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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卅一章:孤注一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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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刑场回来以后,我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曹操没有再为难我,只是派人传来话说,允许我为夫服丧三月。而后,便只是将我软禁在房内,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对那些玉盘珍馐来者不拒。只是,无论什么,只要一进入我的胃里,都会被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吐空以后,就大口大口地吐酸水,直到肠胃抽搐。没过几日,我便消瘦了一圈。
平日里,我对一切都失了兴趣,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倚在窗前,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如同木偶一般无知无觉。
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嶙峋的手腕,在鲜红的珊瑚珠串映衬下,苍白得透明。我轻轻一笑——照这样下去,奉先,也许不到三个月,我们就可以团聚了。
“姐姐这是何苦如此糟践自己?”叶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林立的甲兵。曹操把这里围得如铁桶一般,而她却能够来去自如,近期更是每日必到,不用想,必是得了他的默许。
“劳叶夫人如此惦念,是未亡人的罪过。”
“姐姐为何非要用如此生分的语气同叶儿说话?为什么不能像过去那样……”
“叶夫人!”我出声打断她的话,“夫人请自重,未亡人戴罪之身,不敢与夫人姐妹相称。”
然后,我只听见叶儿似乎叹息了一声,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叶儿,对不起,只是,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早已注定回不到从前。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直到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被黑暗所掩盖。叹息着转身,却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影,不是叶儿,而是……
“怜心!”我轻唤一声,快步向她走去。
怜心一身素服,清秀的脸庞笼罩着悲伤,隐忍而倔强。见到我,嘴角扯了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昏暗的烛光中,我们相对而坐。
“你……好么?”话说出来我便后悔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和爱人,她心中的苦,只怕甚过我千倍万倍。
“如今看来,怜心比夫人要好的多。”她自然地牵过我的手,纤细的手指搭上我的脉搏,眉头微蹙。
“夫人这个样子,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不得安宁的。”她狭长的双眼被凄凉的雾气笼罩。“如果侯成……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我变得如此颓丧。”
提到侯成,我忽然想起了那日他的嘱托和我的承诺。
“怜心,我……见过侯成了。”
她看着我,神色里是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期待。
“他没有背叛你父亲,到死都没有……他让我转告你,今生已负卿,当以来生许之,切莫牵念!”
我没有告诉他我们的见面是怎样的一种惨烈,只是一言蔽之:“他……是个英雄。”
泪水,一滴一滴顺着她姣好的面孔滑落,掉在地上,映出点点烛光。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良久,她止住哭泣,脸上被柔和的光辉所笼罩,似是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花前月下,郎情妾意,让我不忍心将她拉回现实。
“怜心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曹操曾经说过,不会为难与她。号令诸侯,掌天下权柄者,想必会有这点信义。
“侯成曾经说过,他志不在沙场。他的心愿,是能够有一天仗剑江湖,遍览天下名山大川。” 她的眼中溢满如水般的柔情,目光落向飘渺的远方。“如今这个愿望,只有我来替他完成了。”
我心下悲恸,侯成和怜心,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乱世。他们的生活,应当是浪迹天涯,琴瑟乾坤,寄情于山水之间,做一对神仙眷侣。怎奈,如今只有天人永隔……
“那夫人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我?如今我连人身自由都得不到保障,哪里还由得我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怜心见我无语,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托起我的手,将手掌按到我的小腹上。
“不管夫人以后如何打算,怜心只想劝夫人一句,逝者已逝,生者承载的,不应当只有死亡和悲伤。”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冲我微微颔首。
送走怜心,我独自坐在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惨白,眼眶青黑,头发披散着,形如鬼魅。我轻叹一声,拿起梳子打理这一头乱发。
昏暗的烛光中,我忽然发现,原本漆黑如瀑长发不知何时已夹杂着点点银丝。原来一夜白头,不只是出现在玄幻小说里的内容。
随手拿起一支碧玉簪,将三千青丝系数绾起。手再一次抚上小腹,那里,已然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奉先,我们终于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你又要做父亲了,你的在天之灵,是否也如我一般微笑?
