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Wieder（Side Esth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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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Esther
Part1
一开始并非什么都能看见。
淡淡的人影来了又去，自己在万丈之后的……什么呢？像是被埋葬在高空，在水泥般坚固的白云之中。能看到什么的话，那也确定是在很远的地方，就像知道月球上有环形山那样，那是——只是月球上的一个小房子，房子里放着的一本小画册而已。
画册在一页一页翻动，而她就这样看着，只是看着而已，没有感想，没有爱也没有恨。她看到一个像是潜艇的场所，看到自己站起来泡咖啡，旁边有人默默站着，她看到自己被抱住，看到手中的花朵，看到他有点别扭地从更衣室里出来——那都是月球上一本画册上画出来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试着看向大地，于是发现云朵翻了个面。
那里有很多认识的人们。她看到亚伯神父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去过很多她不知道的地方。神父垂下银色的睫毛，表情很哀伤，面前的红茶连一颗糖都没加。天大的事都不能阻止他往饮料里不要命地放糖，他到底怎么了？她看到丝佛扎主教在跟阿尔比恩的大臣交谈，她好像又瘦了一点，虽然很美，可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托雷士神父依然跟在身旁，看到他就觉得安心，因为知道过多少年他都是相同的面无表情。华兹华斯博士……啊，他在叹气。
也是，大家都很忙。
那么，赛丝？她在纱帘后面无表情。那是基辅侯爵，她在长长的回廊中大步奔走。以恩阁下呢？他哭了。在那个看海的地方。谁欺负他了？阁下，不值得为这样的人哭啊。
简，她更忙。她的头发都没好好梳，只是随意地披散着——这本来是伊林公爵绝对不允许的。她不再笑了。她一直在皱眉头，以前从不这样，因为皱眉会增加皱纹。
都是因为自己么？
都是因为自己啊。
她就这样看着，只是看着而已，没有感想，没有爱也没有恨。被冻结在云中的自己，大脑和心都被对流层的寒风吹得麻木。
她想就这样看着吧，永远永远。反正自己也是个碍手碍脚的人，那就不理会任何事，不参与任何事，看着他们渐渐忘记自己，渐渐忙别的事情，所有人都回到该去的轨道上，而她就这样，直到被损坏的那天。
——不可以。
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你还有要做的事情，非你不可的事情。
——回来吧，回来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你的赎罪，你的复仇，你的结局。
那就回去吧。
回去做完该做的事情，然后接受天的审判，迎接真正的死亡。
动一下身体。身体轻颤，可是没有动。她继续试，哪怕让自己多颤一会也好，没有分秒的概念，画册上的画依然在继续，地上的人们谁都没有抬起头望一望，她在一块云里，一块凝固的梦靥里，像被做成琥珀之前努力挣扎的昆虫一样，要醒过来，要醒过来。
动一下。
再动一下。
Part2
操偶师睡着了。
只要对着那白皙纤细的脖颈用力压下去，整个故事就可以结束。
人的生命十分脆弱。他尤其是。
别人至少需要准备毒药或匕首，而对于天生体内无法合成酒精分解酶的操偶师，一瓶白兰地能放倒三四个他，死，或者变成植物人。
操偶师不会笨到拿这种致命弱点到处宣扬的地步，目前知道操偶师弱点并且活着的人，只有主上，伊萨克，外加艾丝缇。他若无其事地告诉人偶了，就像说给我泡杯咖啡那样自然地，顺口说出自己为什么不能喝酒。
她面色如常。她学会放弃面部肌肉的控制，防止表情暴露自己的存在。狄特里希也没有多说什么话，那次从维也纳回来，他很少再看着她，面对人偶时，他跟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好像明白了她只是人偶，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会引起致死性哮喘和支气管痉挛，就像青霉素过敏那样痛苦地死掉哦。”他说，“所以艾丝缇，想杀掉我的时候就给我喝酒吧——保证非常痛苦，而且死相难看。”
人偶一怔。余光里的操偶师依然在敲打键盘，打个哈欠。
多少个夜晚，她静静立于熟睡的操偶师身旁，看着毫无防备的他，想，只要她动手，然后自己到团塔顶端纵身一跳，那这一切，就都可以过去。
可是死了又会怎样？
狄特里希并不知道生命有多么重要。
如果他就无知无觉地死掉了，从不觉得悲伤或难过，那么死亡对他而言，依然不具备令人遗憾的意义。
所以不能死呢，人偶想。他要好好活着，就连别人想杀他的时候也要保护他。
