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之长空落日》黑瞳

5、天外天

　　俺老孙，一生只敬佩过三个人。
　　不消说，第一个就是如来，佛家长者，虽然压了俺整整500年，这份敬畏之心是不缺的；师父，一路西行，佛心不断，持之以恒，俺尊重他；剩下一个，却是个连天庭诸神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杨戬杨小圣，这人，俺可就佩服的彻底了。
　　摊开身子，大咧咧躺在台阶上。
　　这鬼地方，别说是太阳，连月光都见不到多少，可真是闷杀人也，难为了杨戬，长年累月活在这么个旮旯里，如果换了老孙，一身皮恐怕都要长出白毛。
　　闭目养神中，眼前银光闪闪。
　　俺打个哈欠，算了，月宫的正主都跑到了这儿，光亮也就差不多足够用啦。
　　梅山兄弟立于檐下，神殿中除了偶尔晕出的月色，昏黒\依旧，他们就着宫灯的光芒谈论公事，时不时扫俺一眼。
　　看什么看，老孙跑你们真君神殿享受，是瞧得起你们。
　　翻个身，挠挠后背，真是，太无聊了。
　　杨戬啊杨戬，你什么时候才能复原,到时候，就可以和俺老孙好好斗一场，把500年前的旧帐，一并翻翻。
　　当然，俺的气量没有他那么狭窄，最多就是，点到为止。
　　嘿嘿，点到为止。
　　不过，这一日，可还有的等咯。
　　刚才冲进去找杨戬问话的时候，太上老君振振有词。
　　胜佛，真君的伤恐怕不得三年不能完好。
　　这话让俺老孙好生着恼。
　　尤其是那老倌儿，见到俺一进去就像看到贼一样，总是下意识先是把手中的丹药藏到袍袖中，然后才跟俺说话，真是气死老孙也。
　　不过，这次的杨戬，自从醒来后，改变可大的紧哪。
　　吞下了寂仙草的杨戬，自从睁开了迷茫的眸子后，过去骄傲如老孙的他从那天起就静寂到了今天，也就偶尔在三圣母、沉香面前会有笑模样。
　　他身体还很虚弱，周身经脉尽断，就算是仙人，康复起来也是极缓慢，所以终日隐在真君殿内。起初来看望的仙人络绎不绝，毕竟他是新天条出世的第一功臣，但一段日子下来，鉴于他始终冷淡以对，视若无睹，那些仙人终究也是有些脾气，慢慢的，探望的人也就少了。
　　刚才，俺隐身在一边睡大觉，耳朵里就灌进了这样的话。
　　不就是立了一功，何必摆这架子，咱们可没招惹他。
　　就是，何况他这功劳说大便大，说小也小，压在旁人头顶取得的功绩，算不得本事。
　　是啊，拿妹妹十六年的苦楚交换，也配做人兄长。
　　如此种种，不一而同。
　　听得俺心头火起，恨不得掣出金箍棒，将这帮酒囊饭袋暴打一通，竟背后贬低连俺老孙都敬佩的人。
　　然而手摸到耳边仍是收了回来，无奈的缩坐一畔。
　　那些仙人说的纵然不堪，依旧有一条拍到了点子上。
　　杨戬如今的漠然，究竟是作给谁看？
　　他自打醒转后，就变了个人，成天不言不语，只给了俺一个感觉。
　　物是人非。
　　不是没去追问过他，群仙面前，他拉下一张脸，像是俺欠了他银子，一声不吭。
　　抓耳挠腮也想不出原因来。
　　连嫦娥来了，他都是默然面对。
　　他打哑谜的功夫老孙是领教了，只要他不想说，俺就算拿金箍棒也撬不出来，只急得抓耳挠腮，火烧火燎。
　　搓搓下巴，俺老孙好歹现在也是斗战胜佛，怎能输给这个黄口小儿。
　　明的不行，俺就来暗的。
　　嘿嘿冷笑，杨戬，看你怎么躲得开俺的火眼金睛。
　　化身为金色的蜜蜂，闪身飞入真君神殿。
　　青丝幔帐，古铜烛台，真君神殿一如既往的静谧。
　　清风拂过，纱帐飞天盘旋，悄然搭在杨戬手上，他抬起头，消瘦的面庞上近日来略见红润，默默看了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升起抹笑容，转而神色淡定，遥望窗外。
　　俺一飞进房间，就看见这幅画面。
　　太上老君从侧堂走了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净是要配的药材。老道嘀嘀咕咕，似是自言自语，手下却不放松，一溜点来，杨戬三十六大穴均被他用药石封好。
　　老道说的话你可记住，三年内不得妄动仙力真气，否则，我可再也没有办法了！
　　杨戬不动如山。
　　絮絮的替他上好药，老君板起面孔，继续教训。
　　杨戬，算来你也是我后辈，老道不算托大，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你这性子，若凡事淤积于心，终是不妥。年轻人，且看开些。
　　杨戬无语，眼光扫去，在柱子上略一停留，唇角带笑，无语。
　　一阵头皮发麻，这小子，不会瞧见俺老孙了吧。
　　他仍然不说不笑，半天，弄的俺差点以为要就此钉在柱子上到天荒地老，他才点点头。
　　纱幔后闪过一道紫色的身影，杨戬背对着，他重伤之下使不得天眼，自然也看不到隐身的女子，但她可逃不过老孙的火眼金睛。
　　杨戬人在昏迷中，这仙子干脆住在真君神殿内悉心照料；等他苏醒了，反而躲开远远不相见。
　　一根肠子拐了九曲十八弯，一颗心通了□□七十二窍。
　　他们的心思，俺可是摸不透。
　　再想想，三圣母为情破天规，织女为爱落凡尘，杨戬此等样人，也曾经说出愿竖旗为妖的话。
