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夏奈亮

6、第六章

　　秋色苍茫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无法同时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然而冥冥注定我踏上了另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幽静寂寥，
　　神秘莫测，诱人无限；
　　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呵，留下一条路等改日重游！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次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路，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蜿蜒。
　　--《未选择的路》 罗伯特弗洛斯特

　　“准备好了吗？”邢孟尘站在篮球场上狂妄地运球，他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要让所有人看到蔚安澜成为自己女朋友的那一瞬间。
　　对面的蔚安澜点了点头，沉静地走入球场。
　　他看着她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身高，瘦弱的身体，以及那一份固执，笑着开口，“蔚安澜。你今天竟然有胆和我比篮球。为了感谢你的这份自投罗网，我让你一分钟。”
　　“不用。”她清冷地拒绝。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就是要让你。”邢孟尘发现，经过两个月与她的较量，他已经开始慢慢清楚蔚安澜的作风和习惯，并且不再容易被挑衅。所以，他更要让她。她看不惯对自己的优待和丝毫的退让。但他就是要给她一分钟的时间。
　　他要让她清楚，即使让了这一分钟，他还是可以从她手中赢得胜利。
　　那份固执，在他和她的眼里，他要让它共同粉碎破灭，并且再也无法回到她的身边。
　　当时的邢孟尘是那么想的。

　　周围早已围满了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篮球场还有人在打球。自从比赛的消息走漏之后，他们千盼万盼地便是这一天。他们想亲眼见证，胜利的那一方究竟是属于谁。
　　应该是邢孟尘吧。打篮球这种事，再怎么想，蔚安澜也不可能胜过邢孟尘。毕竟他是男生，又是校篮球队的，几年玩篮球的实力绝对超过作为女生不怎么碰篮球的蔚安澜。就算他决定让她一分钟，应该也改变不了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情看这场看似没有任何悬念的对抗。

　　“所以当时，我也是抱着一半看好戏的心情开始和你的比赛。我当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料想到你的篮球功夫竟然这么好。甚至可以把男生比下去的命中率和熟练的运球技巧。一分钟里，你投进了十个球。我便发现情况有点不妙。前不久，邢孟尘这么对我说。”蔚安澜看着房间的角落里那天他们打过的篮球，告诉季馨若。
　　“那天，碰巧我放学的晚。走到操场上，看到你在篮球场上竟然在和邢孟尘打篮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再看到比分，20：0。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我想，谁都不会想到，你竟然打篮球打得那么好。”那也是第一次季馨若有兴趣看别人的事。
　　“这都是靠路嘉行。如果没有他一个月来的帮助和训练，我根本不可能进步的这么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路嘉行之于我，总是提供帮助的存在。”
　　“那……那天他有没有来看你打篮球？”季馨若开始有些停顿和迟疑的发问。
　　蔚安澜摇了摇头，“他没有来看。我告诉了他时间地点。可他说他没兴趣看别人打篮球。但最终比赛完后我还是在初中找到了他。我知道他在等我。”
　　季馨若听后，暗叹。
　　他总是这样。把内心真正想说的话永远放在心里。然后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应付他人。就像对别人的一场测试。永远测试着是否符合与他共同相处的资格。可她又怎么可以确定，她想的就是他想的。
　　内心无法抗拒的自卑让她永远无法信任自己能够完全理解他。

　　曾有段时间，蔚安澜愿意就这么固执的停留在与他比篮球的时候，在那个阳光灼灼的季节里，她挥洒着汗水，只为了赢过他。而他自如的掌握着比赛的节奏，波澜不惊的浅笑，只为了打败她。
　　那么一段只属于他们青春的记忆。
　　她想，如果能永远地停留在那里，就好了。那一时刻，便觉一切都值了。有他存在的故事里，怎样的结局都好。

　　一分钟过后，蔚安澜把球抛给了邢孟尘。她丝毫没有疲态。
　　“我要打败你。”
　　她走向前抬起头，说出了积压一个月之久的话。

　　而邢孟尘从吃惊中慢慢回过神。眼里早没有了方才的不屑，少有的认真。有趣而刺激的游戏，他从来都是认真地对待。
　　更何况是眼前的那位。

　　亦舒说，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可她也说过，世事若都是你爱他，他爱你，也未免太乏味了。蔚安澜和邢孟尘的分分离离，一次次对抗，之间萌生出的微妙情愫。注定要牵绊着追随于他们一生。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永远的模糊不清。没有人可以提前知道。

