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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卅二章:碧落苍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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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曹操的声音杀气腾腾,闭着眼睛,我已然能够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嘴角不免勾起一抹微笑。
“禀……禀将军,夫……夫人已有三……三个月身孕。”医官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或许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曹操会如此震怒。
“滚下去!”医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匆匆离去。
曹操面色阴鸷,紧盯着我。
我靠在榻上,透过覆盖在脸上的轻纱,平静地与他对视。脸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处置,怎奈即使良药用尽,亦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绝世容颜。
“你早就知道?”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是。”
“那你是执意要保住他喽?”
“是。”
“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样子,凭什么同我谈条件?”曹操面露讥诮,挑衅地斜睨这我。
我坦然与之对视:“君不见貂蝉早已以发代首,以死明志了么?一命抵一命,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明公意下如何?”
曹操阴晴不定地盯着我看了半晌,末了,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倘若你能顺从于我,我不仅可以留下他,还能将他视若己出……”
“让他认自己的杀父仇人为父,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强颜欢笑,委曲求全,然后替他的杀父仇人尽忠效命吗?”我冷笑一声,“你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吕布,而你变成下一个丁原?”
他出乎意料地不怒反笑:“若真能如此,岂不是正好能一报你的杀夫之仇,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才是,莫非……”他靠近我,笑的意味深长,“你在害怕,怕你会爱上我,怕你会忘掉吕布?”
想不到我的行为,居然被他理解为截然相反的含义。我双眼微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愧为心怀天下的王者,自信已经到了自傲的程度,也许在他眼里,无论是疆土还是女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征服的。
我轻叹一声:“明公错了。貂蝉与明公,不共戴天。然而,这样的仇恨不应当由孩子来承担。貂蝉的孩子,是贫妾与夫君血脉的延续,却不是我们的附庸。贫妾没有资格为了自己的仇恨,让我的孩子失去他本该享有的生活。”
他惊诧地看着我,也许在这个笃信“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年代,我的一番言论太过于惊世骇俗,他一时只怕难以接受。
“你既然如此替他着想,就更应该明白,我能给他的生活,比其他人能给的都要优越,即使吕布也不能及!”
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明公又错了!真正优越的生活,不是功名利禄,亦不是富贵荣华,而是心灵深处的平和与安详。若能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即使家徒四壁,即使四海漂泊,也是千金难求的幸福。倘若我为了孩子而委曲自己,到头来,不仅我不会开心,他亦会苦闷难当,又哪里能够真正活的洒脱?”
我的思绪不禁飘到了那恍如隔世的从前,那个风景如画的夏天,吕布满是忧伤地向我诉说着他的过往。我忽然想到,如果当初他的母亲不曾委屈求全,他是否能有一个更为快乐的童年?亦或者,他早已死于非命,而不会有后来的曲折与辉煌?
即使是今日,我能面对曹操侃侃而谈,还不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孤注一掷,胜负难料。生命中果然处处充满令人无奈的选择,怎么选都是对的,怎么选又都是错的,任何一个人为或者非人为的因素,都可能影响到后来的结果。可是,我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曹操有些恍然地看着我:“你不求富贵荣华,不求功名利禄,不愿委曲求全却又对自己做出如此惨烈狠绝之事。你,究竟想要什么?”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迷茫与彷徨。
“若明公不愿给貂蝉自由,就请赐貂蝉一死!”我站起身来,目光坚定。
他收起一脸的波澜,恢复了往常的沉静。
“你暂且安心养伤,三天后,我自会给你答复。”
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我终于虚脱般跌坐回榻上。眼泪浸湿了我包扎好的伤口,蛰的生疼。然而,我的心里却是无比的畅快,因为我知道,这一场豪赌,终究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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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曹操负手而立,形单影只,清冷而孤寂。我默默走到他身后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喃喃说道,似是自言自语。
“明公的军队,足以征服江山,却无法征服人心。若要天下归心,则靠的不仅仅是杀伐。”
他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能使天下归心,却独独得不到你的心?”
我轻笑:“世间之事,有得必然有失。明公的心很大,大得足以容纳天下;明公的心又太小,小的容纳不下儿女情长。明公的心里,没有貂蝉的位置,不知明公的天下,可否有貂蝉的容身之地?”
他没有说话,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一道寒光闪过,一棵碗口粗的桂树应声而断。
“我无法放过貂蝉,却可以放过你。你走吧,从此世间再无貂蝉!”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回头,是张辽。
“夫人,该上路了。”
我又看了一眼曹操,他仰望着清亮的月光,没有再看我一眼。
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清新的风吹过,带来自由的味道。
三年后,南匈奴草原。
月明星稀。
草原上的夜晚因月光而变得更加冷清安静。寒风阵阵,毫不怜惜地划过我的肌肤,带走一丝丝温度。我将身上的裘皮裹了裹,却无济于事。
习惯了在这样的夜晚静静地思念那份曾经属于我的温暖。那曾经的幸福时光,竟如前世一般久远。
奉先,我很好,只是有点想你了……
“妹妹身体欠佳,天寒露重,不应该这样吹风才是。”话音未落,一件厚实的斗篷便被细心地披到了我的肩上,带来一阵温暖。
“凤儿睡了?”我轻笑着回头,对上一张恬静充满关心的脸庞。
“早睡熟了。今天左贤王带着他和阿迪拐出去跑了一天,累坏了。”我们相视而笑,眼中尽是相同的温柔。
三年前,身怀六甲的我流落九原,被匈奴牧民所救。因我是汉女,语言不通,他们便把我交给了左贤王的阏氏。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蔡琰蔡文姬!