　　啧啧，这男男女女间的情爱，老孙当真是不甚了了。
　　习惯性摸摸脑袋，簌然发现抓不住柱子，身体下滑。
　　好家伙，俺几乎忘记，老孙现在化身蜜蜂，焉能挠头。
　　接下来，任凭老倌儿磨破了嘴皮，絮叨的俺几乎要打起瞌睡，杨戬也是闭口不言。
　　最后他只得悻悻而去，嫦娥仙子抹了抹眼泪，尾随而去。
　　神殿内复又静寂如初。
　　安静的连只蚊子飞过，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蚊子……
　　哎……呀……
　　猛地恍然大悟，俺气哼哼的飞离柱子，围绕上空盘旋半晌，杨戬的眼珠子也随之转动，然后，俺恢复真身，一个跟头翻到他面前。
　　失策了失策了。
　　俺懊恼的大拍脑门。
　　你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怎么会有蜜蜂经过，是俺老孙一时失察，变错了身。
　　你只要隐身，现在的我就看不出来，何必麻烦。
　　他淡淡的回答。
　　哟嗬，真是给老孙面子，杨小圣这一句话就抵的上他今天回答老倌儿的全部字数。
　　杨小圣，俺老孙才不会逼迫你说不想说的话，只有一条，你得快点复原，咱俩还有一场好斗呢！
　　他清水似的眸子直直盯着我，老孙一阵发毛。
　　你，你又算计什么？
　　他低下头，笑了笑，没有回应。
　　俺一拍桌子，气势汹汹。
　　俺老孙第一次和你交手，是被老倌儿偷袭得手，不是输给你；这次，又是你借着宝莲灯，还是不服，总之，你欠俺老孙一场比试。
　　他淡淡的笑，回答。
　　我尽量。
　　此后，他又闭上嘴，河蚌拢住了壳似的，再也逼不出半句话。
　　合着俺老孙巴在柱子上偷看半天，统共听到他两句话，不过倒是比老倌儿有脸面多了。
　　他扭过了头，继续定定的望着月宫。
　　那厢壁，远远地，浮云彩霞间，隐约可见一抹长裂的紫红色暗纹，霹雷相仿，裂纹纵横。
　　彷佛，比前些日子看起来，裂痕更延伸了些。
　　俺皱起眉头，觑了眼杨戬，他神情淡定，目光飘忽，不像在看那里。
　　心中尤自觉得不妥，正想设个法子绕出他的话，背后殿门口笑声盈盈，三圣母连同徒弟沉香和他的小媳妇一同迈步走了进来。
　　这问题，当着沉香的面就再也说不出口。
　　同徒弟厮闹了阵子，俺慢慢退出真君神殿，把一室温暖留给这一家人。
　　依稀听到三圣母温柔体贴的要杨戬跟随她回华山养伤。
　　这样也好，徒弟的小媳妇已经有了身孕，总让婆婆每日天上人间来回跑，也不合适，何况，老孙并不喜欢来这天宫，四面云雾环绕，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只能混沌度日。
　　如果杨戬到了华山，他伤好之后，比试也方便些。
　　殿内传来这一家的欢声笑语。
　　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可惜，俺除了昔年的师兄弟那里，再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沙师弟曾经问过，俺为什么要选择峨眉山，却不回花果山，其实，不是老孙不想回，而是已经不能再回去。
　　佛祖封号后，俺第一个选取的清修之地，原本就是老家花果山。
　　花果山依旧是花果山，水帘洞照旧是水帘洞，俺筋斗云翻的仍是十万八千里，转瞬及至。
　　山木葱葱，清泉潺潺。
　　当时俺放喉大吼：孩儿们，你家大王回来了。
　　没有昔日的猴子猴孙狂呼迎接，漫山野猴嬉闹玩耍，视俺如无物。
　　俺呆立当场，挠着脑袋想了许久，终于想到缘由。
　　原来，五百年已经过去了，俺岂能再巴望恢复过往时光，而且成了佛，又怎能再厮混人间。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随便找个所在，就此，一直过下去吧。
　　及至到了虚迷幻境，俺突地觉察到，这些年的修行，老孙竟是真的做到了毫无欲望，女色，权利，于俺都是过眼云烟。
　　这个，就是做佛要修炼成的结果么，当真胸中无所期盼，又拿什么来渡化世人？
　　翻回峨眉山，俺躲进洞府内，反复思量，还是没有答案。
　　哪怕是每月一次，师傅都派沙师弟来找我，听经讲法，俺还是想不透，而且胸腔之内，总有那么一块地方蠢蠢欲动，活络不安。
　　老孙终究不是做佛成仙的料啊。
　　供案上簌的现出下界供奉的水果茶点来，烟雾缭绕，香火鼎盛。俺围着绕了几圈，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吃喝，此时，倒不免羡慕起八戒师弟，什么时候都好吃好睡，心宽体胖。
　　况且。
　　俺皱了皱鼻子，一边顺着胳膊上的皮毛，一边不无抱怨。
　　况且，也不要因为俺老孙石猴出身，从此除了桃子就是桃子，供奉时在无第二之选，再好的东西，一吃百年，总也有腻的一天吧。
　　还不若俺洞府门口的野生苹果，涩则涩矣，却别有风味。
　　摘下一颗塞到嘴里，汁水清冽，顺着喉咙一路直下，润入心肺，开了肠胃。俺满意的吁了口气，倒在草坪上，仰面看天。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鸟雀丛飞，碧草茵茵。
