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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去莫扎特的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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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去莫扎特的故乡。
Salzburg的原意是“盐堡”,今日的滑雪胜地,曾经是重要的产盐地,发源于阿尔卑斯山的河Salzach(盐水河)缓缓流过老城外,来来往往是运盐的船,晨雾霞光,迎来送往,一时繁华热闹。然后河流北去,迤逦流淌,在德国巴伐利亚州的Haiming汇入Inn河。
公元一七五六年一月二十七日,莫扎特出生在这个老城街边小楼的第三层,三岁弹琴五岁识谱六岁作曲七岁成名,和父亲一起不停游走在欧洲的宫廷,演奏曼妙的乐章,听众人赞扬的声音,看带着露水的花绽放。那些成人生活中的童年,短暂一如流光。二十岁在维也纳得识海顿,他说在这世上唯一能使他欢笑并深知他心中所想者惟有海顿。原来那二十岁以前的岁月,他竟没能寻得可以欢笑的地方。
一七八二年到一七八五年,他用四年的时光,谱出献给海顿的六首弦乐四重奏。
一七八六年,诞生在这世间的是天神般华丽且须仰望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轻快,明朗,充满活力。天真可爱的咏叹调,唱出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优美穿插的重唱,将同样处境中不同的人心表达的淋漓尽致。
成功,喜悦,甚至悲伤,都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礼物,或许恰因为难得,所以弥足珍贵,所以可遇,不可求。
他在一七八七年四月四日写给父亲的信中说:惟死亡乃人之忠实好友,经年与他不离不弃,他并不畏惧,反而觉得安宁,他甚至要感谢上帝指给了他这样一条路,在死亡中方能看到真正的幸福。
他在三岁的年纪被迫走进音乐的殿堂,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孤单离开。在人手写成的材料里,他没有爱过他的父亲,也没有觉得曾被父亲所爱惜。
他的全名是,Johannes Chrysostomus Wolfgangus Theophilus Mozart。Theophilus意为“上帝的爱”,然而人们已经遗忘也不会说起。
漫长的故事换到兼职导游伍袁的口中,就只剩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里是莫扎特的故乡,所以满大街的莫扎特巧克力,并不稀奇。巧克力馅里有绵绵酒香,回味悠长,值得品尝。”
他们坐缆车上Salzburg高地要塞,那是欧洲现存的最大的碉堡。
每次在Salzburg坐这个三分钟的高价缆车,伍袁都喜欢坐在车头。这是双向对开的车,两端铺的却是单轨,行到中间,就看见迎面而来的车,只在这一处,刹那错轨,交换了各自的轨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莫名地就喜欢上了那样急急迎面而来的景象,看它们刹那错身,然后各去一方。
在外城感叹会儿那一半天成一半浇筑、笔直峻峭如刀削的城墙壁,看过那些铺成山脚下的高高低低的红屋顶,就可以去参观曲曲折折的内城了。
入口处,有工作人员清点人数,每次限量放行,再沿着规定好的线路一路参观。长长的等待队伍中,侯雨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历史问题,伍袁没事儿指点了同是游客的外地人几句,一不留神,走在前面的伍袁一步跨进了入口,工作人员铁栏杆啪一拦,伍袁就傻了眼。
伍袁赶紧用德语跟人解释,后面这位必须和她一起,工作人员也耐心地叽里呱啦了半天,然后伍袁极谦虚地说:“我英语不好,您可不可以说德语。”
帅气的奥地利大哥鹰眼蓝眸一瞪,“这就是德语!”
伍袁听清了这一句心里初初也有点惭愧,但耐不住堂堂业余翻译被人撕破了点儿职业尊严,就嘴硬了一下,“我指的是德国德语。”
此言一出,等于侮辱了奥地利帅哥的国家文化自豪感,就好比去跟努力使用广东普通话的广东人说,请您讲中文。还有后面排队的几个德国人闲着没事儿跟着傻笑,涨红了脸的奥地利帅哥就极干脆地用行动表达了抗议,想退回去跟你那朋友在一起是吧,俺今天就不放你了咋地?
