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之长空落日》黑瞳

4、广寒宫

　　远远的，帛棉碎裂的清脆响声自下界隐隐传来，似惊蛰。
　　就着殿外泻地的明亮，侧扶宫墙，向下观望，于是，无数微言碎语随风而至，幽幽传到我耳畔。
　　那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轻妄之语。
　　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
　　天上此时，地下今日，是人间的中秋佳节。
　　想来那脆响，不过是俗人欢祝恭贺的鞭炮声，而我，居然不可免俗的倾羡起那些庸庸之辈，生老病死，无一可幸免的，人。
　　我是嫦娥呵，永守月宫，冰清玉洁的月神仙子。
　　拨开云端，向下细细窥视。
　　烧斗香、树中秋、点塔灯、放天灯、走月亮、舞火龙……
　　人来人往，嬉攘热闹。
　　突觉寒彻心扉，而面上却又湿润润的，伸手沾起，清泪如珠，在我的指尖滚了又滚，簌地落下，渗入芳菲泥土中。
　　几片红粉飘零，随后又落到我手上。
　　极目远眺，月宫外是一望无际的桂花林。
　　我的杰作。
　　只不过，这无尽灿烂的喧嚣隐在这阴暗之地，纵是常开不败，也不过年年岁岁空自过了春夏秋冬。
　　捻动手指，花瓣寸裂，红汁瞬间溢出，沾染的我指肚嫣红，刺眼如火，但心更凉。
　　原本金黄灿烂的花种，到了我的极寒之地，居然绽放出血样的滟色。
　　我原本就是个怕冷的人啊。
　　隐隐记得，旧年中秋花灯下那样赤热奔放的一双眼，含笑，目光炯炯的对着我，惊艳少，宠溺多，大约是为了我气愤下撕毁灯笼的幼稚举动吧。
　　就为了那团烈焰，所以才会在回首凝眸处，一眼就认定了良人后羿，将一生的火热，顷刻付与。
　　从此便随他，风雪经天，山盟海誓。
　　现今想起来，那不过是沧海桑田中的转瞬即逝罢了。
　　到了如今，我其实只记得了一条：分手那日也是中秋，后羿远征未归，我翘首盼望。
　　自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银月高悬，今日，我孤栖在清静的宫殿中，居高临下，看尽凡尘俗世，依旧，很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除了看守吴刚终日不停伐桂，我总是无所事事，逗弄着兔儿，终也是有乏味的时候。
　　我会放了它，由着蹦跳穿梭在红花绿叶间，白影朦朦，竟是别样情趣。
　　不由痴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世间人这样评论我。
　　或许吧。
　　起初的岁月里，确然日日煎熬，每日自金龟海底初升，朱辉射散青霞起，我便会拨云自茫茫人海中寻觅那团烈火。
　　燃尽，熄灭，重生。
　　后羿的每一世我都细细看在眼里。
　　容颜转世即换，几百年下来，我不知将多少陌生面孔沿描揣测，私下仍是期盼，他能够记得我，如同我一般，时刻挂念着他。
　　不知何时，慢慢的，我惰了，数日一瞧，数十日再望，渐渐的，我不能从人群中寻到他。
　　我竟是再也想不起后羿的容貌声音，只模糊记得曾经的热烈。
　　千年下来，誓言，其实更本敌不过日升月暮，如今连记忆都模糊而缥缈，唯一尤存的，是他热烈似火的眼眸，可化开心头万年玄冰，温暖如春。
　　我其实只是个怕冷的寂寞女子，住在这死水不惊的广寒宫内其实正合了我的本性。
　　蓦地心伤，生平最恨无情无义的我，居然如此薄幸。
　　再多的情意，也敌不过岁月的侵扰，就如同这唏嘘散去的桂花，清香入杳冥。
　　落瑛如雪霶。
　　就在那一刻，我见到了杨戬。
　　初进天庭，误入月宫的他，就站在围栏外，倚树而观。
　　悄然自软塌起身，凝视这人。
　　清风凛列，忽过，吹落繁花似锦，他抬首微挡，那花瓣飘飘摇摇，飞进了衣袖中，抑或是躺在肩头。
　　然后，他回首，面容冷俊，但眸子里却温柔乍现，微笑着拂开。
　　他其实没有瞧见我。
　　广寒宫，偏僻冷寂，无人踏足。
　　在我最寂寞的一刻，他突然闯入，徒留下一地柔和。
　　桂花清涩，从此也沾染上了其他的味道，幽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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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凌霄殿返回。
　　依旧在回想适才见到的青年人，淡漠却依稀温柔的眸子，离群索居，即便是参加为封神一役而举行的大宴，他也慢慢后拖着，离开人群，于重幔之后若隐若现。
　　我同样不想参加这样的热闹。
　　它就像是随时在提醒我，不过是个倚仗灵丹飞升的二流仙人，血脉不纯，仙力微薄。
　　一日之内，就见到了他两遭，且由闲言碎语中得知，他叫做杨戬，是玉帝的外甥，却是和我一样的尴尬难耐的身份。
　　灯摇烛影，仙乐飘飘。
　　举盏，他啜了一小口，清澈的眸子半眯，天眼忽开，金光闪烁中扫了一边全场。
　　刹那间，我昏花了双眼，竟是不知，是琉璃璀璨，又或是他天眼锋锐若斯，两厢不可比较。仅仅觉察，他在冷笑。
　　倚靠在朱红围栏上，我默然注视着花海，死灰样的心，好似起了些微波澜。
　　手却是冷的。
　　四下寻找我的兔儿，拥抱着它的时候，抚摸那柔嫩的皮毛，下面隐藏的血脉颤动，透过指尖，线也似的穿透我的心肝脾肺，直达胸口。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觉得暖和些。
