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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9 章(下) ...

  •   张辽在山中放置了一些陷阱。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各处陷阱巡视一遍。当然,并非每个陷阱都有所收获,但在郭嘉看来,这就如同寻宝游戏一般刺激。每当他们接近一处陷阱,他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如果捕到了猎物,他就让张辽和荀彧来猜。对于娃蛋的要求,两个大人都非常默契地予以配合:荀彧是不断列举连自己也不知道正确与否的答案,然后被郭嘉洋洋得意地否定;而张辽就要容易多了——只要他保持沉默、不说出正确的答案,就是最大的配合。

      尽管如此,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张辽还是没有给郭嘉提供太多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布置了然于胸,对于什么地方可以放任娃蛋猖狂,他心中自有苛刻的条件和不可撼动的原则去衡量。不过……偶尔也会发生小小的意外。这天他们在回去的途中发现一处陷阱有少许松动,张辽便停下来打算重新加固。正当他摆弄的时候,在不远处闲耍的郭嘉突然“咦”地叫了一声。那时荀彧就站在郭嘉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听见娃蛋叫喊,忙上前一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他们面前的草地上摆着一个布满甲片的圆球,比村中孩子们玩的皮球还要大些,一动不动地团在那里,一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穿山甲!!”但郭嘉显然是认识的,顿时激动得大叫,“文远哥!!穿山甲!!!”

      荀彧从没在野外见过活的穿山甲,正想凑下去看得更仔细些,不料郭嘉二话不说就已俯身把那圆球抱了起来,捧在手里给荀彧献宝:“荀先生!你看!!它吓得缩成——哎呀!!!”

      他话还没说完,那穿山甲就仿佛听到了似的,突然用力一挣,弹开身体从他手中跳起来,在落地的一瞬间便四爪狂刨向前飞奔。

      “哈哈!!哈哈哈!!快追!!”

      郭嘉惊得又叫又笑,拔脚便追。张辽的反应何其迅速,早在娃蛋嚷嚷“穿山甲”的时候就从陷阱那边冲了过来,此刻已经闪到了他们的前面。荀彧见两人都追了出去,觉得好玩,便也紧随其后。于是,他们就这样追着那只穿山甲,在林中弯弯拐拐地跑了好一阵子,直到张辽猛地停下,郭嘉刹不住脚,一头撞在他的身上。

      “哎呀!哎呀!!”
      郭嘉不知张辽为何停住,忙绕到他前头,却不见穿山甲的踪影,急得跳了起来。
      荀彧上前看了看,不由笑了。
      在他们右前方的小坡下面,有一个几乎被杂草掩埋的洞。那洞口很小,里面又深又黑,什么也看不见。仔细去听,更是一点响动都没有。
      他回头看向张辽,张辽也正望着那个洞,但脸上的神色就比郭嘉要平静多了,既没有丝毫的惊讶,也没有丁点儿的沮丧。荀彧意识到,对张辽而言,捕猎很可能才刚刚开始。

      果然,他正这么想着,张辽便示意他们坐下来休息,而他自己则搬来一块大石封住了洞口,然后从周围的树林里摘来几根细藤和一大把带叶的树枝,再用藤条将这些枝叶大略编成一把蒲扇的形状。紧接着,他在洞口生了一小堆火。当火苗变得明亮时,又往里面添了些新鲜的树叶。湿润的树叶受到炙烤,很快渗出了浓烟。张辽将封住洞口的石块挪开,开始用那树叶做的“扇子”将浓烟向洞里扇去。

      到了这一步,张辽的意图已是显而易见。郭嘉虽然认识穿山甲,却没体验过向穿山甲的洞里熏烟的过程,当即表示要体验一下。张辽也不阻拦,把扇子递给他后,便坐到荀彧身旁一起悠闲地看着。只见娃蛋双手执扇,全神贯注,把扇子上的树叶扇得呼哗直响,大有一举扇灭八百里火焰山之势。然而,很快,他就被自己扇起来的浓烟呛得涕泪横流狼狈逃窜。

