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waterprint

17、三月江南

　　三月江南
　　佐为走出草屋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西方的地平线还残留着几丝暗红的霞光，而天已经变成了深郁的蓝紫色。光在草屋中如数年前的无数个夜晚那样熟睡。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从江南一直赶到这内陆丘陵与草原的边界之处，哪怕是少年人无比充沛的精力也无法支持。

　　“佐为，江南正当时。”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的光对他说，琥珀色的眼中有盈盈笑意。“那是你的江南啊，佐为。”

　　佐为望着熹微的天幕，山的影子耸立着，挡住了小半边的天空。山的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草海原，山的这边，一路南下，便是来处的江南。我是老了吧，佐为有些自嘲的摇摇头。三月春风还未来得及吹度这玉门关，放眼望去，是冬末的光景。佐为坐在草屋门前的木椅上，淡淡微笑着，耳边似乎传来少女吴侬软语的歌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恍惚间，似又回到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佩剑持酒放浪形骸。身后是水乡少女浓得化不开的眼波与相思。江湖对他来说太过繁复，他时常拔剑却时常不明白自己为何拔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佐为不再是那个仗剑行游的孩子了，在某个黄昏放下手中的农具。旧时的过往如同织锦在他眼前绵绵展开，每一个细部花纹都无比清晰。他突然明白他的江湖早已经凝固在了那些堆放在屋后的剑器中，辉煌但是尘封已久。

　　“起来！”佐为进屋狠狠地一脚踩在床上的被窝卷上，“穿上衣服和我出门！！”他气势万钧地对从被窝卷里挪出头来，惊恐地看着他的光说。“……去，去哪？”光磕磕碰碰地说。无比迷惘又无比愤怒地瞪着佐为。

　　“草海原。”

　　光在梦中，总是听到有一种声音在轰鸣，时而尖啸，时而低沉，循环往复、不眠不休。是风，有时他会在梦里对自己说。是风的声音，吹过草海。

　　“是风……”光轻轻对自己说着，他沉默地望着无边的草海。劲风在耳边呼啸，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夕阳悬在地平线上，草海波涛汹涌，与梦境重合，恍如隔世。佐为把一件冰冷的东西放在了他的手上，低头看去，却是记忆中那块玛瑙玉，半透明的玉牌上刻着繁复的锦文和一个光字。

　　“十五年前中原起兵尽剿蛮人，”佐为在他身后安静的说，“进藤一族战败亡族，蛮人失了首领，分散四处，终是退出了这草海原。”光背对着佐为，瘦削的背影丝毫不动。“我在尸堆中找到的你，刚从一个女人的尸体下爬出，浑身是血。那时候的你，丝毫不惧，只是瞪着我。”

　　“光，你这玉佩四周的锦文，便是进藤族的图腾……”

　　“佐为，”光突然开口，他转过身，金棕色的眼眸明亮干净，有如幼兽般的坚硬与执拗。这种年轻的无所畏惧的眼神，真是久违了。“以前的事情，其实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些想起来。不太多，但是记起了佐为把我捡回来的时候，在死人堆里发抖的自己。”他握了握手中的玉牌，“虽然记不得自己姓进藤，但是很多的人为我死了，这个一直记得。”少年一直平稳的声音，有些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一直梦见他们，倒在我面前，闻到他们血的气味，和尸体被烧焦的气味。小的时候很害怕，长大了却觉得悲哀。一直想着，如果能找回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为他们作些什么，就可以不用再梦到他们了。”

　　少年抬头望着佐为，他的老师安静地看着他，一直沉默。“现在才知道，就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是无能为力。佐为替我寻访身世的时候，一定也是知道这些的。那又是为了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来告诉我我是谁。一直做光，不是更好吗?”

　　“一点也不好。”佐为慢慢地说“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有多少人曾站在你身后，知道你的姓氏和祖先有多么让你骄傲，这个不重要吗？”光微微一怔，看着他的老师，佐为温和如水的眉目间有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势。“不知道这些，你永远无法坚定地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要记住你是进藤光，这比你是草原之王的后代本身更加重要。”

　　光猛地低下头去，再不肯抬起来。“不值得，”他哑着嗓子说“这么多人为了我一个，而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坚定的活着。”佐为简单地说。

　　“恩。”光举起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秀英风尘仆仆的赶回草堂，光已经闲散地晃悠了三日了。“呦！”他镇定自若地向小师弟打招呼。后者正满脸怒容地拿止剑指着他的鼻子。“决胜负吧！决胜负！”小男孩愤愤然地嚷着，“把你的离剑拔出来！今个我不把你打的落花流水就不姓洪！”

　　“秀英，几天不见你好像长高了。”光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目光追随着天上的飞鸟。“……而你再也别想长高了！！”秀英举剑就砍，抓狂的喊声回荡在山谷里。

　　在举着剑追杀光翻过了三座山头后，秀英终于宣泄完自己的愤怒。他和光瘫倒在草堂边，无语的望着苍天。“光哥哥你是个大混蛋！”秀英咬牙切齿地说，“从来都不替别人考虑！”

　　“恩，”光安静地说“辛苦你了。”

　　“你又要离开这里了啊。”秀英沉默半晌，开口说。

　　“是，我还有想要做的事，想要保护一个人，一直在他身边。虽然他很强，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但我还是想这么做。很傻吧。”

　　“是傻，”秀英闷闷地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光哥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想要那个人来保护你吧。”话音刚落，他抬手举剑挡住了光扔过来的石头。“臭小子！”光居高临下对着秀英狞笑，“被你说对了……”

　　光离开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佐为从屋里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小弟子象一只大鸟蹲在树上。夕阳的光照在男孩的身上，有一点点伤感的意味。他走到树旁，运功狠狠地在树上拍了一掌。天旋地转后秀英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了佐为的微笑：“看什么?”“看……看风景……”秀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你也算是去了江南一趟，没把那里的风景看够吗？” 佐为有些感谓地说。秀英叹了口，“佐为，和你说得一样，有桃红柳绿，细雨微风，才是江南。”

　　“小子，呆不住了吧，”佐为微笑着转身，“呆不住就出去走走，闯荡江湖，江南正当时啊。”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中。草堂外的男孩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止剑，眼里是漫溢的激动与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