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章：不诉离伤 ...
-
又回到了那间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那是我住了三年的卧房。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少了一份熟悉的气息，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刀兵。
好整以暇地靠在榻上，我闭目假寐，彻底无视与我同处一室的另外两人。曹操的脸肿的老高，正用湿帕捂着，难得他仍然一脸淡定。倒是他一旁按剑而立的曹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如果眼神可以当做刀子使，我早已碎尸万段。
“想不到你这女子，倒有几分蛮力。”曹操漠然开口，也许是牵动了面部，依稀听得话语中夹杂着抽气声。“今日狱中一行，感受如何啊？”
我冷哼一声：“我的感受，就是想看看你曹操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撇了我一眼：“你说那个侯成？他确实不错，单枪匹马把子孝的军队耍的团团转，后来吃了那么多皮肉之苦，也咬牙没有透露你的下落。可惜，这样的人却不能为我所用。不过——”他露出讥诮的神情，“他可比吕布强多了。吕布当初跪在我面前我面前，低声下气，摇尾乞怜，若不是刘备，没准儿我真的会心软放了他。”
“哈哈哈！”我放肆地大笑，“你若真有心放他，又岂会因刘备的一句话而改变主意？”
他森然盯着我，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深不可测。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吗？”淡漠的声音透着威胁。
“当然有！”我斜睨，“你把怜心怎么样了？”
他似乎有一刹那的失神，瞬间便恢复平常：“我没把她怎么样。”
“没怎么样是怎样了？”我不依不饶，不给他敷衍的机会。
“没怎样就是没怎样！”一向不形于色的他居然有了明显的怒气，“她虽然是吕布的女儿，但我还不至于对她下手。她现在在文远那里，好得很！倒是你——”他向我逼近，“你就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你吗？”
我双手交叉枕到脑后，慵懒地躺到榻上：“还能怎么处置？无非是生，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怎么处置，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我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你就一点都不害怕？”黝黑深邃的双眸紧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害怕有用吗？不过是给你徒增笑柄罢了。”我平静地说。
他神情叵测地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声音放柔：“跟我回许都吧。我可以给你命妇的诰号，保证你的荣华富贵和半生太平，给你一个家。吕布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怎么样？”
我心底冷笑，威逼不行，改利诱了？曹操啊曹操，你以为，用几个空头允诺就足以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你吗？你以为，我是那贪图功名利禄之人吗？那你未免太小瞧我了。我若是贪图平安富贵，早在郿坞的时候就随了董卓，哪会有后来的连环计，又哪会有你曹操的今天？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还是浮现出一抹动人的微笑：“如此，多谢明公！”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我竟然看到曹操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温柔。
观察着他的表情，我适时收敛了笑容：“然而，贫妾不求荣华富贵，亦不奢望半生平安。贫妾只求与夫君肝胆相照，生死相随！”
温柔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曹操的惊怒伴随着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我毫不畏惧，傲然昂首。
“哈哈哈！好、好、好！”他突然仰天大笑，凄厉而狂放，一改往日的高深莫测。“好一个肝胆相照，生死相随！你们情深似海，我却偏偏不让你如愿！”
他嗜血的眼光笼罩着我，捏着我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明天，我要让你亲眼看见吕布死在你面前。然后，我一定将你带回许都。不要试图自我了断，否则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要把你和成泥砌在许都的城墙上，让你的魂魄也不得与吕布相见！”
黑云压顶，天昏地暗。下邳城被一片诡异的青光所笼罩。
城内从清晨起便已全线戒严，布满甲兵。可是，普通百姓却争先恐后地从栏隔他们的士兵缝隙中探出头来，只想亲眼目睹那个曾经的“人中吕布”，今日的服刑死囚。他们议论纷纷，表情各异，有的摇头叹惋，有的幸灾乐祸，却都是同样的乐此不疲。
人，真的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明明惧怕死亡，可以为了活命而抛弃一切，却又对不相干之人的死亡兴趣盎然。古今中外，无论情况多么危急，无论场面多么血腥，处决囚犯的刑场上，从来都不缺乏围观的无聊群众。
我一身盛装出现在街道上，毫无意外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看，那个就是貂蝉！”
“果然是国色天香。”
“哼，红颜祸水。”
人们的议论纷纷飘入耳中，我不以为然地勾起一抹微笑。此时此刻，我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脆弱。
“这么美貌的女子也杀，真是可惜了。”
“不会吧，你看她的样子，可不像个囚犯。”
“杀的是他的夫君，她应该是来送行的。”
“送行？你看她，哪有一点悲伤的样子，居然还笑？说不定她正兀自庆幸，吕布死了，她终于可以去攀别人的高枝了。”