      张辽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上前拾起娃蛋丢下的扇子,到火堆前坐下,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频率继续扇了起来。他扇得远不如郭嘉那般卖力,且不时变换着扇子的角度,又显得更为随意。可渐渐地,荀彧发现张辽其实并不似看上去那么轻松。一股股浓烟被他左一下、右一下巧妙地聚拢,不断地赶入洞中,他的身体虽然很松弛,但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已被汗水湿透了,大颗的汗水顺着脸和脖子滑下来,水泉般地往下淌。荀彧在一旁见了,便觉得有点坐不住,尽管他对这扇风的技巧完全没有把握,还是提出由自己来替换一会儿。张辽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荀彧于是接过了扇子,和他换了位置,一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扇着,一边留意着洞口的情况。

      直到这时,荀彧才真切地体会到这看似简单、机械重复的动作有多么辛苦:火堆散发的热量将他的脸和胳膊烤得发烫;稍有不慎,不听话的烟子就会钻进眼睛和鼻孔。在被烟狠狠地呛了几下之后,他终于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门道。但这时张辽已过来按住了他的胳膊,示意他停下。显然,张辽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和他轮流上阵。

      荀彧握着扇子没有松手。他把胳膊轻轻往外推了一下,把张辽的手推了回去:“你再歇一歇吧,我能应付……”

      ……就他刚才的表现来看,这话实在有些缺乏说服力。

      张辽默默收回了手,却没有退开。他保持着这半跪的姿势注视着洞口,不时微侧过脸,看看荀彧。在此期间,郭嘉可以说是百无聊赖——他把所有能玩的东西玩了一遍,把能戳的虫子戳了一遍,最后干脆往草地上一躺,就这么昏昏欲睡了。

      荀彧尽量平稳地摇着扇子。在这单调乏味的反复中,人的注意力很容易涣散,而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在变慢。荀彧不清楚自己又扇了多久,因为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但就在他感到胳膊发酸的时候,张辽却及时从他手中抽走了扇子,那动作坚决又迅速,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留下。荀彧无奈,只好看着他继续劳动。而这一次,张辽也不再是不断地扇风。他随意地扇了几下,然后就悄无声息地绕过火堆,从洞口的一侧缓缓贴近。荀彧见他如此,精神一振,也屏住呼吸紧盯住那洞口。很快——几乎就是在张辽停止移动的一瞬间——小洞的深处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在长久的沉默之中猛然听到这响动,荀彧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砰、砰”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不仅一声比一声响亮,其间还隐隐夹杂着沙沙的刨土声。张辽扔下扇子。他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微曲的脊梁似在压制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荀彧被他感染,原本松放在膝上的双手也在顷刻间捏满了汗。他们等待着,等待着……终于!连续的“砰砰”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一道黑影从弥漫着浓烟的洞口冲了出来,遇到火堆,急停!发现有人,竟然转身又想冲回洞中!

      看来,这只可怜的穿山甲宁肯被烟憋死在洞里,也不肯为了多换一口气而被猎人抓走。

      但是,等候多时的猎人又岂会给它逃跑的机会?

      张辽出手如电,一把捉住穿山甲的尾巴。但这小动物在危急关头的求生欲望令它的挣扎格外疯狂,张辽用双手按住,竟仍不能立刻制服。荀彧见状,忙上前帮忙。两个人,四只手,穿山甲逃窜不成,便以爪刨地,把身下的泥土都刨得飞了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再刨出一个洞,让自己钻地而走。但张辽显然不打算等到那个时候——有了荀彧的帮助,他终于腾出了一只手,拔出刀子用刀柄在穿山甲的脑袋上一敲,穿山甲四爪一抽,昏了过去。

