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之长空落日》黑瞳

3、小三

　　我叫做小三，全称三叉两刃刀，再确切点说，是清源真君杨戬杨二郎手中的兵刃。他手下的人这么简略的称呼我。
　　过去种种都已经记不清，那样遥远到荒古苍凉的寂寞，只隐约藏在我心里，既然已经化成杀人不眨眼的利器，我的使命就是……杀。
　　有这样一个名字，据说是因为我的形状，六尺六寸长，尖头一分为三，削铁如泥，月光下泛出隐隐寒光，由此得名。
　　我知道我很有名，到了后来，大凡听到我名字者，无不色变，当然，这种情况在我握到现在的主人后越发明显。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名字是极土气的，听此名，脑中立刻幻化出准确的图像，连隐藏的机会都没有，说不上是怨恨，但总是不舒服，好像赤裸裸被人扒光了似的。
　　拥有过我的主人不计其数，开始的时候我还计算，到了后来，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也就懒得分较，谁知道能在他们手里呆多久。
　　无论是妖也好，魔也罢，甚至仙人，拿到我之后只有两个反应：要么如获至宝，谨慎收藏，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好气又好笑，兵刃不用来沙场退敌，铸而何用？但如果换成另一种人，将我当作克敌制胜的法宝，又不免坠了魔道。
　　若要常胜不衰，先克己，再克人。
　　可惜这个道理大多数人都不省得。
　　我也就心灰意冷。
　　隐隐记得第一个主人，把我从山林中采掘出的，是个腌臜蠢物，修行千年了道行却寥寥，尚且比不上我分毫，懒得和它计较，既然激不起我性子全力襄助，那就罢了。
　　我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形状来历，只知道那个名唤饕餮，只知吃喝的蠢货，倒也不算愚笨到了家，知道我不能为它所用，于是想了个妙着，把我制成兵刃，后称三叉两刃刀！
　　多少年来，饮过多少鲜血，我已经记不清楚，只是忘不了在嗜血后妖异的散发出可怖光芒，仿若蔷薇。
　　每造一次杀孽，我就郁结一次，忍无可忍后终究决定，穷此一生，我是不再相信人了。
　　明明是他们造下的孽，却偏要推到我身上。
　　“三叉两刃刀不祥，嗜血成性，终防主。”
　　听听这话，多伤刀心。
　　从此收了本性，不过生死而已，且由它去。
　　直到我遇上现在的主人，杨戬。
　　“主人，弟子金毛童子，特将宝物送上。”
　　那一日，我懒洋洋的睁开朦胧睡眼，呃，拥有我的人又要换了吗？
　　仔细观看，眼前顿时一亮，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端立面前，拿起我，上下打量，手中颠颠，点头道：“分量趁手，这个兵刃不错，可以拿来一用。”
　　这小子不错，且不说长相，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只论他有礼下的淡漠，俊美后的清冷，啧啧，合我胃口。
　　事实证明，我这次没有走眼。
　　对阵杀敌，他以实力取胜，从不和凡人交锋，那是明摆的欺凌作风，最让我不齿。而他从不屑于此道。
　　很好很好。
　　在这种人手里，也不错，胜于落入无耻之徒。
　　然而我还是不信他。
　　人与人之间都不能互相信任，尔虞我诈，何况我只是区区一把刀，三叉两刃刀，握在他手里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我一直这么笃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化作了新的不周山，才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其实，他一直都是相信我的。反而是我这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刀，却不相信他。