　　他们接连精彩的防守，进攻。快速的回防，干净的投篮。让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看傻了眼。渐渐的，操场上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的篮球声。而周围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观看。
　　可毕竟蔚安澜只学了一个月的篮球，她当然无法控制住比赛的局势。他的身高，他的速度，他的弹跳，这些她都无法阻挡住。比分也随之便一点点地追了上来。但她当然不会就此灰心。拼尽自己所有的力量，逃出他的包围，然后投篮。
　　汗水一点点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气喘声，篮球声，跑动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以及周围的加油声。这些声音爆发在市一高中的操场上，仿佛就此驻留。
　　只要她投进一个球，他便以两个球反击，然后她继续进球拉开差距。他们反复的追赶彼此，希望胜利可以眷顾自己。想赢的信念，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扎根在他们各自的心里。即使，看起来，这是一场让人难以置信的比赛。

　　还有三十秒的时候，36：34，邢孟尘依旧落后两分。他们彼此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却在对方的眼里都没有看到希望中的放弃。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固执，渴望胜利。邢孟尘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如此固执的人。
　　他的一滴汗坠落。在地上化成一个圆圈，然后迅速地被大地的热气所蒸发。

　　“就是那一分钟。我的轻视给予你的一分钟，造就了你最终的胜利和我的失败。以两分之差，你不会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的后悔以及不爽。我以为你已经累得再也跑不动，可最后却阻挡了我的进球。只是两分啊，可我还是输给了你。”
　　“我当然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平手。所以我肯定，你会投三分球。可正如你所说的，那时我累得已经一步都不想移动了，更别提跳起去阻挡你的进篮。我想，还是我的固执。是我的固执使我跳了起来，在看到你惊异的眼神时，我自己也无法相信。直到手指触碰到篮球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我赢了。”

　　在所有人的视线下，邢孟尘投出的三分球，被蔚安澜轻轻触碰到一点，然后漂亮的弧度，篮球在篮框上胆战心惊地绕了一圈，最后滚了出去。
　　蔚安澜赢了。

　　从来没有人想到的事情。就连她自己。她却办到了。
　　篮球滚落到季馨若的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接着抬头重新看向篮球场中心的蔚安澜和邢孟尘。同样的面无表情。没有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失败后的嚎叫。一下子就这么从喧嚣中安静了下来。寂静无声。
　　颤抖的手指依旧无法停下来。蔚安澜看着地，片刻的缓不过神。无法相信，她竟赢过了他。记分牌上将永远停留在36：34。她的胜利。
　　而他站在她的对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仿佛就这么凝固起来，见证着他的失败。缓慢流动的是心里传出的声音，你输给了她。她的固执。彻头彻尾，完完全全败在了她的手下。想到这，他抬起了头，渐渐发暗的天空，微凉的风吹醒着他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他突然莫名地释怀。

　　“我输了。”他低沉地开口，看向一步之外的少女，“我会遵守诺言。”语毕，他走向一边拿起了书包和校服，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离开了。

　　“其实有很长段时间我都没想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那么做。我一直同你一样，是个固执追求最终胜利的人。并且不容许失败。我以为我会不甘，会重新挑战。但忽然有一刻，我觉得，游戏该结束了。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让我再同你比下去了。”他站在窗台旁，吸着烟。其实就算十几年后他依旧还是不清楚当时的自己。

　　蔚安澜不太记得之后她是怎么突破层层人群的包围离开学校的。脑子里依旧无法接受事实般，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空虚感。带着这样的感觉，她走到了初中。
　　初中的校园里有一块大而舒服的草地。路嘉行正闭着眼躺在那里。不久，突然感觉身边有另一个人出现。他当然知道是蔚安澜。
　　她坐在一边不说话，他并没有开口问她结果。

　　白得刺眼的衬衫，一次次的同自己挑衅对抗的少年，和他的一切，连同那个每次在他面前，总会丑陋无比的自己，失控的感情。噩梦一样的人，噩梦一样的两个月，噩梦一样的生活，终于要说拜拜了。
　　她坐在那里，将头掩在膝盖之间，允许自己放纵一下，是该仰天大笑，还是大骂一通，或许……毫无征兆地，一滴滴眼泪涌出来，想哭的感觉在心里蔓延。是喜悦的泪，是解脱的泪，是压抑太久必然的释放。那些彻夜的努力，眼泪呼吸，与孤独随行，与黑暗随行，与空旷随行。这些突然从她心中可以释放。而它们，来得那么迅速，那么强烈，让她招架不住。
　　于是，坐在路嘉行的旁边，她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在路嘉行的面前暴露自己压抑心中太久的难过和悲伤。毕竟他们才刚认识一个月，就连朋友，也只能勉强算是。而且她从来不喜欢在他人面前暴露内心，更别提是哭泣。那是件多么隐私的事情。但后来她知道了。路嘉行在草地上等她。一是等待她的结果。二是陪伴她释放。他知道她的压力。
　　从那时起，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我赢了他。”
　　长久的哭泣后，她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