      荀彧喘着气,惊魂未定地放开刚刚还在乱动的穿山甲的尾巴。他的手掌被那尾巴上的甲片磨得有些发麻,裤腿上洒满了穿山甲刨起的泥土,脸上却是和张辽的脸一样,布满了一道道的热汗。回想刚才那手忙脚乱的一幕,他看了看地上已经老实的穿山甲,又看向张辽,而对方也正在看着他……卯足的劲头顿时松懈了,荀彧一下子跌坐在地,笑了出来。

      “哈哈……”

      他平时并非不苟言笑之人,但能笑得如此畅快也确实难得。张辽见了,微有愣神,但很快也露出了笑容。两人相视而笑片刻,这才终于想起一件事:郭嘉,他还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完全错过了他最期待的捕捉过程……

      不出他们所料,娃蛋醒来以后,对两个大人在捕捉穿山甲的过程中的不负责任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抗议。他不仅通过各种方式向他们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把不满的情绪发泄到了穿山甲的身上——后来这只穿山甲被张辽送到了华大夫的家里,但在那之前,娃蛋一直锲而不舍地想把它戳醒。他当然没能成功,因为张辽为了保险起见,也一直在暗中让穿山甲保持昏迷。

      这场不小的风波直到隔天晚上才得以平息。两个大人终于用一个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罐抚慰了娃蛋受伤的心灵。为了这东西,他们从吃完晚饭就开始忙活,在溪水的沿岸捕捉萤火虫,再一只一只地装进罐里。扁圆的罐子被无数忽明忽灭的细碎星尘充满,只要轻轻转动,便会从中绽放出一丝丝纤柔的流光。那就宛如一滴闪烁的夜空,一捧纷飞的银河,活生生地呈现于眼前。郭嘉整晚都抱着它,直到睡觉时也不肯放开。荀彧本来还想借此给他讲个囊萤夜读的典故,见他那神魂颠倒的模样,只好作罢。

      正如在等待中捱过的日子总是那样漫长,人在松弛和快乐中挥霍起时间来也总是特别迅速。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这山中度过了大半个月。郭嘉的情绪不论喜怒一直都是很饱满的,而荀彧因为每一天都过得新奇又充实,也由衷地感到愉快。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荀彧却渐渐从张辽身上察觉到一丝异样。这感觉若有若无,但不久就变得清晰。荀彧说不出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原因,但变化确实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发生着。尽管张辽每天依然在做着同样的事——带他们游玩、打猎、做饭、照顾郭嘉……但那些最初在他的沉默中可以轻易捕捉到的喜悦和满足,却不断地下沉,散去,直至完全消失。他已不仅仅是少言寡语,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默。他们之间原本如山中的空气一样透明自然,但现在,这空气仿佛正被逐渐抽离,留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窒抑与不安。这样的感觉是荀彧在近一年来与张辽的相处中所没有体会过的。他开始意识到,虽然他们的交谈仍和从前一样,通过只言片语,甚至是连比带划就能懂得彼此的意思,但他对张辽的情绪的感知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被彻底地阻断了。

      这让荀彧感到焦虑,如小虫噬咬着他的心,并非难受得不能忍耐,却一刻也没有中断过。他想知道张辽在想什么,但失去了感知的渠道,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接收不到对方的信息。这是张辽单方面的变化,可荀彧却为自己的束手无策着急。新的一天到来,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张辽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连一点异常的神色都没有流露,但荀彧就是能感觉得到。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在外出时走神,在记录时发呆,却仍不得其解。直到有天夜里,他浅眠醒来,实在难以入睡,这才猛然惊觉——这些天来自己所受到的影响,竟然已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他翻了个身,视线从漆黑的天花板下滑,落在自半开的窗户投射进来的那片长方形的浅浅的星光上。墙边坐着的人影动了动,令他吃了一惊——张辽竟还没有睡。虽然荀彧平时也见过他坐在别处闭目养神的样子,但此刻的张辽分明是醒着,并且,他不是被刚才轻微的翻动声惊醒的。

      “……文远?”荀彧轻轻叫了一声,“你还没有睡吗?”