　　但它不知钻到哪个角落去呼呼大睡，找也找不到。
　　有些彷徨。
　　无聊而空寂的漫长岁月啊。
　　我摇摇头，起身，捏一簇焚香，丢进香炉，清烟袅袅，自鹤嘴中妖娆的飘升向上，混进了清亮的桂花香中。
　　原是不喜这样死物的香气，总会让我想起下界的悠然岁月，混沌但自在。
　　它总不若桂香淡雅。
　　此刻，我却只觉得风过桂花枝，凉风刺骨。
　　广寒宫，其实就是冷宫。
　　徒然起身，心乱如麻。
　　月宫中除了我和兔儿，还有常年不得安息的劳作者，空旷无怡。
　　漫无边际的穿过桂树林，我凄楚的苦笑，当真是太寂寞了，千百年几乎不曾与人语，才会只见了两面的人就如此念念不忘。
　　面前晶莹剔透的玉树，清楚映射出我的容颜，眸子古井无波，漠然无惧。
　　是了，什么都舍弃，什么都不曾拥有的我，还会怕什么。
　　只是这样的眼睛，和他的很像啊。
　　顺着玉树的纹路，一路摸索，只是回味。
　　凌霄殿上，他肃然施礼，不亢不卑，话却如石落静湖，陡起轩然大波。
　　“杨戬不愿入朝为官，恳请返回人间，自在逍遥。”
　　树面湛然，折射出我的激赏。
　　他，很强，也很有勇气啊，连玉帝的面子都敢驳回，胆大妄为，视天地如无物。
　　如果换做我，如果换做我……
　　长叹，低头。
　　一脚的猩红，恍惚的想起，刚才，这双脚，踏过了多少胭脂花红。桂若有魂，只怕也在嘲弄我这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吧。
　　玉色平静，然而波澜仍是不息。
　　花入泥，化土，可重生，我呢？
　　岁月催人老，仙人不会老，可是，心，会老。
　　摘下发髻一片嫣红，水绡剪碎也似轻柔，随手抛去，随风逝去。
　　忽然想起杨戬那一拂一笑，云淡风清，阴霾全消，仿佛万物不紊于心。
　　他和后羿分明不是一样的人啊，怎么会给我同样的感觉.
　　那么的……温暖。
　　花瓣尤自在气流中轻飘盘旋，环绕着蝶儿漫舞，飞向我身后那片深浅交融的连绵绯红，寒风掠过发梢，扬起一天挥洒不去的缠绵。
　　我的手依旧搭在玉树上下滑，突地触到尖锐的凸起，悚然一惊，那只手立刻拂上了脸庞。
　　好冷啊。
　　一只手暖，一只手凉。
　　心又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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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不设想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他已入尘世，我独守广寒宫，天地之遥，何况他并不识得我。
　　漫漫长夜，天际流星划过长空，拖着长长的尾巴，，惫懒之极的我，会偶尔想起那双暖暖的眸子，淡淡的笑，一切如烟花缭绕的四月人间，冬雷震震，于是烟消云散，自我的生命中徘徊而去。
　　我依旧是月宫仙子，与兔儿为伴。
　　嗅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我揉着兔儿的颈项，空洞的望着窗外。桂花如常灿烂，绚丽的绽放，像是要把生命一刻间燃烧殆尽。
　　可惜我成了仙，除非五衰降临，否则是无怨一灭。
　　何况，我也是个天真到蠢笨的女人，这样的人，最怕死。这是当年逢蒙送给我的赞誉。
　　逢蒙……你害苦了我。
　　蓦地想起这人，由不住银牙暗咬，手下力量用的大了些，兔儿吃不住痛，蹬腿从我怀中蹿了出去。
　　我连忙追了出去，柔声呼唤：“乖兔儿，回来……”
　　它蹦跳穿梭在桂花树中，恐怕被捏的狠了，就是不停脚。追逐了片刻，我有些恼了，提高声音叱道：“兔儿，停下。”
　　树后簌簌声响，有个娇俏的声音传出来：“呀，好可爱的兔子。”
　　诧异的停下脚步，我凝视着转出来的女子，柳眉杏眼，婀娜窈窕。
　　她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对不起，我第一次到天宫，迷路了，有没有打扰到你啊？”她的声音很清脆，圆润如珠落玉盘。
　　“无妨。”不习惯太接近外人，我淡淡的回答。
　　“这里，好美啊，这么多的桂花，都是你种的吗？”她说，一边兴奋的抖起衣袖，翩然起舞。
　　不禁嫣然，这个女子，让我有不知名的亲切感。
　　她听了下来，忽然若有所思，抓住一把青丝，然后缓缓从指尖滑落，眼珠骨碌碌转动，惊喜叫道：“呀，这里是广寒宫，那你就是嫦娥啦，久仰大名呢。”
　　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直喊蠢钝，居然看见兔儿桂花还猜不到所在，然后，亲热热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说：“在人界就听说你了，一直无缘得见，以后，我们做朋友吧。我姓杨名莲，今日方才上天受封，以后镇守华山。”
　　她也是姓杨。
　　神智一时恍惚，杨戬的脸与她重合相叠，竟是如此吻合，尤其是那双眼。
　　“你有个哥哥吧！”
　　“是啊，你也认识他呀。我哥哥杨戬，居住在灌江口。”
　　我站在妖娆明媚中看着她轻盈的笑，心里只想起四个字。
　　浮生如梦。
　　我这样冷冰冰的人居然也有了朋友，还是三个。
　　说到底，她们先是三圣母杨莲的朋友，然后才是我的。
　　百花仙子管花，三圣母爱花，东海四公主的家园中，除却了珊瑚，就不再有别的花。
　　她们总喜欢凑到广寒宫中，品香茗，谈天地，欣赏我的心血。
