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waterprint

12、离止（上）

　　天光云影，在清澈见底的潭中安静地浮动。水中的游鱼轻盈的甩动尾巴，水面泛起些微涟漪。

　　鱼是世间罕见的异种，色彩绯红，遍体通透，优雅地吞食着潭边人手中的饵料，然后漫不经心的转身游走。伸出的手却并不收回，而是轻拂着平静的水面。手指修长稳定，指甲修理得短而整齐。半截袖子垂下来，白色麻布的袖口上隐隐绣着一圈铁青色的花纹，优雅的线条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肃杀之气。

　　即使没有握着剑，这仍是一双王者之手。

　　身处阴影中的影武者在心中暗暗感叹，他已在白衣男人的身后侍立良久，在主人开口前，他决不会擅自开口说话。

　　“你带来了什么消息。”白衣男子开口道，懒散的音色中有一丝锋利的意味。

　　影武者欠了欠身：“二公子在两个月前杀死派出监视他的所有武者后失踪，属下追查多时，发现这两个月来他藏身于江南的某个偏僻小镇中。”

　　男子冷哼一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的水潭。“我的这个弟弟还真是麻烦……”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影武者的身上：“芦原，你在我身边多久了？”“有两年了。”“两年啊……”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不定：“那么，你应该没有见过塔矢家的第三个孩子，我的第二个弟弟，塔矢亮吧……”

　　秀英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跋涉着，漫山篁竹沙沙作响，雨滴打在他的伞上，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空旷的山谷里没有一点声响，寂静铺天盖地。

　　再一次看看手中那张已经揉成一团的纸，秀英舒了口气。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的剑。剑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快到了。”他自言自语道。像对好朋友一样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剑。

　　再次迈开步子时，他突然想起了他那个温和的师父的取笑：“真是两个只会与自己的剑说话的笨蛋。”记忆中有个孤独倔强的背影渐渐清晰，七岁那年，第一次来到佐为的草屋时，光冷淡漠然的眼睛让秀英不由自主退到了佐为的身后，他只记得他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闪着点点碎金。

　　这是第几次了？光找到亮的时候，不出所料地看见那个家伙正坐在树下淋雨。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湿掉的衣服贴在他单薄的身上。一时间，光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亮暴扁一通。这个白痴究竟听不听人劝的啊，光无力地想，自己这又是何苦来哉，明知道结果不会改变，还是没法丢下他不管……

　　叹了一口气，光认命的向亮走去。

　　亮在雨中闭着眼睛，光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突然间，他看见亮的嘴角露出一个很轻柔很轻柔的微笑，淡然纯粹得让人无法直视。光的眼神在霎那间温暖起来，扶在树上的手悄无声息地落下。原来你在做一个好梦吗？他在心里轻轻说。垂下头去，额前的碎发掩住了他嘴角的笑意。算了，到时候再找你理论吧……

　　靠在离亮不远的树上，光猜想着亮的好梦中会有些什么让人无法忘怀的东西。光的美梦一直是某个山谷中的那三间草屋。土墙柴扉，周围生长着没有香味的野花。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漏进屋里，灰尘在绚丽的光柱中旋舞。屋里常年有淡淡的霉味，打开窗子，会闻到混着泥土气的蔬菜和药香，清新而温暖。

　　光深深吸了一口气，雨中有一种略带苦涩的气息。他知道气息是尘封的记忆，只有再次呼吸到时，才能回忆起它所包含的全部内涵与意义。

　　光记忆中的第二个画面，是佐为温和清淡的笑容。第一个画面，是草屋顶上破洞中的蓝天，日光斜斜射入，在他所躺的木床上留下明亮的光斑。那时候，什么东西在心中远去，犹如往生隔世。有液体从眼中流下，无法言喻，无可解释。

　　佐为坐在他的身边，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小孩子睁大他的眼睛望着屋顶，有泪水流出，悲伤却无迹可寻。他伸手抚上孩子的额头，掌心微凉，却无比温柔。“你叫光吗？”他问。光转头看着他，似乎在努力理解他问话的含义。佐为把一枚玛瑙质的玉牌放入他的掌心，阳光下半透明的玉牌凸现出一个浮刻的“光”字。“这是蛮族人记录他们孩子姓名的饰物。”他平静的说，看着床上的孩子反复摆弄着手中的玉牌。

　　“我的名字，不记得了。”许久，那个稚嫩的声音，茫然响起。

　　秀英对佐为的过去知之甚少。印象中他这个温文尔雅有时又带点恶质的老师从来没有拿过除农具之外的任何铁器。他知道他曾经是个剑客，却不知道他为何放弃执剑。有时候，他几乎无法想象那双优雅纤长的手握着剑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光带着他偷偷溜进草屋后面的柴棚，秀英被眼前的铁质兵器惊呆了。狭小的空间里，存放着十数把剑器，有的古朴有的华丽。却无一不是神兵利器。“佐为说这些都是败在他剑下的人留下的。”光的语气中有着掩不住的兴奋。指端划过，有冰凉的触感，秀英用舌头舔了舔，金属的味道，似有似无的血腥。“总有一天，我要让其中的一把成为我的。”光轻抚着剑鞘上锈迹斑斑的金属饰物，眼睛明亮如暗夜的寒星：“我绝不会把它输给任何人！”

　　“我也是。”秀英小声说。他转头看着半掩的柴门，光线从门缝射入。有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在这狭小空间中尘封的利器苏醒了，灵魂在昏暗的柴房里喧嚣不止……

　　后来，光有了他的剑，秀英也有了自己的。

　　光的剑叫离，秀英的剑叫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