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阿织の番外 ...
-
文禄元年，战国的烟火刚刚熄灭，时任关白的丰臣秀吉就又一次起兵，北上开展了文禄之战。
文禄二年，战况急转直下，母亲跟随父亲从常陆国辗转前往越前国避难。于那战火纷乱、人心惶惶的一年，我出生了。
那一年，父亲受邀去近江国的安土城参加德川家康小儿子的元服礼。于是，我出生后经常听父亲夸赞德川家的那位小儿子，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夸赞他的时候，母亲似乎不那么高兴了，反而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着父亲，抱怨着：“你好歹也是织田大将军的亲生儿子，怎么如此窝囊，德川的那个小儿子比我们女儿大了十二岁不说，听说啊，他只是个落胤。”
所谓落胤，即是私生子的委婉称呼。
所谓织田大将军，那可是连小孩子都会敬畏几分的太政大臣，战国时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征夷大将军的伟大战将，只可惜，他的安土城刚建立不到一年，他就一命呜呼了。几个随他一起征战的儿子们，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就是我的父亲。倒不是我父亲善战，而是他背叛了织田信长，投靠了杀害织田信长的丰臣秀吉。
所以，在我出生前后，直到现在，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也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出什么差错，我们一家就地狱奈何桥见了。
父亲能听出母亲的抱怨，每每提到德川家的落胤时，就会吸很大很大一口烟，让烟雾遮住自己的脸，然后缓缓说：“德川家也只有这个私生子愿意娶我的女儿了……我是背叛过德川家康的人，不这样讨好他的话，他怎肯放过我们一家子？”
我那时听不懂父亲的哀愁，反而庆幸地认为我未来的夫君是位尊贵的翩翩公子。
不过，若仅仅是翩翩公子倒还好了，很不幸，他是一位喜好风流韵事的翩翩公子。因为是私生子的缘故，他离权力争夺很遥远，转而就投向了古歌和诗一类风雅的事物。从安土城到江户城，凡是有美人传闻的地方必有这位私生子的出现。于是，到我出嫁的年龄，他已有一位正室、两位侧室和若干情人。
然而我坐在屏风帷帘之后，对这些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了个大概，并不完全相信。
有一日深夜，我正欲和衣而睡，却听到帘幕外有男子吟歌的声音：“好风时作伴，四处送花香。香送诱莺出，谷中莫再藏。”
声音低沉却清澈，仿佛那余音婉转的筝。我很少听到陌生男子说话，此时听闻如此美妙的歌声，不由得心中好奇，匆匆披上几件单衣，用桧扇拨开垂帘，小声问道：“是谁？”
帘外反倒没了声音，只剩下夜晚的虫鸣和树叶婆娑倒映下的黑影。
心中徒增几分失落。
我正要合上垂帘，却有一把折扇簌簌飞进了帘幕。我当下抓紧自己的衣襟，从房中踱步而出，但只望到了月光下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仿佛是在微笑，身后的乌纱随着晚风上下起伏，那身姿着实俊美不凡。
我看了那身影一眼，他便走了。
我走回卧房，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一把扇子，展开来，是一幅春日垂樱和溪流的图画。垂樱的枝条好似在飘舞，清澈的溪流好似在流淌，墨尽的空白处，题着他方才吟诵的那首和歌。
扇上未署名，下方一排小字是在邀请我于五日后与他共赏樱花。
心中顿时雀跃不已。
想那父母给定下来的夫君妻妾成群且好色，不如跟了这位风雅公子。
第二天向父母请求去赏樱，父母准了，但要求有两个女侍陪同且不准接近男子。从父母愁容和交谈中，我好像听出了一点不大对劲的地方。
好像德川家否认了当初口头上定的亲，给了父亲土地和银两，让我们举家回迁京都，而我那位所谓的夫君则跟随着德川家住在江户。
不错不错，当真是不错的消息。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在成婚之事上就有了些许自由，嫁给那位风雅公子的事就简单了许多。
五日后，我和两个女侍第一次从家门里走出去。两个女侍都是从小服侍我长大的，这么多年，她们跟随着我也难以出门，这次出去赏樱，两个女侍脸上都露出了如小女孩般的喜悦。
“小姐，听说樱谷那里风景不错呢。”
“樱谷？”
我紧握着长袖里面的折扇，急于寻找到和他的约定之地。
“樱谷是很著名的地方啦，尤其是花树中间的水溪，白天漂着樱花瓣，夜晚漂着红烛灯，十分美呢。”
“啊……是么，那就去那里吧。”
樱谷。
那简直是仙谷一般的地方，锦簇的团团粉樱宛如冬日的雪花，纷纷落于地上的花瓣鲜嫩姣好，让人不忍心踏足其上。
刚走了未两步，那日夜晚的声音便传入了我的耳朵：“今日不能来，明朝雪必散。花难消似雪，花色仍明灿。我的美姬，你果然如约而至了。”
