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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0 章 ...

  •   荀攸的提前到来,完全在荀彧的计划之外,令他感到措手不及。荀攸到达村子时曹操就安排他住进了荀彧的屋子,现在见荀彧回来了,自然表示要继续在这儿和小叔一起住。对于这个提议,荀彧当然难以拒绝,但如此一来,原本空间就不富裕的竹床已经容不下三人睡觉。于是当天晚上,郭嘉就被挪到了贾诩家中。

      和当初的荀彧一样,荀攸对这片陌生土地的风土人情充满了好奇。但他表现得比荀彧更为明显直接,对所有感兴趣的细节都以一种非常主动的探究精神积极地追问到底。荀彧乐于给侄儿讲解自己所知的关于这里的一切——从村中的孩子们,到形形色色的大人们,到附近的村庄,再到山中的经历……还有,张辽。这让他得以梳理这一年以来的种种印象与记忆,每当开口讲述,都是在重温那一份亲切与甜蜜。白天他的大部分时间花在陪荀攸四处看看,傍晚或晚上有闲暇时,他就整理自己的教案,希望自己留下的资料能对下一位来这里教书的先生有所帮助。他希望孩子们不同的学习进度能得到关照,他们的不足能得到弥补,才华能得到鼓励,希望他们能在这粗野却生气盎然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地生长。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做这件事,做得认真又仔细,希望尽量避免疏漏与遗憾。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另一种由于荀攸的到来而暂时被他压下的情绪却不屈不挠地冲破阻碍再度蔓延。现在,他和郭嘉、张辽的交集已经被其他活动压缩到了最小。尽管他每天都会抽出些时间去看郭嘉,但他能感到郭嘉对他的态度几乎就在一夜间发生了转变。

      对于荀攸,郭嘉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抵触。而对于荀彧,他并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由于即将到来的离别流露出强烈的不舍与依恋。相反,荀彧感到回村之后的郭嘉在疏远自己。起初他以为这是旅行的突然终结所导致的别扭情绪,但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郭嘉并非在为旅行的事生气,而是彻底断绝了与他的亲近和交流。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简直就像是被张辽传染了一般。就在不久前,他们三人在山中还是那样的快乐和默契,可如今,无论是面对郭嘉,还是面对张辽,荀彧都只能触碰到无形的墙壁。这面墙将他与他们的世界隔开了,毫无预兆地出现,没有方法去瓦解,令荀彧心急如焚。

      在与日俱增的焦急与无力中,荀彧终于体会到了时间带来的压迫感。他一直认为离别是一件必然却很遥远的事。在山中的那些日子,时间就像是停止了,让他只看得到眼前的人,他的世界也缩小到只剩下了他们。是荀攸的出现令时间再次开始流动。直到今日,当荀彧迫切地想要冲破那面墙、重新靠近他曾经熟悉的两个人时,他才意识到时间并没有恢复从前的运转——如同要弥补在山中落下的那段空白,时间正在以成倍的速度不顾一切地向前追赶。

      荀彧再度感到了深切的懊悔。可这一次却和在山中时不同,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懊悔什么。也许是后悔不曾早些察觉到张辽的异样,也许是后悔没能了解郭嘉转变的原因,也许还有更多,但也许这些都不是。他只是感到后悔。村中的孩子们知道他要走了,有哭闹不止如曹植的,有写长长的感谢信如陈群的,有赠送稀奇古怪的小礼物如许褚的,还有向他讨要东西留作纪念如曹丕的。曹仁的水和柴送得比从前更殷勤了,村民们拿来的山货沿着墙根堆了一排,曹操更是把挽留的话变着花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就在其他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向他倾诉离别之情的时候,荀彧感受到的离情别绪却越来越淡,越来越稀薄。只有张辽和郭嘉的反应突显了出来,并不断地放大,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他的心,不在提醒着他——如果在临走之前,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的关系不能恢复如初,那么他就不能安心地踏上归途,因为他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在给荀攸的信中,荀彧曾托他带一些与手电匹配的电池。这种电池在山区很难弄到,荀彧希望尽量延长手电的使用时间,让它尽可能多地帮到张辽。荀攸没有忘记把电池带来,却忘了在见到荀彧的第一时间拿出来给他,荀彧也由于为更重要的事苦恼,一时没能想起。直到有一天荀攸晚饭后整理自己的行李,才发现还有几块电池被落在箱中,连忙掏出来交给了荀彧。