　　我会端了茶杯，微微笑着，听她们笑语如珠，感觉寂寞也被扔到了无边无际的银河中，随波逐流流淌到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
　　我竟是从不知晓，朋友，还有这个作用。
　　寞寞凉风，吹过我的鬓角，发丝飞扬，深自吸了口气，桂香突然转浓。
　　“好香啊！”三位新朋友惊呼，齐凑了上来。
　　百花仙子绕我一圈，问：“嫦娥，你用的什么香料，味道如此的……幽冷。”
　　我有些莫名其妙，左右摆摆衣袖，并不自觉，然后了然：“是这片桂花林吧，刚才刮过了一阵风，吹来桂花香。”
　　“不是。”她们三个异口同声。
　　龙四公主慢慢摇着杯子，问：“你泡的又是什么茶，很与众不同啊，唇齿留香，有种……晦涩的香甜，说不清楚。”
　　举杯，啜了一口，我细细品味，淡淡的温暖从心底泛开，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涟漪阵阵，一圈圈向外荡开。
　　晦涩的……香甜……
　　说的真好。
　　桂花盛开时，择清晨用棍将其打下，用布袋盛之，去蒂、捣泥、榨干，收起，用时加甘草、盐梅，捣饼封固，沸汤冲服。
　　我告诉她们喝的桂花茶作法，她们惊叹。
　　“嫦娥姐姐，你真有闲情逸致，会做这些，我就不成了。”三圣母好像还是个未及笙的少女，俏生生的娇笑。
　　如此纯洁不解世事的笑容，想必，她的哥哥真的很宠爱她吧，没有教任何的阴暗沾染到这朵白莲。
　　真是羡慕她啊，有那样一个疼爱的哥哥，可以挡风遮雨，天塌地陷总有人撑着。
　　而我，自从千年前的离开，就注定了寂寥一生，无人诉衷肠，只能呆在天界的边缘，守着灿烂而萧瑟的糜烂之色，静静渡过每一个日子。
　　银河，闪处夺目的光彩，近处，我看见玉树灼灼发亮，趁着乌黑不见底的空茫，益发阴寒。
　　沁凉的很。
　　我没有听清她们告辞离去的声音，只模糊记得三圣母向我讨了大包桂花茶，随她拿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再做。
　　无尽的岁月尽我蹉跎，也不知这是成仙的好处，又或者是悲哀。
　　在我看来，仙人，其实和凡人并无区别，一样的瞻前顾后，自以为是，差别或许只在于，仙人有物穷尽的生命，而凡人，过一世，饮一杯孟婆汤，前尘往事尽皆散。
　　如同我，可以轻轻捣着玉杵，什么也不想，不可磨灭的悲伤与苦闷就这么一下一下捣的稀碎，余下清香寥寥。
　　直到三圣母笑嘻嘻又跑来讨要桂花茶，趋于平稳的心，徒起波澜。
　　“这么快。”我有些诧异，但就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拿去给二哥喝了，他很喜欢呢。”三圣母回答我，丝毫没有扭捏。
　　杨戬！
　　心房微微颤抖了下，想起那双笑眼，幽亮亮，似是穿透人心，暮花迷失了，飞的铺天盖地。
　　“呀！好大的一阵风，你的花都落了。”三圣母冲我叫喊。
　　这个并不重要，反正，明日，它就会再长出新苞，仙人的花，也是不败的。
　　“你二哥也爱喝这种东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不紧不慢的问。
　　“是啊，二哥公事多，连看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只好我带了礼物去瞧他，结果很喜欢呢，说是喝了之后，会心神宁静，很祥和。”
　　低下头，凝视着杯中的倒影，只要手一颤，就模糊不清，同样冷凝的一双眼，也就看不透了。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啊。
　　面冷，心更冷。
　　所以才要借助这样温润的甜茶，化开心口凝聚的冰冷。
　　不过他比我尚且好些，还有个妹妹，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已经是没有希望，也没有期盼的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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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人每十日便应上天报告管界内情况，这也包括了下界仙人。听说杨戬一直委派兄弟上天庭回报的。
　　而这次，我竟在南天门遇到了他。
　　他站在门口一旁，像是在等什么人，不动如山，人来人往处，他偏生在最热闹的地方辟出最安静的角落，游离于九天之外，那么默默的站着。
　　我远远的停下，注视着他。
　　然后，三圣母来了，恣意的欢笑，投入哥哥怀抱中，他冷如冥海的霜眸绽放出绚烂的温柔，轻轻拢住妹妹。
　　鼻子没由来一酸。
　　这样的场景，千年来再也不曾经历过了。
　　雷公电母自我身旁掠过，诧异的看着我一动不动矗立在那儿。
　　我怔怔的想，他们回来了，人间想必雨过天晴，阴霾散尽又是彩霞晴空了吧。
　　叹了口气，我迎面而上，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双方略一点头。
　　不由自主对他一笑，以示问好。
　　风神摇晃着身体，刮过我们身旁，他银纹墨底的斗篷悠悠荡荡，隔着漫天氤氲，影绰绰的。
　　他双目亮了起来，别样的俊毅。
　　我突然想起了桂花茶。
　　假使我知道，正是这一笑，令他终身难忘，那天那时，我会不会为之展颜？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呵。