　　杨戬算是很强势的人，尽管我见多识广，如他般坚韧毅力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理智，善计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实我也没有准确的立场，明明鄙视别人的杀戮，偏生对他欣赏的很。
　　“杨戬做事，只求结果，其他的，并不介意。”
　　瞧瞧，这是他说过的话，对当年朝歌闻太师的冷嘲热讽，嘿嘿，有个性。
　　我是有思想的上古仙物，对凡事总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这一条上和真君神殿内的仙草就大不相同，当然，这是后话。
　　多少个岁月过去，犹自记得闻太师的表情，我从主人手中幻化而出，脸上带着如梦的轻怜，清晰刻画出他生平最耻辱的失败和震惊。
　　他竟然比不上西歧的一个平凡弟子。
　　这一条足以让我幸灾乐祸许久，同时很清醒的认识到，我的主人，不是一个只会武艺降人的暴力分子。
　　非常让我欣慰。
　　然而越是这样的他，我越是不能相信。
　　杨戬的心太深，深如东海，永不见地，纵然我跟随了千秋万代，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我可以听到每一任主人的心里话，知道他们心底的黑暗，但是杨戬，我从来听不到，像是蒙了永恒的月光，雾蒙蒙，沉在银河中，触摸不到。
　　所以，我可以为他所用，但始终不肯拿出真正的实力，反正以他的本领，不过只是需要一个绝对不会断的兵刃，仅此。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当我每一次窥视到主人心底的贪婪，都会忍不住恶心。
　　人也好，魔也好，仙人也罢，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不确定如果他发现拥有我就可以开天辟地，会不会颠覆世事，尤其在知道他的过去种种，更加的不能保证。
　　只好漠然，淡定的看着他操纵我，所向披靡。
　　尽管我从来不曾施展出本力的十分之一，他仍然无往而不胜，西歧赢了，商纣败了，他被封为清源真君。
　　封神台上，他肉身成圣，却殊无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握在他手中，矗立，天苍苍，野茫茫。
　　一直以为以他的出身之高贵，又或者封神一役战功累累，封为清源真君的杨戬必定从此傲视天庭，然而，我的见识依旧浅薄了些。
　　他只是从此带着几个收到的兄弟游戏山林，居灌江口，听调不听宣。
　　不知道这算不算对他舅舅，也就是天庭上那个醉生梦死老家伙的无声反抗，既然不明白，我也就懒得想，反正落在如此睿智的主人手里，完全不需要我操心。
　　然而，我们之间还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我们其实是一种类型的，嗯，人或者是物，凡事冷冷的，从不溢于言表。我的原因是懒了点，他嘛，就不知道咯。
　　杨戬处理完公务，除了打猎，修炼，无聊的日子我都是在睡眠中度过，而这个时候，他总是一手摸索着我，缓缓擦拭，每当此时，我都会舒服的打个轻颤，然后进入梦乡。
　　他的手很暖，稳健而有力，目光如水，淡淡的，然而，当他额头的天眼光芒闪过，我就知道，这小子，又在算计人了。
　　好歹也跟随了他千年的岁月，就算不明白他的心思，可是某些细微的小动作，我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例如：当他闲散的向左靠在椅背上时，那是累了；他轻敲手指，那是办公时的常用动作，斟酌词句；或者他缓慢踱步，只能说明此时心情极佳，开个小玩笑也无妨。
　　我是三尖两刃刀，不是猪，再瞌睡也有清醒的时候，无聊到了极点，我会找人聊天，消闲耍子。
　　整日可以呆在杨戬身旁的，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挂链。