      第二天上午,荀彧带上电池来找张辽。虽然在探望郭嘉的腿伤时他们也见过面,但荀彧却觉得自上次见面到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就连上个冬天,张辽进山时间最长的那一次,也没有给他带来这样漫长的感觉。可时间就是如此古怪的东西,当他因为无法接近张辽而着急的时候,它偏偏就流逝得飞快,而当他在回忆距上次相见有多少日子的时候,又发现它是那么拖延。他敲了敲门。门开的一瞬,他的心中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丝期待。他期望迎接自己的是和从前一样的那个张辽,这些日子以来的焦虑和不安都是他庸人自扰。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他们之间的气氛没有变,只是张辽在见到来客时有些微的愣神。他像从前一样让荀彧进屋,示意他坐下,给他倒水。但在这之后他似乎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也没有话要对荀彧说。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荀彧先开了口。

      “……你在忙?”

      “不。”张辽摇了摇头。

      荀彧将那一小包电池拿起来放在桌上:“这里有些电池……”怔了怔,又解释,“是给那只手电用的。”

      张辽转身从里屋拿来手电。荀彧将手电里面的电池卸下来,换了一块新的装进去,又将新的卸下来,如此演示了两遍。

      “如果打开开关它也不亮,就是旧的电池不能用了,那时你就拿一块新的换上……嗯,保存得好的话,可以用很久——”说到这里,又是一怔。

      其实荀彧并不知道这些电池到底能用多久,这取决于存放电池的环境与使用手电的频率。但这一瞬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估算了一下:一年?两年?或是更久?也许下次他来看望他们时,可以再给张辽带些电池和别的工具——

      下次?那又是多久以后?

      这些念头自他脑中闪过,张辽却已经点了点头,找出一个小盒子把电池收了起来。

      这让荀彧回过了神。

      电池的事就这样交代完毕。手头既无事可做,话题便也无以为继,两人之间又回到了荀彧刚进屋时那近乎尴尬的状态。这儿明明是张辽的家,可张辽却显得有些局促。他显然不愿怠慢了荀彧,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放好电池以后就回到桌边,看了看荀彧的杯子——杯里的水一口也没少,于是只好拿来一袋果子和一只空碗,先给荀彧剥了两颗,见荀彧不吃,便默默地把果仁一颗一颗往碗里剥。

      荀彧看着他。他知道张辽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掩盖那份局促与尴尬。他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简单的动作,果壳碎裂的声音细小而清脆,在这安静的屋中回荡着。荀彧的心头一阵难过。

      “文远……”

      在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以前,他已经轻轻叫了一声。张辽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那眼中似有微弱的期待,被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荀彧突然觉得此刻的张辽是需要安慰的,可他却不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够安慰他。那双眼睛多看着他一刻,他心中的难过便加重一分。终于,他又张了张口,却是本能地退却了。

      “……没事,你忙吧。我先走了。”

      张辽点点头,起身送他到门口。荀彧和他道了别,走到小路转角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张辽竟还在那里。可当荀彧回头,他却转身从门边离开了。

      这次短暂的独处丝毫没能减少荀彧的忧虑,反而显得时间愈加紧迫。荀攸提前来到村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学校的安排有了变动,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在这里住到开学。他们需要提前返回,提前去买车票。当荀彧得知这情况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但他还没有放弃。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修补的机会就这样随着时间流走。

      他整理了家中的书。少量带走,大部分留给学校,此外还有一些——有他自己的,还有他托荀攸从城里带来的——却是单独收起来预备留给郭嘉。郭嘉不喜欢荀攸,荀彧虽对其中的原因不是太有把握,却都看在眼里。这天荀攸外出写生,荀彧没有同行。他找到贾诩,说明来意,两个大人连哄带劝,郭嘉终于勉勉强强地让荀彧牵着,跟他回了家。

      荀彧颇感无奈。从前郭嘉缠着他讨论书本、跟他闹脾气的日子转眼不翼而飞。那些就在不久前还宛如呼吸一般寻常的、生活中的琐碎,现在就算他努力也无法找回。他以为郭嘉看到留下来的书会很高兴,毕竟书是郭嘉最喜欢的东西之一,但郭嘉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里。他对荀彧不能算冷淡,却也谈不上积极。他心不在焉地翻弄着那些书本,耷拉着眼皮,抿着嘴,如果荀彧不拿话来问他,他就什么也不说。

