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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殊途同归? ...


  •   程逸还是又出了一趟门,这次直走了半月,方才回转。

      苏洄和张嬷嬷已经搬到西厢房,孟老夫人还拨了大丫鬟彩鸾去服侍。

      孟老夫人吩咐全家上下,一律称苏洄“苏小姐”,她自己唤苏洄,也都叫的是“小苏”,只有实在不得已,才介绍是“苏澜”。

      幸好苏洄有重孝在身,把自己关在西厢房足不出户,每天抄写经文,为祖父母与父母祈福,却也省了许多麻烦。

      程逸进来的时候苏洄便在抄经,簪花小楷已然像模像样,文静端庄。

      见程逸进来,苏洄写完“若”字的最后一横,方站起身来。裣衽一礼:“退之哥哥。”

      只能是“退之哥哥”,叫“逸哥哥”的只能是苏澜。

      可惜,小澜在旁的事物上聪明剔透,却对人与人的称呼方面懵懵懂懂。总是抱着她哀叹:“小洄,名字什么的一个就够了啦,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我宁愿去爷爷那里背书——”

      苏洄第一千零一次望天:“小澜,你那么多那么厚的书都背下来了,这个怎么就背不下来?”

      苏澜捧着脑袋:“这个,真的很难——”

      苏洄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却见程逸盯着她桌上已抄好的心经看,面无表情。

      她垂下眼,默默地站在当地,程逸不开口,她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惹他。

      果然程逸目光慢慢地转向他,苏洄看了他一眼,心下吃惊。

      半月不见,程逸竟憔悴了许多,身姿虽依然笔挺,但长衫穿在身上,竟似是空空荡荡的。

      面容更是冷厉非常,周身似有寒气迸发,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他打量了苏洄许久方开口:“以后你抄经,多抄两份罢。”

      苏洄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害怕,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程逸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气势更冷,一字一句缓缓道:“苏瀚苏澜在泉州换船的时候失踪,我沿河找了十天,只找到苏瀚的一件外袍。”

      苏洄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床上,犹自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

      程逸没再看她,转身出去。

      苏洄把自己蒙在棉被里,放声大哭,直哭到声嘶力竭,头脑昏眩。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在程逸面前露了破绽,可她不在乎了。

      哥哥和小澜都没有了,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时临死的那一晚:穿肠毒药的剧痛,抵不过心里的黑暗、冰冷和绝望。

      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什么还是不断地失去?

      她提醒过父亲不要再担任太医院的医正,至少也要知道明哲保身,父亲那样郑重地答应了她,原本出事的那天也请了假没有去值班,为什么还是同样获罪?

      哥哥明明整天都没有出门,守在家里,为什么还是救不回母亲和弟弟?

      还有小澜,她代替了自己的位置,原本至少能平平安安在越州长到十五岁,才顶了堂叔女儿苏湲的名字,成为秀女被选入宫,为什么现在连她也失踪了?

      她已经重生了,她已经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命运不但没有改变,而且还越变越糟?

      呼吸越来越困难,苏洄迷迷糊糊地想:算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去见小澜,跟她道歉。

      “小澜,对不起,对不起……”

      *

      程逸坐在窗前,心里也是同样的冰冷绝望。

      如果——是不是就可以救下小澜?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珍藏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小澜亲手做的一柄小刀、一支发簪。

      十岁生辰过后不久的一天,他正在退思轩里默练心法,忽然听得前面喧闹非常。程逸以为是程速程遇又在到处找人麻烦,便想着避开算了,省些口舌官司。

      但来人居然跑得极快,在退思轩门口截住了他,微微喘气,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你就是我那个表哥?”

      眼前的少年岁数与程速相仿,金冠束发,眉清目秀,面如白玉;大红抹额上用金线绣着二龙戏珠,正中央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熠熠生辉;衣料华贵,腰上的荷包玉佩等也非凡品。他知道这人身份绝对不低,便行了一礼:“在下程逸。”

      “是叫程逸就好。”少年一手抓住他:“跟我走!”

      程逸心下似乎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当下也不作声,任由少年拉着他往府外疾走。

      只是在大门处碰到了匆匆赶来的现任定国公程时,一张英俊的脸因恼怒而扭曲:“小郡王,你强行带走我国公府长子,意欲何为?”

