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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修罗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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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该来这里。”雍正睁眼,打量了下这个懵懂然而似乎还保有一丝纯真的孙子。微微的叹了口气,雍正对目连尊者说,“尊者,劳烦你将他带上去。”
目连尊者微微一笑:“他已经无处可去。他的生死簿,只到了爱新觉罗永璂的死亡。”
她侧身手指虚点了鬼十二的额头,鬼十二只觉得,她手指轻拂后,一瞬间,似乎灵台清明了些。
一瞬间,或站或坐的魂魄都似乎有所震动,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鬼十二的身上。
鬼十二有点局促的看了皇玛法一眼。
雍正看着鬼十二,鬼十二的双眼,纯净,柔和,里面有一丝孺慕,有三分迷茫。
那样澄澈的孩童的眼眸。
一时间雍正的心有些柔软下来。这是他的嫡亲的孙子,他在人间的血脉遗存。而现在,他们只是两抹孤魂。这个孩子流落到这里,他也有错。
然而,鬼十二不知道,他的皇阿玛看得到,其他的鬼也看得到,他的额头,隐隐有流光闪现——那是天眼。
一个没有修为的肉骨凡胎所化的凡鬼,竟然开了天眼。
他激起了在场所有鬼魂的兴趣。
目连尊者柔和一笑:“这是缘法,也会是一个契机。”
她低低的诵起了经文,梵音清唱中,缓缓的腾升而起,好似沿着一把天梯,漫步走向那高台。
在场唯二的两个女鬼,飞快的把鬼十二抓过去,左右端详,其中一个甚至动手从他的头一路往胸膛摸下去,只羞的鬼十二面红耳赤,仓惶的挣脱开,闪到他阿玛的身后。
“扑哧。”鬼十二听到了好几声轻笑声。
挨着雍正最近的马脸鬼用脚踹了踹雍正,调笑着说:“死人脸,你家孙子倒是个纯情的。别是个还没开过荤的吧?”
“哈哈……”又是几声笑声。
鬼十二老着脸皮,在皇玛法旁边坐了下来,假装没听到那些讥诮声。那些火辣辣的审视的视线,让他觉得不舒服,好像他是个怪物似的。
雍正拍了拍他的手。
他瑟缩了下,下意识的把手袖笼了起来。
“坐有坐姿,你阿玛没教你吗?”雍正素来看不惯别人形容猥琐,虽然这个嫡亲的孙子跟猥琐挨不上边,但是畏畏缩缩的,也说不上大气。
鬼十二立马正襟危坐。那小胸脯也挺了起来。
“哎哟哎哟,这么可爱的娃。”先前摸鬼十二的女鬼靠在另一个女鬼身上,笑的直打跌。
其他的鬼也忍俊不禁。
他们在这里寂寞的太久了,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可爱这么像人的鬼了。上一个来的雍正,还是个目无表情的死人脸,谁看了谁晦气。
“死人脸,你确定这娃是你孙子?”女鬼吃吃笑着,又一次伸手企图揩鬼十二的油。
雍正一脚把她踹进了血池。
鬼十二大惊失色。
他小心翼翼的趴到亭台边上,认真的说:“皇玛法,她……掉下去了。”
一瞬间他被一个蓬头垢面的赤脚鬼踢回了亭台最深处。
那是鬼十二从来没有见到的异相。
血池的血,翻滚着,腾起了几十丈的浪潮,夹带着数万张形形色色的鬼脸,怨毒的汹涌的席卷而来。
覆顶的那一刻,有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灵魂,有无数只怨毒的眼睛在瞪视着亭台上的所有鬼魂。
地藏王菩萨和目连尊者的梵音急促的响起来,交织着,血浪似乎随着声音起伏有所退缩,然后,下一刻,掀起更大的风浪来。
那不只是针对□□或者说灵体的刑罚,似乎有无数的人在哭诉,在哀求,他们求的是什么?