      荀彧没有办法,又不愿把他逼迫得太紧,只好给他拿些吃的,让他看一会儿书,自己则来到后院,准备像从前那样烧竹筒饭给他吃。

      闻到竹筒饭的香味,郭嘉的情绪稍有好转,吃饭的时候话也多了一些。这让荀彧的心头总算是有所松缓。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吃完了这顿饭,郭嘉又玩了一会儿。下午正热的时候,经不住晒的荀攸回来了,见娃蛋也在,友好地冲他笑了笑,紧接着就开始喊饿。看见荀攸的笑脸,郭嘉的脸色便有变坏的征兆。荀彧担心这大半日的努力成果付诸东流,忙把荀攸领到厨房交代了两句,然后带上几本书,把郭嘉送回了贾诩家里。临走前,还不忘以剩下一些书没拿为由,说好隔天再来。

      走出贾诩家的大门,尽管艳阳当头,荀彧却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在郭嘉这里终于获得了一点进展,虽还远远不够,却让他看到了希望。他一路轻快地回到家,推门进屋时,发现荀攸并没有在吃饭——他蹲在自己的行李箱前,皱着眉头,脸上全是汗水,正翻找着什么。见荀彧回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忙喊了声:“小叔!”

      “这是怎么……”

      “车票不见了,小叔!”荀攸说着,手上还是不停地翻找,“我记得我明明是放在这儿的——”

      “……”

      荀彧一时无语。这其实应该怨他。村民们盛情难却,送来的山货堆成了小山,他们不可能全部带走,却也不能一点都不接受。那天两人随曹仁下山买火车票,回来后便商量起如何将这些山货装箱。荀攸当时随手将车票塞进箱子里,荀彧担心装箱时东西太多容易忘记,后来便又把车票拿了出来,暂时夹在自己的一本书中。但这段时间他实在心事重重,给车票换了地方也忘了告诉荀攸,反倒让荀攸因为忽然不见了车票而着急一场。

      “抱歉,是我忘记了,”他转身拿起枕边的书本,车票夹在书里,很容易就被翻到,“我怕到时太乱,所以换了个地方——”说着,看了一眼书页中的车票,却怔住了。

      “小叔?”见荀彧突然神色古怪地愣在那里,荀攸起身凑过来,探头也往书中看,“咦,车票?原来你——怎么只有一张?”

      “……”荀彧依然在发愣。他记得他的确是将两张车票一起夹在书里的,可是现在这儿却只剩下了一张。他忙又把书细细翻了一遍,荀攸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还是没有。

      “再看看别的书?”荀攸抬头看着他。

      “不会啊,我明明——”

      这一刻,一个答案浮出了荀彧的脑海。几乎同时,他就确定了这是唯一的可能。刚刚还有些轻松的心情再度变得沉重。他知道是谁拿走了那张车票,也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但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去责备,他甚至不忍心去把车票要回来。

      荀彧感到自己的心被慢慢揪紧。一件他不愿面对的事发生了,可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它。他放下书,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叔?”荀攸不解。

      “我出去一下,”荀彧说,“……去把车票找回来。”

      一天之中第二次站在贾诩家的门前,荀彧感到呼吸滞重,喉咙发干。灼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宣示着夏季的来临。上个夏天,他来到了这个小山村。而此刻,他头顶着烈日站在贾诩的门前,抬起的手却迟迟无法敲下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就要离开了。

      “文若?”

      开门看清来人,贾诩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似乎没想到才过去短短的一会儿,荀彧就又找上门来。

      “嗯……”荀彧迟疑了一下,目光从贾诩身上飘向屋里,“奉孝呢,他在吗?”

      “噢,不知道去哪疯了,”贾诩挑了挑眉,反倒抱怨起来,“就我打盹的工夫,窜得比猫还快,也不怕这么大的太阳晒出毛病。”顿了顿,见荀彧不说话,又问:“怎么?这娃蛋又闹啥鬼了?”

      荀彧沉默片刻:“……没什么,那我晚些再过来吧。”

      贾诩点了点头。荀彧也不再多说,转身往回走。但走着走着,又停住了。

      ——这个时间,这种天气,郭嘉会去哪里?