      这话极不客气,暗指甚是不良。少年勃然变色:“我奉母妃之命来请表哥,三日前已送来帖子。国公府如此不识礼数,小爷我今天还真是开了眼界。”

      程时脸涨得通红:“多谢小郡王抬爱,只是犬子身体向来不好,不宜出门会客,还请小郡王不要强人所难。”

      少年仰头打个哈哈:“表哥跟着我一路跑来,气也不曾喘过,身体如何不好?再说身体不好有何要紧,太医院一堆御医,拿王府的帖子去,那个请不来?”斜眼睨着程时:“定国公这般诅咒自己的儿子,莫非表哥不是你亲生的?”

      程时无言以对,又看看少年身后足有二百余人的王府卫队,哼了一声,一甩衣袖,愤然回府。

      少年拉着程逸上了马车,方乐呵呵地自我介绍:“表哥,我是穆泽瑜,你叫我小瑜就好。”桃花眼忽闪忽闪地,极是可爱。程逸早已猜到少年是理亲王妃的小儿子、天子亲封的端郡王,忙要见礼:“程逸见过端郡王。”

      穆泽瑜一把拉住他:“表哥,人家叫小瑜啦。表哥你长得真好,苏子容真的没骗我,表哥我能摸摸你的脸么?”

      程逸瞠目,端郡王怎么是这个性子?额上悄悄冒出冷汗:“瑜表弟,这样不好吧?”

      穆泽瑜气鼓鼓地:“为什么美人都这么小气,让我摸一下都不肯?”

      车外忽然传来轻笑:“自然是因为小郡王您的样子太急色了,显得猥琐。”

      穆泽瑜咬牙:“苏子容!”

      程逸撩起车帘,果然看见苏瀚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回首看了他们一眼,意态潇洒,风流无限。

      穆泽瑜的怒气早不知哪里去了,擦擦快要溢出来的口水:“子容我觉得我生病了,不如住到你家去让苏御医就近医治如何?”

      苏瀚微微一笑:“小澜最近刚刚学会了爷爷的‘指间飞花’,据说把人的脸皮削下十九层,方能见到肉,小郡王您若愿意陪她练习,苏府自当扫榻以待。”

      穆泽瑜连连打了几个寒颤,吞了吞口水:“那个——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好了——”

      程逸在心底失笑,却见苏瀚在一所府邸门前轻轻勒马。程逸看看大门形制,有些疑惑:“我们不是去理亲王府?”

      穆泽瑜跳下车,回头道:“母妃——还有点疙瘩,我们先去见大舅舅。”

      *

      林氏一族如今的族长是林望霜和林望月的嫡亲长兄,名为林望崑,在朝中任国子监祭酒,向来以端雅凝重著称。看了程逸好一阵,轻轻感慨:“……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穆泽瑜着急道:“大舅舅——”

      林望崑举手止住他说话,只对着程逸道:“你随我来。”想想又补充一句:“小瑜与子容留下。”

      穆泽瑜嘟起嘴,跑去花园自行游玩。苏瀚则抛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留在大厅悠然品起茶来。

      不过两刻钟,林望崑带着程逸重新出来,朝苏瀚微微点头:“去找小瑜。”

      从此,程逸便长住林府,附骥林氏宗学;穆泽瑜不知用什么方法说动了理亲王和理亲王妃,放着皇族书院不去,跑来和程逸作同窗。当然小郡王还是有特权的,理亲王选了几位身手不错的侍卫送来教导骑射,严格的训练整得小郡王是叫苦连天,程逸却是正中下怀,日日苦学苦练不提。

      堪堪大半年过去,程逸只短暂回过国公府几次,孟老夫人搬到了青阳居。程时与赵氏也曾经试过扣下程逸,不让他去林府,结果招来理亲王妃与小郡王一起上门要人;孟老夫人也持了老太爷手令,唤了亲兵,亲自将程逸送出。

      程时虽是现任定国公,但他自幼喜文厌武,府上亲兵都是老太爷一手带出来的。老太爷不问世事后就只剩下训练亲兵这么个爱好,他们自然奉老太爷为最高统帅。赵相虽然权盛,但理亲王府与林氏族长同时出面,内里又有孟老夫人帮衬,赵氏未敢轻举妄动,只得暂时忍下不提。

      这天学中放假,理亲王派人揪了穆泽瑜回去考量,程逸正想去苏府找苏瀚,却见大舅舅林望崑走了过来:“退之,可有空替舅舅走一趟梧桐书院?”