那些怨毒的眼睛,他们曾经也曾经那么纯净,那么柔和。那些变形的鬼脸,似乎也曾经笑容明媚温暖。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不要听,永璂,不要听。”有声音在耳边说,“永璂,永璂,快,抱元守一。”
“我不想死,救救我们……”
“饶了我们吧……”
“天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你这个畜生,放开我……”
有哀伤的歌声似乎从远古中传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有无数张面孔出现在眼前,有面黄肌瘦的孩子,有被坑杀的军士,有被凌辱的妇人,有被屠戮的百姓。
他看见有人易子而食,那个烹熟的孩子,还睁着大大的眼睛,和鱼一样,泛白的眼睛。那奶白色的汩汩的肉汤里,有熟透了脱落的手指。
那不是臆想,那一切,太真实了,不,那似乎确实是曾经存在的真实。
“啊!!!!!!!”他受不了了,他在尖叫。来自灵魂深处被浸染的哀伤淹没了他。
他想呕吐,却吐不出东西。
他想哭泣,却哭不出眼泪。
他想伸手帮一帮那些可怜的孩子,可是他做不到。
这是上位者的罪恶,这是上位者的业障,这是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硕鼠们的罪。
那些声音变的怨毒起来:“纳命来吧!”
纳命来!
灵魂被撕裂的痛苦,灵台被声音和仇恨填满的痛苦,心脏被酸涩和悲伤填满的痛苦。
拿去吧拿去吧,我把命给你们。
他几乎放弃了挣扎。
有轻轻的低吟从身边传入耳中,有一丝安抚的力量,好像是额娘的吟唱一般。心随意动,他心中应和着,似乎也流淌着这样的轻吟。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有了一丝神智时,他躺在亭台的角落,浑身脱力,连动一动手指都不可以。
他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珠。
他能看到,他的皇玛法,靠坐在亭柱旁,也是冷汗涔涔,虚脱的模样。
在场所有的鬼,都是这样的疲惫,虚脱。
“狐媚子还没上来吧?”赤脚鬼这样说着,又端详着鬼十二,“你竟然能坚持下来啊。”
有双白惨惨的手,攀附上亭台的边缘,一点点,一点点的,企图爬上来。
有几个鬼挣扎着站起来,把她拉上来。
那样狼狈的女鬼,瘫倒在台子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一定曾经是个霸气要强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勉力对鬼十二笑了笑:“你这个小鬼,倒是个意志坚定的。”
另一个女鬼也定定的看着鬼十二,眼神复杂而飘渺,她想到了什么?
有个男鬼缓慢的走过去,试图握一握她的手:“不要想了,他,已经死了快两千年了。”
她恶狠狠的甩开了他的手。
两千年的相看两相厌,两千年的怨恨。
仇恨了两千年,这是两千年来他第一次和她说话。他不能忘记她曾经虐杀他的宠妃,虐杀他的子嗣。然而他和她一样,从鬼十二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儿子。他们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他们的嫡子。也是一样的温和,善良。然而却远没有鬼十二这样的心智坚定。
他不知道,他最大的错误,到底是曾经要废了他,还是最终没有废了他。
她也不会原谅他。她不能原谅他错待她,错待她的儿子。是她助他打下的江山,为什么要她儿子拱手相让?
这是个死结。
“屠夫,野鸡,两千年了,你们还是这般的‘恩爱’啊。”那个目有重瞳的高个子大家伙懒懒的说。
屠夫……野鸡……目有重瞳…….
鬼十二一个激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软手软脚的翻个身,往他皇玛法面前滚了滚,小脸凑过去,小声的问:“皇玛法,他们,是不是,恩,刘邦和吕后,恩,还有,霸王啊?”
