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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汝见此花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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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轮到伍袁做值日外加早读点名。她早早就往学校去,街上行人无多,蓝灰色的晨曦都还没有散尽,水泥地面上是洒水车刚过去的痕迹,卖早点的人推着小货车咕噜咕噜地从她旁边走过。
从她家到学校,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她从来走的不疾不徐气定神闲。
街边呼地窜出个人影就挡了她道,伍袁惊了一下,定下神来才认出是前几日和罗莉一起来找她的那个男生,这人还能嬉皮笑脸自顾着就先开了口:“伍大姐早啊。我就说伍大姐气色一定好……”
伍袁甚不耐烦地打断对方:“好什么好。什么大姐,市场卖菜的都没你叫得勤。”
“可你看上去很好。”
伍袁闻声回过头去,近旁不知何时竟停了辆大众轿车,烟灰的颜色,有点旧。
她就仿佛是站在莫高窟的洞穴中,就着手电筒昏黄黯淡的光,看见那些遥远的历史的尘埃中,飞天的图案翩然而临的姿态。
那人自己开了车门走出来,扶在门边对她微微地笑,那样浅淡的笑容仿佛一不留神,下一刻就会和周围薄薄的晨曦一起散去。
她自然认得他,那个混世魔王的侯雨,仿佛天塌下来的事也不过是他弹个响指就会过去。她只是心下惊讶,那人竟还能认得她。她头发长了,视力短了,身材高了,腰围瘦了。从前众人皆夸的一脸福相,如今也只剩个南瓜子的形状。
纵然一别经年,他却还是认得她。
那一天,大家寒暄两句,她说她还赶着去学校做值日。他就撇了兄弟撇了车,陪着她走那剩下的几百米路。他说顺路,她也不多问,到了校门口再客客气气道别。
然后就像是在不会改变的定律,每天早上他会一个人在她家附近的街边等她,陪她走到校门口,路上他们愉快地说话。
那样遥远而轻微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她甚至记不得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久,这样的时光有多长,而那些时光里说过的话也已经一句也记不得。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外公在一次老干部活动中,听着别人说话,突然就耷拉了头。等到旁边人反应过来,送到医院,医生说,中风偏瘫。
第二日,外公醒来,已经说不得话,就是眼里不停流泪,想来心里应该是明白。然后众人一不留神,他竟然自己咬了舌,用力之深,医生抢救再及时,半截舌头也都没了。伍袁跟着家人难过好一阵,心下也叹息自己从来不知道那个仿佛永远慈眉善目的老人竟是这样的性子。
从此大家小心再谨慎,单人病房里24小时都不离人。
一天中午伍袁去医院送饭。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侯雨的车滑过来停下,摇下车窗,“我送你去吧。”
她上了车,路上侯雨说,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要钻了牛角尖。她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到了医院门口,侯雨靠边泊好车,先下了车绕过来给她开门,她抱着圆滚滚的保温瓶转过身子,脚才沾地,一抬头,正看见几米开外的地方,外婆刚从三轮车上下来,堪堪一个照面。
伍袁不禁呆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外婆却已经目不斜视地先走进医院去了,仿佛她身边所过的当真是云烟,半点也上不去她的心神、劳不动她的思虑。
守了一上午的护工去吃午饭,她就陪着外婆伺候外公用完饭菜汤水,然后老老实实地陪坐在寂寥的病房里,谁也不说话。
外婆从床头果篮里拣了个小点的苹果出来,青红的颜色在白色冷清的病房里一时鲜明。外婆就坐在她对面,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慢慢地说:“聪明要有种,富贵要有根。侯家那个小子占了哪一点?”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中来,黄白的瓤,“那种暴发户家里出来的,有什么好。就算你外公纵着你,我也管不了你,你以为你爷爷奶奶那边就容的下他,更别说还是一幅街头混混的样子了。”
她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咬着苹果,初看时鲜亮的颜色,吃到嘴里却还有点涩口,她就听到外婆接着道:“不好吃是吧?什么果子都是这样,长得再好看,不吃到自己嘴里,你就分不出好坏。实在难吃,就扔掉吧。”
伍袁愣了愣,才咬没几口的苹果拿在手里,想不了多久终究还是扔了,轻轻一抛,就落在身边的废纸篓里,连声音都没有。外婆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的路还很长。”
那天中午来探病的人赶着趟一样地来,你方唱罢我上场。
最后外婆亲自送的几个人出去,临走前嘱咐伍袁好生看着。人影晃过,就只剩的伍袁坐在病床前。前一刻还是人间热闹,下一刻就凉浸如斯。明晃晃的玻璃窗,墙角一圈擦得一尘不染的白瓷砖。
她听见自己极低极低的声音,“外公,你说,我要不要对他好。只要你说,我就听。”
外公萎靡地躺在一片白色的被褥中,不过是几日的光景,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眼神混浊,还负伤的舌头嘟囔出的只是支支吾吾、条件反射一样下意识的声音。旁的人说什么,他早已经全然听不进去,更加理解不了。
伍袁就哭了出来,她从来不在人前哭,只此一次,也不会有谁记得。
有些事,一辈子都不知道,未必就不好。
高中政治书上讲唯心主义,举的例子居然是王阳明的句子:“汝未见此花时,此花与汝俱沉寂,汝见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鲜明。”书上还讲,由此可见,想要靠人心决定一件事情,是多么的可笑而可悲。在客观的现实面前,主观的人心从来不重要。
英语课本上就讲得好,come easy,go easy。
那天早上他们照常在街边碰面,然后一起上学。
“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她轻轻松松地就开了口。
“为什么。”
她说得极轻极淡:“因为我们,不般配。”
那一天重逢,他对她讲,来之前他想如果再迟些年,他都不知道是否还能认得出她来。
可是,真的到了面前,我才知道,就算再过上十年八年,我也还是会认得你。——这样的话,伍袁却不知道该对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