我一愣，强忍住心中的雀跃，缓缓转身，撑开他送我的折扇遮住我的面容，鞠躬，轻声道：“公子也来了。”
两个女侍看看我，又看看那位公子，犹豫道：“老爷和夫人不允许小姐见男子啊，这怎么……”
我道：“无妨，他是我的友人。”
他笑笑，拿蝙蝠扇指指前路，道：“小姐随我来吧，在下在樱溪附近找了个不错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赏樱写诗，直到黄昏日落也不会有人搅扰。”
“是，公子。”
我从折扇的缝隙间偷偷窥视他的面容。
他当真称得上我心目中的风雅公子，不仅谈吐有礼，就连那面容也是十分俊逸，眼瞳乌黑而明亮，眼角微微上挑，细长如凤眸，面白而干净，让我一个女子都担心自愧不如。
公子找的地方风景如画，远远看去，如他在折扇上画的樱与溪一般，红墨浓烈却不失樱花的淡雅，黑墨稀疏却更显溪水畅流、波光粼粼。
我笑：“公子好雅兴，若有机会，来年我想为公子弹一些拿手的曲子作为回报，然我琴艺拙劣，怕入不了公子的耳。”
“怎么会，琴乐方面我并不在行，正想和小姐讨教。不如在下吹笛一曲，给小姐助兴？”
“甚好甚妙。”
他从衣袖里拿出短笛，放在唇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笛身，一曲悠扬笛月翩然而处，纷飞的樱花仿佛在伴着笛乐舞蹈，这一片景，这一支曲，美不胜收。
天色不觉昏暗，夕阳泛橙的阳光照在溪水之上，我只得与他分别。
“秋日红叶赏，小姐自可以出来与在下相见。”
“我若平日里想念公子，该当如何？”
“在下会为小姐夜夜吟诗，你我相互对唱，也就不会寂寥了吧。”
“是，公子。”
刚一到家，我就挨了母亲重重一个耳光。两个女侍被送走，我被禁足一年，晚上有人严加看管。
听那些嘴碎的小女侍说，德川家的落胤不会接纳我了。至于为何，那日好像有坂原家的奴仆路过，将我和那位公子私会的事情告诉了坂原家的老爷，那老爷是德川家的忠臣，消息自然传入了德川家，哪怕一个小小的落胤也不会娶我了，哥哥们在德川家的处境也一下尴尬起来。
那一夜，我趴在桌台上，哭了整晚。
日日以泪洗面，忧愁凝结于心，我再拿起铜镜时，铜镜里那憔悴的容颜仿佛不是我的。
我一气之下将铜镜摔得粉碎，夜晚冷风灌入我的袖口，心中无比凄凉。然而下一刻我竟落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之中。
那人紧紧地搂着我，我侧伏在他胸前，呜咽道：“公子……公子……”
他捏了捏我的脸，笑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我低下头，不想以这张憔悴的脸面对他。
他却用扇柄挑起了我的下巴，双唇贴上了我的双唇。
那一瞬间的温暖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笑了很久很久，痴傻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外面守备那么严，公子是怎么进来的？”
“不用管我。”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深情道，“我们趁机私奔吧。”
我没有多想，脱下身上冗赘的单衣，只留一件亵服，赤着脚就同他狂奔出去。
第一次做如此出格的事，我浑身上下都无比兴奋，任地上坚硬的石子和草刺硌进我的脚底，全然不觉得疼，只觉得明天天明之时，我会获得全天下女子都无法企及的幸福。
跑了一夜，身体透支得厉害，我倚在他的怀里喘息，东方一抹亮白，我所期待的天明之时终于来临了。
然而，天明带来的不是希望。
朝阳之下，密密麻麻、手持兵刃的武士们将我和他团团包围。武士的乌帽上印着象征德川家的家纹，领头武士骑着高高大大的马，脸庞因背光而显得阴暗冷冽：“哟，松平大人，好雅兴啊。”
松平，这个姓氏一般象征着德川家康的私生子。
我抱着的这个男人，竟然是德川家的落胤？竟然是德川家的落胤？我抬头看着他，身体因为难以置信而不断发抖。
他却扔下我，站起来，好像无所谓一样笑着对领头武士说：“呀，被发现了，真倒霉，我想把她带回去做侧室的，不行？”
“侧室？”武士眯起眼，“这不是织田信雄家的女儿么？家主下令你绝对不可以娶的那个！”
他说：“哦，那算了，我跟你们走。”
我狼狈地拽住他的裤角，胡乱抹了抹脸上未干的眼泪，乞求道：“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我为了你……”
他踹开我的手，轻蔑地哼了一声：“天亮了才知道，原来你这么丑。”
我一下倒在地上，心里的那一片天空碎裂坍塌了。
他的歌、他的笛声、他的笑容……
全是虚假的。
我连悲伤思过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被那些武士拖出去，乱棍打死。
骨头断裂的疼痛，血肉分离的疼痛，身上的任何一处疼都比不过心里那撕心裂肺的绞痛。
泪水和脓血混在一起，我又一次迎来了天明。
站在巍峨江户城的城脚下，我以幽灵妖怪的身份重生。
