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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四章:天使不飞(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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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片蝉声,好像沸开的水,热浪随着蝉声阵阵翻滚。
不过是几天时间,炎夏那炙热的气息已经逼人而来。
蝉鸣时,蔚岚回来上学。
走路依旧那样轻盈好看,没有特殊的地方,但是小薇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一样了。
蔚岚坐叶浮家的车子来上学,两个人的书包都提在叶浮手里,每天。
第一天来上学的时候,正好遇到,小薇提起勇气迎上去,却给叶浮冷冷一瞪,要说的话都噎在喉咙。
蔚岚不满叶浮,指使他先走。
剩下两个女孩子,相对却是无语。
过半晌,蔚岚浅浅一笑:“他们没有再来纠缠你吧。”
小薇哽住,不能说话,只顾摇头。
“那就好。”蔚岚伸手来挽小薇:“不用怕,在这里念下去,别走。”
蔚岚不是虚伪的人,她不会满脸堆笑的说,没关系,不要紧。一个舞者失去了她的艺术生命,意味的东西太沉重,不是一句话一个笑容就可以释解。
小薇也说不出道谢的话来,同样,道歉的话也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简单的通过一言半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语言的作用其实很单薄。
她一时说不出其他,只想到要坦白交待。
该从哪里开始呢?
她脑中一跃而过的是辆周身贴满银色闪光贴纸的机车。
小薇以前或许有点孤高,但是绝对不孤立。她爱笑爱闹爱玩,对所有新奇的事情都怀有特别的兴趣。人生在世,不能放肆一回,轰轰烈烈的燃烧青春,那不是太浪费了吗?
彼时年少,怕的只是没有好好的感受过人生便已老去,至于燃烧过度终究成灰,那样的后果不值得考虑。
因为嫌校园太闷,同学太土,她加入了飞车党。
在午夜的街头,在城南经过的人们常会看见一些年轻的孩子们成群地坐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聊天或者沉默,台阶下是几辆牛高马大的重型机车,闪着幽幽的寒光。晚风轻轻吹过。他们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清晰。
再一阵风刮来,像是得到什么召唤似的,那些大孩子们几乎同时跃起,冲向机车,像风一般呼啸而去。
在他们中会有一个女孩子,头发染成暗暗的红,在灯光下会反射出火焰的颜色,穿宽大的男装衬衫,显得娇小的身材更玲珑。腿上的牛仔裤在膝盖处开两个破洞,撕出丝丝缕缕,天气特别冷的时候,会用一条花头巾扎在上面,有种牛仔的不羁。
居民对这些飞车党敢怒不敢言,他们总是好像黄蜂一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席卷了整条街道的宁静。传说,他们之中每一分子,都是敢玩命的主,都是无家可归缺乏教养的孩子,谁惹了他们,会在大白天的警察局门口被捅死。
这个传说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属于荒谬不经。
其实在警察局门口浑身鲜血重度昏迷的男孩,是因为赛车出的意外。他受了重伤,还维持着一线清明撑着要跟他的对手谈条件。他们把他放在警察局门口,而没有送进医院,也是他自己坚持的,因为觉得这样谈判比较有气势。
他没有在医院里变成一只粽子,而是在警察局前面失去了性命。
答应跟他赛车又胜了他的对手,随即被捕,关进了少教所。
他们争执、比赛、谈判的理由,是为了朱小薇。
为了让小薇成为他们的赛车搭档,以后在每场比赛中坐在他们的机车后座,他们争执,谈判,继而用比赛结果打赌。
其实这个“以后”有多久呢,是一次半次,还是一年两年?
但是因为年轻,因为血热,便以为这以命换来的“以后”便是永远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是如此重要,无论是一点风头还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期望,少年的自尊,总是胜过了任何,甚至还比性命重要。
发生了这件事后,小薇退出了团队。
以前有人劝过她,有人骂过她,她都无动于衷,这次声名大噪,她却静静退出,甚至还不声不响换了学校,有心跟以前的荒唐生活一刀割断。
有人问为什么,小薇只说,我知道。
突然知道,顿悟的那种。就像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牛顿在苹果树下,突然就知道了。以前是以前,她不要再那样下去。
但是那帮人不肯放过她。
老大被抓,红中上位,为了巩固地位,掘地三尺也要揪她归队。美其名曰:代为照顾老大的女人。其实无非她名气大了,收在队中,争起地盘够号召力。
要回头,她是坚决不肯的。他们平日聚集的台阶,现在想起来都涂满鲜血的颜色。她拒绝,带着宁死的觉悟。
欠债还钱,她欠人一条命,总该有点报应。
年轻如她,看开了,豁出去了,反倒比成年人更多几分冷对生死的淡然。
只是没有料到蔚岚会突然出来护她。
那么湍急而猛烈的生命河流,那么亟待将无知和幼稚都卷裹一空的报复之河,蔚岚怎么可以,她怎么敢,张开双臂挡在前面。
命运的报复应在她身上,天使的双翼被折断,以友谊的名义。