　　其实我挺瞧不起那厮，不过杨戬母亲赠与他的礼物，千年佩戴，沾染到了仙气，如今也俨然一副仙家宝物的德行。
　　挂链是怕我的，废话，怎堪与我比较。
　　“你说，他现在想什么？”偷瞧到杨戬闭目养神，我问挂链。
　　那家伙瑟瑟了一下，在颈项中轻微摇摆，杨戬眉头一皱，天目顿开，来回巡视片刻，复阖。
　　“你怕什么，只要你挂在他脖子上一天，只要他一天是我主人，我就不会动你分毫，胆小鬼。”我哼的叱责它。
　　虽然有点以大欺小的感觉，但是，看不惯这副窝囊相，如何配的上杨戬这般风采。
　　在我看来，有资格长伴其左右的，也就只有我了。
　　“喂，前辈问话，要礼貌的回答。”
　　“是。”挂链小小声的回答。
　　我翻个白眼，立刻，刀身铮亮，不怒自威。
　　此刻我是靠在他宝座近畔，但常年跟随，杨戬总分的清楚我的气息，知异动，然无应。
　　心里不是不高兴，这说明一个问题，他对我，还是有点信任感的。
　　但是我不行。
　　“别让我再重复，你说主人现在想什么？”
　　“不……不……知道……”挂链怯怯的回答。
　　靠……什么……东西。
　　亏你是最接近杨戬的人，这点胆识都没有，一点一点窥视嘛，连这个都要我教。
　　除了征战沙场，为天庭扫清障碍，其他时候我都被供奉在灌江口的神庙中，实际接近他的时间不足三分之一，就算要了解，解除那般谨慎的心房，非一日之功。
　　长此以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知道他是不是值得我交心，或者全力以赴。
　　只好慢慢等。
　　最近的三圣母事件之前，我只见到他激动过一次。
　　只有孙猴子大闹天宫那次。
　　成日享受供奉，然而事出突然立刻麻了手脚的天庭诸神忙不迭的到灌江口搬救兵，他冷笑，报病。
　　不过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听说嫦娥的月宫也被死猴子捣乱了一番，大大惊吓了那个似水柔情的女人。
　　我知道主人喜欢她，虽然相见次数不多，但也只有见到她的时候，他如一的心跳才会出现波动。
　　一怒为红颜。
　　很不屑一顾，但无奈，毕竟是他操纵我，不是我操纵他。
　　于是刀棍相交，山崩地陷，连天宫都摇了几摇，晃了几晃。
　　有点疼，我皱眉感受，然后听到细微的嘲笑。
　　“和我的主人对抗，讨打。”
　　我登时勃然，胆敢小瞧我三尖两刃刀，还有我的主人杨戬。
　　映入眼帘的是只毛茸茸的猴子，人模人样穿戴整齐，金盔金甲，背后青山绿水间挑一杆大旗，上书：“齐天大圣。”
　　对我说话的，就是握在猴子手中的棒子。
　　“什么东西，如此无礼。”我冷冷的，跟杨戬日子久了，别的没有学会，高傲冷然倒是十成十的相似。
　　“呃？你也有灵性？”棒子呆了呆，大喜，“好，今朝可是遇到对手了，来来来，和俺大打一场。”
　　“你是谁？”堂堂清源真君的兵刃，不和无名之辈过招。
　　“俺是定海神针，如今是大圣爷爷的兵刃，金箍棒。”
　　偷眼瞧到主人和猴子之间的气氛，不对，他脸色不妙，那么刚才，哎呀，看地面脚印，是主人倒退了一步。
　　沙场对阵，一步定输赢。
　　难怪他心情不佳。
　　可以说，这种耻辱是我带来的。
　　因为我始终只肯做一把仅仅不会断的兵刃，从不发挥效力。
　　当下决定，至少在这个死棒子前面不能让杨戬丢却面子，那么，就发挥五成法力吧，至少要达到金箍棒的势道。
　　但是，我真不喜欢和金箍棒近距离接触。
　　得到我的襄助，主人渐占上风，腾挪闪避，七十二变，招招上风。
　　砰！
　　又一次短兵相交。
　　我咬着牙，恶狠狠追问：“你怎么一身怪味，难闻死了。”
　　棒子愣了愣，哭丧着声音，俱是委屈：“我定在海里千万年，都长满了海藻，大圣拿到我以后，清洗都没有就直接塞到耳朵里，我也不想啊。”
　　耳朵……呕……好恶心。
　　天知道那猴子多少岁月没有洗澡，脏成什么样子。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再次庆幸，自己的主人是杨戬。
　　此战，老君助，擒猴，置炼丹炉。
