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之清秋雪》凌绯衣

4、【肆】

　　男子相恋，这在世人的眼中，无疑是一件既匪夷所思又惊世骇俗的事情。

　　直到很多年以后，孟清秋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漫长而混乱的夜晚，薛父愤怒的谩骂，薛母伤心的眼泪，村人们不屑鄙夷的目光，以及那只紧紧握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的手。

　　在那晚之后，他们便被驱逐出了村子，薛奕之本想去镇上投奔自己念书时的旧友，可是考虑到孟清秋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村子，而且自从小时候那次打架的经历之后，他也越来越厌恶与陌生人相处，若贸然将他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只怕小孩儿会很不习惯。

　　后来经过两人商议，还是决定去人烟稀少的山中落脚。孟清秋经常去山里打猎，对那儿自然是非常熟悉，而且他曾经在闲暇时搭建了一座用来休息的小木屋，这个时候恰好能够派上用场。

　　将原先的屋子收拾打扫一番，又在前面开垦出来一块菜地，最后还用竹子编了篱笆围成一个小小的院子，倒也堪堪有了家的模样。

　　孟清秋是打小一个人生活惯了的，即使多出一个人也对他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不过是多管一张嘴罢了；薛奕之虽然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不过多年来独自在外求学的经历，早已令他摆脱了娇生惯养的性子，再加上他每次去孟家都会学着帮小孩儿干活儿，所以一些简单的家事也是能驾轻就熟的。

　　两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会为了吃喝拉撒、柴米油盐操心，不过让薛奕之郁闷的是，这些事几乎都是由孟清秋来操持，白日里他出门打猎，走之前怕他饿着便先做好饭菜；回来后收拾完当天收获的猎物，还要给菜地浇水、捉虫，自己虽然也会帮忙，但是跟他相比，自己过的简直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这让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打击。

　　作为枕边人，又相识相交了将近十年，孟清秋自然明白他心中的小别扭，双手扯着他的俊脸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可别以为我做这么多是让你享清福的，你要好好地准备考试，我还等着你高中之后养我呢！”

　　鲜少见到小孩儿这副野蛮霸道的模样，薛奕之怔愣了一瞬，很快便明白过来他这是为了让自己宽心。是啊，他不可能让小孩儿一辈子都窝在这深山之中，虽然现在的他不得不事事仰仗小孩儿的照顾，可是只要他努力，总有一天他会有足够的能力，带着心爱的人去过更美好更优越的生活！

　　山中的岁月宁静安好，没有伦理的压迫，也没有世俗的目光，仿佛连时光也放缓了脚步，停下来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与悠然，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很长很长，可是谁又能料到，分离竟会来得那样让人措手不及！

　　在江南，下雪这件事本身就十分罕见，孟清秋却在他有生之年遭遇了两次，一次是与薛奕之相遇，另一次却是被迫与薛奕之分离。

　　那一年的大雪即使是在北方也并不常见，向来温婉可人的雪姑娘，不知因何缘故突然转了性子，在狂风的助阵之下大发神威，在短短的三天两夜之间，将几乎整个江南都变成了冰与雪的领地。

　　山林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色，这下子可苦了山里的野兽们，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了，却遍山也寻不见半分猎物的影子，饥寒交迫之下，只听得满山的咆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孟清秋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修理着在大雪中被压塌的竹篱笆。这场雪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又是这样的气势汹汹，低矮的篱笆墙经不住摧残也是意料之中，若不是清理得及时，只怕连他们栖身的木屋也会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从而落得相同的下场。

　　将最后一节篱笆扶起来重新固定好，他拍了拍衣裳上落的残雪，站起身用眼睛又检视了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松一口气，手搭在额前望向远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林。

　　他们的木屋建在半山腰的平地上，平素里有枝繁叶茂的树林遮挡着，几乎不可能看到山顶处的光景，可是经过这场大雪的洗礼后，大部分枝叶都脱离了原本的树干，甚至连有些不那么粗壮的树干都被压折了，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因此他没有错过山顶上那非同寻常的异象。

　　只见平静的雪地上空突然腾起白色的烟雾，并且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其中似乎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响声，一种不祥的感觉自心底升起，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奕之！”

　　“怎么了？”薛奕之几乎是应声出现在门口，见他望着山顶的方向一动不动，便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是……”

　　“不知道。”孟清秋摇摇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移回山顶，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你觉不觉得，那烟雾好像随时都可能冲下山的样子？”

　　听见他的话，薛奕之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发现那烟雾果然越聚越多，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类似的情景他似乎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只是这一时半刻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顾不上多想，他上前一步牵起孟清秋的手，“怕是要出事，赶快进屋收拾一下，咱们下山去避一避。”

　　孟清秋没有提出异议，由着他将自己拉回小木屋，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和日常用品，两人便片刻不停地朝着山下奔去。

　　通往山下的小径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若不是经常在山里活动的人，只怕连方向都辨认不出来，好在两人已经在这山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是这样也不至于迷了路，就是雪地里不比寻常时候的路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着实耽误了不少功夫。

　　在奔跑的途中，孟清秋忍不住朝后面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原本盘踞在山顶处的烟雾，果然如同他们预料中那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山下移动，仿佛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白色雪龙呼啸而下，而此时他也渐渐看清楚了，那些烟雾其实是滚动着的大团大团的雪块，因为速度太快才会被误认。

