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寄仙草 ...
-
我是一株草。
种子不知何时何地飘到此处,从此生根发芽。
没有水,没有阳光,唯有稀薄的空气还有隐约的月光。
在这种环境下我居然也可以成活,虽不茁壮,总也是慢慢生长了起来,想到这些,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多少个岁月,我不会算,总之,我慢慢可以看清周遭的环境。
冷冰冰藏在魅色中的一座神殿。
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是不明白,好好一座神殿,为什么看起来像是有无数的心事,把自己藏在重重帷幕后,不肯现身,只是在月光下,会不设防的暴露。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那个人,我才终于明白。
说错了,他是仙。
我的世界就是神殿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连风都吹不到的地方,就像整个神殿,静谧而寂寞。
偶尔的,那一抹月色会照到神殿,我恰巧沐浴其中。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出现。
我不知道他是谁,什么身份。他有时候会穿黑衣,浓重似铁;有时候穿白,皎洁如玉;但最多的时候,他穿一身银色的铠甲。
那颜色像极了笼罩住我的光芒。
说实话,我比较喜欢他穿铠甲,看起来威武、气概,那两套衣衫,穿上去潇洒归潇洒,总觉得,呃,单薄了些,似乎……抗不起太多的沉重。
是的,从见到他第一面起,我就从他眼中看到两个字:孤独。
他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仰首,望月。
从不言语。
然而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的痛苦,让我整个无心无魂的草都几乎感同身受。
他,好哀伤。
我只是一株草,不知名的草,没办法安慰他,只能在一旁默默的观望。
他是个很好看的人呢。
我偷偷的这么想,尽管没怎么见过其他人,很个别的时候,会有守卫从我身旁掠过,这些个天兵里没有比他好看的。
鼻若远山,目光澄静,连紧紧抿着的唇都显出坚毅之色,额间月牙似的还生着一道天眼。帅,就一个字。
他静静的望月,我默默的看他。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
他不来的时候我会无聊的想,他来的时候我就看。
我想这里的仙并不喜欢我这样的花花草草吧,整个神殿我都没有嗅到同类的气息。所以我总是竭力隐藏起自己,偷偷的看着他。
然而某一天他还是看见了我。
确切的说,是来找他的某个奇形怪状的仙看到了我。
那个神仙很有趣的在头顶戴了个斗笠,看上去,倒像是个卖菜的乡下人,急忙忙冲到他面前,大喊。
真君,大事不妙。
原来,他就是真君二郎大人,这座神殿的主人。
我的个子还矮,堪堪及到外墙四分之一处,勉强摇曳着身体从围栏空隙里窥视。
怪仙附在他耳旁窃窃私语,我看到他浓黑的眉越颦越紧,最后变成一个川字。隐约着,我听到两个字:沉香……
那是什么东西?还是香料?又或者是人?
不知道哎。
真君转身,大步流星,怪仙正欲离开,眼尖的立刻看到了我,面色变了变,偷瞧真君背影,然后悄悄对我伸出了魔掌。
本能的知道,呀,他要摘掉我。
惊恐的浑身枝叶乱颤,我还小,别让我变成没有生命的枯枝败叶。
你做什么?
第一次听到真君的声音,如他的面貌,清朗、磁性,真好听。
怪仙毕恭毕敬,瞄了他一眼,连忙回答。
婢女打扫不利,我替她们收拾一下……
真君定住身形,半晌无言,然后长声叹息。
让它这么长着吧,正事要紧。
怪仙连忙答应,急急离去。
保住了性命,如果我有嘴,会大大出口气,可惜没有。假使有仙子从这里路过,一定能看到一株草,缓缓塌下身体,就像人一样在紧张过后松弛。
当夜,他又来到这个角落。
月色如银,片片洒落。
他昂着头颅,默然。
终于要开始了,真是不希望啊。
听到一个声音幽幽道。
这里只有我和他,真君大人在对谁说话?我吗?
