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紫苏芸香

17、封御猫

　　第十六章
　　袖箭，是江湖人最常用的暗器。
　　江湖中有名的暗器甚多，一招毙命的甚多，形状怪异的甚多，淬毒连发的甚多。名闻天下的唐家堡，便是暗器行家中的翘楚。只是在江湖人眼中，总觉暗器太过阴狠，不够光明正大，非侠义之士所为。可在明在暗，若只得一把刀剑防身，江湖凶险，只怕亦不足保全。袖箭形状普通，绝少淬毒，便成了防护在后的首选。
　　江湖中人无人不会用袖箭，可真真做到例无虚发的人，却是少中又少。
　　皇上被刚刚那一场精彩的比剑激发起了兴致，襄阳王这般提议，自然也颇得他心，不由点头道：“展护卫来自江湖，想必袖箭亦是十分出色。”
　　展昭不欲再战，低头谦逊道：“袖箭不过雕虫小技，不足示于大堂。”
　　“展护卫此言差矣。”襄阳王束手而立，却是偏转了身，笑意盈盈地看着展昭道，“袖箭始于江湖，却不限于江湖。擅袖箭者，必拥有强劲的手力，敏锐的眼力，精准的判断力。朝政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官员好坏之分，国家决策之上，哪一个不需要这三样？既然二者皆有相通，又何必妄自菲薄，言这是雕虫小技？”襄阳王举止风流，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十分圆满，更是得了不少赞许的神色。
　　展昭本就不是巧言令色之人，襄阳王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便是逼得展昭没有退路。
　　皇上轻轻拍了拍手，摇头笑道：“襄阳王说得甚好，展护卫你亦不必谦虚，精妙技艺又何妨一展呢？”
　　展昭知已成局，不得反驳，拱手道：“那展昭便献丑了。”
　　“好！”皇上点头，命人取来一个草靶，立在了一丈之外。展昭立在草靶对面，袖中滑出的三枚袖箭已经蓄势待发。
　　襄阳王却是眸色深深，一拱手道：“皇上，若只是这般将袖箭发出，实在太过普通。”
　　皇上既然难得见这真功夫，自然想要过一把眼瘾：“襄阳王可有其他提议？”
　　襄阳王笑道：“古人射箭素有百步穿杨之说。沙场上真正的弓箭手，乃是在乱箭之中如苍鹰见敌一眼，随即便做出精准判断，例无虚发。展护卫乃是江湖豪侠，若只是这般容易，又怎能凸显出他能力非凡。所以臣弟建议，不妨将展护卫眼睛用布蒙上，以弓箭齐发乱其心志，一瞬三发袖箭要钉在草把上指定的三个位置，如何？”
　　近乎苛刻的三个条件，展昭心中一沉，这果然不是一个袖箭这般简单。
　　以布蒙眼，便考的是展昭的记忆，靶子在何处，红点在何处，都只是那一瞬的记忆。乱箭齐发，展昭便要分神听箭羽之过处，偏离身形以免被伤。而在这样五官皆被封的情况下，还要保持一颗沉静的心，在那一瞬做出判断，飞出袖箭。这需要何等能耐，才能做到。
　　皇上自然也有一分顾虑，这般确实会精彩绝伦，可是展昭若是在这被乱箭所伤，又如何能够开封府一个交代。可若不同意襄阳王这般做，便是提前否决了展昭的能耐，就算自己刚所惊艳展昭的剑法，有重才之心，只怕百官亦会有所微词。襄阳王这一计，却是将皇上亦推上了决策之难。皇上左右相较，一时却也没有开口，若有所思地看着襄阳王。
　　襄阳王垂手站在一旁，一双眸子却是看着包拯，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包拯面色沉静，却是看不出喜怒。
　　此时但见，站在草靶对面的展昭几步走回到了皇上面前，拱手而立：“皇上，襄阳王提议是为测草民之力。草民虽不才，但是愿意一试。”展昭的声音很平，却透着无比的坚定，还有一丝隐忍的不屈。
　　这番话自是给了皇上一个莫大的台阶下，他虽有些担忧，却也知现在亦只能让展昭一试，他点头道：“既然展护卫有此决心，自是最好！来人，将这王帕送到展护卫手中。”
　　此语一出，却是连襄阳王亦不由多了几分诧异。

　　皇上脸色安然，似不过是赏了一件寻常之物一般，并未去想，这御用之物下赐于人有何不妥。
　　展昭接过那块王帕，握在手中远比巨阙来得更沉重，皇恩浩荡，却并非人人消瘦得了。展昭用余光看了身旁的包拯一眼，包拯微不可查地向他点点头。展昭明了，皇恩不可违。
　　如今皇意如何，展昭此时却无时间多加猜测，谢恩之后，他便站在原定飞箭之处。而在展昭的正侧方，站着五名御前弓箭手。御前弓箭手皆是早已归隐的老将，当年的军中第一神射手方将军一手挑选，精心训练而来，且不说平地中皆有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功夫，便是上了战场，亦会是军中能一箭取敌将头颅的存在。