　　舒服的叹气，俺昏昏欲睡。
　　恍恍惚惚中，突然，那道紫红色的裂痕自天际飘摇到俺眼前，就此摇曳不去，分明在提醒俺老孙，十万火急，不得安生。
　　唉。
　　睡意登去。
　　闷闷的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顺手抓过根草，放进口中咀嚼，苦涩的汁液弥漫在口腔内。
　　西天佛祖，天界玉帝，你们倒是商量定了没有，再等下去，那事如果一旦发生，天下苍生可是熬不得啊。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抓耳挠腮间，金箍棒被掣了出来。
　　上下抚摸着，嘿嘿一笑。
　　你可有年头没有过瘾的打一场了，最近一次也未曾舒畅，老孙且让你活动活动。
　　金箍棒在手，翻云覆雨，枝木横飞，虫跳鸟惊。
　　想当年，俺保着师父一路西行十三载，开山辟路，杀却妖魔无数，终于得成正果，难道老孙的武力，就是的来斗战胜佛名号的原因？
　　心中的疑惑，被当作无名招数使将出来，左冲由突，山石嶙嶙，且做了不动的敌手，金箍棒挥上，轰然粉碎。
　　俺这番施展，没有使上法术，但洞府周围也已狼狈一片。
　　拍拍脑袋，把金箍棒收回耳朵里，俺四下捉摸，舒坦是舒坦了些，但这样没有对手的演练，终究是不爽快。
　　说起来，俺其实应该多谢那杨戬杨小圣，如果不是他一番谋量，俺老孙此刻还是平静无聊的守在峨眉山里，不见得何时方才能找回这些激情澎湃。
　　回来了几日，也不知杨戬伤势如何，他已经跟随妹妹回来华山，不然老孙再去探视探视？
　　明里就说，看视徒弟。
　　而且，这事或许也该对沉香言明啊！
　　俺对着裂空长纹感叹着，架起筋斗云，不过眨眼间，华山已至。
　　自竹舍外向内观望，沉香此刻似乎不在华山，老孙不好贸贸然进去，省得被杨小圣暗里嘲笑，说俺屁股不稳，坐不安生。
　　屋内，只有刘彦昌一人，里里外外拾掇着房间。
　　说起这人，其实俺老孙并无往来，他与俺唯一的交集点就是，他儿子是俺徒弟。甚至此前，俺都未曾见过他。
　　他搬起板凳，高高低低，好一通忙活，然后，慢慢转到三尖两刃刀面前。杨戬的兵刃，随着他主人居住到此处，也理所当然被挪了过来，供在窗台前。
　　隐隐约约，俺似乎看到刀面突然噌的亮了一下，然后恢复正常。
　　有些好奇，俺向前凑了凑。
　　此刻，刘彦昌正巧伸出手，欲擦拭三尖两刃刀。
　　雷也似的闪亮劈过，刘彦昌惊呼一声，下意识用手掩盖住面门，也就俺老孙这样的火眼金睛才不碍的，清清楚楚的看见一切。
　　这一瞬间，三尖两刃刀仿佛有生命一般，跃起半空，瞬间停顿，似是寻找落点，迅疾落下，直击刘彦昌胸口。
　　如果这一刀扎实，他非魂飞魄散不可。
　　他好歹是俺徒弟的老爹，不能见死不救。
　　老孙念头闪过，正欲出手，那刀突然停滞，凌空划个半圈，在刘彦昌脑袋顶晃来晃去。刘彦昌慌的连连倒退，自己拌住脚跟，啪的摔倒。
　　三尖两刃刀仿佛有人性似的，左晃晃，右闪闪，逗弄的刘彦昌躲避不迭。
　　嘿，这宝贝有意思。
　　住手。
　　正在俺很没道义的藏头不露尾之极，听到杨戬的斥责。
　　似乎震慑于他的余威直下，三尖两刃刀立刻收了神采，缓缓落下，嗤的插入木板地上，刀身摇晃，发出嗡嗡声响。
　　夕阳斜照，杨戬消瘦的身影印在地面，扯的又细又长。他移步至自己的兵刃前，抬手拔起，扭头看了刘彦昌一眼。
　　俺徒弟的爹爹此刻比老孙当年的猴子猴孙还要呆，嘴巴张合，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别碰我的兵刃，它识主，或许会误伤了你。
　　杨戬停了片刻，上下抚摸着兵刃，有些歉疚的说，转身离去，三尖两刃刀细微的轻摇，仿佛在发泄不满。
　　我，我又没有碰到它。
　　刘彦昌委屈的低叫。
　　俺老孙笑的打跌，蹿出去几里地，地面树梢来回蹦达。
　　识主，误伤……
　　杨戬，你找的好理由，也就刘彦昌这样的凡夫俗子才能被蒙骗过去。你那宝贝兵器，明摆着和你一般无二，瞧不上刘彦昌，存心难堪他来着。
　　圣佛好兴致，到华山来兜风。
　　俺听到杨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间或带着丁点沙哑，如此问候。
　　上下左右，里外前后的打量了他一遍，俺遗憾的摇头，翻身倒在草地上，杨戬如今虽是能走能动，但气血未通，身量单薄，还是不能和俺一较高下啊。
　　难不成，真要等到三年之后。
　　哀声叹息，俺习惯性又盯住了西面天际，然而，余光中，杨戬也随着俺的眼神望向那处，那可不成，现如今用上所有的人不够，也要把他闪到一边去，就凭他现在的身子骨，上阵擎天可顶不住啊。
　　杨小圣，你底子也忒差了些，将养了这些时日，也不见好，急煞人也，俺还等着和你比试哪。
　　俺老孙大呼小叫，终于把他的目光引了回来。
　　他无声的笑了笑，挑起一边眉毛，手中兵刃早早化成纸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圣佛……
　　又一身鸡皮疙瘩，俺一扑棱脑袋，恼怒的叫道。
　　杨戬，你还是别叫俺老孙圣佛，怎地你叫的就比别人要诡计多端些，算俺怕了你，还是叫猴子的好。