　　“雪龙”所过之处，所有的数木都不见了踪影，卡擦卡擦的断裂声不时传入耳中，加上越来越响的轰隆声，无不昭示着危险的降临。

　　孟清秋再也不敢分神，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脚下的步子又加快紧了几分，而此时他的脑海中也只剩下唯一的念头——那就是跑，拼了命的跑，一定要赶在雪龙追上他们之前到达安全的地方。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他被这股力量带得一个趔趄扑到在地，并且顺着山势往前滚去，天地在眼前不断地旋转变换，没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落在他身上，差点儿令他昏厥过去。

　　头晕的不适感渐渐淡去，他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衣裳上的残雪扑簌簌直往下掉，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抬起头去寻找薛奕之的身影，却发现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厚厚的积雪，哪里还有薛奕之的身影？

　　“奕之！”从来没有过的慌乱袭上心头，他顾不上自己刚从险境中脱身，连滚带爬地回过他刚才滚落的地方，急切地寻找着那人的身影，“奕之你在哪里？奕之你回答我！”

　　震耳欲聋的响声早已经停止，周围重新回归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做了场噩梦，只除了他身边缺少的那个人。

　　每扒开一处雪堆，他都会唤一声薛奕之的名字，希望他能够回应自己，可是每次等待着他的只有寂静与失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手指僵了声音也哑了，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就在他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左手边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奕之！”孟清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感激过自己的好听力，他手脚并用地将那处雪堆挖开，果然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奕之你怎么样？”

　　薛奕之整个人都被埋在雪下，脸上身上头发上全都是白花花的残雪，不过看起来倒像没受什么伤，“我没事，你呢？”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孟清秋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也不回答他，只是一径地扒着他周身的雪。

　　明白小孩儿这是在闹别扭，薛奕之轻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那样做了。”

　　孟清秋依然不言不语地继续着手下的动作，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见状，薛奕之也不再说什么，直到上半身都从雪堆里解脱出来，他才轻握住孟清秋冰冷的指尖，柔声道：“好了，歇会儿吧。”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孟清秋声音嘶哑地开口，带着浓浓的不满和委屈，“我刚才有多害怕你知道吗？如果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薛奕之默然，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虽然被埋在进了雪堆里，可他听得见小孩儿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也听得出那越来越颤抖的声音包含着失去他的恐惧，可是他却不后悔那样做。

　　“如果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他用的是笃定的口气，孟清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因此只扁了扁嘴巴，抽出自己的手，又低下头继续忙活起来。

　　薛奕之是头朝下被雪埋起来的，下半身的位置比上半身高，因此说话的一会儿工夫，刚刚被挖开的地方又被上面落下的雪填上了，而且越往上挖，上面的雪落得越急，孟清秋几乎是一直在做无用的事，可他却似没有发觉一般，双手仍旧不停地动作着。

　　“清秋，快停手！”薛奕之也发现了这个事实，连忙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继续，“这样不行，再挖下去说不定连你也会一起被埋进来。”

　　“我要救你！”孟清秋的回答简单却坚定。

　　“你一个人救不了我的。”握紧他轻颤的双手，薛奕之极力地安抚着他的情绪，“你听我说，趁着现在天还没黑，你赶快下山去，多找些人一起来，听见了吗？”

　　谁知孟清秋却摇了摇头，“不要。”

　　“清秋……”

　　“不要！”不等他再说什么，孟清秋便高声打断了他，而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他挣出自己的双手，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挖着覆盖在他身上的雪，“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的……”

　　看着他几乎是自虐般的行为，薛奕之又着急又心疼，当下也顾不得再好言相劝，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吼道：“孟清秋，你别再倔了行不行！”

　　孟清秋的身子颤了一颤，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红着眼圈不再说话。

　　见他终于肯冷静下来听自己说话，薛奕之也放柔了声音：“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天真的黑下来会更麻烦的，对不对？乖，听话，我等你。”

　　我等你。

　　短短三个字砸在孟清秋心上，却比任何分量都更沉重一些，对上他全心全意信任和托付的目光，孟清秋再也无法继续任性地拒绝下去，“那……那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我回来！”

　　薛奕之点点头，“一定！”

　　得到他的保证，孟清秋才稍稍放了点儿心，伸手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玉坠子给他系上，再次叮嘱道：“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到底也没有能找到人帮他救薛奕之，因为他们曾经是被唾弃的人，所以无论他怎么样哀求，都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上山救人，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他心里又记挂着薛奕之的安危，只能放弃继续求助的念头，只身回到了山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回到与薛奕之分别的地方，却没有看到那个说会等他的人，而下山前被他挖开过的雪堆不知何时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他的奕之呢？

　　心，从来没有像这样慌乱过。

　　虽然奕之答应过会好好地等自己回来，可是他被埋在雪堆里根本无法动弹，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他也没有那个能力躲开；而眼前的一切明明白白的昭示着，在自己离开之后，这里又发生过什么……

　　“奕——之——”

　　绝望的呼喊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孟清秋像发了疯一般，边喊着爱人的名字边不停地用双手扒开地上的雪堆，可惜这次他再没有那样的幸运，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爱人的回应，可他仍然不愿意放弃，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寻找了三天三夜，最终因为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雪地里了，明白是为人所救，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薛奕之的下落，然后他听到一个低沉却温柔的声音对他说道：“你要找的人被别的救援人员救走了，不过他现在伤势很重，无法立刻前来与你相见，你且等一阵子，好不好？”

　　这一等，就是整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