“你还别说，听说那曹操对她挺有兴趣，想带她回许都来着。说不定她正暗自高兴呢。”
“唉，只可惜了那吕布，当初要不是为了这么一个女子杀了董卓，莫说这天下，说不定连天子之位都已是其囊中之物。”
……
我在众人的非议中昂首挺胸，缓步走向曹操。他身后的刑场上，高大的十字型脚手架突兀地竖起。旁边两个腰圆膀阔的刽子手扶持着一张比寻常大了两三倍的巨型木弓。
我微微闭眼，压下喉头的一抹腥甜。
“你准备好了吗？”曹操下颚微扬，向我身后示意，“他来了。”
铁锁锒铛，一声一声敲在青石地上，砸得我的心窒息一般地疼痛。吕布身披重镣，在一队人马的押解下，步伐沉稳地走向刑场，面容平静。倒是身边那些全副武装的军士，一个个面露不安，如临大敌，仿佛即将赴死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这便是我的夫君，即使披枷带锁，即使虎落平阳，余威仍在。我急忙扬起一抹笑容，迎了上去。
他看见我，竟如触电般呆立原地，平静的面具出现裂痕。
“怎么，才多会儿不见，不认识了？”我笑着调侃，虽然我的声音已经几乎哽咽。
“你……你怎么来了。”他神色狼狈，“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用强颜欢笑掩盖心中的苦涩：“你什么样，不都是我的夫君？”
他深情的目光迅速将我包围，粗糙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不让铁镣触碰我，眷恋地勾勒着我的轮廓。我闭上眼睛，享受着他最后的温存。
“我……再给你唱首歌吧。过了今天……”我微微侧过头，将呼之欲出的眼泪大口吞入腹中，“过了今天，就没有机会了。”
“……好。”
我走向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古琴，这把琴，陪着我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今天，就用它，将过去的一切统统埋葬吧。
手指轻颤，琴弦低吟，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突然，高亢的三连音破空而出，音符跳跃，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
待旋律再度放缓，我启唇低唱——
出鞘剑，杀气荡，风起无月的战场
千军万马独身闯，一身是胆好儿郎
儿女情，前世帐，你的笑，活着怎么忘
美人泪，断人肠，这能取人性命，是胭脂烫
吕布目光灼灼，炽热地投向我。我对他报以最美的笑靥。
琴声由缓入疾，一如万马奔腾，战场重现——
诀别诗，两三行，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吕布惊愕的眼神逐渐化为深沉的柔情，唇角勾勒出一抹英气的微笑，欣慰而满足。
诀别诗，两三行，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如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我一遍一遍重复着，似是要将我心底的压抑，酸楚，绝望，悲伤……一鼓作气宣泄出来。
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奉先，你听懂了，对么？这是你的心声，亦是我的诀别！从此以后，天下没有吕布，亦不再会有貂蝉！
“砰”，琴弦终于承受不住心神的激荡，应声而断。袅袅的尾音被不和谐的声响打乱。周围是死一般地寂静，人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乐曲声中没有回神。
我呆呆地望着沁出血珠的手指，心思恍惚。都说十指连心，而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亦或者，我的心早已麻木。
抱着琴盈盈起身，双手高高举起，然后突兀地松开，古琴落地的声音振聋发聩，仿佛冬日里炸响了一声惊雷，周围尽是一阵阵抽气声。
抬脚踏过古琴的残骸，我再一次回到吕布身前。
“此琴此曲，今生，只为你一人弹唱。”我动情地说道，双眼酸胀，仿佛要迸出血来。
“这样的词曲，便也只有我的女人才能唱出。”
我忘情地投入他的怀抱，痴痴地望着他俊朗的容颜。最后一次，勾勒它英挺的剑眉，最后一次，抚摸他高耸的鼻梁，最后一次，亲吻他温暖的菱唇……
吕布紧紧地搂着我，似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目光流转，如火样的热情，似水般的温柔，都化为那刻骨铭心的眷恋，连同眉宇间无法掩盖的伤痛，沉淀在我脑海的最深处。
“蝉儿……我吕布，虽死无憾。只是……委屈了你。”他的眼角泛起点点水光。“你走吧，我不希望在这世间最后的记忆里，只有你的眼泪。”
我没有动，只是伏在他的怀里，最后一次，聆听他即将停止的心跳。
“走吧，别……再让我把你推开。好好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我蓦然挣出他的怀抱，接连后退了几步。吕布挺拔的身影孤独地矗立在寒风中，渐渐模糊。
我冲他深深福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郑重地向他行礼。微笑转身的那一刹那，隐忍许久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奉先，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的眼泪，我便假装做坚强；如果你希望这一次是我离你而去，那我就留给你一个最完美的背影。
奉先，你要我好好活着，我便活着，哪怕生无可恋，哪怕心如死灰。
奉先，请记住我最美丽的模样，请记住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如果有来生，你记得兑现自己的承诺，一定要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监刑官令旗一挥，我只觉得整个世界如冰川一般崩塌。
弓弦搅动的声音传入耳中，支离破碎，一如我的心。入目之处，尽是点点猩红。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殇！
不用诉离殇！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章：不诉离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