　　他笑容更深，点头。
　　猴子，你今日雅兴的很，怎么有空到华山来呢？
　　回应这种人的话，首先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在算计你，可万万不能说露了嘴。
　　贼眉鼠眼的盯了他半晌，小心翼翼回答：来看俺的宝贝徒弟沉香，与你无干。
　　他扇着风，越是若无其事，俺越是谨慎。哦，三妹外出办事，沉香小玉随行，你请便吧。
　　俺一蹦三尺高，气势汹汹。
　　这里可不是你的真君神殿，俺老孙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你管不着，何况，这里可是沉香的地头。
　　他依旧笑意盈盈，似乎天塌地陷也磨不去这该死的笑容，然后，一躬身，极是潇洒的扬扬衣袖。
　　那就随意。
　　他翩然远去，老孙气不过，突然想起什么，冲着他的背影大吼。
　　杨小圣，俺想和你换个兵刃用，你的三尖两刃刀，怪有趣的。
　　他停住，乜了俺一眼，掂掂折扇，摇头。
　　猴子，你且刷干净那根棒子再说。
　　什么话，竟然嫌弃俺老孙的金箍棒，那好歹也是上古传下的宝物，定在东海万余年，怎么会比不上你的三尖两刃刀。
　　不过话说回来，那宝贝似乎也非凡品啊，或许也有什么出处。
　　阳光明媚，笼罩在身下四周，懒散的打个哈欠，俺干脆纵到树杈上，寻个安稳姿势，舒服的进入梦想。
　　尚且没有忘记隐身，万一杨戬发现了，捉弄俺一二，现下只有吃哑巴亏的份。
　　这一觉，睡到月上柳梢头。
　　寒蝉凄切，寒深露重，瑟风拂过，俺老孙一身毛发也盖不住阴冷，耳边传来戚戚抽泣声，俺拍着嘴，醒转了过来。
　　树下，月宫仙子紫衣玉佩，叮咚作响，眼睛里含着泪水，似乎就要滚落下来，偏偏紧咬住唇，努力向后忍着。
　　啧啧，难怪俺不成器的八戒师弟，总也忘不掉，如此绝色佳人，别说那呆子，天下男子几人能逃脱的过这样泪眼婆娑。
　　当然，俺老孙现是方外人士，作不得数。
　　再来，就是这个明明看到她哭泣，仍然默不作声的杨戬杨小圣。
　　杨戬，我知道对不住你。这次来，我，我只是想问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的事。
　　俺前面睡的熟，没有听见什么，这当口只见到嫦娥硬挺着不让眼泪滴下，嘴唇都咬的发了白。
　　杨戬低眉顺目，轻轻点头。
　　杨戬，你曾经说过，你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有意思。
　　俺悄无声息的坐直了身体。
　　老倌儿问不出，三圣母打听不到，玉帝束手无策，连俺老孙也只能干瞪眼，倒不知道嫦娥仙子出马，有几分胜算。
　　杨戬沉寂，黑不见底的眸子定在嫦娥身上，微微摇头，几不可见。
　　不，今天问不出究竟，我绝对不回广寒宫。
　　嫦娥颤抖着声音，又向前逼近了两步。
　　我现在已经有勇气多了，这都是，都是……总之，你一定要告诉我。
　　月色撩人，杨戬侧立着，半边脸笼在银色的光彩下，另外半边浸在无边黯夜中。忽明忽暗，神情转动，摸不透心思。
　　何苦呢，仙子。
　　他哑然长叹，目光温柔如水，又摇头。
　　嫦娥默默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缓缓说。
　　你从来不肯说出心事，我想了许久许久，猜出了一些。
　　俺老孙赶紧竖起耳朵，这才是正事。
　　或许，在许久之前，你就知道了三圣母的事。
　　嫦娥的口气极其平淡，然而瞳眸中的泪水盈盈却出卖了她的心事。
　　诸神皆知你杨家过去种种，所以你绝对不允许三妹重蹈覆辙，在天庭做好一切准备。
　　杨戬突然笑了笑，面对嫦娥，仙子捂住了口，眼泪终于没能止住，落下，颤着声音持续说下去。
　　我隐隐约约觉得，你打赌的事是因为我，但是你从来不说，我只能猜。如果我答应了你妹妹，随你反下天庭，你是不是不会行此后死棋？
　　风声呼啸，落叶缤纷，这如锦繁花中，杨戬沉默再沉默，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只这么一下，嫦娥登时站稳不住，几乎软倒在地。
　　是，那个时候我想自私一次，可惜，我高估了自己。
　　他低下头，苦笑。
　　嫦娥阖上眼睛，珍珠样的泪水自她白玉无暇的面庞划下，渗入衣襟中。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隐约的，俺看到她飘洒徘徊的衣袖间撒下猩红点点。
　　如果当时我没有怀疑你，倾听你的诉说，那，你也不会选这样一条不归路。
　　她凄然道，抬起朦胧泪眼。
　　杨戬，你告诉我，为什么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你是存心的吗，把自己的生死也算计在内，到了最后，如果不是四公主，你就此白白牺牲却无人得知，一切苦心湮灭于九天之外？
　　杨戬想了想，看上去不太确定。
　　或许吧，我把所有事情打点清楚，但是，究竟会将什么突变，我也不确定啊。
　　他提起自己的手掌，紧紧盯住，握紧，松开，再握紧。
　　很多时候，也只能顺其自然，我，其实什么都掌握不住，只能努力去做。