　　他扬起斗篷，坚稳扎实的向我走了过来，说：“嫦娥？”
　　我微微点头，眼光随着斗篷飘扬，就是不敢正视他。
　　“多谢你照顾小妹。”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很动听。
　　有些失望，说不出为什么，只好同样礼貌的回答：“大家都是朋友，并非我照顾圣母。”
　　“朋友……”他重复我说过的话，也是一笑：“是啊，朋友。”
　　隐约的，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袅袅漂浮在清冷的南天门前，有形般袭来，空气中都似掩上了蒙蒙的红晕，几有醉意。
　　“还有，谢谢你的茶，很好喝！”
　　最后这一句，他从我身畔离去的时候，放低了声音说。
　　是了，天长地久喝桂花茶，终将身绕异香。
　　蓦然有了奇异的感觉，杨戬，我日后必将时常见到。
　　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
　　孙悟空大闹天宫，原本与我是不相干的，但是猴子打红了眼，连我这样僻落的边角都不曾放过，搅闹的天翻地覆。
　　“玉帝老儿忒小瞧俺老孙，封个弼马温，为他管马，真羞煞人也，老孙不把天宫倒过来，就跟了王母姓。”
　　孙悟空恼怒万分，枉顾围满了天兵天将,兀自口出狂言。然而我看到他红红的两腮，突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被我笑得越发暴跳如雷，孙悟空掣出金箍棒，不住围着我打转，脸蛋红得愈加夺目，就像……屁股。
　　猴子暴怒，挥棒而出。
　　兵将们一拥而上，即刻落花流水。
　　轰隆隆巨响，我的桂花林瞬间倒了一半。
　　树倒花散，扬起一天红云，悠悠荡荡，红雨也似弥漫了半空，只是这雨下的极缓极缓，慢悠悠的飘落无声。
　　我怔忡住，忽不知身在何处。
　　“哼哼，俺老孙须不是好惹的，这番羞辱，定要十倍奉还。”
　　他罗罗嗦嗦抱怨不休，见我直了眼，恶声恶气问：“你怎么了？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俺可不怕你。”
　　红絮飞卷，轻轻落在我手掌中央，白里夹着艳，仿佛雪地中生出炎炎火簇。
　　“王母姓什么呢？”我自言自语。
　　猴子没有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别像蚊子叫，声音略大些。”
　　我转首，说：“你一定会输，所以，先问清楚吧。”
　　孙悟空立时勃然，“小觑俺，吃老孙一棒……”
　　金箍棒舞的风车相仿，以泰山压顶之势劈头而下，兵将赶之不及。距离头颅尚有一尺开外，气浪激的花瓣水波纹似的一圈一圈向外荡开，他停下了。
　　我巍然不动。
　　猴子咬牙，上下打量我，斥道：“老孙不打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这次且放过你，不过，既然发誓要荡平天庭，这里也不能例外。”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棒又一棒，宫倒树毁，天兵天将此刻成了一无是处的笑话。
　　“哼哼，你们这些神仙，今日要你们吃点苦头，知道俺老孙不是说笑耍子玩的。”
　　他一个跟头，立刻消失。
　　我这才感觉到腰腿酸软，不晓得是害怕，还是愤怒，缓缓地坐了下去。
　　身周围整齐的一个圈，半片花瓣也无，只有光秃秃的泥地。
　　蓦地一笑。
　　毁了也好，反正我不在乎。
　　而且，这样的似真似幻的飞花，是最美的。
　　***************
　　孙悟空毕竟还是有对手，尚且不必到西天搬取救兵，太白金星就从灌江口找了了二郎神杨戬。
　　他们那一战惊天地泣鬼神。
　　我躲在南天门外，迎着凌厉的寒风，静静的看。
　　他的脸，透出勃勃生机，像是春季中的嫩芽，支棱伸展着，而那样静谧的眼眸，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渴求，鼓舞。
　　刀棍相交，气流飞溅，战场山崩石裂，鸟飞兽散，每每一次碰撞，天庭的神仙都会摇晃一番，立足不稳。
　　是谁赢，是谁输，已经没有关系，他们能找到对手，此生足以。
　　我突然想起千年前的后羿，他生平唯一的憾事，就是从未遇到对手，临终前的一刻，恐怕也在懊悔着，会命丧于逢蒙这个奸佞小辈。
　　而我曾经的幸福，同样葬送在他手中，也包括了我自己。
　　一个天真而愚蠢的女人。
　　如果我肯多一份信任，多一点智慧，或许，就无须忍受无穷尽的苦楚了。
　　反复的思量被孙悟空尖锐的嘶喊打断，老君金刚圈晃着扎眼的金光，直截了当砸到猴子头上。
　　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惊讶的捂住嘴。
　　仙人怎可阴险无耻的偷袭制胜，何况杨戬已经稳稳占了上风。
　　他平端着三尖两刃刀，面无表情，眸子里的激情迅然退却，好像我的桂树，白白生出一树芬芳，被几棍震散了香魂，飘到不可知的未来。
　　他生气了，立刻带着兄弟扬长而去，连玉帝都不曾拜别。
　　我如此渴望的勇气，他举手投足无不拥有，与生俱来的霸气，一时间蜂拥到我的心口。
　　周围的一切忽然失却了颜色，雾气茫茫，环绕着金色的光边，寂寞清冷的过去，仿佛，就在这么轻易的被一阵风吹散，显出真实的颜色。
　　红彤彤的。
　　三圣母也在一旁观战，她轻轻绕到我旁边，附耳：“我二哥听说死猴子欺负了你，很生气。”
　　心跳加速，我慢慢看向她。
　　她挑了挑眉毛，抿嘴微笑，然而顺着她的肩头望去，一双深沉阴冷的眼登时提醒了我。