　　主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这样高傲到了极点的人，对背后偷袭更是鄙视到了极点，太上老君的作为无疑触动了他的底线。
　　所以，没有道谢，没有虚伪搪托，无视老君笑嘻嘻的面孔，杨戬板着脸立刻离开战场。
　　不忍心回头看老官儿此刻无辜的表情，只是心底吐个舌头，两个字：活该。
　　因为我也瞧不起。
　　所以当猴子由丹炉出，闹天庭之际，主人任凭来人说破了嘴，也只是不冷不热的说一句话：“老君的金刚圈如此了得，由他解决吧。”
　　说的好，我拍案叫绝。
　　总是英雄惜英雄。
　　那一场对决惊天地泣鬼神。
　　杨戬对孙悟空。
　　我听到他的热血在沸腾，心跳加速，完全区别于见到嫦娥时的些微悸动，那是种终遇敌手的兴奋。
　　但是这种激奋被所谓正大光明的仙人破坏粉碎。
　　被他倒拖在手，缓缓步入神庙，青石虽坚，我仍是留下了深刻的一道伤痕于其上，岁月如梭，再也抹不去。
　　杨戬面沉似水，一语不发，默然，手却不自禁的摸上挂链。
　　完了，他现在很烦闷。
　　素日里沉稳如山的杨戬，此刻心绪难平，由细微之处暴露出了他的真实心境，每当他生气郁闷时，都会想念为他戴上挂链的那个人。
　　他的母亲。
　　该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生下杨戬这般豪气男儿呢？
　　“喂……你见过瑶姬仙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主人是不是和她很像？”
　　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我追问挂链。
　　这个问题是它力所能及的范围，连忙恭敬的回答我：“瑶姬仙子是世间最温柔的女性，和蔼可亲，主人继承了她的好相貌，但是性格……”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天地间，可以达到杨戬般冷漠而古道热肠，英俊但傲骨天成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想一想，还真是挺有面子的，我，三尖两刃刀的主人，世人都要举大拇指：好样的。
　　想到此处，窃笑。
　　刀身流光四射，显出我的好心情。
　　杨戬的目光顿然转到我身上，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天眼中银光闪了又闪，我立时汗毛倒立。
　　他在算计我，这小子。
　　扯过鹿皮绒，他擦拭着我，往昔这个时刻，我就像等待主人宠幸的猫咪一样，被顺毛捋舒服的喵喵叫，但是今天，太温柔了，我冷汗直冒。
　　“第一次见就知道你非凡品，用了千年才知道，我手里的兵刃居然可以……”他轻笑，面部肌肉登时缓和，看上去，亲善而又多情。
　　哇，好帅。
　　不行，停住花痴，他还有后话。
　　“不过，本君不需要你的帮助，徒靠兵器之利，非君子也。”
　　啧啧，果然是杨戬的一贯作风，我咋舌，得，你是主子，说什么就是正理，以后不插手还不成么？
　　除了对付金箍棒这样的神器。
　　“除了对付金箍棒……”
　　我刚刚起了这么个念头，杨戬又添了一句。
　　不禁贼笑，果然有其主必有其刀。
　　自打知道我可以自由控制之后，没有经过允许，杨戬擅自将我化为一把扇子，随身携带。
　　堂堂三尖两刃刀变成扇子……
　　郁闷。
　　不过，短短三年，刚开始的又气又闷，在杨戬带我转遍三山五岳之后，现在变成了心满意足。
　　变成扇子，果然是好。
　　不用被摆在神庙中，烟熏火燎，纵横天下，云游四海，乐哉爽哉！！
　　我终于有点相信他了，他是不会变的，数千年以来，总是昂然不屈，或许这个人可以做我真正的主人。
　　然而此时他做了两件让我不解的事情。
　　先是入天庭做了司法天神，而后，他将妹妹三圣母压到了华山下。
　　三圣母我是见过的，婉约纯洁如芙蕖，轻声慢语，令人心怜。杨戬将他视如珍宝，小心呵护。
　　这么说有点爹爹对女儿的感觉，实际上相差无几。三圣母由杨戬一手带大，每次去探望妹妹，他会微微笑着，用我扬起清淡的风，拂去她额头的滴滴晶莹。