　　俺坐在树上，突然有种冲动，想跳下去擂他的肩膀，说声，兄弟，你不行，还有俺老孙呢。
　　不过，这等蠢钝的行径，俺还是做不出来，只得默然看下去。
　　他侧过脸，整个面庞曝露在幽幽月色下，看起来，白的几乎透明，俺几乎有了种错觉，他会融化在这银色中，就此消散。
　　很不好的感觉。
　　俺心头突地蒙上层阴影，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停了下，继续陈述。
　　仙子，你很善良，当我第一次夜中无眠漫步月光中，第一次喝到你的桂花茶，我就知道……
　　嫦娥自嘲。
　　是啊，善良到愚蠢……
　　杨戬顿下，不甚赞同。
　　你务须自责，仙子，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东西啊，你既有不堪过往，我在这事上拿捏的也是不小心了些。
　　嫦娥不语，杨戬叹息着，递给她汗巾，借着月色如银，俺清楚的看到仙子手心血肉模糊，她竟是整个指甲嵌入了皮肉之中，此刻惊心动魄的向外泛着小口。
　　杨小圣眉尖蹙起，无奈，想替她包扎，嫦娥略略退后，面色慢慢回复，有了种安然的神态，像是想通了什么，泪痕尚在，唇角已绽笑容。
　　不用了，谢谢你，我的心结这会全解开了，我，也终于决定了。
　　她望了眼杨戬，蓦地一抹绯红飞上面靥。
　　以后，无论你做了什么，我总是，总是相信你。
　　忽地一阵夜风来，老孙恍惚中似乎闻到了一种特殊的香气，飘摇在空气中，忍不住翘起鼻子四下追逐，一边感叹，如果俺的鼻子和哮天犬一样，恐怕早就知道这是什么气息。
　　杨戬愣了愣，俺分明看到他这一刻目光下意识转到极西天边，夜色朦胧，那抹暗纹被掩盖的丝毫不露，他站了片刻，突然挤出丝极难形容的笑。
　　仙子，睡梦中的三年，我做了一个好梦。
　　不曾提防他猛然间论起这事，俺和嫦娥仙子都呆住。
　　梦里，我有父，有母，兄友妹怜，我还娶了个妻子，叫做小朱，一家其乐融融住在桃山，身为凡人却过的很幸福。
　　他眸子里绽放出的光彩，俺老孙也只有在千年前同他大战中才见到过相仿的悸动。
　　嫦娥的脸色有些泛白，没有打断他的话，继续聆听。
　　其实，梦里的我也知道一切都是梦，但是我舍不得那里的一切。然后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杨戬极其满足的吁出口气，看向嫦娥。
　　所以，我不会再做司法天神，现在的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而且，我也不能再回去。
　　他这话什么意思。俺一直没有眨眼的盯着他的举动，心里疑惑越来越重。
　　杨小圣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他究竟知道不知道那件事呢？
　　嫦娥抿着唇，自忖片刻，陡然开颜，两腮上仿若涂了胭脂红。
　　杨戬，你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勇气。你是好人。
　　一语言毕，立刻回身离去，她的身影步伐较之千年来的彷徨无助稳健了许多，头颅高昂，竟是像极了某个人。
　　杨戬孤单单站立当场，无声的感叹，十分习惯的半仰起头，仙子返回月宫，皎洁光亮的银光温柔的洒到他身上，形成迷雾样的一个特别世界。
　　远处犬吠连连，黑影箭也似的直奔他而来，扬起尘土滚滚。
　　下一眼，哮天犬现出原形，搭拉着舌头，一身汗水，讨好的蹲在杨戬身前，嘴里叼着花花绿绿的瓶罐。
　　老倌儿也太过懒惰，居然派这只笨狗传递丹药，万一遗失，俺非得再闹他的兜率宫不可。
　　哮天犬化成人形，难为他记得仔细，一桩桩复述老倌儿的嘱咐，清清楚楚，丝毫不漏，然后眼睁睁看着杨戬将大把丹药吞了下去，任由杨戬摸索了阵头皮，乐颠颠返回。俺撮着下巴，用心体味他们方才说过的话，似有觉悟。
　　杨戬，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就像这天上的浮云，一会聚，一会散，飘忽不定？
　　夜风侵袭，忽地掉了风向，俺这里由下风转成上风，第一股气流刚刮至杨戬身旁，就见他眉头颦了起来，扭头，精准的瞄住了俺的方位。
　　不是吧，俺明明隐身着呢，难道老倌儿的药力如此强悍，他杨小圣的法力这会就恢复了不成？
　　既然行藏败露，俺索性现了真身，一个跟头翻到他面前，双手搭拉在胸前，很是纳罕的追问他。
　　杨小圣，你复原了，老倌儿不是说需要三年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俺老孙在这里？
　　俺只觉得他眼角眉梢掠过不经意的笑意，没有正面回答，留恋的回头看了看月亮，反问道俺。
　　你，听到刚才我们的对话了？
　　俺没有脸红，直截了当点头。
　　这可不算俺偷听，是你们没有挑好地方，送上门让老孙听的。
　　他沉默，叹气。
　　罢了，被你听到也无妨，你的人品，还是可以的。