我迷惘的看着他,朦胧中,我只看到一张惨白的侧脸。
那应该是世上最英俊的侧脸。
我只是想让沉香成材,不是故意要逼迫他,别怨恨我。
那声音悠然叹息。
我仔细辨认,有伤感,有寂寥,还有一点点的恐惧……
他垂下高贵的头颅,静静看着我,然后自嘲的笑。
如果你可以像这株草一样,安静的听我说话,多好啊。
她是谁?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我看了看月亮,又瞅瞅真君大人。
有点明白啦。
真君大人想念的人,应该就住在银色的月光里吧。所以才会常常到我的方寸之地来欣赏。
直接去找她面对面的说啊,对着我一棵小草说的什么劲。
真不明白这些仙人。
那就继续做我这个很有前途的小草吧。
以后的时间里,他好像很繁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我这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但我依然有机会看到他,形单影只矗立在那里,犹如永恒不变的雕像,柔情似水。
仙人的心,我永远都不会了解,只能做他的旁听者,偶尔听他诉说自己的苦闷,虽然很少,但一来二去,事情的大体走势我也就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我的用心,还会用厌恶的眼光看我吗?
他站在那里,轻声问。
没有答案,连风声都没有。
别指望一株草来回答你。我暗自想。
他扭过头,深邃的眸子多情的凝视着,我知道,这一瞬间他又把我当作了那个女人。
慢慢的,他苦笑。
我真是太寂寞了,会和你说话。
他背过身去,闭上眼。
她一直说我这里没有人气,像监狱一样苦寒,真难为你能在这里生长。
我小心翼翼的瞄着他,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如果那个女人不这么表示,他会任由丑陋的怪仙把我当作垃圾清理掉?
当下决定,如果有机会见到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嫦娥,一定要用自己的方法表示感谢。
虽然这个办法我还没有想出来。
而且,听真君大人的意思,嫦娥仙子,永远也不会到他这里。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咯。
有时候我会想,真君大人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连一个可以说话的神仙都没有。
除了那条会变身的狗,有时候会幻化成原形,耷拉着舌头奔到我这里,一面任由主人抚摸,又对我龇牙咧嘴的恐吓。
又不是我拉真君大人到这里看月光,没有腿的草,怎么可能拉的动会飞的仙。你可别羡慕我,只能怨你自己不懂主人的心。
我这里不过有他想看的东西罢了。
真君所谓的兄弟在我看来,也是三心二意。
你说二爷现在性子怎么转的这么大,背后好多人指指点点 。
嘘,别说了,二爷听到又要着恼。
大哥,咱当年跟着二爷为的他正气凌然,兄弟们口服心服,现下他的作为我可不明白了。
老六,别说了,他终究是二爷。
梅山兄弟从我这里经过争论的时候,我听的清楚,默然,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说话的距离,越来越远,深不见底的鸿沟隔在当中。
我好像在你这里说了太多的话。
有一天,他突然说。
什么意思?我纳闷。
如果,将来你能修炼成仙,我现在说的话,你……
他转首低看,英俊的面庞越发的近。
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额眼的金光闪略,长而翘的睫毛,可是我没有这份欣赏美男的心思,俱是惊吓。
这、这、这是不是说,他怕我成仙后,多嘴多舌把这里的见闻当作笑话说出去吗?
叶是我的手,梗是我的身。
手动身也摇。
他哑然,呵呵的笑起来,伸出手碰触我。
被人碰到的感觉,是这样的吗?热热的,不知名的滋味从接触点传遍我全身。
算了,就算你成了仙,我也未必能见到。
他直起身体,倒退了几步,淹没进墨莲似的黝黑中,渺渺月光就此被阻拦,我最后只能看到他的眼泛起诡异的幽光,藏到重重叠叠后。
我,未必能熬到那一天啊。
做草的日子,长而空虚,我常想些乱糟糟的事。
例如,真君现在和嫦娥在一起了吗?例如,他的外甥沉香可有进步?再例如,真君大人……
反正想来想去都是关于他。
谁让我只是一株草,什么事也没有,经常能见到的仙人,又只有真君。
他应该是什么样的仙人呢?顶天立地,是非分明,无往不胜,还是明知山有虎却向虎山行?
所以当我看到他踉跄着,脚步蹒跚挪到我身旁,破天荒坐了下来的时候,震惊的几乎把叶子都抖光。
她竟然拿这件事告御状,想毁了我。
他没有穿铠甲,一身白衣,甚至现出淡淡眼圈,唇白,越发清瘦,惨笑。
为什么?她如此憎恨我?不明白啊!我只是喜欢她,想每天沐浴在月光中,连这个愿望都不能达成吗?
