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5、陌上不相逢

　　有时候伍袁回想自己一步一个深脚印的中学道路，就会觉得人生当真不可思议。遥想当年她头顶着众人交赞的数理化成绩从初中部顺利升入高中部，甚至毫无争议地当上了化学课代表。可半学期下来，班主任问她是不是对老师有什么抵触情绪，她说没有；一学期下来，班主任问她对将来有何打算，她说没有。
　　所有委婉的、间接的、曲折的、弯绕的试探背后，讲述的却是同一个事实，那就是，身为初中部理科风云人物代言人的她的数理化成绩，如今全班倒数第一。而曾经让她头疼不已的历史，却大考小考无事也要考地坐稳了全年级第一。曾几何时，那种被初中部历史老师留下来背书的惨痛现实永远成为了尘封的历史故事。
　　很多年以后，伍袁暗自思忖、深刻反省，也难知个中究竟，而某日同学会觥筹交错的席上三杯两盏过后又忽如醍醐灌顶，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的青春叛逆期？

　　一年多没见的罗莉突然出现，说出的话云淡风轻：“这他妈谁规定的义务教育总算结束了。”她站在伍袁的中学门口等她放学，就像她们小学时会背着小书包一起放学回家。有那么一刻，伍袁觉得有些恍惚，再回头，物是人非。
　　紧身的白色薄毛衣，大喇嘛牛仔裤，黑亮的高跟鞋，肩上挎着棕色翻毛的包，软软地塌着，上面有夸张的却也不难看的骷髅头图案——伍袁就只觉着，这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身边进进出出的学生不论男女都会看她们几眼，只是各个眼神不同。但伍袁知道，那万众瞩目的对象，永远不是自己。
　　那时节刚开春，树梢叶子浅浅的黄色还没有褪尽，罗莉站在懒洋洋的阳光里对她说：“我路过，突然想你了。要不要一块儿去吃饭？”

　　这世上的事总是很巧。
　　那一天，她的家人很巧的正好不在家，她很巧的不想吃学校的食堂就走到了校门口，然后罗莉很巧地路过，很巧地突然就想到了她。
　　这么多的巧合加起来，就仿佛什么都是顺理成章，就再没有什么事能避得过。

　　他们坐在干干净净的路边小店里，罗莉摸出一根细细的烟，那个和她一起来的高个男生赶紧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伍袁埋头用心看菜单，听见罗莉悦耳的声音就在耳边：“知道这谁不，你们侯老大的小妹妹。”
　　伍袁抬起头来，看见罗莉漂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微微上翘的眼角，眼里是隐隐约约的笑意，一如她丹唇小口里轻轻吐出的青烟那样，若有若无。还未等伍袁开口，那个小平头白衬衣的高个男生已经一迭声忙不停地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小侯大姐……”伍袁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姓伍。”
　　男生微微一愣，转而笑得更加圆滑：“这位伍同学，一看就是爱读书的人。”
　　伍袁侧过头去看罗莉，从前弹钢琴的手指夹着细细的烟杆，姿态优雅，偶尔轻轻地点一点，就会有青色的灰软软地落下。仿佛她指尖点过的不是香烟而是轻轻翻飞的一页页乐谱，仿佛这人还坐在用金丝绒布擦得铮亮的钢琴前，拿着一叠画满五线谱的纸，回过头来对她说，你要不要听卡农。
　　像山间泉水，叮叮咚咚地响过，然后流走。

　　罗莉一脸深意地接过身边人的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我们阿袁最会读书。”男的赶紧识作地开始招呼店里跑堂的小妹过来点菜，间或殷勤地问问伍袁意见，伍袁只是点头。

　　一顿普普通通的午饭，吃得不算太快也不算太久。临别，罗莉拉着她的手站在路边，阳光落在罗莉披肩的长发上，那些乌黑的发梢仿佛染上了耀眼的金黄。
　　罗莉说：“我们还是好姐妹。”
　　她认真地点点头，罗莉莞尔一笑，洁白如玉的脸颊在阳光中仿佛快要变得透明，伍袁看在眼里却蓦地伤心。然后她们道别，然后分手，甚至没有谁想起来说什么来日再聚的话。
　　她小学时自己结交的第一个小姐妹，像翩翩蝴蝶飞入她苍白的生活，又飞走。

　　于兰是伍袁的发小，长伍袁一岁。她们就算从不在一个学校读书，她们仍然是从小到大过从甚密的两个，一如她们的父母，一如她们的祖父母。
　　有一次于兰和她说玩笑话：“有时我想，我那么多朋友里，独独认识你，完完全全、绝对无疑只是靠祖上积德。”她也为她满一杯清茶，客客气气地回答：“彼此彼此。”
　　纵然她们的性格是多么的相异，人生观价值观又是如何的悬殊，她们也还是朋友。
　　这世界这么大，这世上的人这么多，能遇上，已经足够。

　　只是这世上还有些人，或许你从未想过结识，却还是会遇上；或许你已经自以为忘记，却还是会想起。然后在不知道的哪一天里突然而至，狭路相逢。

　　所以，当侯雨再次出现在伍袁眼前的时候，她就只觉得落进眼里的一切清晰得不像是真实的。
　　仿佛过去的很多年很多月都不过是流水轻淌，仿佛还留在小学二年级的教室里，明净的窗外是高大的皂荚树，浓密的树叶在九月的艳阳天里碧绿油亮。她在看不清的人影听不清的人声中独自一步步走向清晰可辨的最后，从来没有办法预先设定、从来没有办法自己选择的最后。
　　然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人微笑着对她讲：“可你看上去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