      他四下看看,判断了一下方向,沿着另一条路走去。很快,张辽的家就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文远——”

      尽管张辽的神色不如贾诩那么明显,但荀彧看得出来,对于自己的突然登门,张辽还是有些惊讶的。他不由想起上次他们见面时的尴尬,忙解释道:“你看见奉孝了吗?我在找他……”

      张辽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就是这个细微的反应,已让荀彧明白郭嘉并不在这里。如果他在,张辽一定会立刻把他叫出来。

      荀彧很是失望。他意识到如果郭嘉真的想躲开他,那么即使他挨家挨户地去找,也不一定能把他找出来。但如果不去找,荀彧真不知要如何才能捱过找到他之前的这段时间。

      “怎么了?”见他默然不语,脸上满是忧虑,张辽问道。

      荀彧抬眼看向他。和先前不同,此刻张辽的眼中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关切。那专注的、探询的眼神让荀彧很想在这一刻就把连日积压在心中的烦恼、焦虑、担忧、无力,全部都对他说出来。

      “车票……”他定了定神,把这冲动忍住了,用这些连他自己都梳理不清的情绪去干扰张辽,显然是毫无道理的任性的选择,“我和公达的车票少了一张,我怀疑,是奉孝拿走了……”

      张辽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有思索太久,似乎这件事对他而言,很容易就能做出判断。

      “来。”他示意荀彧跟上他。他们快步往前走。可当他们走出一段距离,荀彧发现,他们竟是又回到贾诩这边来了。

      “文远,”他不由感到抱歉,“我刚才来过文和这儿,他说奉孝出去玩了,所以我才以为他去了你那里……”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他感到张辽的脚步正在加快。即使他这么说了,张辽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看见张辽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眉间隐隐透出了怒意。他们刚在贾诩门前站住,张辽就毫不犹豫地重重敲响了屋门。

      “嗯?你们——”

      屋门甫一打开,张辽就直接推开了前来开门的贾诩,那力道令贾诩踉跄了一下,忙扶住身后的椅子才得以站稳。荀彧从来没见过张辽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人——对待任何人。他喜爱与山林为伴,待人却温和有礼,虽不善言辞,却总能体察对方的心思。但眼前的张辽显然已失去了最基本的克制。他在发怒。他推开贾诩,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向里屋,然后,就在紧跟上来的荀彧惊讶的注视下,把郭嘉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荀彧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贾诩。但贾诩却没有看向这里。他只是淡淡地望着张辽和郭嘉,似乎既不在意张辽的失礼,也不在意自己的谎话被揭穿,甚至就连面前正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

      “拿来。”

      张辽的声音令荀彧的目光不得不回到二人身上。郭嘉还在挣扎,但是张辽捉得很紧。他捏着郭嘉的小臂,只片刻,郭嘉的手掌就由于血流不畅而充血泛红。

      “拿什么啊!”郭嘉吼道,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拼命想要摆脱张辽的钳制,不肯退让。

      张辽的怒火更盛,用力将他往面前一拽:“拿来!”

      “我不!!!”

      几乎同时,郭嘉也不顾一切地向后一挣。这一瞬间,荀彧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可他来不及喊出来。在他身边,贾诩也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可是已经太晚了。郭嘉痛得大叫一声,冷汗顷刻在他的额上聚集。张辽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手,呆立在那里,郭嘉的手臂软绵绵地从他的手中滑了下去。

      “奉孝——”

      荀彧焦急万分,甚至顾不上懊悔自责。他知道郭嘉的那只胳膊是脱臼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为了一张车票,面前的两个人竟然执拗到了如此地步。他抢上前去,向郭嘉伸出手,但郭嘉却避开了。他的眼中不断地涌出眼泪,可那神情却不是在哭。他只是因为疼痛的刺激而流泪,并不打算原谅张辽,更不打算接受荀彧的关心。他看着两人,眼中充满委屈、愤怒与决然。他放开受伤的胳膊,从兜里掏出一团东西,狠狠地扔在张辽的脚下。

      “还给你们!!!”

      三个大人愣住的一瞬,他扭头冲了出去。

      “奉孝!!”

      荀彧转身要追,可是贾诩按住了他的肩:“不用了,我去就行。”说完往张辽的方向看了一眼。荀彧望着他快步出门,消失在门外,屋里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荀彧当然明白贾诩的意思,可现在的他却没有勇气正视张辽的眼睛。他只知道张辽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微垂着头,望着郭嘉扔在地上的东西。那是被揉成小团的车票。

      荀彧看着眼前的人僵直的身影,感到自己的心被挤压、被撕扯,疼痛得几乎停止了跳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在张辽的心中是堆积了多少的压力,才会令这样安静沉稳的一个人失控至此。这个问题比车票,比荀彧自己的烦恼,甚至比郭嘉的伤,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文远……”他张了张口,声音却是涩哑的。听到这声音,张辽终于动了一动。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车票,在手中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将那些凌乱的褶皱用指肚一点一点地碾平,然后转过身,将车票递了过来。