雍正已经恢复了些气力,点了点头。
“那其他人都是谁?”鬼十二小眼睛瞟了瞟周围,继续问,“那个赤脚的,恩,我觉得有点像思宗……”他的形象,很像额娘跟他讲的崇祯帝。
崇祯只是淡淡的扫了扫这个小鬼。
他是一个失败者,这俩长辫子的祖宗,在他输掉了江山后,成为了锦绣中原的新主。
而他,是汉民族千古的罪人。
一百多年来,他日日自省,为什么输掉社稷?如果时光重来,他应该怎么做?是否有可能重振朱明江山?他看了看沉默的坐着的自家的两个祖宗,苦笑,答案已经不重要,历史已经证明,他是一个失败者,这就足够了。
雍正没有让鬼十二猜下去。
反正他总会知道,这里都有谁。
这些老鬼,无不是一时雄主。
秦皇嬴政,霸王项羽,刘邦吕雉,汉武帝,光武帝,曹操阿瞒,炀帝杨广,唐宗李世民,武后武媚娘,朱元璋朱棣朱由检,还有雍正。
“那,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鬼十二想不通。人死了不是要转身投胎的么?
“你以为这是哪里?”秦皇嗤笑。
这是哪里?这是修罗地狱,这是血池。
传说中镇压了十万厉鬼的所在。
这是天地间戾气最大的所在。
然而真的如此么?
修罗地狱,镇压的从不是凶魂厉鬼,血池里翻涌的,不是人间行凶无数的恶人的魂体。
这里镇压的,是无数下层百姓千百年来积聚的怨气,是下位者无尽的血泪。
为帝王者,最怕的是什么?民愤。
千百年来,战争频仍,王朝更迭,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飘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代代的百姓,为一个个的王朝奠基,为一个个的王朝掘墓,每一个成功的上位者,路上都有无数的民脂民膏,斑斑血痕。
百姓是善良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决定他们残酷命运的到底是什么。他们被教导人伦纲常,他们被教导安贫乐道,他们被教导因果报应,寄托来世。他们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可是穷苦的他们,饿死了,病死了,或者其他的看似正常的死去了,他们知道要去找谁报仇吗?
大多数老百姓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了。
不是只有冤死鬼才有怨气的。
他们出生死去,他们遭遇的不公,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怨气,都由“天道”汇聚了起来。
天地间自有定数。天地间也有变数。怨气,也许就是天地间最大的变数之一。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那么,怨气呢?怨气去了哪里?
这无尽的怨气,被一代代的镇压在地狱的最底层。
它们裹挟着强大的力量,仙家地府,谁也不敢小觑它,谁也没见过它完全真正的爆发。
地藏王菩萨和目连尊者,以及神兽谛听,是自愿来超度无尽怨气的。不能说他们没有成果,只是,上位者的残酷剥削代代绵延,下位者的悲惨生活无止无尽,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又能如何?
也许他该超度的不是地府冤魂和怨气,而是去人间说法,追根溯源,劝上位者善待臣民。
而这些人间雄主,都是意志强大,且业障颇深短期无法往生的鬼。
他们中很多本身就是无尽怨气的制造者,他们被天家上位者选中,又或者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了往生,最终来到了这里,成为这些怨气的镇主和发泄品。
他们的王者之气、他们上位者的煞气,和血池的怨气竟日竟夜的厮杀。
其实下来的不止是他们。只是有一些帝王,意志薄弱的,已经真正的,被这些怨气和愤怒吞噬,从此后,消失于六道轮回。
为了不永久消散,每一次厮杀,他们都必须全力以赴。
他们和人间的王气相连。王气充沛,则他们力量强大,王气衰落,他们力量下降,会有怨气冲上人间,反噬人间帝位。
他们才是真正的地府镇兽,人间秩序和帝业传承的守护者。
而现在,他们清楚感觉到怨气带来的骚动越来越强大,
他们能够感觉到,天地间似乎在酝酿着巨大的变化,然而他们都不是大神通者,看不到未来。
谛听知过去现在,目连尊者有时会给他们带来人间和地府讯息。
乌拉那拉氏大闹鬼门关时,谛听感知到了,目连尊者不忍,也是却不过雍正的请求,帮乌拉那拉氏说项,没想到引发的后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酆都十王知道的比他们多一些,他们从满清的国运中看到了一场动摇天地秩序的巨变在即。他们尝试做一些补偿,却加速了这种变化。
而中原的主宰,真正的三界上位者,却选择了无为而治,袖手旁观。
他们,想干什么?
天地间,又即将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