命运才是那至高无上的连环,将一切相关的人穿在一起,或涅槃重生,或玉石俱焚。到最后,谁爱了谁,恨了谁,欠了谁又帮了谁,哪里还说得清楚。
于是我便在匈奴部落里住下,与蔡琰姐妹相称。不久,我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那是吕布的遗腹子,那个他曾经心心念念,却无缘得见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出生的那天,哭声惊天动地,响彻整个草原。我笑了,眼角却不知不觉有泪水滚落。
部落里的长者说,哭声如此嘹亮的婴孩必定有其过人之处,将来一定会为部族带来福祉。
这个虎头虎脑孩子,似乎从出生之日起,就在向所有人昭示着他的与众不同。在他还未满百天时,左贤王的逗他玩耍,不知怎么惹恼了他。于是,他虎目一瞪,两团粉拳双双出击,虎背熊腰的左贤王非常荣幸地变成了一只彪悍的熊猫。
然而,性格豪爽的左贤王不仅不恼,反而揉着青肿的眼睛哈哈大笑,直叹从今往后,草原上又多了一位所向披靡的勇士。
孩子满周岁的时候,已经能撒开丫子在草原上飞跑,速度之快甚至连身躯肥胖的奶母也追赶不上,只能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懊恼地诅咒着。
两岁时,他更是变本加厉,不仅时常钻入马厩中与小马驹玩耍,还徒手追赶山鸡野兔,虽然往往无功而返。更有甚者,他可以将年长他将近两岁的阿迪拐欺负的抱头鼠窜,痛哭流涕,俨然成为地方一霸。
我每每看着他,心里总是会涌上一股异样的情愫。总觉得吕布的生命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在草原上自由的呼吸,在烈日里放肆地奔跑。
在我面前,稚嫩的幼儿却永远温柔安静,百依百顺。他时常会为我送来一束灿烂的野花,或是几颗漂亮的小石头。只要看到我开心,他便会绽出无比灿烂的笑。只要我微微皱皱眉,他便立刻依偎在我的身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乌黑而澄净,直摄入我心中最柔软地部分。
他的一举一动,实在像极了他的父亲。
我给孩子取名吕凤,希望他能向凤凰一般,承载着他父亲的希望与遗憾,涅槃重生。
草原上视野开阔,碧落苍穹,远远地可以看见蜿蜒的古长城,和那上面终日不散的烽烟。
长河落日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面对着那无边的烽火,回想着过往的种种,恍如隔世,熟悉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一掠过。怜心,她是否如愿以偿地仗剑天涯,游历河山?她的身边是否已有良人相伴?叶儿,他和张辽是否早已儿女满堂,尽享天伦?关内的众生,在颠沛流离的同时,可还有人记得,曾经有过一位枭雄,身跨赤兔马,手握方天戟,在那里驰骋纵横?
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中原大地上,那千百年来为后人所津津乐道,波澜壮阔的历史正在如火如荼的上演。曹操正率领着他的军队在官渡与袁绍激战。刘备应该已经栖身于荆州,在徐庶的辅佐下,一步一步规划着他的宏图霸业。在江东,孙氏一族在孙策的带领下,召集孙坚的旧部,迅速崛起。群雄逐鹿已近尾声,三足鼎立之势逐渐成型。
兴亡谁认定,盛衰岂无凭,一页风云散,变换了时空。
这一切,都已与我无关。三国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我的故事已经结束。
产后不久,便赶上了一次部落的大迁徙。身体虚弱又一路颠簸,致使我元气大伤,这几年来小病小痛没有断过。今年的冬天来势格外凶猛,许多年老体弱的人都没能熬过,我虽得以幸免,身体却迅速衰弱下来。先是浑身乏力,不思饮食,而后便是嗜睡,常常说着话便不知不觉睡去。近来又不时胸闷,甚至咯血。冥冥之中,似乎这个时空已经觉察到我这缕来自异界的孤魂,开始对我进行前所未有的排斥。我明白,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然不多。
对于这一切,我的心里却是格外平静。
这本就应该是我的归宿。我的心早已永远留在了下邳城的那个冬日里。这么多年的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份责任。
如今,我履行了当初的诺言。我的孩子自然会有文姬与左贤王照顾,在这草原上自有无虑地成长,我不必担心。大限将近,我早已是了无牵挂。
匈奴的习俗,每次迁徙,都会将老弱病残之人留下,交给天神,以此保证大多数人的生存。如今,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允许我加入他们迁徙的行列了。
“妹妹真得不跟我们走么?”文姬眼圈红红的,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我轻轻为她拭去眼泪,微笑着摇摇头。
我走向其中一辆车驾,车上,我的孩子正在酣睡。他的双目紧闭,小手露在被子外面,紧握成拳,表情严肃。稚儿无虑,也许此时,他正在所梦与山鸡野兔进行着殊死搏斗吧?
我将他的被子轻轻掖好,不想惊动他。然后在他红润粉嫩的小脸上,温柔地落下一个吻。
再见了,我的孩子,希望你能够自由健康地成长,拥有快乐而充实的一生,将我和你父亲的那份生命,一起潇洒地活下去。
一声号角想起,那是出发的讯号。人们赶着牛羊,拉着车驾,缓缓启程。
文姬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
一阵凄婉的胡笳传来,绵延悠长,如泣如诉。
清晨的第一屡阳光终于冲破重重迷雾的封锁,肆意倾泻在春意盎然的草原上,一切仿佛都显出了勃勃生机。大自然的一切依旧按照既定的规律相互依存,周而复始。
抬头望一望,天空晴朗,阳光万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