　　这算什么？夸奖俺老孙口风严吗？怎么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俺这心里就是要多转几道弯，思索半天呢？恐怕就是和他斗了千年的后遗症。
　　反正和他斗脑筋俺只有吃亏的份，不若直来直往。
　　你先回答俺的问题，是法力恢复了？还是别的原因。不告诉老孙，今夜俺连觉都睡不好。
　　他高深莫测的看着俺。
　　嫦娥仙子身居广寒宫，沾染的都是桂花香气。
　　这算什么回答，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然后，杨戬背过身去，声音也冷硬下来，不复适才的安然，这厮，还真是重色轻……轻那个的，但凭说话的口气就能分辨的出。
　　这天，再也支持不了多久，你们到底打算如何处理？
　　俺悚然一惊，他果然知道了那件事，当下再无玩笑的念头。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总之，我知道了。
　　他清淡的回应。
　　原来俺老孙妄做了聪明人，他是老早就知道了。
　　他撇了俺一眼，继续说。
　　玉帝与如来佛祖如何打算。
　　俺苦恼的一劲抓头，挤眉弄眼。
　　不知道啊。一个是天界首领，一个是佛家尊长，自从青天酝裂起，就一直策划并且行动，到了今日也不见成效，说是差了点东西。
　　他了然颌首，半眯起眼睛，眼见得又在动心思。
　　杨戬，你可休打小算盘，总是计算别人。
　　暗道不好，俺凑到他面前，气咻咻的说。
　　他不着边际的退后一步，俺没有在意，继续追讨。
　　就算老天破个窟窿，现在也不关你的事，好好养身体，俺老孙还想和你一较高下，别总把事情拖到自己身上。
　　俺说这话的时候，倒没有挖苦讽刺的意思，凭良心讲，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杨戬听了出来，双目微睁，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是感动，这种神情俺不习惯从他身上看到，手脚登时无处放，口齿也不灵光。
　　他对着半空中被黑夜淹没的裂纹无声苦笑。
　　如果我为了这事魂飞魄散，恐怕笑的人比较多吧。
　　又是这种话，俺当真听不得，当下黑了猴脸，一巴掌停在空中，就是落不下去。
　　你杨小圣就如此经不得挫折，俺算是高看了你。
　　他重复了一遍，脸色变幻。
　　杨戬把该做的都做了，自问无愧于心。接下来的路，未必需要我了。
　　一刹那，福至心动，俺突然明白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叫。
　　那你刚才对俺师弟妹子说的话，都是谎话？
　　他淡笑。
　　你也不算太蠢，猴子。
　　随即，他拂了拂原本就无丝毫尘埃的白衫，似笑非笑。
　　我现在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你且放心，就算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放心，放什么心，俺老孙才懒得理你。
　　嘴里这么嘟囔，心下却真的放松了些。
　　他无言的在草地上来回漫步数回，朝林中竹舍走了回去，丢下一句话。
　　这事，别告诉沉香。
　　废话，假设沉香知道这祸事由他闯出，还不知道能不能承受的住，就只许你心疼外甥，不准俺宝贝徒弟。
　　气哼哼的，俺突然想起一事，连忙追问。
　　你还没告诉老孙，怎么知晓俺在这里？
　　他只抛下朗笑连连。
　　方才都说过了。
　　说过了。
　　俺摸着脑袋回忆他说过的话，是了，该是这句。
　　嫦娥仙子身居广寒宫，沾染的都是桂花香气。
　　猛地倒抽一口气，俺气的眼前发黑，当下顾不得别的，大吼出声。杨戬，你胆敢嘲笑俺老孙身有异味，熏坏了你，等补好了这老天，你将养好身体，俺非要打的你筋骨断折不可，气煞俺也。
　　悻悻的跳入峨嵋后山水池中，俺刷刷洗洗，也就他杨戬洁癖成性，才忍不得俺老孙，八戒师弟，沉香徒弟，他们哪个嫌弃过俺。
　　不过，洗澡倒真是挺舒服的。
　　擦干身体，俺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旭日当空，照的后背暖洋洋，舒坦的很，双眼一张一阖，俺又有些犯困。
　　多事之秋，连俺这等出家人也不得安生，脑筋转个不休。
　　前夜，俺那声吼，声震八方，连睡眠中的三圣母一家都被吵醒，沉香耳尖人又聪明，就像他的舅舅，连连追问补天什么意思。
　　杨戬眼神似要杀人，直盯着俺。
　　他有多在意这个外甥，俺比谁都清楚，打着哈哈不敢多言，最后借着阿难尊者的寻觅，连忙返回西天。
　　临行前，尊者单独与杨小圣说了会子话，俺老孙巴不得急速闪身，虽是疑惑，也未曾在意。
　　蓦地想起佛祖的话，困意陡去。
　　杨戬的宝贝兵刃，竟然是上古女娲冶炼留下的五彩石所铸造。
　　神器识主，非杨戬清醒应允，也不能得而补天，可惜小了些，只有趁裂口尚小之际，布四方大阵，合诸神佛之力，以力补石之不足，尚且寻找到修炼成至阴至阳三昧真火的仙人，将三尖两刃刀重熔为石，用以补天。
　　佛祖如是说。
　　幸好，除了杨戬的天眼之外，尚有水神火神足以替代他这个重任，他们的三昧真火足以熔化三尖两刃刀，算是让俺放下一颗心。
