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隐惊尘寰》天涯仗剑

4、落霞初遇

　　落霞谷的枫叶最是美妙，红似烈焰，重重叠叠的覆盖了整片山谷，仿佛天上的云霞坠入凡尘。

　　细雨如幕，年轻的妇人衣衫凌乱，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姣好的面容沾染了尘土，和着些许斑驳的血迹，模糊了几分芳华。

　　妇人一手将一婴孩儿抱在怀中，一手牵一个八九岁的稚童，神色慌张的在林间疾行，妇人身后，紧紧跟着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少年身上看不出伤口，却有血迹不断从裤管下沿滴落，渗入泥土中。

　　这妇人便是魔教妖女蓝离衣，她手中的两个孩子，便是她与秋意山庄庄主秋意释所生的孽子。大的那个名秋致渊，尚抱于怀中的婴孩儿名秋致墨。

　　而一直紧跟其后的少年赫然便是魔教的刑堂堂主凌千岚。

　　“蓝姐姐，教主派了人在崖顶接应。”

　　“知道了，还是哥哥知道心疼人，小千岚要撑住，姐姐可没有力气把你抗上去。”蓝离衣这时候竟还有心情说笑，唇角微扬，风韵自存，不愧为江湖第一美人。

　　临近崖顶，远远的已能隐约看到接应的几个人，蓝离衣微微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摆脱那些所谓正义的正道人士的追杀了。

　　这是早先便计划好了的，崖边系着攀爬的绳索，从那里下去之后便能走水路回到教中。这是最快捷也最安全的一条路。

　　“小千岚可要当心哟，走出这片枫树林就安全了，别在最后的一段路上栽了跟头。”蓝离衣笑嘻嘻地道，不曾想，话音未落，便有一阵浓重的白烟自身后腾起，迅速蔓延，不消片刻便形成了一阵浓雾，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有毒！”蓝离衣惊呼一声，忙伸手捂住秋致渊的口鼻，却又因此而顾不上怀中的婴孩儿，心下焦急不已，面上现出几分惶然，似乎完全没有想起她自己也处于这片毒烟之中。

　　“蓝姐姐顾着大公子就好。”

　　凌千岚虽然因为毒烟目不能视，却也知道蓝离衣一人顾不过来两个孩子，便伸手抱过了尚在襁褓中的秋之墨。

　　秋致渊的眼睛被毒烟熏得刺痛，泪水止不住的从发红的眼眶溢出，隐约中听到衣袂翻飞的声音渐远，他知道，凌千岚带着秋致墨已经离开。一路上为了躲避抵御武林正道的追杀暗算，母亲已是强弩之末，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莫大的负担，若让尚有余力的凌千岚带着弟弟离开，幸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吧。

　　秋致渊似乎从记事开始便生活在逃亡之中，他的人生没有童年也没有欢笑，整天整夜的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甚至连睡一个安稳觉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本来以为到了落霞谷被舅舅接回去能过得安定舒适一些，却没料到在最后关头遭了他人暗算，生路渺茫。

　　“渊儿，你恨么？”走了一段路蓝离衣便支撑不住，只能倚在树下喘息。
　　此处的毒烟稍稍淡些，隐约还可以视物，她怜悯的看向尚且年幼的儿子，不由一阵自责心疼，眼底似有浅淡的水雾升腾。

　　“不。”秋致渊靠着母亲坐下，神色淡然道。

　　恨？有用吗？能帮他活着吗？

　　不能。

　　那么要来何用？

　　这白烟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药，初时不过是让人四肢酸软，使不得力，久了竟觉得胸腹之中似有火灼，直烧得人肝肠寸断，恨不得就此了结于人世。

　　然而这只是开始，待这片毒烟散去后，迎接他们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渊儿，娘发上的木簪中有一颗‘梦魇’，你若是受不住，便拿去吞了吧。”蓝离衣此刻已连抬一下手臂都觉得困难，只好低声嘱咐着，心中苦涩难当。她又何尝想要杀害的孩子，若不是情势所逼，她何至于如此？

　　“梦魇”乃是苗疆的奇毒，可使人于睡梦中死去，安然而毫无痛苦，梦虽甜美，却再也无法醒来，故名为“梦魇”。

　　秋致渊取下木簪拿在手上把玩，眸中晦明变幻，让人看不穿他的心绪。

　　这根簪子样式朴素，做工也粗糙，与记忆里娘亲曾经戴过的那些名贵首饰迥然不同，多年的逃亡生涯已让他那年轻美丽的母亲忘记了这些奢侈打扮。

　　或者并不是忘记了……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条件，更没有时间。

　　半晌，稚嫩的童音低低的响起，“娘呢？”

　　“呵呵，傻孩子。”蓝离衣宠溺似的摸了摸秋致渊的脑袋，“娘怎么舍得让你一人离去，那样岂不是太孤单了，待娘恢复些气力，便毁了心脉来陪你。”