      ……还是静默。

      然后他看见张辽躺了下去,再没有动作。

      荀彧无法得知张辽是否真的睡了,但他依然睡不着。屋外虫鸣声声,第一次在这小木屋过夜的情景恍如昨日——那时他心中充满平静的愉悦,可如今,那平静被搅乱了,而他竟想不到办法来梳理。更令他感到茫然的是,这一切都是由张辽引起的。

      荀彧又想起了贾诩的话。他说张辽有心事。也许真应该回去问问贾诩,或者是曹操?毕竟,他们才是比他更了解张辽的人。

      怀着这个念头,第二天,荀彧做了一次尝试。他问张辽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还打算在山中住多少日子。可张辽出乎意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他本来在擦拭手中的猎具,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荀彧的眼睛:“你,……想回去?”

      荀彧不由愣了一下。如果这问的是想不想回村,只要张辽不觉得带着他们是负担,荀彧自己倒是不急着回去的。虽然他的支教工作即将在这个夏天结束,但侄儿在信中说过暑假时会来看看,然后再和他一起回家。有了这个前提,荀彧一直认为余下的时间还很充裕。即使等到侄儿来了,他们也能从容地安排,只需赶在秋天开学之前启程便可。至于他想不想返乡……思乡之情乃人之常情,何况夏天回去也是早在一年前就定下的事。想,还是不想,荀彧根本没有思考过。如果定要深究,那么比起团聚,离别则更令人神伤。因此,相比归乡的喜悦,他对这一年的经历,对这个小山村的不舍还更多一些。当然,这些都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只是张辽的问题似可以有多种含义,他这么突然问出来,荀彧一时反而答不上。

      但娃蛋的想法就要简单多了。郭嘉立刻嚷嚷起来:“不!我不回去!我还没玩够哪!我不回去!!”

      荀彧见他急得跳脚,连忙安抚:“嗯,没有说这就要回去呀——”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娃蛋撇嘴,再次强调自己的立场。

      荀彧无奈地笑了笑。小孩子乐不思蜀,这不难理解。尤其是郭嘉,盼这一次山中旅行不知盼了多久,就算再让他住上十天半月,恐怕他也还是觉得不够。

      不过这一打岔,倒让荀彧接上了刚才的话:“我是不急……如果你在村里没事要办的话,就让奉孝再多玩一阵子吧!”

      张辽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去。文远哥没有反对,这让郭嘉非常满意,当即就拉着张辽嘀咕起他的雄伟计划。张辽除了偶尔“嗯”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但这已经足以令娃蛋灿烂了。他围着张辽灿烂了一会儿,又过来围着荀彧。但荀彧此时却很难像往常那样将注意力集中在娃蛋身上。他和张辽之间的奇怪气氛还在。这让他有些沮丧,甚至感到心烦意乱。一次尝试无果而终,接下来更不知从何处着手。当天夜里,他又睡得不太踏实,醒来后觉得躺不住,便坐了起来。

      他在那里呆坐了片刻,用手抹了抹脸。眼睛适应了黑暗,不由自主向张辽平时躺着的地方望去。

      ——张辽不在那里。

      荀彧一惊,又仔细看了一遍,张辽确实不在屋中。

      身边的娃蛋还在呼呼大睡。荀彧迟疑了一下,还是摸来了枕边的手电,起身推门而出。

      深夜的山林远不如白天那么喧闹,但昼伏夜出的动物和昆虫都活跃起来。荀彧来到外面时才发现,这里不仅没有屋里安静,光线也比屋里要亮些。而在他的视野里,最明亮的部分要数那片倒映着星光的潭水。延绵的水光衬托出立于岸边的人影,静静地,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张辽从没有提过晚上还要外出打猎的事,荀彧猜测他这时出来也并非为此。他摁亮了手电,照着脚下的小碎石,向那人影走去。