曹操,你为刀俎,我却未必会是那块任人宰割的鱼肉。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我自会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数日后,曹操的大军班师回许都,而我,也位列其中。
又一次站在白门楼前,望着青灰色的城墙,思绪万千。曾经,我们二人携手从这里进入,而今,却只有我一人从这里离去。
别了,奉先。我揪下几缕青丝,摊开手掌看着它们随风飘散。我身体的一部分,将被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
“夫人上车吧,该启程了。”一旁的张辽催促。
我再度回首仰望那在风中巍然不动的门楼,心中默默许下誓言。奉先,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去,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逝者已逝,留给生者的,不仅仅是死亡和悲伤,还有——新生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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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中,我习惯性地靠向身旁寻找那份熟悉的温暖,不期然扑了个空,猛地惊醒。
从榻上坐起,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夜未央。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奉先,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没有你的漫漫长夜,却仍然会在午夜梦回时,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小腹忽然震了一下,我有些惊讶,继而温柔地覆上那轻微的隆起。三个月,九十个日夜,只有他陪伴着我,让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苦苦挣扎。
奉先,他已经会动了,我们的孩子正在长大!
我的双眼穿透黑暗的雨幕,天一亮,三个月的丧期便宣告结束,曹操,这三个月来,你是不是早已迫不及待?
一抹冷笑浮上我的唇角。我无法阻止曹操成就霸业,就如同我无法阻止吕布功败垂成一般。可至少,我还有自己。如果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简直枉自为人!
清水濯面,轻扫娥眉,长发仍然用一根发簪绾起。镜中的女子依旧一身素装,略施粉黛的容颜却已然一笑倾城。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榻,一案,一把琴。
端坐琴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袭来。只是身旁不再有那个酌酒聆听之人,用微醺迷离的眼神向我传递他的深情。
双手仿佛被某种力量控制着,一串清脆的音符从指间淌出——
说忘记,却时常想起,你给的美丽,刺痛我心底
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沉默地哭泣,放肆地想你
如果我们的故事已写到结局,如果你注定要放手,我情愿笑着离去
不如就这样,掩藏起悲伤,陪君醉笑三千场
既然是这样,说好要坚强,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
你一定记得,我微笑的模样,陪君醉笑三千场
你一定记得,最快乐的时光,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
余音绕梁,泪已千行。
“久闻貂蝉善音律,怎生不习雅乐,倒喜欢这等怪异曲调?”曹操不知何时已踏入屋内。
我借着拭泪,掩盖住嘴角的笑意,缓缓起身。
“若论雅乐,宫中的乐师任何一人都强过貂蝉百倍。明公怕是来错地方了。”
他表情淡漠,目光却深不见底。
“三个月了,你还无法忘记他是吗?”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莫说是三月,便是三年,三十年,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忘掉他。若明公无法容忍貂蝉心中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不如趁早给貂蝉一个了断。”
他没有多言,只是在案几边坐下,立刻有侍从送上茶水。
“再给我唱首曲子,若是合了我的意,也许可以为你开这个先例。”
合意的曲子吗?我略一思忖,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低音轻起,浑厚而雄壮——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曲毕,我故作感慨:“此曲若能以编钟相配,更能显出其气势,明公以为如何?”
回答我的只有一片无声的沉默。
我抬起头,只见曹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端着已经凉了的茶水,若有所思。
“明公?”
他这才回神,长舒一口气:“此曲,深得吾心啊!貂蝉,你又何以得知曹某内心所想呢?”
我轻笑一声:“貂蝉如何能够窥视明公内心?不过是从夫君败亡中得出,成霸业者,非赖天时地利。人谋,乃成败之关键。”
曹操起身踱了几步,喟然长叹:“当初吕布若非一意孤行,又如何会有那兵败身死的下场?只可惜了陈宫,如此忠义之人却不能为我所用。”
“天下贤士千千万,明公又何必为区区一人扼腕长叹?”
曹操没再多言,若有所思转身欲去,行至门口却又回转:“你准备一下,今晚,我要过来。”
我嘴角轻扬,福身一礼:“贫妾恭候明公。”
香汤沐浴,对镜梳妆,明亮的红烛映照出一室温暖。
挥手遣退侍从,我对镜而坐。云鬓高耸,朱唇殷红,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任湘君,你果然长了一副好皮囊,只可惜,这样的容貌在乱世里,是祸非福。
我抬手将发髻拆散,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摸出一直藏于腰间的七宝刀,这把刀原本是为了在万不得已时自我了断的,如今,它却有了更好的用处。
这是一场豪赌,赢,则海阔天空;输,则万劫不复。
手起刀落,及臀的长发被齐耳斩断,扑簌簌地散落在地。
门外响起曹操沉稳的脚步,以及侍从纷纷请安的声音。
菱唇轻扬,我缓缓将刀举到耳边。冰冷地刀锋从脸颊划过,只觉得颈项间一片温热,一如吕布轻柔的抚摸。
第二下,第三下……
直到身后传来侍从惊恐得尖叫声,手腕被人用力攥紧,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我满脸鲜血地看着惊怒的曹操,笑的无比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