　　话一出口，蓝离衣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似乎轻了一些，紧紧搂住儿子，决不能让儿子落入他人手中受尽折磨，与其那般，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娘……”秋致渊轻轻旋开珠花，倒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黑色药丸，这便是“梦魇”了吗？不由心下一寒，轻轻战栗着。

　　“渊儿莫怕。”蓝离衣安抚性地来回轻抚秋致渊的脊背，“娘会一直陪……”

　　一语未尽，忽觉得身体一软，全身僵硬，心下大惊，被点穴了！

　　是秋致渊！

　　他何时会的这些？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做什么？！

　　“娘别怕。”秋致渊挣脱母亲的怀抱，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很纯粹，双眸很干净，就像是雨后的天空一样，然而那片清澈之下，却是谁也看不透的深深的暗。

　　“渊儿知道娘的心思，不舍得渊儿落在恶人手中受苦……可是渊儿也心疼娘啊，自毁心脉该多疼啊，渊儿可舍不得。”

　　秋致渊还在笑，在当下的环境中看起来有几分诡异骇人。

　　当然骇人，他不过是一个稚龄幼童，然而他所做的事，却连许多的历经腥风血雨的江湖人都觉得胆寒。

　　他手腕翻转间，竟将“梦魇”塞到蓝离衣口中！

　　然后在她颈项处一按，药丸便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秋致渊这才解开蓝离衣的穴道，他垂着头缩在母亲怀中，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声道：“况且渊儿还不想死，也不知弟弟能否逃脱，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蓝离衣脸色一白，心中五味陈杂，惊诧异常。

　　在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胆子那份狠毒敢弑母的。哪怕是在这个充斥着杀戮的江湖中，礼义孝道也依旧是要遵守的，特别是孝之一字，那是身为一个人的底线。

　　可是秋致渊偏偏就犯了，也许是因为他尚且年幼不懂这些，也许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是情势所逼。

　　蓝离衣瞠目结舌，尚且稚嫩的本该窝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儿子，在自己没有看见的地方长大了，但是，竟长成了这般？

　　她不能说秋致渊不孝，她知道秋致渊是在为她着想，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为她的孩子打算的，希望他能走得轻松些。然而当位置一颠倒，她却忽然说不出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了，只觉得喉咙发苦，终究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身后的怀抱温暖依旧，那怀抱的主人随时都可能在睡梦中辞世。

　　秋致渊不舍地在母亲怀中蹭了蹭，此刻的他也因为吸入过多的毒烟而浑身无力，勾起一抹涩然的笑意，他直起腰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他运功一掌击向自己的胸口。

　　他的功力很浅薄，不过用来震断经脉却已经足够了。

　　唇边溢出几许鲜血，秋致渊缓缓闭上双目，栽倒在母亲怀中。

　　他的神色淡然安宁，一点也不像是自绝而死的人，唇边犹且带着笑。那是一种浅淡却笃定的笑，就好像他下一刻便会睁开眼睛一般。

　　秋致渊当然不会自杀，他还想活着，他还想报仇！

　　所以他断的不是心脉，而是全身的经脉。

　　前者必定会死，而后者却有极大的可能性能活着。这两者本不易区分，秋致渊赌的便是这个，或许那些人会以为他必死无疑，从而不再管他，如此尚有一线生机。

　　但经脉断裂，即便是活下来了，也只能是一个废人。

　　秋致渊却不在乎，哪怕是瘫痪在床的废人也足够了，他还有头脑，还能算计，便是个废人，也一样能杀人、能报仇。

　　秋致渊这人就是这样，够狠，够绝，所以他活着。

　　秋致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夜幕，耳边是淅沥的雨声，间或夹杂着轰隆的雷鸣。

　　这似乎是一处山坡的脚下，凹下去了一个浅浅的坑，雨水合着泥水填满了整个小坑，他就趴在那坑里，衣衫脏污，神形狼狈，奄奄一息。

　　他知道他活下来了，那些人定是以为他死了，才会将他弃尸荒野。

　　可他现在却依旧谈不上安全，他只觉得很饿，也很冷，身上还带着重伤，趴在雨天的泥泞里。他全身的经脉都断裂完了，便是连想要爬到岩石下躲雨也不可能。

　　饿到了窒息，冷到了麻木，恍惚中，他听到了利剑破空的啸声。

　　那剑啸尖锐却并不刺耳，反而称得上是柔和，连绵不绝，婉转动人，仿佛有凤凰翔于九天、引吭高歌。

　　那不是剑啸，是一声凤吟！

　　夹杂在雨声和雷声中，却听得清晰，响彻天际。

　　这是秋致渊第一次听到这声凤吟。

　　他第一次听到这声凤吟的时候，那吟声是向着从坡顶滚向他头顶的大石而去的。

　　温和悦耳的剑啸还未落下，那大石已碎裂成了几块，向着几个不同的方向射去。

　　却唯独没有任何一块是向着秋致渊所在的方向砸去的。

　　闪电刺目的白光突兀地亮起，然后便是雷声轰鸣。

　　那白光仿佛暗夜里的一束萤火，忽然便点亮了秋致渊的世界。

　　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封尘。

　　十二年前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