——对他来讲，毁掉了会难过的东西，是什么？
Part3
她原先以为行不通的。
后来当操偶师睡着的时候，她不再看着他犹豫杀还是不杀，而是开始悄悄修改他电脑中的数据。
这本来很难，可艾丝缇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艾丝缇。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体内微电脑的物理IP地址，和工作站的地址是一样的。
她甚至不用动。身体里的丝线悄悄潜入工作站，解开密码锁，联通电脑。她闭上眼睛，用意念移动那些以前看不懂的方程矩阵，数字哗啦啦翻来翻去，露出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打开小门，将里面的方程放在口袋里，再在小门里面的房间里做出一百个小门，小门后面有一百个岔路口，将口袋里的方程改了改放在其中一个路口后面，原来的方程扔到门外森林般的矩阵中，擦掉自己的足迹，退出界面。
第二天他面对电脑时，就会不易察觉地皱眉头。可是骑士团的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高傲让他们不愿意承认错误，只会埋头苦苦地修改。
有一天她端来咖啡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目光像鹰一样锐利。
可就算人偶里面的灵魂被吓得半死，面上也不会有表情的。什么都读不出的操偶师，最后像驱苍蝇一样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第二天晚上她再进入的时候，小门已经恢复如常，矩阵里藏着的方程被拿走了，小门后的小门没有消失不见，反而被增加到一千个。
这下轮到她伤脑筋了。
——于是就这样，日日夜夜，他在明她在暗，在数字的迷雾中博弈着。
总是他赢。
——可就算总是他赢，那个程序本身的完成时间，也被大大拖后了。
Part4
她不会赢，她的目的也不在于赢。
因为她终于弄懂了团塔整个电脑安保系统的结构——在不断的博弈当中，她逐渐摸清操偶师编程的思维惯性，了解他喜欢用的公式方程，于是由狄特里希设计的团塔电脑安保系统，便渐渐不像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固若金汤。
试了五十多回之后，艾丝缇差不多掌握了主电脑后门的大概位置。
那个时候他们依然冷面相对。主人对人偶相当冷淡，冷淡到几乎让艾丝缇以为他原本就是个面瘫，只有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才会露出恶魔般的笑容。
——对他来讲，毁掉了会难过的东西，是什么？
又一次迷惘了。了解团塔主控电脑又怎么样？她只是来复仇的啊。可是操偶师本人似乎更加——更加无懈可击，明明是脆弱的人类，却感觉什么都杀不死他，什么都不能令他难过。
直到一个夜晚。
床上的动静让本来在专心对付团塔主电脑的艾丝缇睁开眼睛。
少年大概做噩梦了，在大床上痛苦地痉挛着。她想了想，最后决定叫醒他。
……可是他会怕什么呢？是什么才能让他这么痛苦？
他终于睁开双眼。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咖啡色眼睛很亮，却没有焦距，无神地看着少女。
过了好久好久，他都只是这样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发毛，于是试着发出声音——
“指令？”
“……！”
他的表情微微一动，然后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小孩。
艾丝缇打开台灯。“牛奶？”她问。
不答话。他蜷起身体，把头埋在臂弯里面。
后来她想自己那时候肯定疯掉了。找不到比那时的举动更危险的事情，一旦发现她醒着，团塔的电脑，狄特里希的电脑，一切的一切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事无成的艾丝缇布兰雪被销毁，结局。
——肯定是在灯光下，那深咖啡色而富有光泽的头发看起来太好看。或者他缩起来的样子意外地可爱，让她忍不住。
总之她这么做了。她伸出手来揉了揉狄特里希的头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肉眼都能看到操偶师的身体一僵，抬起头来怪异地看着她。
她强压住心里奔腾的咆哮，就在想收回手的时候——
——胳膊被少年打到一旁。他打得如此用力，人偶差点跌倒在地。
“……！”
“这次又是谁？！”他把牙咬得紧紧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大吼出来——不，其实已经吼了出来，“这一次又是谁？！”
……？
