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凤凰于飞》枫叶飘萍

30、第廿九章：囹圄重逢

　　曾经我和吕布的府邸，如今成了曹操的行营。宽敞的前厅中，曹操面南而坐，身旁立着刘关张三兄弟，还有宋宪，魏续等几个降将。
　　“貂蝉小姐，别来无恙否？”他仍旧是一脸的高深莫测，是那副我永远也看不透的表情。
　　“托明公洪福。”我极力保持着平静，以维护我那残存的自尊。“只是明公忘了，貂蝉早已为人妇。”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波澜不惊的眼神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我微微避开他的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好！”他似乎对我的反应较为满意。“那夫人可知，曹某为何要如此费尽周章请回夫人吗？”
　　“愿闻其详。”
　　“因为我要好好地奖赏你！”他眼中骤然间精光四射。
　　“若非你，则天下无人可诛董卓；若非你，则世上无人能败吕布；若非你，则我曹某人无法如此轻易取得徐州。貂蝉——”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这红颜祸水，祸害了他人，却成就了我曹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奖赏你？”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也许，就在三天前，他的话在我心里或者还能造成他想要的影响。可是，大彻大悟往往只是一瞬间的转变。
　　“明公错了！”我不卑不亢，“诛董卓者，非妾，乃司徒之诡道连环；败吕布者，非妾，乃明公之巧计离间；助明公得徐州者，亦非妾，乃明公之狠绝，围城三月，复以泗水淹之，方始军心涣散，民心尽失。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诸位争名夺利的一块遮羞布。贫妾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枚棋子，即使没有妾，也会有他人代替妾完成这一切，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刘备波澜不惊的眼底隐藏着暗涌；关羽虽然眯着眼，我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张飞则是毫不掩饰恶狠狠地瞪着我。其他人也都神色各异。我昂首而立，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傲然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
　　曹操慑人心魄的目光直直射向我，似乎想要把我看穿。我强迫自己坦然迎视他的目光，不露一丝一毫的怯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起那样的眼神，无形中的压力骤然消失。我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潜水之人乍一浮出水面，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定了定心神，我冲他微微福礼：“如果明公暂时不打算杀贫妾的话，就让贫妾回到夫君身边去吧。”

　　牢房的甬道阴暗潮湿，一股发霉腐朽的气息扑鼻而来。变了形的人影在如豆的灯火中跳跃，愈发显得狰狞恐怖。时不时的有老鼠从阴影中窜出，擦着裤脚跑过，消失在甬道的另一端。似是为了打磨我的意志，漫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给我们带路的狱卒在一间牢房门口停下。逼仄的空间里，一身青灰色囚服的吕布面墙而立，粗重的铁镣牢牢地箍紧他的手腕与脚踝，昏暗的烛光衬得他高大的身影无比萧索。
　　我心中大恸，手紧紧地捂着嘴，才不至于哽咽出声。
　　“去吧，有什么话赶紧说，时间不多了。”身后是曹操毫无感情的声音。
　　牢门在我身后咣当一声落锁。眼前熟悉的身影没有回头，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奉先……”我轻唤一声，忍不住快步上前，将手臂环上他结实的腰身，脸埋入宽阔的后背，任凭泪水肆虐。
　　他的手迟疑地覆上我的柔荑，终于紧紧地握住，用力按在身前。
　　我的眼泪越流越多，他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将我揽入怀中。
　　“你又……何苦回来？”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双手一下一下抚过我的后背，传达着无声的爱怜。
　　我抬手抹了抹脸，故意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你让我等着你，我等了你三天，你都没来。所以，我自个儿找上门来了。看你以后还敢把我一个人丢下。”
　　他轻扯了一下嘴角，眉眼间尽是隐忍的伤痛，声音嘶哑“终究……还是连累了你……”
　　我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的唇瓣，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
　　“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就应该生死相随，荣辱与共，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如果今天，身陷囹圄的人是我，你会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吗？”
　　他的眼中绽放出令人心动的神采，却瞬间又被黯然神伤所淹没，搂着我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铁索硌得我肋骨生疼，而我却全不在乎。此时此刻，能够倚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健康有力的心跳，就是最大的幸福与满足！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相依相偎，传递着彼此的眷恋，直到地老天荒。
　　“蝉儿，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我吗？”他终于犹豫着开口。
　　“说。”我坦然迎上他的眼眸。
　　他略带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一直觉得，你不似寻常女子。你……对这一切，人或者事，似乎有着某种预知，却又并非了如指掌。”他轻笑，“你……究竟是谁？”
　　我的手轻轻抚上他英俊的脸颊：“我只是一抹孤魂，穿越千年的时光，只为与你相遇。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记得我是貂蝉，我是你的貂蝉，就足够了。”
　　他反握住我的手，眼中似水的柔情，几乎要把握溺毙：“我何其有幸，今生今世，有你为妻。”
　　我轻轻摇摇头：“奉先，幸运的人应当是我。只可惜，我没能给你留下一儿半女……”
　　这一回，轮到他用指尖止住我的话：“有你，足矣！”
　　然后，我们谈论了很多，从第一次见面，到以后的种种。我惊觉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对于那些过往，无论是伤心的，痛苦的，还是浪漫的，快乐的，我们都能够以一颗平常之心，在谈笑间坦然面对。八年，从我们相识到相守，只有短短八年的时间，却已然是一生一世。
　　“害怕吗？”他柔声问我。
　　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轻笑着摇了摇头：“生无可恋，生亦何欢；死无所惧，死亦何苦。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下一站是阴曹地府，我也照样能给他搅个天翻地覆。”
　　他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子，笑容中是难以掩饰的落寞：“也就是你，在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后悔了？”我挑衅地看着他。
　　“绝不！”他捧着我的脸，惩罚性地咬上我的唇……
　　“咳！”一声咳嗽不合时宜地传来，牢房的铁门外，站着一脸阴沉的曹操。
　　“打搅二位伉俪情深，曹某真是惭愧啊！”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笑得一脸轻松，原本对他本能的恐惧竟也荡然无存。
　　“时间到了？”我拉着吕布的手从地上站起。
　　曹操面若寒霜，伸手朝我一指：“你，跟我走。”
　　我扬起一抹笑容看向吕布：“奉先，我先走一步，你腿比我长，跑的比我快，一定可以追上我，对不对？”
　　哪知他却一脸凝重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曹操，心酸，欣慰，伴随着深深地伤痛与无奈，渐渐在他的眉间聚拢。
　　粗糙的手指滑过我的眉骨，眼睑，鼻梁，唇瓣，似是要把我的模样刻在心里。
　　“蝉儿，这样也许对你不公平，但我希望你明白……你能活着，比什么都好。”他哑声说罢，目光留恋地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突然发力，一把将我推向曹操。
　　“带她走！”他嘶声大喊，然后猛地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不再看我。
　　“奉先！”我惊恐而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在被曹操拖走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一向高昂的头沉重地低了下去。