　　骤然而起的明媚光亮，缓缓熄灭，堕落到无尽黝黑的黯夜中，永不见天日。
　　我只好搭着王母的手，摇曳生姿的走进一地荒芜。
　　“这泼猴，居然毁了你的广寒宫。”王母啧啧感叹，嘲讽而暗示的注视着我：“不过再厉害，也逃不开天条的惩罚。”
　　她在尘嚣瓦砾中徘徊，又补充道：“天条不可违，嫦娥，是吗？”
　　“是的。”我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恭敬但空洞的回答。
　　只是一颗心，就此沉沦到漫无边际的幽暗中，瑟瑟而凄苦，再也寻不到半分温暖。
　　“很好。”我彷佛听到王母用赞赏的口气夸奖我的冰清玉洁，同时饬令尽快助我修复广寒宫。
　　天兵天将们斗智斗勇不成，添砖加瓦倒是把好手，一日下来，广寒宫重现天日，但桂树林尚且要重新栽种。
　　拒绝了他们清扫干净的好意，我又是一个人呆在了这空旷的所在。
　　许久不曾出现的感觉，再度复活，肆无忌惮的缠绕住我的四肢五脏，蔓延至筋骨百骸，就此抽干浑身血脉，寒的入心入脾。
　　这金玉镶边的琼楼殿阁，高大而压抑，寒风掠过，被宫檐切割的细碎尖锐，刺到脸上，疼的钻心。
　　踏步走在里面，回音阵阵，空旷的教人辛酸。
　　这未尝不是个牢笼，锁住我的人，我的心。
　　我觉得冷。
　　杨戬，如果我有你的勇气，该多好！
　　簌簌的摸到头顶，拔下步摇，这是我刚上天庭之际王母送来的贺礼，珠光环绕，瑞气千条，把我定的死死的。
　　嗤笑，狠命的把步摇扔了出去，叮的脆响，它没有落地，珠玉乱颤，钉到了玉树上，我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奔了过去。
　　恨极一丢，竟是用上了仙家法力，金步摇直直插进玉树干，颤巍巍的，上下忽闪。
　　这可是盘古睫毛化成的玉树，仙家至宝，怎可毁于我手！
　　我抖着手，轻轻的，用力的一拔。
　　嘶……
　　玉树上留下了一个深坑，状如小米粒，步摇拔出，它发出轻缓的脆响，裂纹由粗及细，蔓延到巴掌大的范围，止住。
　　我惊魂未定，突然又懊悔起来。
　　怕什么，毁了就毁了。
　　由此贬下凡间，未尝不是幸事。
　　只是，自此仙凡永隔，一如当年。
　　***************
　　我垫起脚尖，穿梭于楼台殿阁中，烟雾缭绕，空气中的香气似曾相识，无声无息。
　　后山芳草萋萋，群山耸绕，前面清浅碧波，莺声宛转，绿草茵茵。
　　这里，似曾相识。
　　寻音觅去，宫殿后人山人海，我却一眼就看见了中央仰面而卧的人。
　　浓眉阔目，此时紧紧关闭，鼻息全无，竟是……后羿。
　　我怎么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一天。
　　人群愈发吵杂。
　　“都是嫦娥惹的祸，如果不是她，咱们大王不会心灰意冷，遭人暗算，逢蒙那个无耻小人，抓住他千刀万剐给大王报仇……”
　　“对，都是嫦娥惹的事端，勾引了逢蒙背叛大王，杀了他们……”
　　“怎么杀？她都成了仙啦！”
　　“那就诅咒她，永世不得安生，千秋万载为良心谴责！”
　　我一步步退却，那些狰狞的面目，苛责辱骂的声音，结成密不透风的一张细网，丝丝缠绕，狠狠的勒在身上，浑身鲜血凝固在看不见的线上，仿佛听到它正在一滴滴落到尘埃中，哀嚎悲鸣。
　　“不，不是我，我也是受害人，也被欺骗了……不是我！”
　　我挣扎着，努力后退。
　　“不是你是谁？我的夫人……”
　　逢蒙的嘴脸忽然显现，貌似恭敬的跪拜于地，抬头，泛起诡异的笑容，磔磔地：“嫦娥夫人，我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不，是你说后羿有了别的女人，是你逼的我走投无路，才吃下丹药，是你错，不是我！”
　　我慌乱的辩解着，他肮脏地手悄悄向我探来，灰秃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距离我的脚越来越近。
　　“夫人，难道您没有错么？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信任。或者，因为他得天下后肆意妄为，失却了民心，所以你决定离弃他？算了吧，您不过就是个天真到愚蠢的女人，只有这张脸，我想要，我想要……”
　　他一路滴着口水，面孔扭曲手指距离更近了。
　　“我是为了你！”
　　啊……
　　惨烈的大叫，我蓦地起身。
　　冷汗冉冉而下，顺着额头、脊背蜿蜒，悄无声息的滴到宫砖上。
　　寒风凄切，呜咽呼啸着从广寒宫中穿越，宫檐下，水晶风铃叮当脆响，桂树枝头已经发芽，绽放出朵朵花蕾。
　　这里是我的殿堂。
　　捂住胸口，心跳依旧狂乱，噩梦缠绕着，风卷不去。
　　自卧榻起身，兔儿依偎在身旁，抱起它，婀娜的踏上青石路，穿过桂树林，走向远处的一点光亮。
　　桂树一一扶好，撒上百花的仙露，复又坚强。
　　一路袅袅的行到玉树前，疲累的触摸到它，光亮穿过骨肉，透出红晕，我几乎可以看到细微的血脉流淌，凉意顺着血梢传递到骨缝中，刚刚得到的暖意即刻烟消。
　　怎么会梦到如此远古的过去，仿若昨日。已经淡忘的岁月再度清晰浮现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最介意的，竟是逢蒙的那句话。
　　都是为了你！
　　不过是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安排妥当，即便事败，亦可推卸到女人身上的手段罢了。
　　只是，族中长老的幽幽长叹始终萦绕不去。
　　红颜祸水啊！