　　又想：杨小圣，哼，焉知你当年是否得了兵刃之助才胜的了俺老孙。
　　啊呸，这么想忒无耻了些。
　　这个念头方才升起，俺便狠狠的拍了脑门，饶是皮厚毛盛，经不住怪疼的。
　　回头再和你算这笔帐，等俺老孙和你对决之时。
　　巴着指头开始算：玉帝镇守天庭，保护下界众生，如来率西天诸佛施法安稳大地，四方大阵分别由四个法力高强之人领头，带领其余神佛加固苍天。西天中，俺老孙算一个，观音算一个，天庭中，哪吒父子算一组，剩下一个，杨戬伤势未愈，无论如何都要算上沉香。
　　说起这小子，还真是闯祸的祖宗。
　　当年俺老孙不过闹闹天庭，吓吓玉帝，偷几枚蟠桃灵丹，他现在，连天都捅破了，俺真不知该为他骄傲，还是犯愁。
　　那么，这事到底该不该对他说呢？
　　反复思量，直到俺回到华山三圣母处，终于下定了决心，顾不得杨戬冷面冷口，一股脑全部告诉了沉香。
　　那小子甚是聪颖，举一反三，立刻抓到问题核心，赤着一双目，声音微微颤抖。
　　师父，天为什么会裂？难道是我……
　　俺难得叹息一回，胸口闷涨之气随着这一声滚滚而出。
　　小子，正如你所料，数年前你在昆仑山取神斧之时无意落下，这天嘛，以前也是裂过一遭，女娲娘娘炼石补好，经过你那一劈，它缓了几年，就撑不下去了，终于出现裂口，多方添补无效，多亏你舅舅的兵刃好，现在终于有了良策……
　　觑了杨戬一眼，他面色苍白，正在瞪我。
　　杨戬，沉香也不再是个孩子，他的错必须由得他承担，老孙也是为了他好。总是被长辈朋友护翼身后，他就永远只是个孩子。
　　俺和杨小圣无声交流片刻，他低下头，眼神闪烁，走到沉香身旁。
　　沉香，别太自责。
　　他和蔼着声音，轻轻拍打沉香后背。
　　徒弟抬起头，眼泪顺着面颊留下，嘴唇咬的血迹斑斑。
　　舅舅，我当时不该撒手的，如果我能握住……
　　杨戬簌的抬手，拦住他的话，犹豫半晌，幽然回应。
　　不是你，是我。
　　所有人尽皆怔怔看向他。
　　我不该挑那个时候杀丁香，我应该想到这个后果的，劈天神斧，是连天都能劈开的。所以，这是我的错。
　　有些人天生的劳碌命，什么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俺老孙以前不曾见识，自从真正认识杨戬后，算是见识的彻底。
　　那一夜，他为了安抚沉香，把裂天的罪责也揽到自己身上。
　　其实俺们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为了新天条出世，为了教导沉香，杨戬何至于出此下策。对于这，俺也只能唏嘘感叹，另外威胁老倌儿看好杨戬，让他不得在明日的补天行动中出手，否则，他新练出的丹药俺会分给峨眉山中的猴儿们当糖豆吃。
　　杨戬当时在场，只是笑着扇风。
　　他越是如此，俺反而不安，他可不是个会任人摆布的主儿。
　　但是刻不容缓，俺分不出心多关照他。
　　拣日不如撞日，反正神佛们每日除了念经公务，别无它事，而这些，和补天相比，又不过小巫见大巫。
　　天地诸神，西方佛陀，尽严阵以待，守住昆仑所有出口，三尖两刃刀置于阵心，水神火神紧张肃然的守候着，补天的最后一步，就是由他们将它化为原形五彩石。
　　劈天神斧落于此，青天也将裂于此。
　　沉香这孩子，面色庄重，不晓得杨戬对他说了什么，看来已从自责中走了出来，虽面靥苍白，仍不失气概，全身力道酝酿成熟，紧紧握着劈天神斧。
　　只看了一眼，俺就知道，他是决计不会再松手。
　　天地色变已久，风声水起，乌云盖顶，头顶上的天空，紫红色的裂痕仿佛瞬间消失，然后眨眼重现，像是有了生命力一样，扭曲滚动，挣扎着向两旁分开。
　　一道暗不见底的黑口缓缓张开。
　　云霞身不由己的向着裂洞转移过去，速度越来越快，无力挣脱，被吸食的干干净净。远处的云彩也迅速滑行过来。
　　这道黑口，似乎会吞噬掉所有一切。
　　俺的手心，也不由渗出冷汗，心跳加速。
　　这样的阵仗，盘古开天地以来，也不过第二次。
　　开……阵……
　　众人齐聚，耳中响起如来的慈悲声，尽数各按计划，站宫位，布阵，施展法术。
　　俺老孙站朱雀位，哪吒父子玄武位，观音菩萨占青龙位，沉香锁白虎位。各人身后分别跟七七四十九名神佛，通力合作，汇力为一，贯注阵主于一身，四方合力，齐心补天。
　　其余诸神佛施力，法力高强者或造昆仑结界，不教外界受损；法力低微者，或巡视人界，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人间只能觉察到些微颤动，却不会知晓，此刻，昆仑山中，万仙齐力，就为了保住歌舞升平的天地万物。
　　四方大阵内，诸神佛无一不施展全力，一个剩余的人手都没有。俺老孙连当年尚且睡在石头中的力气都使唤了出来。
　　个人修行不同，仙力汇融，紫色，白色，金色，交织组合，混成一道道光柱，直冲云霄，最后凝结一处，一点点添补呼啸作祟的黑洞。
　　终于见了成效。
　　万物生灵，复为混沌。
　　众神佛之力，聚结一处，隐隐的，其中云雾翻涌，与裂口融和织补，黑洞，一寸寸缩小，到了盆口大小处，巍然不动，任凭俺们如何努力，像是修行时的一个劫难，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在场的，只有两个神仙尚且空闲。