      直到荀彧走到张辽身旁,站在水边的人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直直地站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有人在靠近。与以往那个警觉敏锐的猎人相比,此刻的张辽判若两人。荀彧的心底不可抑制地涌出担忧。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张辽发生了改变。尽管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诸多差异,但荀彧从不曾试图挑剔或是改变张辽的生活方式。他尊重,观察,接近,继而理解,正如他无声无息地融入这小山村一样。可是,就在刚才,在他看到张辽脸庞的一瞬间,他感到心中的情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倾斜。如果可以办得到,他愿意尽全部的努力来保护张辽身上这份纯粹而可贵的特质。他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永远是那个简单、自由的文远——虽不多言,却无伤感,虽有牵挂,却没有什么能扰乱他坚定清透的眼神。

      ——而绝不是像这样,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脸上满是苦闷和茫然。

      荀彧不由靠得更近了一些。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张辽的胳膊上。这个充满安慰意味的动作令张辽惊醒般地回过头来。他的黑眼睛中闪过刹那的讶异,但紧接着,那就被一种更为激烈的情绪代替。他猛地抓住荀彧伸出的那只手腕,抓得那样的紧,就连手腕的血脉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指尖上顿时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这一刻,荀彧感到那些阻绝在他与张辽之间的障碍突然消失了,可他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令自己措手不及的方式。那就好像他终于敲开了一扇紧闭的门,而门的那一边却是席卷而来的雷雨狂风。张辽的视线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的脸。那眼中的痛苦与渴求剧烈地摇撼着他的心神,将他纷乱的思绪和残存的理智一并吹打殆尽。他在震惊中望着张辽,脑中却不是空白的——他惊讶地发现那眼神中的痛楚竟不受丝毫阻碍地传递给了自己。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但他的心仍由于感同身受而抽痛起来。

      十分缓慢地,张辽将另一只手伸向荀彧的脸。这个简单的动作花费了他许多时间,似乎将胳膊每抬高一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毅力来支撑。荀彧的脑海中闪过模糊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张辽想要做什么的。可是他已经无暇应对,也动弹不得……

      “……荀先生……”

      恍惚间,似有微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荀彧听见了,却又不确定自己真的听见了。那汹涌的感受依然包裹着他。他望着张辽,没有动。但张辽的手却停滞在了半空。

      “……文远哥!……”

      又是一声。这一次更加清晰。握住荀彧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了。几乎麻木的手指感受到流动的血液带来的温热,随之而来的却是头脑的冷却。荀彧将头偏向声音的来源。当看到星光下的小木屋的黑影时,他彻底清醒了。

      “……奉孝?!”

      与此同时,张辽忽然从他身旁冲了出去。这迅捷而紧张的举动犹如冰水浇在荀彧的心上——那时,他满脑子都想着张辽的事……出来时,他忘记了关门。

      他转身奔向那木屋。
      心头的震动还在,身体也还没从刚才的僵直中适应过来。他踉跄了一下,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看到木屋里的油灯亮起,隐约有人影晃动。他很快冲了进去——

      “奉孝!”

      木屋里,张辽背向着门口蹲在郭嘉面前,正捧着郭嘉的一条腿低头察看。油灯就放在一旁的小凳上。听到荀彧的喊声,郭嘉抬起了头。他看上去还没有睡醒,短发蓬乱,难过地拧着脸:“……荀先生……”

      荀彧在他身旁蹲下。郭嘉的小腿上不知被什么叮了一口,有一个清晰的小红点,周围肿起了比手还大的一片。荀彧的心被懊悔吞没了,伴随着的还有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他用手电照着郭嘉的腿——尽管油灯已被点亮,这个动作现在已显得有些多余,但他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镇定下来,让自己能够集中精神,关注眼前应该关注的事。

      可是他做不到。

      即便到了此刻,他仍然不受控制地留意着张辽的神色。张辽的情况似乎更糟。他紧皱着眉,显然已经放弃了对心中的懊恼的掩饰。荀彧当然明白他在懊恼什么,不由脱口而出:“是我不好……”