　　那是他最温柔的时候，甚至可以隐约听到他心中的笑意，似乎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他才会完全不设防线，那一刻，他心境空明，素日冷傲孤僻的面容春水涟涟，爱惜的抚摸妹妹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
　　“二哥，我镇守华山很清闲的，你为什么总不来看我？”
　　“现下不是来了。”
　　“你一年来不了三两次，我会无聊的。”
　　“那我多来几次。”
　　“二哥，还是你疼我，嘻嘻。”
　　做了千年的兄妹，清丽女子一如二八韶龄，对哥哥撒娇，看的我好不羡慕。
　　“二哥，你在灌江口都处理什么公事呢？”她拉着主人的衣袖，不无郁闷。
　　“为什么华山的百姓来求愿，都是那么琐碎的事情呢？有点无聊呢。”
　　“三妹，这就是凡人啊。”
　　“二哥，去灌江口你的神庙里，有没有女子，去求姻缘的呢？”
　　当时三圣母一脸好奇，大睁盈盈的秋水眸子，杨戬握着我的手突地一用力，捏的我生疼，似乎，听到他胸腔内传出咯噔的脆响。
　　然而他笑容未变，孤傲的容颜上尽是宠溺。
　　“三妹，凡人一世，总喜欢找个伴儿，仙人可不同。”
　　“是吗？”
　　三圣母将信将疑，咬着自己的唇，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突地一笑，百花其绽。
　　“就像爹和娘那样相亲相爱么？”
　　主人的脸色徒变，手停，目不转睛凝视着妹妹，大抵他从未如此严厉的对她，三圣母有些胆怯，倒退两步，小声道：“二哥，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杨戬怔忡，良久，悲叹：“三妹，那个时候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爹和娘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那叹息绕梁三日，尤在耳边。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三圣母的这袭话，终于教杨戬接受天庭指派，出任司法天神一职？
　　后来，三圣母与凡人杨彦昌结为夫妇，再后来，主人大发神威，压住了自己的妹妹。
　　而那一招山崩地裂，就是由我劈出。
　　天地可鉴，其实我并不想对付三圣母，那样冰清玉洁的人儿，不光是仙人，连我这把兵器，都忍不住想呵护她。
　　她依偎在哥哥怀抱中的时候，会碰触到我，洁白无暇的心肠，让我一度渴望有这样的一个主人，而不是杨戬。
　　琢磨他太久，一千年，两千年，恐怕生生世世，我也不会了解他。
　　可以在压住妹妹之后，若无其事的回天庭复职；可以忍住高傲的自尊，躬身下拜他所不齿的人。我看到他眼波流转，用无上的恭从掩饰掉阴霾的憎恨。
　　三圣母对他提及姻缘的那一刻，我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清楚的看到他的心。
　　贤良端庄的女子哄弄着娃儿，两男一女，丈夫手中擎着柴刀，一刀下去，枝断木裂。
　　其乐融融。
　　然而天火下界，一切都毁了。
　　那一刻，他的心底都是血，无边无际的血。
　　我可以明白他对天庭的恨，但越是这般，越无法理解。
　　只好不断的猜测，十六日后，终于教我想通了一切。这样说，算是高估了自己，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尽管如今的我，随时随地都与杨戬相伴，但是他的心，隐藏的更深，比东海的水更不见底，他的眼更沉，连银色的月光也掩不住孤寂，看不清，摸不透；以讽刺的面对一切刁难，无视众仙鄙视，不和任何人交心，只隐在真君神殿内，漠漠处理公务，居高临下，发号施令。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当我面对面看到杨戬对沉香的神情时，终于确定，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小小孩儿欢天喜地的接过礼物，流露出欣喜若狂，叫嚷着：我这个生日，最好的礼物就是有了一个舅舅。”