　　我微微苦笑。
　　是吗？
　　或许。
　　***************
　　自那梦后，王母又来过广寒宫几次，尽皆乘兴而归。
　　我想，上天亦是在提醒我，既然如此，不若关了宫门，也锁了心门。
　　每日便是端坐了宫门前，默默注视吴刚举斧，一下一下，重复万载不休的辛劳。
　　桂花又开了。
　　银河边传来织女凄凉的歌声，混着机杼嘎嘎作响，闭上眼就能看到她流着泪，纺纱织布，成云布霞。
　　天条果真不可违，王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下的了狠手，何况我这样的二流仙人。
　　更加的，我不想做那搅乱世道的祸水啊。
　　兔儿偷偷的告诉我，玉树下经常立着一个人，伴着亿万年的古物，一昧注视我。
　　其实不用它说我也知道。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总是能从玉树边拂到我的鼻尖，轻轻诉说不老的缠绵。
　　然而，即便是三圣母立于我面前，欲言又止，我也只能装糊涂。
　　她脸色有异，一句话挣扎了良久，才勉强说：“我哥，也到天庭就职了。”
　　“嗯。”
　　这事我早就知道，人各有志，尽管不明白，他在下界悠闲自得了千年，又为何上到天庭，没的受气。
　　日日膜礼参拜。
　　我冷眼瞧着，他起初神色间颇为挣扎，长久以往，居然连语气都谄媚奉承了许多。
　　“小神……”
　　“小神……”
　　我有种失落的惆怅。
　　这个人，已经不像当年大战孙悟空，拂袖离去的真君，而是彻底的，执法天神。
　　“他这些年变得很怪，我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三圣母咬着唇，说道。
　　觑了她一眼，我没有作声。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喜欢你那么久了。”她细细观察我，一字一句说。
　　手指骤然而停，心脏不堪负荷的通通狂跳，脸上火烧火燎，似翩然盘旋花瓣的灼热。
　　“二哥说，他在下界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望月，他说，能散出这般柔和温暖月色的女子，必定细致婉约，堪为一生良伴，尤其……。”
　　我背过身体，状似不经意的问：“什么？”
　　“尤其，在天庭，你第一个对他笑的仙人。只有你，从不背后议论他，鄙弃他，你也知道，我们兄妹，哎。”她惆怅的感叹，突地抓住我的手。
　　“我哥真的很喜欢你，我猜，他入天庭就是为了你。”
　　“他说，只要你肯，他会为了你反下天庭，竖旗为妖亦在所不惜。”
　　我听不到她后面的话，耳中只充斥着三个字。
　　为……了……你……
　　“不！”我踉跄着后退，许是从未见我如此惊惶，三圣母瞪大了眼，疑惑不解。
　　眼前晃动的全是逢蒙狡诈歪斜的嘴脸，伸出手，簌簌的向我探寻。
　　“夫人，我是为了你……”
　　啪的打开，声音清脆，我回过神，三圣母诧异的半缩着手，手背上红通通五道指印。
　　杨戬，我不要，不要你为了我，从此颠迫流离，被天庭追杀，就像你娘亲还有父兄一般，从此湮灭于天地之间，连魂魄都消逝的无影无踪。
　　隐隐约约的桂花香气穿梭在空气中，朦胧悱恻。
　　我失却了心神，怔忡半晌，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兔儿在怀中，想必贴着胸口听到那样烦杂蛊惑的心跳，支棱着竖起耳朵，滟滟的瞳孔勾勾瞪我。
　　“三圣母……你回去告诉他吧……”
　　伫立了片刻，我正容，说：“我心里有了人，满满的，再也装不下旁人了。他，他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血脉流动的速度，仿佛狂风暴雨前的轰雷阵阵，一发不可收拾，手几乎要把持不住而颤抖。
　　杨戬，我不知道你的真正用心，但是，如果是为了我，放手吧。
　　天条不可改，天命不可违。
　　我苦涩的想，面上却丝毫不现。
　　咔，哗啦啦。
　　脆裂到胆寒的声响自玉树方向传来，我大惊，连忙扭头。
　　杨戬提着手掌，先是惊疑的望着我，而后现出几分了然，一语不发，翻身冲下云霄，追逐玉树的碎片。
　　“呀，我哥哥把玉树毁了，这可怎么办！”
　　三圣母惊呼，抓住我的胳膊，急急摇晃着。
　　“不，不是你哥哥，这事和他没有关系。”头脑昏晕一片，他临走前的那一瞥像是刀刻斧凿，深深印记在心。
　　“那是谁毁了玉树？”三圣母追问，而我无言以对。
　　垂下眸子，额边的发直直落下，轻如银丝。
　　“三圣母，这事和你哥哥没有关系，你只要记住别和任何人说。”
　　三圣母懵懂的点头，一直到走，都探究似的望着我。
　　俯身捡起玉树碎片，簌的化玉为水，在我掌心摇晃轻曳，穿过指缝，夹着切肤之痛，如泪珠般盈盈落下。
　　三圣母这次离开，许久未曾出现。我日日在剩下的玉树下辗转彷徨，终于盼到了杨戬再次出现。
　　“你来了。”
　　“嗯。”
　　他淡淡的回答我，手指在玉树上流连不去，古铜色的肌肤，银铠如月，刺痛了我的眼。
　　“玉树的事……”
　　他突地举起手，摆了摆，“我知道。”
　　“你知道？”我诧异的看着他，知道什么？树是毁在我手里？
　　“如果是猴子闹广寒时毁了玉树，你恐怕早已发现禀告玉帝了。”他轻声说，然后笑了笑，很勉强：“我和自己打了个赌……”
　　一边说一边摇头：“可惜，我输了。”
　　“你说什么？”
　　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如此绝决，像是许久不曾坚定的信心，这转眼间就有了有所依托的凭据，即便前路荆棘密布。