　　牢房的甬道里，我步履蹒跚。曹操几次想要扶我，都被我狠狠地甩开了。
　　奉先，你好狠心，居然到了这时候还要把我推开；你好自私，居然让我一个人，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绝望苟活。你知不知道，我的生命中已经承载了太多的死亡，倘若你再抛下我独自离去，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再去面对这乱世的风风雨雨。
　　迎面传来铁镣锒铛的声音，两个狱卒搀扶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囚徒迎面走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避了避。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那个囚徒的身体震了一下。
　　“夫人？！”虚弱飘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竟是如此熟悉。
　　我蓦然回首。
　　“夫人，真的是您？”那人的声音透着惊喜，身体不断挣扎，想要靠近我。无奈双臂被狱卒牢牢地挟制着，动弹不得。许是用力过猛，殷红的血在他青灰色的囚服上晕染开来。
　　“放开他！”我惊声尖叫。
　　狱卒并没有动作，只是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后。
　　“放开。”曹操淡漠的声音传来。
　　一个人，究竟要有怎样冷酷的灵魂，才能眼睁睁地将自己的同类折磨至此还无动于衷？
　　狱卒松手的一瞬间，那人的身体因失去了支撑而轰然倒下。我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却一个不稳，双双摔倒在地。
　　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挣扎着起来想要扶我，却终因体力不支而再次摔倒。我连忙爬起来，将他的身体牢牢稳住，顺势揽入怀中，用我的肩膀作为他的支撑。
　　“侯成……”我无语凝咽。他消瘦的身体在我怀里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原本丰腴的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清俊脸上遍布淤青血污，身上亦是血痕斑斑。看这样子，不知道忍受了多少酷刑的折磨。
　　“天啊……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眼前的侯成如凋零的花朵，让人实在无法相信他曾经是个飘逸洒脱的阳光少年。
　　“夫人，侯成没用……”他哽咽着，竟挣扎着在我面前跪下。“侯成没有保护好夫人，有负将军重托。可是……侯成没有叛变，侯成不是叛徒！”
　　“我知道，侯成，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我怜惜地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将军对你的期望。你不是叛徒，你是英雄！侯成你听到了吗？你，是英雄！”
　　他脸上绽出如孩子一般的笑容：“夫人说侯成是英雄，侯成……真的很高兴……虽死无憾。”很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悲伤。终于，他伏倒在我的身上，失声痛哭。
　　“夫人……侯成……不怕死……只是……遗憾……我还未行冠礼……还未成亲……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去做……我……我舍不得离开啊！”
　　“小猴子……你……长大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安抚一个少年对生命的眷恋。
　　这个从初见时就像弟弟一样陪在我身边的少年，这个对吕布近乎崇拜的少年，这个对怜心一往情深的少年……他的一生本该多姿绚烂，只可惜，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便被这乱世烽烟残忍地掩埋。
　　“时间到了。”身后的曹操似在叹息，我却宁愿相信我因悲伤过度而产生了幻听。
　　侯成的身体微微一颤，止住了啜泣。他抹了抹脸，突然抓住我的衣襟，双眼直直地看着我，透着恳求。
　　“夫人，侯成最后求您一件事。如果……如果您还能见到怜心，请替我转告她，今生已负卿，当以来生许之，切莫牵念！”
　　切莫牵念，切莫牵念！我只觉得心脏仿佛被生生撕开了一个豁口，血淋淋地疼痛。
　　“好，我一定办到。”
　　他笑了，那么温暖，那样开怀，一如昨日初见。
　　“既如此，夫人切自珍重，侯成……去也！”他跪正身体，郑重地向我一拜。
　　我目送他瘦长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带走我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

　　扶着墙壁勉强站起，心底是一片冰冷的绝望。
　　“你还好吧？”曹操走到我面前，看不出表情的面孔在微弱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憎恨。即使面对董卓，我也不曾有过如此浓烈的恨意。如果说董卓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疤，那么眼前这个人则是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董卓夺走了我的贞操，而他，却害得我家破人亡！
　　悲伤，痛苦，愤怒，怨恨……种种情绪凝聚在了一处。我扬起手，使出浑身力量，照着眼前的人脸上狠狠甩去一记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