穿墙进入松平家的宅院，那薄情男人正抱着刚出生的小男婴，年轻俊秀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好像他不曾悲伤流泪过。
原来，竟都是我一厢情愿。他不过玩玩而已。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情人无数的浪荡公子。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小步走来，她的目光好像扫了我一眼，又去看自家夫君怀里抱着的小孩子，笑道：“看，他在笑呢，真可爱，夫君想给他取什么名字？”
“……晖彬吧，‘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晖’的晖，彬彬有礼的彬，以后会是个光华风雅的贵公子。”
“啊……真是个好名啊，不过可惜了。”
“怎么可惜？”
他看着她，疑惑。
我却看到了女子背后张开的厉爪。我尖叫一声，拼命扑上去，想护住他，却已来不及了。女子的厉爪穿透了他的胸膛，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硬生生从他胸膛中取出。
血泊中的男婴哇哇直哭。
我又一次瘫倒在地。
女子攥着那颗心脏，缓缓朝我走来，脸上居然有一层快要掉落的人皮，里面露出白森森的头骨。
我吓坏了，忍着令人浑身瘫软的恐惧感，落荒而逃。
那是个妖怪，那是个妖怪，那是个妖怪！
不过，我也是妖怪。
我穿过松平家的墙，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那恶心的一幕仍然不能从眼前消去。
……
十五年后。
我听说坂原家的独女来江户治病。坂原这个姓氏一下刺激到我的记忆，憎恶的心情瞬间湮没了我平淡无奇的生活。
跟随坂原家的独女，我来到了江户城最偏僻的花台寺。名为花台，实际上只有棣棠一种花，稀稀落落，不受人注意。
少女笑着对身旁墨绿色和服的少年说：“奴良君，知道小棠的棠字是哪一个么？”
少年皱眉想了想，道：“海棠的棠。”
少女笑着摇摇头。
“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是山吹花，山吹又名棣棠，所以小棠的棠字是棣棠的棠。”
“不是同一个棠吗？”
“不是不是，含义不同。”
金黄色的花海中，她的笑和他满眼的宠溺竟和那天春天樱谷里的情景融合了……
若不是坂原氏，若不是坂原氏……若不是这个少女的父亲告密的话，我或许还与那个男人在樱花树下弹琴对诗……
虽然现在知道那些美好不过是麻痹头脑的毒药，可是，就算他不是真的爱我，我也宁愿守候在他的身旁。
是坂原氏打碎了我的初恋，我也要让她的女儿生不如死。
我咬着牙，发毒誓决不让这个叫坂原棠的少女获得幸福！
年末，听说坂原家和德川晖彬订亲。原来松平死后，晖彬就作为德川家康兄长的大孙子活跃于京都，号称天下第一剑，面容俊朗且彬彬有礼。
不错，不错，当真不错。
我笑了笑，拿起纸笔，帮助这两位共结良缘，和远在京都的晖彬来往信件数十封。看着信中德川晖彬逐渐流露出的思慕之情，我心中无比畅快，好像多年的抑郁在这几个月里全然消散。
果然，年末的时候，坂原棠奉父母之命回京都结亲。
一切都很顺利。
不仅坂原棠得不到幸福，德川晖彬也得不到坂原棠的心。
然而，最后的最后，出了一个差错。
我以坂原棠的口气书写的那封回京报喜的信成了唯一的纰漏。
坂原棠在回京的中途跳下牛车拉的轿子，当场身亡。
没关系。反正她死了。德川晖彬也会伤心透了。
若说缺憾，那便是坂原棠竟然就这么死了……我还想和她玩玩呢。
算了算了，有得必有失，这个好消息让我几乎想要站在江户城的最高处狂笑。
不过，几日后，一个酷似坂原棠的黑发少女出现在江户城繁乱的街道上，迷茫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自己的手背，歪着头，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冷笑一声，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瞬间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姐姐，你也是幽灵妖怪吧，幽灵妖怪要互相帮助才能活得更久，所以，跟我走，行不行？”
少女茫然地点点头。
“我叫阿织，姐姐叫什么？”
“妾身是坂原棠。”
“坂原棠？”我扯动嘴角，轻轻一笑，“好名，不过你最好换一个名字，成为幽灵妖怪就代表新生，姐姐想换什么名字？”
“妾身……妾身没想好，先就这样吧，没有名字也无所谓。”
我看着这武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啊，看那嫩`白的皮肤，真想拿刀子把她的脸割烂。再看那不谙世事的双眼，真想有一天从中看到万物破碎流离的痛。
坂原棠，总有一天，你会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阿织の番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