      荀彧感到自己的鼻中发酸,眼中发热。他张不开口,挪不开步。他伸手去接,可伸出的手竟是颤抖的。他的心渴望向面前的人靠拢,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这种被剥裂一般的痛楚令他无所适从。他望着那张车票,望着张辽的手,想要把手缩回的念头疯狂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但就在这时,张辽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把车票放在他的手掌上,转身走出了大门。

      车票是如何失而复得,荀彧没有向荀攸提一个字。但在贾诩家中发生的事就如同心中长出的一根刺,令他寝食难安。他总是想起张辽,想起他拿着车票的手,想起郭嘉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什么能如此动摇他的心神。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做错了,虽然不知究竟错在哪里,但他一定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才导致他们三人变成今天的局面。他把这问题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任何事情。他得知贾诩去找了华大夫,便想去看看郭嘉,却被贾诩拦住了,说娃蛋情绪不好,让他先缓缓再说。可是荀彧已经没有时间等了——出发的日子迫在眉睫,他真的就快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他最为挂念的两个人了。

      荀彧开始整夜地失眠。在他留在村中的最后几个夜晚,他开始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和星星,任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浮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感到难过与窒闷。第一晚他在竹床上彻夜辗转,第二晚他躺不住了,起身点了灯想找本书看。也许是由于他起身的响动,也许是由于灯光,他刚在桌前坐下不久,荀攸便醒了过来。这让荀彧很是歉然:“弄醒你了……”但荀攸只是摇了摇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问:“小叔,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荀彧无言以对。两人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荀攸又问:“小叔,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这句话问得荀彧心中一震:“怎么会……”

      “可我看你很舍不得这儿的样子,”荀攸不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是啊……自己在犹豫什么?荀彧答不上来。荀攸的问题简单明了,并不是多么深奥,也没有特别的目的,想问便问了。但正是这样的问题却似旁观者清,不断地敲击着荀彧的内心。他想找到那答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为了事业吗?这显然是说不通的。城里的学校已为他预留了位置,更何况为人师者,在哪里教授都应是同样地尽心竭力。——是为了环境吗?山村固然有它的可爱之处,可条件终究有限。——是为了什么人吗?他一直以为心中的焦虑是因为与郭嘉张辽的关系大不如前,可当这种情绪堆积到极限、他终于因为旁人的几个简单的问题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时候,他发现他先前所认定的那个原因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有说服力。

      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苦苦地思索着,直到天色将明,荀攸睡去又醒来。窗外的鸟儿又开始叽喳,晨曦正悄悄爬上树梢。一夜苦思无果,烦闷的情绪再度笼上心头。荀彧坐不住了。他起身到屋后洗了把脸,对荀攸说了声“我出去走走”,便这样出了门。

      他在村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可双腿却似有了独立的意识,偏不由自主地带他往熟悉的地方走去。很快,他发现自己站在了贾诩的门前。他想敲门,但又担心时候太早、他们还在睡着,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不多时便看见了张辽的屋子。尽管这屋子的主人时常外出,但屋前屋后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这一次荀彧没有像刚才那样走到门前,却也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路边望着这屋子,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想到张辽就在那门里,他心中的烦闷与杂念竟渐渐被剔除掉了,只余下一片难以名状的温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邻里早起挑水的村民回来,见他站在张辽的屋旁发愣,惊讶地招呼道:“荀先生?你是来找文远的吗?他不在家哩!”

      荀彧一惊,脱口问道:“他去哪里了?”

      对方指了指山的方向:“一早就进山去啦!带了不少东西,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回来的,荀先生你别在这儿等啦!”