　　主人冷然的面具冰裂，手有些颤，他微微笑着，却有些苦涩，我叹息，蜷缩回去，不忍目卒。
　　这个孩子，就是你的目标吗？
　　即便不相信命运的你，在这个时候，恐怕也在无奈于它的安排。那转轮，从此齿齿相交，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没有人能够逃脱的了，即便绝决如杨戬。
　　他终究是害怕，害怕这个孩子像他当年一样，从此堕落红尘凡俗，永为哀伤枷锁住。所以才用这样绝望的手段，封锁住别人，也包括住自己，是吗？
　　生平第一次，我想用全部的力量帮助一个主人。
　　杨戬。
　　因为，我也害怕。
　　我和宝莲灯见过面，那样温润的宝物，完全区别于我的锋利。
　　“人人都说杨戬恶贯满盈，你怎么干冒大不讳帮助他呢？”
　　灯芯明亮，润泽如春水，只是盈盈道：“我看人只凭心感应，诚则灵。世人如何看待，我是不介意的。”
　　瞧瞧，这就是上古宝物的与众不同。
　　我还问过真君神殿里的寂仙草，郁郁葱葱的草儿如果化为女子，恐怕也是花痴一名。
　　“真君大人是好人，他总是在我这里说话，我知道，也感觉的到，他是好人，所以我会力所能及的帮助他。”
　　这个答案，真让我喷饭。
　　不过，我承认，曾几何时，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寂仙草。
　　杨戬会默然站立它的身旁，只字片语，皆为心声，这些话，我知道，但从来没有听他亲口说出。
　　尽管我清楚，他只是想找个不相干的人，一解心愁，对象却不是我。
　　对自己解释，我是他从不离身的兵刃三尖两刃刀，是他的左右手，没有人会对自己的手说话。
　　但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连心房都不肯对我完全敞开。
　　那么，我也不该信任他的。
　　“你呢？你为什么会帮助他？”
　　宝莲灯曾经这么问，想了半天，我勉强回答：“他是我的主人啊，当然要略尽绵薄之力。”
　　“是吗？”灯芯洞察一切，淡淡的笑，“别忘记你自己的出身，咱们是一样的。你不是口口声声不相信任何人吗？”
　　憋了一口气喘不上来，我突然有些气急败坏。
　　“知道，不用你提醒。”
　　躲回刀身，想了许久许久。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将拥有我的人视为洪水猛兽，从不相信，从不关怀，但如今，却对杨戬别样的担忧。
　　是的，千万年的等候，过去没有，将来也未必会出现。
　　像他这样的人。
　　只有杨戬，我想承认，做我的主人，真正的主人。
　　所以，没有人可以想象，当他把我扔掷到一边去的时候，我有多么愤懑。
　　他果然不相信我，从来也不。
　　一步步看着他走向死亡，引着众人对他痛下杀手，连最亲信的人也杀红了眼，他的心发冷，但仍坚持。
　　直到沉香拎着劈天神斧出现。
　　那宝贝，是和我一个等级的神器。
　　杨戬说过，除了对付金箍棒我可以出手，那么，和金箍棒一样水准的兵刃，他总不能斥责我乱来吧。
　　但是，他居然可以明白我的想法，提前一步将我丢了出去，那么自然的，不做作的丢了出去，利用哪吒的攻击。
　　火冒三丈，然后，万分焦虑。
　　没有了我，他用什么和豺狼匹敌？
　　“别怕，我会保护他。他是仁慈的人，面冷心善，我不会让他遭殃的。”
　　我听到宝莲灯对我遥遥呐喊。
　　但是，杨戬，连宝莲灯也扔到一边。
　　他这是找死……
　　陡然间，我明白了一切，也听到了他心底瞬间的自白。
　　“我这样的人，生命是注定的悲哀，永远得不到幸福呵！”
　　所以，隐瞒了所有人，这是你最终的愿望吗？
　　那一天，我看到认定的主人，云淡风轻的笑，眼中戾气全消，清澈一如少年，缓缓的倒了下去。
　　在我做了不周山后的岁月里，有一个问题想了许多遍：他到底是不相信任何人？还是不忍让任何人相信他？