　　展昭气定神闲，他眸色深墨，只似周围早已沉寂，并无一物。将草靶中的位置记在心中，展昭一展手，用王帕覆住了眼，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固定。展昭微微低着头，无人能得见他的表情。耀武楼百官静默，谁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那一瞬的精彩。
　　襄阳王冷目抬手一示，御前弓箭手五人拉弓上箭，箭尖直指展昭。吐息间五箭齐发，破空而来似冥府鬼哭，分上中下三路直逼展昭。离弦之箭，疾风惊啸，寻常人见，只觉呼吸间便要夺了展昭之命，却全想不到展昭在那箭逼近自己面前一刹，脚步一点，腾空而起，竟踏在了射往下方的箭上，背身似弓，如同一只灵猿，竟然倒钩般躲过了上中两路的弓箭。眼见他倒立而下，却长臂一展，竟硬生生在空中转了身，三枚袖箭自他手中直直飞出，毫无偏差地飞向草靶。展昭却急速收回了手，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一个翻身，轻松回立在地面上。他一伸手将王帕取了下来，长风而立，如松入定，脸上神色一派淡然。
　　早有人见一切尘埃落定，连忙将草靶拔起送到了皇上面前，草靶上刺着三枚袖箭，每一枚都射中红点，不见一丝偏差。
　　百官在看到结果时，情不自禁地发出惊诧和欣赏的感叹，这是要怎样耳听八方，瞬间的反应和精准的判断才能做到，他们对展昭的武艺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皇上亦是带了一抹笑意，点了点头。
　　展昭几步便到了殿前，双手将王帕奉上，一句话坚定厚重：“展昭不辱圣命。”
　　皇上十分满意地一挥手，命人将王帕收回，这才叹道：“展护卫武艺超群，实在令人佩服。”
　　展昭拱手道：“雕虫小技，让皇上见笑了。”
　　襄阳王在一旁开了口笑道：“展护卫实在令人佩服，剑法精妙，袖箭精绝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惊叹不已。”他转身对着皇上一行礼道，“皇上，这殿前献艺，实在精彩，展护卫这般人才，定要好好奖赏才是。”
　　皇上很是赞同：“展护卫是江湖豪侠，又身怀绝技，如今能为朝廷效力，实在是一大幸事。自然要赏，不知展护卫有何喜好，不如说出来，朕定然会赏给你。”此话一出，百官低哗，这便表明了皇上对这个展护卫青眼有加，只怕现在展昭说的是什么，皇上皆是什么都会答应。
　　展昭却似全然不曾听到议论，沉声道：“展昭不好名利外物，多谢皇上厚爱。”
　　皇上笑道：“展护卫实在太过谦虚了，有能之人当然要赏，方才是仁义王者识才之径。”
　　襄阳王开口道：“皇上说得极是。”他面带笑意道：“如玉公子，温雅风华。我记得前不久缅甸进贡了一块上好的胚石原玉，不妨就赏给展护卫，若是展护卫有了想要的图案样式，再命工匠雕刻如何？”
　　“如玉公子，温雅风华。”皇上重念了这两句话后，随即笑道，“襄阳王此议甚好！就这么定了，来人，去取原玉！”
　　“谢主隆恩！”展昭单膝跪地，行礼谢恩。
　　襄阳王看着那抹红衣，似冷笑一瞬，再抬头依旧笑得寻常：“皇上，既然今日耀武楼前献艺，令百官大开眼界，惊叹不绝，我看不妨这最后一赏亦特别些，也算是欢而聚欢而散如何？”
　　皇上略有些好奇道：“怎么个特别法？”
　　“民间庆典，皆会舞龙舞狮，争抢彩球，求个好彩头。”襄阳王看了展昭一眼，随即道，“不妨我们今日也效仿一番民间彩头。臣弟觉得，这耀武楼共有三层，皇上便将那原石放于三楼之上，展护卫轻功扶摇而上，直取玉石，再落回原地，既能再现展护卫的超群武艺，同时亦能有个彩头之意。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转念一想，点头笑道：“也好。展护卫功夫了得，我想这亦是难不住他。既然今日百官兴起，那便应了这提议。来人，将玉石送去三层。”
　　“展昭领命！”展昭早已知耀武楼便是一场试炼，如今几次三番，反倒连最开始进宫时的紧张都尽数抛却，只余下漠然沉静，死水不澜。
　　轻功这一门功夫，总被说书传记传成了飞檐走壁，一苇渡江的神技。皇上并非习武之人，寻常只见庭中护将轻功了得，上下敏捷，却不知轻功并非平生而来，苦练十年或才能踏雪无痕，且轻功是借力而往，绝非平跳便可如飞。一跃三楼，又怎是这般容易。