      张辽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看他。这让荀彧的心沉入谷底。在他的记忆中,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事,张辽都会用简短的语言,或是像更多时候那样,用行动来做出反应。因而此刻,荀彧也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或是给自己一点提示——什么都行。但张辽只是皱着眉,默默地望着郭嘉的伤。荀彧知道,这是张辽已经烦乱到极点的结果。

      “……好痒……”

      没有察觉两个大人的异常,郭嘉一边嘟哝着,一边伸手去挠自己的腿。张辽一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荀彧也回过神来,急忙阻止:“别挠,会感染的。”

      郭嘉撇了撇嘴,万分的不情愿,依然连声喊痒。这让张辽终于有所动作,开始为他清洁伤口,消毒,上药……

      但就在这个过程中,郭嘉腿上的红肿竟然又进一步地扩散。荀彧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红肿的边缘,感到皮肤连同皮下的部分都变成了一层硬块。他焦急地看着张辽,可张辽的眼中也流露出疑惑与担忧,似乎一时拿不出更好的对策。最后,他们只好用纱布将那肿块整个裹了起来,以防郭嘉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去挠。

      忙完这一切,郭嘉早已是困乏不堪,可由于腿上的疼痒,又在毯子里扭动了好一阵子。荀彧坐在他旁边,不时拍抚着他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缓,渐渐安定。张辽轻手轻脚地在屋里检查了一遍,又检查了门,随后将油灯熄灭。这一瞬间,荀彧感到屋内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醒着,张辽也醒着,但他们却只能默不作声地坐在熟睡的郭嘉的两侧,各自想着无法相通的心事。

      荀彧觉得很累,但纷乱的思绪仍然难以停止。在黑暗中他依稀看见张辽的身影。每当郭嘉在睡梦里无意识地想要挠挠自己的腿时,张辽就伸手把他轻轻摁住。这个情景在漫长的夜晚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荀彧都看在眼里。直到快天亮时,他才终于撑不住了,靠着墙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荀彧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仍靠着墙,可身上多了一条毯子。郭嘉和张辽都不在屋里。屋门半掩着,窗外有些风,吹得树林如细潮般响着。他抹了抹脸,整理了一下,来到外面。只见张辽正在不远处做饭,郭嘉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情绪很是低落。

      荀彧定了定神,向他们走了过去:“……奉孝!”

      “荀先生……”郭嘉一边答应着,一边竟又挠起自己的腿。荀彧抢上一步,刚要开口,却愣住了:郭嘉确实是在挠着,只不过他挠的不是被纱布裹住的部分,而是纱布边上那些并未肿起来的皮肤,好像哪怕是挠挠那里,也能让自己好过许多。

      这种无奈的退而求其次的举动让荀彧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得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还是很难受吗?”

      郭嘉把脑袋重重地点了一下,但随即就似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看张辽,见张辽忙着摆弄火堆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便迅速地把嘴凑到荀彧的耳边,还用手遮住:“……荀先生!……荀先生,我跟你说啊,文远哥吧他好像不太对劲——”

      他正嘀咕着,荀彧就看见张辽转身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与荀彧的对视了一瞬,目光旋即落在对此仍毫无知觉的娃蛋身上:

      “奉孝。”

      从张辽的声音中,荀彧听不出更多的情绪。但这一声足以把郭嘉吓得跳了起来。他单脚蹦了两下,这才惊魂未定地把受伤的脚落在地上,愤怒地瞪着张辽。

      “……吃饭。”张辽说。

      ……郭嘉依然怒瞪。

      “……嗯……”荀彧站了起来,拍拍郭嘉的背,“吃完饭再说吧,奉孝。”

      也许是因为“吃完饭再说”这几个字实在是留出了很大的余地,郭嘉显然认为荀先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这立刻消除了他全部的不满,以一种不屑与张辽争论的态度精神抖擞地吃起了早饭。

      但荀彧却没有因此而感觉到些许的轻松。恰恰相反,他发现张辽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们两人之间又回到了先前那种沉闷的状态。比起昨天夜里突如其来的冲击,现在,他真不知道自己更愿意看到哪一种情况的出现。

      张辽依然吃得很快。吃完之后,就在屋里忙碌起来。荀彧心事重重,起初并未察觉,但没过多久,他便惊讶地意识到张辽竟是在收拾行李。

      “文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迅速起身,“这是——要回去了吗?”