      程逸忙应道:“舅舅尽管吩咐。”

      林望崑交给他一封信:“听说梧桐书院藏有前朝香雪居士整理出版的《并州散记》,你去拜见苏老先生,把这信给他。”

      “是。”

      *

      苏倦放下手中的信纸,微微笑道:“你舅舅可好?”

      程逸躬身:“舅舅安好,说下次休沐的时候想再来向苏老先生请教,不知老先生可有闲暇?”

      “请教就免了,”苏倦摆摆手,“他要有兴致,便来陪老头子喝喝茶罢。”

      “是。”程逸恭敬应道。

      苏倦背起手,向门口踱去:“退之啊,我还有几个学生等着,你自己到藏书楼去找吧。小澜也在那里,藏书楼的书都是她帮忙整理的,我就先走了。”促狭地朝他眨眨眼,竟自扬长而去。

      程逸不禁脸红,幸好无人看见。

      程逸快步到了藏书楼,左看右看,没有苏澜的影子。

      “逸哥哥,这里这里。”程逸循声看去,见苏澜坐在“人”字形梯子的顶端,居高临下地朝他招手,膝上还摊着一本书。

      程逸有些心惊:“小澜,下来罢。”

      “好啊。”苏澜顺从地合上书,一手拿书一手扶着梯子,摇摇晃晃地爬下来。

      程逸守在下面,待苏澜爬到一半时将她抱住,方觉安心:“小心摔了。”

      “没事没事,”苏澜满面笑容,灿烂如冬日暖阳,直沁入心,“我从来都没摔过。”

      程逸看看她手里的书:“《山川十记》?小澜你很喜欢游记?”

      苏澜眼睛闪着炫目的亮光:“有空时看看这些书,就觉得世界那么大,人的烦恼那么小,心情自然就开朗起来了。”

      程逸双臂紧了紧,笑道:“小澜也有烦恼?”

      “嗯。”苏澜点头,神情很认真:“身为女子,总是多些约束的;现在不过是仗着年纪小,爷爷宠着我,以后可难说了。”

      程逸窒住,这完全不是一个几岁小孩应有的烦恼,他很想说我以后也会护着小澜的,但话到嘴边,总是出不了口。他心里明白,面对认真的小澜,现在的他,并没有作这样承诺的资格。

      苏澜却又笑道:“所以我要尽量多学点本事,以后才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逸哥哥,照顾好爷爷他们啊。”

      程逸觉得有些难过,便转移话题:“小澜你知道香雪居士的《并州散记》在哪里吗?”

      “知道,”苏澜向天花板指了指,“在二楼十六号柜。”

      上楼梯的时候,苏澜迟疑着开口:“那个,逸哥哥,你的生辰快到了,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程逸微微一笑:“只要是小澜做的,就好。”

      “嗯——”苏澜很苦恼,“这样我很为难耶,都想不出来。”

      程逸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好笑地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伸手抹平,轻声道:“那,小澜帮我做根发簪吧。”

      “发簪啊,”苏澜兴奋起来,“对了,我正好有块紫檀——只是发簪太简单了——嗯——做成旋转中空的,不起眼又实用——”

      程逸失声笑了出来,原本是不想苏澜太过劳神才要发簪的,她倒好,越想越复杂。

      “那,小澜想要什么?”

      苏澜眨眨眼,又眨眨眼,方领悟到程逸是在问她。歪着头想了想,期待地看着程逸:“什么都可以吗?”

      “说说看。”

      苏澜想了想,朝他招招手。程逸以为她要的东西比较贵重所以不好意思高声,便俯下身去,凑到她眼前。

      苏澜却用小手捧着他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地在他眉心亲了一下:“逸哥哥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程逸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伸手揉揉苏澜的头,笑得极灿烂:“好,以后都笑给小澜看。”

      *

      这不是程逸最后一次见到苏澜,却是苏澜最后一次对程逸说话。

      十一岁的生辰过后,程逸的功课加重了许多;每隔一段时间,还被丢到深山老林里挣扎求生。

      程逸通通咬牙承受了下来。

      正像他对林望崑说的,他已经弱到要一个三岁小孩来保护的地步了,唯一剩下的路,只有变强。

      不断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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