　　永远也忘记不了他那天的笑，似乎，连心都可以化开，凄然而轻松。
　　答案应该是后者。
　　或者，他只是怕别人伤心。
　　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假使我可以如同宝莲灯、寂仙草那样，可以完全的相信他，发挥最大的威力，他至于选择不归路？
　　尽管他不屑利用我的力量。
　　有些时候，真的应该靠感觉做事，未必一定要看到人心啊。
　　已发生的结果没必要再假设。
　　我只知道自己很后悔，因为，我也许要失去此生唯一一个喜爱的主人。
　　杨戬一直在昏迷，而我，老早被送回真君神殿供奉着，本尊则缩回了刀身中，什么也不想看，不想听，恢复到千年之前，一径的睡着。
　　不能想象，如果再落到下一个主人手里，我将会挑剔成什么样？
　　一定要像杨戬一样的英姿勃发，像他一样沉着练达，像他一样艺绝天下，像他一样计谋过人，偶尔可以阴险毒辣一些，像他一样的……悲哀……
　　杨戬，你真是弄刁了我的胃口呢。
　　放眼天地间，应该没有如他一样的人了吧。
　　那就睡吧，以后无论谁再使用我，都是一样。
　　这样就不需要害怕了。
　　恢复到远古时候也好，不用担心，不用忧虑，无牵无挂，了无心事。
　　但是，好像有人在嘤嘤啜泣，而且，泪水落到我身上，湿润润的。
　　细细的睁开眼，我看到了嫦娥正矗立我面前，呆看半晌，抬手抚摸，眼中泪花涟漪。我听到她的心潮起伏，极不平静。
　　“我只想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她的心反复咀嚼着主人说过的话，眼泪一滴滴落下，抚过我的锋利，到脊背，突地紧紧攥住。
　　“杨戬……”
　　她哽咽着，泪如雨下，不复清冷，此刻的她，哭的好像一个孩子，脸蛋贴着我的刀刃。泪水顺流而下，啪嗒啪嗒。
　　这样，算后悔吗？
　　我想了又想，叹气。
　　远处的床榻上，主人睡的好像一个孩子，嘴角上扬，似乎做了一个好梦。
　　命运到底算是被你扭转了方向，抑或是，走向另外一个悲剧，主人，我没有答案，你呢？
　　意想不到的，那草儿竟是大有来头。
　　寂仙草！
　　听起来很气派，又很寂寞的名字。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既然它能救了主人一命，大不了，以后我会经常想念它。
　　然而，主人又让我不明白了。
　　他终日倚坐在神殿窗前，看着窗外，不言不语，间或着会望望广寒宫的方向。
　　在想那个女人么？
　　我被供奉一旁，碰触不到他，只有干着急。
　　挂链突然叹了口气。
　　“叹什么？”
　　我有些没好气的低斥它。
　　“主人的心，好伤感啊……”
　　它这次居然没有害怕我，只沉浸在忧伤中，一昧叹息。
　　我立刻来了精神。
　　“主人现在想什么，告诉我。”
　　挂链愁苦的摇了摇，再叹，良久没有出声，等的我几乎暴怒，大声责骂，它才幽幽开了口。
　　“主人受了伤，心没有以前那么坚强了。”
　　嗯，这个我猜到了，所以才希望他可以此时握住我啊，这样，我就可以和认定的主人，真正心灵相同了。
　　我要告诉他，以后，不准把我丢到一边去，否则罢工给他看。
　　“主人在怀念他做的梦呢。”
　　呃？什么意思？
　　“主人的梦我依稀见过，那么的温暖，在那里主人很幸福啊。”
　　很……幸福么？
　　挂链絮絮的讲述，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心里描绘出一幅画面。
　　青天，白云，绿野仙踪；家人，温暖，炊烟袅袅。
　　原来，主人的愿望竟是如此简单。
　　“够了，不用再说了。”
　　我冷冷的打断挂链喋喋不休的语句，其实不用说那么多，只要短短一句话就足够了。
　　主人只想有人有人关怀。
　　如此简单的事。
　　所以，为了你重视的人，就可以抛弃一切吗？你这个，傻瓜……
　　很想痛痛快快骂他一顿，所以，当他终于握住我的时候，一连串咒骂脱口而出。
　　“你这个笨蛋，想找死的时候别用我，省得将来被死棒子嘲笑，连主人都保护不了。”
　　“傻瓜，死能解决问题吗？你死了，他们伤心怎么办?”