      这句话被不假思索地问出,在此情此景中显得多么的自然。但荀彧深知事实并非如此。几乎就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已羞愧得无地自容。张辽决定今天就回村,那一定是因为他认为郭嘉的腿伤已经到了刻不容缓需要医治的地步,而这种医治,是张辽自己无力提供的。可是荀彧很清楚,在刚才问话的那一刻,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关于郭嘉的伤势,他竟然连一闪念的考虑都不曾有……

      懊悔和自责再度涌上心头,甚至比昨夜更加猛烈。但无奈话已出口,并且,已经被坐在门口啃着馍馍的郭嘉听见了。

      郭嘉立刻跳了起来,扔下馍馍冲进屋内。因为腿伤,他有一点跛,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扑到张辽跟前,抓住张辽的胳膊。

      张辽正在给一个兽皮囊收口,郭嘉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让他难以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文远哥!文远哥——”

      张辽没有推开他,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荀彧只得上前解围,将郭嘉从他身上拉开。

      “荀先生——”郭嘉焦急万分,又扭住了荀彧,“荀先生,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荀彧用手臂圈住了他,把他尽量往远离张辽的地方挪动。没有了干扰,张辽很快就捆好了兽皮囊,拎起来向屋外走去。

      “奉孝,你听我说……”荀彧试图寻找可以用来说服的理由,却打心底里感到乏力,“我们得回去找华大夫,找他治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意识到荀彧的立场,郭嘉开始拼命地摆脱他,“我不要找华大夫!我很快就会好了!!”

      这自欺欺人的说法显然不足以骗过荀彧,却让荀彧的话停顿了一下。而在这个短暂的空隙,荀彧看见张辽从外面关上了一扇窗子。张辽正在把小木屋再度封闭起来——看来,他们是真的要离开了。

      “文远哥——!”

      同样发现此事的郭嘉突然发了狠,低头一口咬在荀彧的胳膊上。荀彧吃痛,手一松,郭嘉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去。

      荀彧顾不上看自己的手臂,追着郭嘉来到屋外。郭嘉冲上前死死地拽住张辽,似乎这样就能撼动张辽的决定。张辽不得不再次停下手上的动作,低头看着他。

      郭嘉不动了。两行泪水从望向张辽的黑眼睛中流了下来:

      “文远哥……再等一天,再等一天,就一天!……半天,半天行不行……”

      张辽动了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紧接着,郭嘉却改用了此刻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语言。他没有哭出声,但眼泪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抽噎:

      “……文远哥,我们别回去了……回去了,荀先生就会走的!”

      张辽的身体僵住了。他静静地看着郭嘉,看着郭嘉的脸上渐渐布满凌乱的泪痕,最后,终于伸手在他的乱发上轻轻揉了一下。

      “不准哭。”他说着,俯身把郭嘉抱了起来。

      荀彧不知张辽说了什么,但他的语气是那样温柔,就像是对小孩的安慰和哄劝。郭嘉的泪水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回村的路上,张辽就这样一直把他抱在怀里,而郭嘉也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荀彧走在他们身后,望着两人的背影,胸口如压了千斤大石。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快乐的旅行,竟然就在这样的心情中匆匆结束。比起来时的兴奋,往回走去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沉重。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回到家中,推开屋门,屋里却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捧着书坐在桌前,由于看到三人突然破门而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叔!”但那人很快就笑了起来,望着荀彧茫然的脸,“——是不是很惊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 9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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