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番外》月影沙丘

3、宿野别昔

　　“我们这是要去哪？”女子柔软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马车轱辘吱呀呀的转动，摇晃的马灯在黑夜里划一道短小的弧线，照亮着沿途一小片接着一小片的天地。
　　“宿野。”男子回答道。
　　马车内一片静默。
　　天色蒙蒙亮时，马车终于悠悠然地在河岸口不远处停了下来。
　　早春二月，北方江流方方解冻。江河上，零星散落地垂柳软枝在微微乍亮的天光中，随着清冷地晨风而微微摇摆。今年的春天来得较晚，软柳之上，仍旧无法找寻到翠绿生命的气息，光秃秃地一片。
　　驾车的马夫一把跃下车架，取下侧旁垂挂着的马凳，妥妥放好。
　　车帘揭开，一张俊雅的面孔探出车外，将车帘挂好。
　　身着水蓝绣云纹的男子手牵着一只纤纤素手，率先脚踏马凳优雅而下，而后转身迎接如玉素手的主人。
　　女子身着厚重的绯色斗篷，斗篷边沿镶嵌着宽约五六寸的厚重雪色貂皮。女子素白的小脸藏在毛绒绒的皮草下，只留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
　　这两人，分明便是那京城中新婚第二日便不见踪迹的逍遥侯殷念远与及其妻德馨公主烟萝夫妇二人。
　　殷念远先是伸手接过烟萝费力递过来的巨大柳条背箱，轻轻放置在地，而后一手迎上烟萝伸来的左手，一手搭在烟萝腰间，轻轻一用力，便将烟萝搂抱了下来。
　　在烟萝地斗篷下，其实还背了个小包袱，里边装满了一些瓶瓶罐罐地物品。
　　一旁的马夫一直低垂着头，面向他处。
　　殷念远背上背箱，又从腰带处接下一沉甸甸地荷包，走向马夫，递了过去，道：“你跟了我也好些年了。”
　　马夫错愕的抬头看着男子，颤巍巍地挪动着嘴皮，挤出两个字：“大人……”
　　“拿着。”殷念远的手并未收回，只是淡然看着马夫，“回去好好过日子。”
　　马夫的面色有些僵硬了起来，看向殷念远的眼光带着乞求：“大人……”
　　“我不可能带上你的。”殷念远面色不变，唇角虽是上扬，看似带笑，可眸光却依旧沉寂无波。
　　马夫不由深深低下头，恭谨地接过荷包，跪地叩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直那么贴手跪拜着。
　　殷念远看了眼马夫，叹了口气。转身扶着自己的妻子向河岸上方一路走去。
　　殷念远其实算是一个冷漠的人，很多人很多事，他说放下就放下，并不会转而去留恋。然而与之相反的便是那些跟随他的人，那么过分热烈的执着，着实令他有些叹然。他早给了他们中途五年余的时间去适应，去体味，只是可惜……殷念远当真不知他们哪来的那么执着的信念，凭什么断定他不会一走了之的抛下他们。他们也不想想，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就只同他们签订十五年人身买卖契书，而非是终身制的人身买卖契书。
　　“这是哪里？”烟萝问，脚步随着男子缓慢地步伐而移动着。
　　“冰河。”殷念远回答。
　　烟萝收住脚步，闭眼抬首静静站了会，然后道：“以后不回来了吗？”
　　殷念远看着烟萝素洁的面庞，淡淡笑着反问：“烟萝想要回来？”
　　烟萝轻轻摇首，语气清冷：“无所谓。”
　　殷念远不以为然的挑了下眉梢。
　　“走吧。”烟萝出声。
　　“不做告别了？”殷念远问，扶着烟萝继续往前走。
　　烟萝侧首“看”向殷念远，似笑非笑，只看得殷念远眉头轻拧一起。
　　烟萝摇头：“何须如此。”
　　殷念远不以为然地一挑眉。
　　“夫君可曾听闻一则关于放下的禅学故事？”烟萝问，脚步未停。只是一想到“夫君”二字的来历，烟萝心下不由几分闷地慌，那可是一笔血淋淋的血泪史来着。
　　新婚之夜里，烟萝习惯性地称呼殷念远为“大哥”。其实这样不算什么，不过是一称呼罢了，对于烟萝而言，也只是一个代号，可殷念远却不这么认为。