　　转念片刻，已有人将玉石放好，而皇上却已退出耀武楼，站在楼外，便是为了能看清展昭之行动。展昭对着皇上一行礼，便到了耀武楼下。他狠提了一口气，内力运于脚下，往上一跃，身影便直向云霄而去。展昭的轻功名为燕子飞，以轻灵为长，借风为力，又以灵敏为上，迅捷为重。身形向上，自如逆风，展昭身形笔直若冲霄破剑，将风力化为动力，转瞬便到了耀武楼第二层，脚下轻踏屋檐瓦背，竟让人觉不出他有此动作，只觉他似在空中踏过风之阶梯，随即速度再提，呼吸间已到了三楼。展昭翻身上了楼阁，一眼便见放在中台间的玉石，手上一拿握在手中，深呼吸一口气，内力运于丹田，自三楼鱼跃而下。似长天破石一般，势不可挡，却又在落地时轻若鸿毛，不沾一点尘埃。
　　展昭来回三层，实则不过几个呼吸眨眼时间，却真真让人看得惊奇，赞叹不已。
　　展昭这一番行云流水，却不知只这一瞬，却早已有了什么变化。
　　皇上看着那抹矫捷的红影，忍不住叹出一句：“好身手！这怎是寻常人能办到，分明就如同朕的御猫一般！”
　　襄阳王一听这个名号，在一旁收袖笑道：“御猫矫健，倒是个好名号，不如就用这个做了展护卫的名号如何？”
　　皇上微微偏过头，看了襄阳王一眼只一笑又看回展昭，却不答话。
　　襄阳王只觉刚刚皇上的那一眼尤为意味深长，不过是想要告诉自己，皇上不说，任由他提议，并不代表皇上真不知道。襄阳王只觉背脊一凉，原只想借由展昭打击包拯一派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却不想此番却是十足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展昭出足了风头。襄阳王亦未再开口，抬头看着那抹红影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
　　展昭落地，几步疾走，将玉石奉于殿前。
　　“包爱卿，你真是捡到个好宝贝。”皇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话却是对着包拯，“展护卫武艺超群，朕倒是想让他侍于殿前。”
　　包拯心中一沉，拱手便道：“展护卫来自江湖……”
　　“哎！朕还没说完。”皇上一挥手却是打断了包拯的话语，随即道，“此番人才若不重用，实在可惜。”皇上声音一沉，带着不可犯的庄重威严：“展昭上前听封。”
　　展昭早已听清了皇上之话，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微阖了眼，却握紧了拳，硬生生将满腹的苦楚悲凉压下，将一切的思绪吞入了喉，脸上不见一丝一点的起伏。他上前单膝跪地，头低恭敬：“展昭接旨。”
　　皇上似是想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展昭侠肝义胆，武艺超群，于这耀武楼前大展神威，令人钦佩。朕便封你为四品带刀护卫，别号御猫，暂借开封府听用。”
　　出彩武艺，尽落个牲畜的名号。包拯微微眯眼，心中悲叹不忍。展昭却是面不改色，行礼叩拜：“臣，展昭，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拜行礼，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回响。襄阳王垂手笑得深意，包拯冷了脸心有悲怆，朝廷众人或羡慕或嫉妒，却无一人能真正读懂展昭那一声“领旨谢恩”后的真正意味。从此，官场多了一名四品带刀护卫，江湖中少了一个南侠。
　　展昭与江湖，此生再无缘。
　　正月初一，这一日，莫真是，破旧立新。

　　正月初七。
　　白玉堂手里拎着几坛从江宁酒坊出来时江宁婆婆硬塞给他的酒，脸上倒是一派喜气洋洋，想来这几日在江宁婆婆处是过足了酒瘾。
　　“大哥，大嫂，我回来了！”白玉堂一个晃悠便进了院门，还没来得及呼唤另外几个义兄，便听到徐庆从屋里传来的极愤怒的声音：
　　“御猫？！他居然胆敢封御猫！难道不知道我们陷空岛五义自称五鼠，这个封号不是故意更我们作对吗？！”
　　御猫？他们在说什么？白玉堂心中奇怪，将心神一收，白色的衣摆便抚进了门槛。还未正面见到几位哥哥，便又听传来了韩彰的声音，比寻常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开封府展昭！我绝饶不了他！”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白玉堂凤眸中的笑意尽数褪去，眉在那一瞬皱成了阴冷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