　　“你喜欢的女人哭的有多惨你可知道?”
　　“还有……”
　　此刻的我，就像人界的阿婆一般，口若悬河，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架势。
　　“原来我的兵刃这么多话，以前很安静嘛。”
　　他挑起一边眉毛，口却没有张开。
　　“因为以前不知道你这么笨。”我恶狠狠的冲口而出，然后，愣愣的停下。
　　他没有张嘴……
　　那就是说……
　　他用心在和我交流……
　　第一次哎。
　　疑惑的上下打量他，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你不是一直在窥视我么？”他轻描淡写的问。
　　我一惊，身上立刻闪出颤纹，嗡嗡作响，原来他一直知道。
　　“如果需要你再去做另外一桩事，你肯去吗？”
　　他转头，遥遥看向天边，举起我，指点天地。
　　“那里，你能看到？”
　　他指点的方向，似乎在昆仑山附近。
　　“看不见，我又没有你的第三只……眼，也没有猴子的火眼金睛。”我依旧没有好气，闷声回答他。
　　“棋差一招。”
　　他默然片刻，闭上了眼，再睁开，徒然间，天眼开，一道亮如霹雳的光芒自其中闪出，直照向那片天空。
　　他的力量支持不了太久，我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紫色的暗纹隐隐扎根在天空，扭曲纵横。
　　下一刻，杨戬捂住胸口，咳声不断。
　　看吧，看吧，就是这么不爱惜身体，老君明明说了要你修养三年，不得乱用法力。
　　“看到了吧，那里的情况。”
　　看到又如何，关我屁事，我看着他涨红的脸，薄有愠怒，先顾着你自己吧。
　　他唇角微微吊了起来，饶有兴趣的盯着我。
　　“原来，我身旁就有人，如此关心我。”
　　“我又不是人，只是个兵刃而已。”
　　他撩起衣袖，上下擦拭，口中话却不断。
　　“昔日女娲补天炼石，余三，一补为新天条，一落入太虚幻镜，一个……”
　　叮……
　　他轻轻在我脊背上弹了下，我一惊，浑身抖动，刀光闪烁中，我的脸，也就是刀面清楚的映出他的倒影。
　　清瘦矍铄，目光清然。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练，你应该可以抵上当年所有的五彩石吧。”
　　我闭嘴，跟了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我还是拿捏的很准的。
　　“所以，你去补天吧。”
　　他说出的话没有出乎意料，但是我拒绝。
　　“那些人不关我事，不管。”
　　他没有气结，反而了解的颌首。
　　“我也不在乎，但是……”
　　他一手握着我，另一只手搭在窗沿上，月光洒落，苍白的几乎透明，我细细数着他手背上的青筋，突然知道他下面要说的话。
　　“三妹要来接我去华山养伤，沉香，要好生照料我……”
　　他的手指缩回，沿着我身体上的纹路一路行走，他轻微的颤抖，我可以如此清晰的感受到。
　　无语。
　　主人，我明白了。
　　你接受了我做朋友，那么，我就为朋友做一件远古时就该做的事吧。
　　如果我知道答应了他的代价就是从此再也见不到他，谁会管那些人变成什么样。我和主人一样，只介意自己在乎的人。
　　而我在意的，只有主人。
　　现在，我端正的站立在大地中央，顶天立地，支撑着世界，回忆久远的过去，偶尔的，孙猴子、沉香、三圣母他们会来到这里，萦绕几周，叹息着离去。
　　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在想念杨戬，我的主人。
　　你，去了那个地方，可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