　　殷念远说：“这声‘大哥’……烟萝，知之者道你我夫妻二人情深意重，不知者，只道要背后编排我们什么了。”他说得颇为语重心长，也颇为无奈，留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烟萝当场僵住，皮笑肉不笑。
　　“所以夫人，你还是称呼我夫君吧。”显然，这个称谓只是殷念远一时意念所致。
　　烟萝想了想。也是，既然已成亲了，那么道一声“夫君”也无妨。她自来是大方的，也就顺口叫了过去。
　　可殷念远却不满意，他说：“烟萝啊。怎么你这声‘夫君’，我听来却同你唤那些猫猫狗狗的名字差不多。”
　　烟萝面色再次一僵，无法，也就又重复唤了声。
　　殷念远还是不满意，摇头叹息：“烟萝，这声‘夫君’真得很难叫出口吗？很是生硬啊。”
　　烟萝早知殷念远某些恶趣味，却没料到他这无赖。
　　烟萝心下无奈叹了口气，拉长了语调，满腔柔情倾入：“夫君。”
　　殷念远顿觉得头皮发麻，说了句：“言不及心。”
　　烟萝眉头微微拧了下，不由再变语调。
　　殷念远还是不满意。
　　几番下来，素来脾气大好的烟萝终于不客气了：“你找茬呢？！不叫了！”
　　殷念远先是愣了下，而后却放声大笑了起来，惊得外面的守夜婆子拔腿就跑。
　　是谁说的，殷侯爷不能笑，他笑得越开怀，就说明越有问题，会出人命的。
　　烟萝看不见殷念远此时的表情，可听声音，也就知道这人笑得有多不良了。
　　“烟萝，再叫声‘夫君’吧？”殷念远一撩袍，直接贴着烟萝坐下，贴耳说道。
　　烟萝不禁低头叹声而出，谁家新婚是她这样的？
　　“夫君”二字，殷念远最终满意了，但代价就是第二天烟萝的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无法起身。用烟萝的话来说，那就好比一根肉骨头，被人啃了又啃，最终将骨头渣子也给啃掉了。而烟萝自己，就是那根不见渣子的肉骨头。
　　当然，上面的都是题外话。
　　殷念远不信佛，但佛家禅语倒是知晓一二，只是……，殷念远看着烟萝，并不言语。
　　“老和尚携小和尚游方，途遇一条河，见一女子在河岸徘徊，想要过河。女子请求和尚背她过河。小和尚拒绝了，而老和尚则主动背该女子趟过了河，然后放下女子，与小和尚继续赶路。小和尚对此很是不了解，一路走，一路想，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师父，你犯戒了？怎么背了女人？老和尚叹道：我早已将她放下，你却为何还放不下！”烟萝的声音异常平和轻缓，就如眼前的冰河流水，静静流淌。
　　“所以？”殷念远带着几分笑意。
　　“夫君，你是时候该放下了。”烟萝好似有些无奈地叹气道。
　　“但是放下并不等于遗忘是吗？”殷念远轻笑出声，温温润润，恰是暖风拂过人心底般地柔和。他自是知道烟萝心下的说辞。
　　“生活依旧要继续，人只能朝前走。”烟萝并没有反对，只是平淡的说出自己的意见。
　　殷念远未反对。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前方，有渡船停靠在岸。摆渡老者正坐在船头，敲打着手上的烟筒。
　　“过了冰河，便算是彻底离开了京畿之地了。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会回来。”殷念远看了眼河面，回头环顾身后那片被雾色笼罩的旷野，慨然而叹。
　　他的人生已然过了一半，而这一半，却又被划分成无数地小块，唯有京城的那一块意义深远，终难忘怀。只是如京畿那样的地方，却又是如今的他无法待，也不能待下去之所。
　　烟萝沉默而不语。
　　摆渡老者见有客来，便立马站起身，满脸带笑：“老爷夫人好！二位可是要渡河？”
　　殷念远点头。
　　殷念远不大会讲价钱，即便是以前做过茶叶生意，也开过茶馆，但那都是有他人从旁协助着。所幸渡船也就那几个铜板，烟萝便也随他了去。
　　船动，水动。
　　小舟一点一点地远离着河岸，向着河心哗啦啦地划去。
　　正是：二月冰河初解冻，摆渡横江自离京。杨柳不懂春风道，摇枝甩尾哪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