　　“你明知道，不关你的事……”我欲分辨，他嗤的笑出声，“无妨，我杨戬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无论是谁都无妨。”
　　他想说什么？我怎么全部都听不懂！
　　无端的心慌起来，我抱着兔儿迈上了一步：“杨戬……”
　　“别说话。”他对着我嘘了一声，缓缓移步到桂林边，伸手掐住一条树枝，再放手，花枝乱颤，登时飞了一头。
　　“仙子，毁了玉树的事，请为我保密！”他的声音突如其来大了数倍。
　　呃？什么意思？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只是笑，接住一朵桂花，在手心中反复掂量，再下来的语气只有我能听得到。
　　这花很美，可惜，如此的美丽，通常都不长久。
　　我默立着，很久很久以后，耳边依然萦绕着他这句话。
　　是啊，这世上，无论什么样的艳丽，都是短暂的。
　　过去的事，再也无法回头。
　　当我转身看到百花立于树下时，眼眶，突然有些湿润。
　　杨戬…………
　　***************
　　没过几日，我就知道，他把三圣母封到华山下。
　　反复思量，终究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认清了一件。
　　那一日，他那么说只为了开脱出我，百花恍然大悟的神情迄今在眼前回放，一昧认定了我的解释不过是掩盖。
　　“嫦娥，别忘记了，杨戬现如今是执法天神，而三圣母刚刚与刘彦昌成亲。既然他毁了玉树，总也算是个把柄，有了这条，他或许不会危难自己的妹妹，我得去告诉四公主，多一个人知道，圣母就多一份保证。”
　　我无语。
　　他岂是会受人威胁。
　　织女又在吟唱，如子规啼血，一声唱合着一瓣桂花落地，我静静的看着，愁云惨雾，激荡在一室的空旷中。
　　风声从桂树叶中穿越而过，沙沙作响。
　　我苦笑，轻声叹气，一眼望去，欣然绽放的桂花中，竟隐约现出别的颜色，大片大片，雪也似的，夹在血红滟滟中。
　　刹那的风光蜚月，到底只是过眼云烟。
　　然而，却与我关系莫测。
　　杨戬，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想试探他啊，可是，他那样的人，坚韧如铁的外表下，怕是心肠柔软过任何人吧；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他如逢蒙一般，拿我作个幌子？
　　冥思苦想，始终没有答案。
　　压三圣母，迫小沉香，逢迎王母，敌视群仙。
　　一桩桩，一件件。
　　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冲到了华山探望幽禁的三圣母。
　　滴水岩洞中，圣母苍白着脸，当年的优容典雅消磨在无边的岁月中。
　　“帮助我的儿子沉香吧，嫦娥姐姐，他还是个孩子，我只盼望他快活的长大成人，足够了。”
　　快活的……长大成人……
　　三圣母，你怎会这样想。
　　忘记你的哥哥了吗？总是在无边的月色中形单影只，唏嘘惘然，尽管我不懂他为何要敌对同样命运的外甥，但他从来不曾快活过啊。
　　“嫦娥……”
　　泪眼滂挲的三圣母，我无法拒绝，只有应允下来，只是，我该如何帮？
　　杨戬那般的性子，既然把决定二字说出口，想必，不会为了我的区区进言而轻易放弃吧，难道要我借此机会，探个究竟？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
　　到人间走一趟，故意遇到了净坛使者，想起过去颇算英俊潇洒的天神，如今人心猪面，尽管成了佛，莞尔之余，我总是有些内疚。
　　也是为了我啊。
　　明明看见杨戬，潇洒倜傥的站立在屋檐上，长风飘飘，他的衣袂飞扬，人间芳菲正炙，大片的粉色，红色，白色，青色，绿色，凹出那样一抹雪白，出尘脱俗的打着扇子。
　　这样的人，我竟是无法相信，湛然如海下，会包藏祸心。
　　悄悄对自己说，如果，他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净坛使者，我就相信他。
　　然而他没有。
　　冰冷着面孔，下手毫不容情，不过三招五式，净坛使者落花流水。
　　这原本也在意料之内，连他的师兄都与杨戬交手之际落于下风，何况是好吃懒做的猪八戒。
　　从头至尾，他都不曾理睬我。
　　水天一色间，那人化扇为刃，挥出漫天刀影，秋水如波。
　　我还是没能探出缘由来。
　　就算到了真君神殿中，针针刺向他的伤疤，也只是冷漠以对。
　　我知道，那样说话很伤人心，但是为了我而身陷囹寤的净坛使者，无论出于对天庭考虑，还是替自己着想，都不能置之不理啊。
　　但是那双眼，仿若黝黑不见底的古井，碎石落下，激起浪花阵阵，他不是没有感觉的。
　　杨戬，你说的话，真的对口对心吗？
　　因为身份尴尬，幽灵样飘荡于天地间，无从立足，所以想抓住权利，地位，就像当年的逢蒙。
　　无长兄，无父母，后羿的爱徒，却为了名利，自甘堕落。
　　原来，一开始我就太自以为是了。
　　那一天缠绵菲意的花雨中，君子微微的笑，仿佛三生注定的温暖，穿梭于清淡的月色，如今空被黑夜掩埋，葬送在无边的寂寞里。
　　一切不过镜花水月罢了。
　　杨戬拦住了失落离去的我，突然有丝激动，追问：“仙子，如果我有理由，你肯不肯听？”
　　理由，还需要理由吗？你刚才说的够清楚。当年的一念之仁，让逢蒙得以蒙混过关，现在，我不会再上当。
　　他张张口，终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然后，面上掠过一丝苦涩，摇摇头，离开。