“啊啊，艾丝缇·布兰雪又犯圣母病了，这一次的对象是谁呢，那个叫谢拉的小姐？你的神父大人？哦对，怎么能忘记呢——‘阁下还是那么孩子气呢’，是以恩·法透纳对吧？”他狠狠瞪着她，拳头将床单攥地都要破裂，“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不要把你那泛滥的好意随便扔给我，看清楚了，我不是他！”
……他在说什么啊？
现在他这样子，倒真的和以恩阁下有点像——当他被友人背叛，坐在床上无力地捶打自己的时候。
“什么啊……这算什么啊……”他重重地往后一靠，发丝垂下来，“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吗……凭什么……”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他们到底有哪点让人割舍不下了。是因为废物点心神父让你觉得他没有你就什么都做不了吗？他是装的啊你这白痴，他没有你都活了九百年，你在他心里能算什么？还有那些吸血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他们能活那么多年，能见到那么多人，你算什么……”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好像知道却不相信自己在说什么。
“而我呢。”最后他笑起来，很难看的笑，“是我第一个找到你的，我比那些该死的牢牢占据你脑海的人们都早发现你，我知道艾丝缇·布兰雪是谁，我认识她的时候那些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忘了我。”
人偶沉默，拳头不易察觉地握紧。
这个样子。他这样要哭出来的脆弱样子。真的，太丑陋了——简直像变回毛毛虫的蝴蝶或者扒光羽毛的孔雀，让人想不管不顾地就地把他暴揍一顿。
——我忘了你？我从没忘了你。只是不想记起来给自己找气生而已。
——你问我为什么忘了你？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就去杀掉我爱的人。
——你到底多大啊。你是缺了多少成长环节才能在这个年龄段还为这种小事难受。
各种各样近乎要破口大骂的冲动搅动着艾丝缇的心神，等略略清醒过来的她看向操偶师，发现他又静静缩了起来，一动也不动。
刚才还满溢着的怒火，突然都变成一声心里的叹息。
——好像之前听以恩阁下的奶奶这么说过，男人不管多大，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她走过来——她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做，却不知为何——轻轻打开这个人的臂弯，然后抱住他。
这次他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让她抱着。
“艾丝缇。”
良久以后他才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长不大，觉得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为了这种事情恼火。”
“……”
“可是没办法啊……没人教过我怎么长大，我唯一学不会的事情……”他把头靠在她身上，喃喃道，“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艾丝缇，我做梦了……很不舒服的梦……”
狄特里希好像又困了，声调低低地，随时都会睡过去。
“……艾丝缇，这一次又是谁？你现在抱着的我，是你回忆里的谁？”
“……”
“谁都好，一会就好……让我，当一会那个人吧……”
“——是你。”
“……”
他眯起眼睛。
“骗人。”
他疲倦地笑了笑，然后靠着最喜欢的人偶，沉沉睡去。
人偶又抱了一会，确定他已经睡熟了，才让他躺下，盖上被子，关灯。
在很久以前，艾丝缇·布兰雪也会有相似的心情。
那个人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谁？那个人喜欢揉自己的头发，其实是自己与她发色相似吧？那个人也会做噩梦，也会呢喃一个名字，而在叫醒他之后，他的表情，仿佛就算是噩梦也不愿意醒来。
那个人一直都站在自己永远都触及不到的地方，让他看一眼自己，都好像自己只是个……折射出什么人的影子而已。
……你也一样吗？
“狄特里希。”
他听不见。熟睡的少年安静无害，谁都可以伤害他。
是你哦。真的。
“狡猾的人……明明先无理取闹的是你，可是我现在，却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了呢。”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Wieder（Side Esth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