      他说完便又询问荀彧什么时候走、会不会多留几天、喜欢什么样的山货。荀彧像往常一样应答着、解释着、推辞着,然而对方说了些什么,他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这些都统统没能进入他的脑子。他只觉自己的脑中被抽空了,心中也被抽空了,而被抽走的那一部分已跟随张辽远离——如果不能再见到他,自己便不能变得完整。在得知张辽已经进山的那一刻,荀彧才意识到离开这村子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将离开张辽,张辽也将离开他,也许天各一方的他们还能互通消息、偶尔见面,但他们将被剥离彼此的生活轨迹,不能再像这一年中所做到的那样相互陪伴。直到此时此刻,荀彧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焦虑什么。他在害怕失去,却一直弄错了即将失去的东西。而现在,张辽竟然先一步离开了,让他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机会对他说。——但是他不愿与他道别。与之相反,荀彧感到自己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挽回一个人。不顾正和自己说话的村民惊奇的喊声,他转身向山中追去。他想追上张辽,告诉他,自己不能与他分开,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向前跑去。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玻璃窗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地发着光。高大的老银杏投下阴凉的影子。破损的树屋尚未修缮。一层又一层梯田向山坡下延伸,长出一层又一层盎然的绿色。在这条通往山中的路上,荀彧仿佛又见到张辽打猎归来时的情景。孩子们纷纷向他跑去,而他也正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这一瞬间,荀彧忽然明白了他从前不曾去想透的事。——无数次的沉默、沉默中的注视,那些期待的、热切的、隐忍的、或是回避的眼神,那只手曾想抚上自己的脸,却同样是那只手将丢失的车票交回。因为不愿影响对方的决定,所以宁肯忍受离别的痛苦,哪怕那压力将一向稳定的内心逼迫到失控的地步。……所有的这一切,所有荀彧曾想到的、没想到的、甚至是逃避去想的,如今都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呈现。这感情不知在何时便已种下,生根发芽,不知不觉间已长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而他身在其中,享受着它的庇佑,却一直浑然不觉。

      他向前跑着,不停地跑着,用尽了他的力气,却仍看不到张辽的踪影。他知道这是不冷静的做法,山中的路有很多,他不知道张辽选择了哪一条。但是他已经忘记了何为冷静。他一直往山的深处走,直到他终于走不动了,发现自己迷了路。这时他才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他感到沮丧,对自己失望。周围的山林似都在静静地看着他。想见一个人却偏偏见不到,他此刻才体会到这感觉是多么的孤单。

      他乏力地靠在一棵树旁,想掏出手帕来擦汗,可手指却碰到了另一样东西。那触感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张辽送给他的哨子,他一直随身带着,近来更是常常望着它出神。这个发现令他几乎跳了起来,巨大的惊喜与重燃的希望包围了他。他立刻将哨子放在唇边吹响,祈祷张辽能听到它的声音。他一下又一下地吹着,在这强烈的期待与焦急的等待中,他突然明白了张辽的心情——因为不愿与他道别,张辽不等他离开就回到了山中,试图迫使自己回到他出现以前的生活。想到这个,荀彧只觉心中泛起一阵酸痛。是他醒悟得这样晚,才让张辽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煎熬。他一定要把他唤回来,让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用力吹着那竹哨,累了就停下片刻,然后再吹响它。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他听到树林深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他看见了张辽的身影,穿过浓郁的树荫和枝叶间漏下的一道道细细的阳光向自己奔来。这情景令他眼眶发热,但那感觉却不是伤心。他起身向他走去,觉得宛如身在梦中,双脚似踏在云端。张辽很快就来到他面前。他的胸膛因为剧烈奔跑而急促地起伏着,目光却在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了伤。荀彧望着他的脸。这一刻,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迟疑,也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他伸出一只手,握在了张辽的手掌上。那手掌很温暖,掌中有被猎具磨出的小片的硬茧。荀彧将它握紧了些,他看见张辽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自己。

      “文远……”

      他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镇定一些,但却难以办到。他感到身体在发颤,声音也在发颤,沉甸甸的情感在此刻被突然释放,令他心中激荡不能自已。

      “……我不走了!”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荀彧感到一切焦虑、不安、担忧、苦闷……那些曾经困扰过他的负面的情绪,都被这句话碾碎、吹散、驱赶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他看见张辽的双眼注视着自己,那目光起初是惊诧的,但紧接着就被炽热的柔情取代。张辽猛地抱紧了他,用力将他按进怀里,那力道箍得荀彧发疼,但他的心却被汹涌的幸福感淹没。他抬起手来回抱着张辽,感受着他尚未平复的有力的心跳,感到心中因他而失落的那一部分终于又与自己的心完整地拼接在了一起。这个人就像他身后的山一样,永远沉默而坚定地守在那里。你可以选择离开他,也可以选择靠近他。当你离开他的时候,他不会挽留;当你靠近他的时候,他便让你依靠。

      荀彧紧紧地抱着眼前的人。这一刻他们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有山风轻轻吹拂,山外的阳光洒满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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