　　我仿佛听到他悠然长叹，余音绕梁。
　　杨戬，是你做的太绝了，三圣母，好歹是你的妹妹，我的好友啊。
　　拂袖离去，他没有追出来，却还是让我带走了净坛使者。
　　杨戬，你究竟什么用意。欲擒故纵？又或者，故意卖好给我？
　　对着空旷中仅余的玉树，我徘徊，无助，不知是否应该这样去怀疑他。
　　杨戬，你弄的我好糊涂。
　　尚且没有琢磨出他的心思，龙四公主，死了。
　　姐姐一样的四公主，总是微微笑着面对我们，于风花雪月中淡抿香茶，体谅我心思的四公主，魂飞魄散，就此消亡九天之外。
　　杨戬，你怎么可以下这样的重手。
　　四公主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朋友对我，竟是不知不觉间占了这样的地位，不可取代。
　　你竟然真的，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顾天理昭昭，杨戬，我还是看错了你。
　　阖上眼睛，再睁开，我的心刚硬起来，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四公主讨回公道。
　　凌霄殿上，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后悔，只是一想起四公主柔柔的笑容，我命令自己，要坚持。
　　杨戬，你害了妹妹一家，现在连她的朋友都不肯放过，不能怨我啊。
　　耳中倾听他轻声的告白，我扭过头，不愿面对。
　　我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
　　一直不断地告诫自己，嫦娥，不能再重复错误，千年前的逢蒙，还没有叫你吃够苦头吗？
　　然而看着他沉闷得走出凌霄殿，我还是不忍，尾随了上去。
　　“杨戬。”
　　他默默地回头。
　　“我的耳环，你什么时候捡到的。”
　　他轻轻笑了，望着虚空中的白雾，说：“那天，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你。”
　　这里，南天门，哦，我想起来了。
　　“风吹落了你的耳环。”他平淡的讲述着，似乎事不关己。
　　“杨戬，你太狠心了，为什么要杀四公主。”我的眼圈突然红了。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勇气多了么？仙子。”他避开我的话，这样说。
　　忍着泪，我有些奇怪。
　　他又看了我一眼，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理睬过我，不曾正视，不曾言语，自顾自做着我们看来天理不容的祸事。
　　那一眼，永远铭刻心头。
　　淡淡的，雾气缭绕，只分得清无尽的哀伤与寂寞，缠绵不休。
　　心头一颤，那样的眼神，似乎，我做错了一件事。
　　“杨戬，你之前不是要解释吗？”我又追出去，对着他喊。
　　他停了停，隐约中，我看到他摇了摇头，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恍惚中，我看到桂树林蓦地花白了一片，血色逝去，沧桑的连生命也一并消亡。
　　我真的，做错了吗？
　　***************
　　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对我们而言，不过一念之间，如果再也没有机会诉说，我的余生，恐怕都要在绵绵无期的悔恨中度过。

　　杨戬，我终于明白了。
　　凌霄殿上，群仙围绕，我看着虚空中你流泪的眼，漫天雾气蜂拥而至，再看不清任何光景。
　　原来，你所做的一切，都如此有根有底，我，果然是错了。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可惜，我输了。”
　　“这花很美，可惜，如此的美丽，通常都不长久。”
　　“仙子，如果我有理由，你肯不肯听？”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勇气多了么？仙子。”
　　“我希望，能披上那道银色的月光。”
　　他的话，每一句反复萦绕在我耳旁，闭上眼，模糊中全是他孤单单的背影，万古沧桑的被遗弃在喧嚣的角落里。
　　你原本想对我说的，很多次的机会,你都想对我说,是我的错，把你生生推开,一肚子苦水无处诉凄凉,只能对获救的四公主吐露。
　　你准备对我说的话,却被我轻易的放弃了.
　　眼泪无止境的哗然流下，
　　是我的错.
　　泪眼中,我看到满天花雨，红的，粉的，白的，金黄的，五颜六色，跳跃不息,古井寂寞的心突然有了异样的跳动。
　　杨戬,你太苦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伤怀。
　　你借给我了勇气，我还给你温暖。
　　背后传来尖利的怒斥声，我站住身。
　　\\\"嫦娥,你站住.\\\"
　　握紧了拳头.不怕，不会害怕，我现在是有勇气的人了，而这勇气，是他给的.
　　氤氲间,年轻的男子微微笑,拂下肩头手掌上的花瓣,其红胜血,笑靥如春,从此荡起千层浪.如今,蒙上层层面纱的心,再度复活.
　　杨戬，我，来了。
　　对着云雾环绕的星空，我轻轻的笑，义无反顾地飞了下去。
　　那里,有个伤痛一身的人,正在等我,为他披上一身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