　　他们脸色变了又变，几次欲冲上助阵，又望着三尖两刃刀停下了手。
　　众人却都油尽灯枯，连喘气都觉得辛苦，只努着力，拼上最后一分血气，再拼一分。
　　水火二神终于还是无法可想，替了上来，全力施为。
　　假如，连裂洞都缩小不了，何谈补天。
　　他们两个一上手，裂洞终于缩成巴掌大小。
　　俺眼前发花，上一眼还看见天上诺大一个窟窿，下一眼，就是湛湛青天，白沫都几乎要吐了出来，俺身后的诸人，已经倒了大半，剩下少许也是苦苦支持。其余各宫位，与俺这边相差无几。
　　见鬼的，水火神现在已经没了气力，等会怎能将三尖两刃刀化回五彩石原形，用以补天。
　　俺裂开嘴，呼呼喘气，血气涌动，心知不妙，再这么挣扎着拼下去，恐怕漫天神佛要折损十之八九。
　　正当此时，结界外缓步走入一人。
　　黑发白衣，飘然若仙，面带着清朗的笑容，一步步走进四方大阵，直到中央方才停下脚步。
　　是杨戬。
　　沉香累的吐了几次血，仍在苦命支撑，见到舅舅连呼唤的力气都没有，只拿眉目跟俺传递消息。
　　笑话，你做外甥的不知道，俺是他的敌手，更不知道他来这里作甚。
　　老倌儿呢？不是让他看管好杨戬，竟然食言，瞧俺老孙以后怎么整治他。
　　心里正在发狠，结界外又闪进两人。
　　一人白发银须，是老倌儿；另一人紫衣玉颜，却是嫦娥仙子。
　　布置结界的神仙此刻也几欲虚脱，金色的光网此时也只能挡住凡人俗体，对于仙人完全不起作用。
　　杨戬向背后瞄了一眼，微微皱眉，叹了口气，面对着迎面走上的嫦娥，一语不发。
　　嫦娥红着眼圈，浑身轻轻颤抖，一瞬不瞬盯着杨戬，似乎这一眼过后，再见就遥遥无期，没有作声。她笑着，却隐约含着泪意。
　　半晌，只说了一句，这一句，俺老孙终此无穷尽的一生，再也不会忘记。
　　放手做吧。
　　眼泪笑容交织一处，映入杨戬眼帘，他怔忡着，突然追出去两步，想了又想，还是伸出了手。
　　嫦娥笑着哭，抬手摘下了一枚耳环，递到杨戬手中，肌肤碰触的一瞬，两个人都是一颤。
　　老倌儿低低自语，俺老孙不仅火眼金睛，耳朵也是顺风耳，听到他蕴涵着前所未有的悲哀，感叹着。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杨戬啊，你太执着了些，老道说不过你。
　　俺勃然惊怒，刚张开口欲呼喝，腿一软，猴身便倒了下去，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了。
　　杨戬抬首，突然对着俺笑了笑。
　　俺老孙不是良善之辈，他折辱俺的场景，还不时惦记着，但他这次一抿唇，心里竟是隐隐升起一笑泯恩仇的滋味，觉得那番痛楚，和此刻的天地劫数比起来，也不过是清风拂明月，过眼云烟。
　　眼神中传递的消息，外人不足得知。
　　他捏了捏藏在左手的耳环，又瞟了瞟瘫倒在地的沉香三妹。
　　猴子，原本我不会理睬这事的，回转灌江口便是，但是，我想保护我重视的人啊。
　　俺气的几欲吐血。
　　好你个杨戬，到了最后，仍是耍弄俺老孙一次，占了上风。
　　杨戬上下打量了一番，伸手指住仅剩的小洞口，点点头，右手一顿，三尖两刃刀嗡声颤抖。
　　他像是自言自语的对着自己的兵刃说了几句话。
　　没有人听见。
　　后面的场景，以后诸神佛再也没有提起过。
　　烈烈朝阳，昆仑皑皑白雪山顶，杨戬一身素白，暴喝出声，天目开，金光闪烁，至阴至阳的三昧真火自其中喷薄而出，化三尖两刃刀重为五彩石，顶天立地，是为不周山，山顶恰好补住余下裂口。
　　光晕笼罩四方大阵，白色光影连绵不绝，裂土尘嚣蜂拥而出，自中心划出水纹似的波浪，一股一股向外振荡，翻到无数神佛。
　　俺在地上滚了几滚，努力站起身体，火眼金睛此时大有用场。
　　杨戬立于场中央，炎炎烈日，俺几乎看得见他身后的景致，半透明的似乎再一刻就会化为氤氲，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方向。
　　猴子，后面就拜托你了。
　　俺又气又恨，大吼出声。
　　该死的杨小圣，你若死了，俺以后和谁人过手才得瘾头？
　　他泰然自若的点点头，目光沉静，仿佛只是准备好了与妹妹外甥外出散心一般，宠溺的眼神在他们身上转了又转，须臾不断，似乎在那一瞬，俺看到一抹晶莹在他双眸中一闪而过。
　　又似乎，听到他悠然的叹息。
　　三妹……沉香……
　　杨戬，你这种人啊……让俺怎么骂你好……
　　今后老孙算是绝了对手了……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俺忙不迭的伸手揉擦，这是怎么了？除了取经的一次误以为师父死了之外，俺老孙已经几百年没有这么难过了。
　　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戬，云淡风轻的笑，身体逐渐透晰的有若衍衍晨曦，就那么一点一点的散开，缥缈如风，化入天地之间。
　　从此，世间上再也没有杨戬。
　　又或者说，哪里，都有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