他苍白着脸,呢喃道。
然后,缓慢的倒了下去。
白衣中渗出红艳艳的液体,蔓延了一地,像是猩红的手,一路狰狞着朝我探了过来。
呀,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血吧。
想躲开,可是,我只是一株草,要生根发芽的草,离了土就成活不了,只能任由那股散发着无边怨念的腥气将我包围。
滋润进土地,伸延到我的骨髓深处。
我的肢体突然有了奇异的变化,像是充满无穷的力量,自下向上,渗透到每一寸的枝叶中。
突然,我长高了。
我惊诧不已,连忙试探性晃动自己的身体,耶,有围栏作证,我这么一瞬间就达到了它一半的高度了。
怎么回事啊?难道,是真君大人的鲜血,养活了我?
真君大人……真君大人……
我尝试用植物的声音呼唤他,这里无风无云,通常要好几日才会有一队天兵路过,没有仙人会发现他昏迷于此。
真君大人……醒来……真君大人……醒来……
没有用,他听不到,只是紧紧合着眼,血渍从嘴角缓缓流淌出来,和着身上的血,一路化到我的身体里。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一种不熟悉的东西,和真君大人碰触我那天的感觉很像。
这种感觉,叫做温暖吧。
月光反射,他的脸划下一滴亮晶晶的液体,簌然混进血泊,游曳着靠近我,几乎没有时间考虑那是什么,植物的本性就让我吸收了它。
咦?什么东西?
好苦涩……
身体暖和了,主茎中再次出现让我惊恐的东西。
砰、砰、砰,什么东西在跳。
啊……如果没有弄错……我居然……有了心……
真君杨戬的泪,化成我的心。
没由来的刺痛让我弯下腰,真的好疼啊。
为了倒在一步之遥的白衣人,刚刚得来的心,好疼。
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根生在土了,我没有腿,虽然痛到极处,可是无法靠近他,扶不起,唤不醒。
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卧在冰冷的神殿边缘。
生平第一次我憎恶自己身为小草的事实,没有手,没有脚,不能靠近,不能说话。
恨极。
他终于清醒了,勉强支撑起身体,一错手,摔倒。
我心目中的天神,就那么倒了又起,起了又倒,反复着让我心酸难忍。
他的胳膊在颤抖,头发也散乱不堪,眸子中坚毅依旧,但,添了抹无奈。
宝莲灯的威力还真是强啊,猪八戒那样的些末微功靠它也伤了我。这样也好,也好……
他一边笑,扶着墙,终于挣扎起身。
撇了我一眼,继续笑。
我最危难的时候,只有你在一边,总算,不是太可怜。
我是草,没有泪,可是此刻真的很想哭。
却不知道草的眼泪是什么。
只剩下我自己,也好,最后的结局,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他擦着石柱坐倒围栏上,白衣上混了灰尘,夹了鲜血,看上去狼狈不堪。
原来躺着的感觉,这么好。或许,神殿里面应该准备张床铺了,只是高高在上坐在椅子上,有点,累啊。
他淡淡的说,闭上眼,又要睡去。
真君大人,睡吧,你太累了,连我这株草都不忍心看下去。
不行……
他突然睁开眼,天眼顿开,精光四射中,我惊呼,连忙矮下身体。
现在还不行啊,不能休息,孙猴子没有表态,兄弟纵然不满,依旧跟随两旁,我总要想办法赶他们走,不能连累他们……
他气喘吁吁的自言自语。
没有月光的日子,真是难挨呀……
真君大人,那个女人如此伤害你,也不寒心吗?你就那么喜欢她吗?还是,千年的日子里,你太寂寞了呢?
此后真君再来望月,我都不会躲闪,反而竭力的靠近再靠近。
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劲,有时候苍白的连月色都能穿过去,红润的血脉透过惨淡的容颜渗透出来。
他仿佛随时都要消逝的样子。
我真的很担心。
有了心原来是这样,随时挂念一个人,或者是一个仙。
如真君样的天神,也会出现怯弱的一面,而且总是在我面前。
整个天界,只有这里会让我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他自言自语。
我更加忧心忡忡。
你说,如果我消失了,是不是很大快人心呢?
他轻轻的,喉咙深处里发出埋藏已久的笑声,然而在我听来,仿若哀鸣。
事情都布置的差不多,终于快要完结,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悠然自得,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一棵草有皮的话。
他什么意思?要离开天宫?还是……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念谁吗?