一想到这里,小薇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久不成语,双目满满的,都是空洞。
蔚岚便伸过手来,揽她入怀。
“傻瓜!”她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带点哄孩子的语气,“这种事情是意外,怎么可以怪你。”没有听到的人,决不能想到平素那样冷的人竟也有如此温柔的语气。
很久以后小薇仍然记得,蔚岚怀抱是那样瘦,然而她的手是那样温柔。
有些事是时候结束了,小薇默默的想。
在这样宽厚而温暖的友谊光芒围绕下,再不应该有别的奢求了。人生是一个杯子,盛满了就不应太贪心。关于那个姓叶的男孩子的总总,就此落幕吧。
那往后,蔚岚失去了天使的光环,人还是那样的态度,对人、事都是冷冷淡淡的,但是却意外的得到周遭女生的好感,人缘开始变好起来。
红中等人或许因为闯祸了都躲了起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小薇面前。
蔚岚和朱小薇成了好朋友,于是她们周围的人也因之慢慢融合起来。
学期末的时候,苗欣妮竟也开始跟她们两个一同放学。
有时小薇在教学楼顶看到她,她读懂了小薇的眼神,自嘲的笑笑:“其实没蔚岚的事,是我想多了。”顿了顿又说:“你失踪那会儿,看到蔚岚的样子,我……”
自尊心过度的苗欣妮没有说完那句话,只是抬头静静的看着白云。那时候的苗,收敛了张扬,学会了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心,变得有点哲学家。
艾劲曾经因为那个“滚”字,气过叶浮。不过他的生气没有持续很久。一场球赛,他们又是拍得肩膀生痛的哥们。
艾劲是个好小伙子,他学不会永远的去恨一个人,尤其那个人曾经被他当成朋友。
但是叶浮却比较记恨,一个平素温和,什么都不计较的人,恨起一个人来却是特别的持久。
小薇记得,他一见自己就会离开,无论是被同学们簇拥的时候,还是跟蔚岚相处的时候,他一见到小薇就会掉头走,以背影来宣泄厌恶和不满。
但凡有才华的人,多少有点傲气,叶浮的傲气就表现在不肯对自己厌恶的东西妥协上面。
小薇成了他不肯妥协的对象,有时不知道是幸或不幸,虽然不喜欢是肯定的,但是因为被讨厌,说不定会被记住很久很久。
这种被讨厌的日子,小薇记得,一共过了一百一十四天。
从夏天到秋天,直到黄叶飘飞的时节。
小薇抱着书包在一棵树下等蔚岚,眼睛盯着一片半红的树叶悠悠旋转着从枝梢一直飘落,轻盈得好像某部电影的特写镜头。
叶子快要接触地面的时候,居然还缓缓的顺时针方向挪了挪,就像知道有人盯着它表演一样,特别卖弄的掉在一只皮鞋上。
这皮鞋半旧,鞋头踢得有点破损,擦拭得很干净,小薇觉得有点眼熟。
她猛的抬起头,看到叶浮正拿起一本厚书来,做出个欲砸的姿势。
她连忙把手挡在头上,缩成一团。
叶浮动作凝固。
过半晌,那书始终没有砸下来,小薇怯怯的抬眼一看,看见叶浮紧绷的脸有了一丝柔和,过了一阵,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蔚岚有事,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叶浮说:“你躲什么躲,好像我会吃人!”
小薇惴惴的伸手接过书:“你刚才不是想拿书砸我?”
叶浮撇撇嘴:“跟你打个招呼,看树叶子看得入神,像只猫一样。”
“谢谢。”小薇翻了翻书页:“这书我找了很久。”
“不客气,这书在我家放了很久,没人想到去看。”叶浮淡淡说。
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停住脚步,稍稍回头,给小薇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薇连忙快步跟上去,像头刚求得主人原谅的小动物。
走近校门的时候,小薇说:“叶浮,我以为你恨我。”
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有那么瞬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当然恨你,你害得蔚岚失去了她最重要的才能,你知道,蔚岚十二岁才开始练习芭蕾,她有超过其他人的天赋。但是我现在发觉,恨你也没有多大意义。”叶浮掸了掸衣服上的灰,用一种温和淡然的语气说:“蔚岚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那天就算不是你,是其他人,蔚岚认为要做的,仍然会去做。”
“叶浮……”
“所以,这是蔚岚的个人选择。”他顿了顿,有点无奈的说:“我尊重她的选择,尽管,很惋惜。”
“尽管我很愿意,但是我知道没有人能够陪伴另外一个人一辈子,所以人需要更多的朋友。”叶浮说,“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她的朋友一向很少。”
小薇说不出什么话来,心中隐约浮起一阵欲泣的感觉。
“你喜欢纪伯伦的诗吗?”叶浮突然问。
“呃?”
“呃什么呃?艾劲说你很能写文章的,还要给他写游记。”
“……”
“纪伯伦有首诗我很喜欢。”叶浮说:“刚刚看到你的神情就想了起来。”
他用低沉又磁性的声音缓缓的念:“树木是大地写上天空的诗。我们把它砍下造纸,让我们可以把我们的空洞记录下来。”
小薇怔怔的看着他清秀的侧脸,那双深邃有神的黑眸,像两泓月光映照下幽蓝纯净的湖水,脸上静默的神情,好像带着少许悲伤,却又充满一种不忍心惊动旁人的温柔。
她看了一阵,默默垂头,心像被月光充满的庭院一样,充满了温柔的忧伤。
路的后半截,叶浮什么也没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