝叶曼绕;花球是空心的,里面还装了个极小的鎏金铃铛,闪亮的金色从花球的间隙里跳跃透出,铃声细碎动听。可以想象,缀在耳上、走起路来是多么的别致:“姐姐,这是我亲手做的,本来是娘的生辰礼物——此去不知相见何时,我们二人欠了姐姐人情,便以此为据。”
瑶琴看着她严肃的小脸,不禁笑了:“一言为定!”拿过她手里的耳坠,却趁机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好,你的人情还清了。剩下的,姐姐自会向你哥哥讨去。”
苏瀚垮了脸,苏澜却乐了,笑靥如花:“哎,姐姐真是大大的好人!”
瑶琴走到门边,苏澜又叫住她道:“嗯——姐姐——那个,姐姐能存下东西,想来也是有所打算的。娘说过,男子不必大富大贵,却必要为人忠厚、心性坚定、顶门立户——”歪着头,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
瑶琴第三度愣神,随即嫣然一笑:“的确是金玉良言,瑶琴记下了。”在外面关上门,听着里面落了门闩,才安心离开。
摸着袖子里的耳坠子,心情如烛火般摇曳不定。
存下东西便是有所打算么?几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思,其家学渊源可知,无怪乎主子看重;却不知那位由老先生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姐,又是如何?只是——
安排下的三条路,这两位,竟选了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条。
瑶琴心中暗暗祝祷:苏少爷、苏小姐,请千万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