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waterprint

5、前尘忆梦

　　亮独自一人坐在镇外的水池边，安静地望着池中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秋风乍起，吹得他竟起了一丝凉意。他缩了缩肩，把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
　　只有在八月十五，亮才会意识到其实自己终究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从很久以前开始，亮就害怕过中秋节。感觉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和家的温暖毫无关联。
　　和光结伴行走江湖的第一年，他们遇到了和谷和伊角。和谷比光亮大一岁，伊角则比他们大两岁。第一次见到和谷时，光和亮不约而同地认定眼前这个正在痛扁老年人的漂亮小男生是个被家人宠坏了的混世魔王。实在看不下去的光见义勇为地想教教他“尊敬老人是为人的基本原则”这个道理。交上手后却被他好得惊人的身手吓了一跳。打完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那个被扁的老人家不仅放高利贷还外带强抢民女。最后伊角跑来收拾善后，和谷楞是搂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伊角笑着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青梅竹马。”
　　那时，阳光照在两个孩子青涩的脸上，温暖的空气中淡淡有花香。
　　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就是来得那么自然而然。从那以后，他们四个成了最好的朋友。和谷是当地一个武林世家的独子，而伊角家是和谷家的几代世交，伊角从小就得跟在自命侠义的和谷后面，收拾和谷大侠行侠仗义后留下的烂摊子。当听说光亮就是传说中的侠盗二人组后，和谷打死都不相信。他大声宣称如果你们这两个小鬼头是侠盗的话，那我岂不是盗帅楚留香第二！
　　到后来光亮终于放弃了使他相信的努力。亮一直怀疑那家伙其实是相信的，只是要承认自己崇拜比自己小的人这回事，的确有违和谷大少爷的处世原则。
　　那时侯，伊角总是站在和谷的身边，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很多年后某次回忆往昔，亮猛然醒悟那种目光叫做宠溺。
　　经历过那么多腥风血雨后亮很奇怪，为什么有关那段日子的回忆总是阳光明媚，云淡风清。四个人玩笑打闹时输的总是伊角，光的古怪点子一个接一个而和谷义无返顾的通盘支持，自己随意克扣同伴钱财的业余爱好总是招来三人一顿老拳。和谷生日那天，光送给他自己最欣赏的银饰短刀，亮给了他一块随身带的古玉。他们三人安静的等待着伊角的礼物，但那家伙却姗姗来迟，出现的时候还浑身是伤，衣衫不整。
　　亮敢发誓当伊角从怀里抱出那只白色的小狐狸时，和谷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温柔。当他温柔而坚定地说：“伊角，以后我不准你为我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时，光知趣地拉着亮迅速闪人，而后两人一起躲在暗处脸红并偷笑地望着那两个。隐约听见风中传来“永远”二字......
　　如果我们四个永远都这样该多好啊，光曾经这么说。亮当时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暗想是啊，那有多好啊。在那片短暂的阳光下他们忘了伤痛只是单纯地快乐着。
　　那时他们还太小，还不知道永远究竟意味着什么。

　　光找到亮的时候，亮水池边单薄的身影让光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抬头看看头顶上那轮明月，忽然想起曾几何时在他头顶照耀的另一轮明月。
　　那年中秋，和谷和伊角在光亮数星星数到郁闷的时候奸笑着突然出现。和谷抱着他从他爷爷酒窖里偷出的一坛三十年陈的竹叶青，伊角背着从真柴员外家偷来的大公鸡。四个小鬼厚颜无耻地宰了公鸡烤着下酒。第一次喝酒的他们显得格外狼狈，亮还被狠狠呛了一口。
　　最后一滴酒下肚，四只都已醉得一塌糊涂。头脑发热中的光提出爬山看日出，难得得到了头脑发热的另三个的一致赞成。四个小鬼就这么冒冒失失摸黑爬上了山顶，冲着近在眼前的月亮大喊。光已记不得自己喊了些什么丢脸的话，只模糊记得亮坐在他身边一边一直一直无限感动地望着月亮，一边小声嘀咕着好大一块金子之类的话。
　　第二天光亮在山顶的破庙醒来，因为头痛如裂而怒气冲冲。方欲相互指责拳脚相向时，却极有默契的同时消声。他们很有些尴尬地看着和谷窝在伊角的怀里，沉沉睡着，清晨的空气一片清新。
　　光想有些事也许他花一辈子也未必忘得掉。
　　比如说那个下雨的晚上，当他们象往常一样打闹着向和谷的家走去时，风雨中还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象一个惊雷瞬间夺走他们所有思考的能力。
　　比如说那个比噩梦还要黑暗悲惨的夜晚，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在废墟中疯狂地寻找亲人的尸体，任由自己被无力的负罪感吞噬不得动弹。
　　还有伊角在几乎崩溃的和谷唇上留下的那个深深的，让人肝肠寸短，心碎欲绝的吻，和他那句要永远在他身边的沉重誓言......
　　在光和亮离开那对紧紧相拥在一起的孩子时。光任由亮抓住自己的手，任由亮的指甲深深刺入肉里，血流不止却感不到一点痛楚。他分不清亮脸上流的是雨还是泪，也分不清自己的。当伊角抱着昏睡过去的和谷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只是说了一句：“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光打了个冷战，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使他无法呼吸。行走江湖近两年，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仇杀灭门，但面对着记忆中和谷悲痛的睡脸，他绝对无法释怀。
　　血战，当光亮伊角冲进敌营的一瞬间，鲜血溅了他们一身，有仇人的，也有自己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血花在他剑下一朵朵绽放，亮的丝线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血色弧线，还有伊角，他面对着和谷家最大的夙敌，散发出一个十六岁男孩本不可能有的杀气和决然。
　　当和谷赶到时，他只来得及亲眼目睹剑刺入伊角身体的那一幕.松开已刺入仇人心脏的刀，伊角回头看到了和谷绝望的眼神，和谷只是跪在伊角身边无声的哭泣。伊角的手抚上他的脸，“原谅我，”他柔声说：“不能永远陪着你了......”“我不原谅你。”和谷低声说，他慢慢吻上伊角不再温暖的双唇。
　　“不要啊！！”亮声嘶力竭地呼喊，当他们挣扎着来到和谷身边时，一把短刀已经没柄刺入了他的心口。

　　“光，你几时来的？”亮的声音在光的回忆中响起。他抬头，月色如水，四目相对间，彼此眼中的落寞无处遁藏，风似乎停止了吹息，胶着的目光欲言又止，心照不宣。
　　“刚来不久。”光试着微笑，“呐，回去吧，夜深了，如果三谷的酒铺子还未打烊，我请你喝一杯。”“好。”亮淡淡笑着起身，随手将手中的石子掷入池中。
　　中秋的深夜，当两个单薄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时，木叶在秋风中低声吟唱，池中一片碎银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