交涉无果,伍袁垂头丧气地跟着一群人走了,行到拐角处,回头看了眼被拦在铁栏外的侯雨,他一手搭着外套,一手揣在裤兜里,泰然自若。伍袁叹口气想,好歹相识一场,应该不会被投诉失职吧。
这世上没有攻无不克的地方,只有容易陷落和难以陷落的区别,但究其本质都是会陷落的,只是有的会在最后关头峰回路转看见曙光,这种曙光看多了,有的就难免以为那曙光合该是搁他家屋顶上经久不散。
不过这个要塞的内部还是花了心思的,曲曲折折,四通八达,同时又是处处绝路。没有地图攻进城来,指不定哪儿就一死胡同,然后大石头劈头盖脸砸下来,要么就是地板一抽,天然岩石的原生态地窖摔不死你也疼死你。
伍袁扯掉耳边的解说机,百无聊赖地跟在人群后。每一个参观的地方,前脚踏进去,工作人员立马就在后面拉上封锁条,此谓此路不再通,诸君只能前扑不能退后,一条路走到底。
最后参观的地方是要塞的一处瞭望台。沿着狭窄的旋转楼梯爬上去,到了这里,或许能够略微体会必须限制游客数量的苦心。
再继续走,就是出口了。
伍袁靠在城垛上休息,顺便呼吸一下大自然清新的空气。
叮叮咚咚突然响起来的是Flamenco版的卡农,哎,这地儿什么时候还配音乐解说了。她跟着众人四下张望的诧异目光望了一圈,方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铃声,赶紧从包里掏出来。
长长的一串号码,除了国际区号,全是陌生的数字。
她接通电话,听见侯雨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件事……”
很高的很清静的地方。
“……喂,这里信号不好,我听不清,你过会儿再打。”她挂了电话,放到衣兜里,那电话再没有响。
她握着手机的手放在外套衣兜里,安安静静地站在这狭小的瞭望台上,周围的人全是陌生。极目远眺,雪山填满了视线,群山环抱,山峦叠嶂,连绵而去。他们说,这里是阿尔卑斯山的门户。
抬头看,晴空,静好。
沿着同样狭窄的旋转楼梯走下去,推开小门,就走到了宽阔的庭院里。她坐在庭中的椴树下等下一拨参观出来的人。那树高而繁茂,碧叶如玉,中文里面喜欢把它翻译作菩提树,是为误解,它们不过是长得相似罢了。一如中国玫瑰,其实只是蔷薇。
日耳曼人喜欢种椴树。高高的大树下,常常是碰头聚面的好去处,集会、聊天、乡村议事审判,甚至结婚,甚至有诗人愿意埋葬“在那荒野的椴树下”(“Under der Linden”,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 [1170-1230])。歌中还唱,“从那沉静的山谷,从那树林,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唱。”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有人会哼着这首歌穿过丛林的深谷,去那两小无猜心上人的地方。他想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来,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到。然而见面后他却无法理解别人,甚至无法理解自己。这世上会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生活交叉在一起,他们会热情地到彼此屋中做客,但永远不会成为这家庭的一员;他们彼此交谈彼此认识,行到途中又在一起,他们却希望彼此赶快离开。小时候,他们把苹果分成两半,连同那核一起吃下,剩下一颗核,小女孩教他把它埋进黑色的土壤中,她说,“然后你会看见有什么东西将从这里长出来,那是你意料不到的一件东西。一棵完整的树会长出来,虽然它不会马上就生长。”(参见《安徒生童话集,单身汉的睡帽》,叶君健译,结合外文原版略改动。)
其实那一天,她在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听见他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学琴,我问你学这些有什么用,你说学好琴,将来好带上我去看莫扎特的故乡。”
只是她挂上电话,想如此清晰的事情大概是做梦吧。而且她的琴,从来没有比身边任何一个小朋友学得好。这样失败的事情,不提也罢。
童话中,他有时会想起传说中相爱而不能结合的恋人,他们死后被葬在教堂的两旁,可他们的坟上长出了椴树,那树努力地生长,等到春暖花开,就伸到了教堂顶上,然后人们看见那些美丽的叶子和花,交织在一起,绽放。“我是一个诚实的女子,”童话里她却对他讲,“所以我想自己来把这些话告诉你。从我们小时候起,我们彼此都有了许多的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变化。我们的感情从来就不曾被习惯和意志所控制。我不希望让你恨我,而我不久也要离开此地。但请你相信,我是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若叫我爱你——是我所理解的对于男子的那种爱——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请你接受下这样的事情。听我跟你讲,再见了。”(同上)
这样的童话,本不是小孩子可以理解。等到她能够理解的时候,她已经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