真君是在和我说话,但我知道,他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静静倾听的对象而已。
我想念千年前的家,有父母,有兄妹,其实,做人比做仙好。
他转过头,微笑,刹那间,他的笑容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连月色都相形见绌。
你还是做草吧,别修炼了,做仙,太难,连苦痛都是永恒不变的。
后来,他杀死了四公主,后来,他逼走了四大天王,再后来,他连梅山兄弟都想法赶走。
这些事我一一从他嘴里得知。
真君并不多话,到我这里也只是寻求片刻的祥和,他对我说话,其实是自我肯定的一种,每次说完了,他都会自嘲的摇头,然后感叹。
这些我都知道,也从来不在乎。
我只是担心他。
当我看到斗篷无风自起,包住他挺拔的身躯,然而影子拖在地上,烛光月色游离,破碎不堪,我心里都会涌起恐惧。
黯夜像是要把他吞噬。
抖了抖,我惊心动魄。
真君大人,你一定要保重好,千万别放弃,你的小草,会永远做你忠实的听众,纵然天地遗弃了你,我也不会。
今天这一走,我也许要很久才会回来,或者,不会再回来,你自己……
我从未见到他如今日般洒脱轻松,像是,放下了许久的重担,整个人神采飞扬,天眼中射出夺目的光彩,站在我身旁,笑的几乎可以说是……幸福。
一切,今日见真章,总算没有枉费我的苦心,那孩子算是成才了。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手中摆弄着折扇,一扇一扇,微卷的发迎风而起。
做完这些,我就能好好歇息了。
他转身欲走,又顿住,想了想,探身望着我。
谢谢!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真君大人言而有信,果真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出现。真君神殿空荡荡,野旷一样,没有风,依旧可以听到呜呜声响,凄楚难耐。
我一直在回想那一天真君的背影,他转身,黑衣簌变,铠甲披身,折扇化利刃,那身躯仿佛挡的住天地的崩塌,让人无法不信服。
但是我知道,那样的身体中到底经受了多少的挫伤。
一天一天的期盼,他到底怎么了?有没有再受伤?真想是否大白?
想的叶子都要掉光,可是没有一个仙人可以告诉我,就算他们路过我身旁,也不会注意到我。
毕竟,孤寂到了极点,会对一株草讲话的,只有真君大人。
只有他。
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幻化成人形,该怎么办?说出真相?他们会相信吗?又或者去帮助他,我有这份能耐吗?
这种问题不该我想,所以始终没有答案。
有了心就会不一样,我也开始觉得空虚。
只好自己数自己的叶子。
左边六片,右边五片,前面三片,后面四片,加一起总共十八片叶子。
再数一次,左边六片,右边五片,前面三片,后面四片。
再数……
一遍又一遍,终于,第十九片叶子,发芽啦。
真君大人失踪多久了呢?
我闷闷的想,
这种想念的滋味真不舒服。
我用力抖动身体,把多余的养料传送到第十九片叶子上,快快长大,这样我的个子会更高,现在已经搭到围栏四分之三的我,真希望能长的再快些。
这样,如果他再次晕倒,或许,我能触摸到他,或许,能当作他的拐杖。
这个念头很怪。
我知道。
当第十九片叶子变成墨绿色,完全伸展开的时候,我终于听到真君大殿传来异响。
吵杂、混乱、人来人往。
我努力向上伸高身体,枝节发出咯吱吱的声响,放弃。
果然不能拔苗助长。
可是我想知道,是不是真君大人回来啦,拼命趴着围栏观看,缝隙中,一群人环绕着中心,众星捧月似的进了大殿,关门,寂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大人回来了?还是有人鸠占鹊巢?
问题多的我来不及想,眼巴巴等消息。
甚至开始想念狗儿哮天犬,哪怕它再跑来瞪我,我绝对不反感就是了。
月光没有再撒到真君神殿里,反倒是殿内经常隐约透出银色的光芒,那色泽,那感觉,都像极了沐浴我身上的斑斑色彩。
别怪我多想,我都考虑了嫦娥仙子是不是搬到神殿中居住,尤其是我模糊的听到大殿内传来女声之后,不多想都难。
真君大人哪里去了?
这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在两个女人溜达到我这厢壁之后。
百花,我真的很后悔。
穿着银白色长裙的女子摇曳着走了过来,我一眼就认定她是嫦娥,就凭那股子无边清冷的感觉。上下打量,嗯,凭这副外貌还有眼里的温柔,不愧是大人看中的仙子。
嫦娥,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好好照顾他,让他早点康复。
她身旁穿的花里胡梢的女人劝解。
嗯?谁康复?
我怎么会那样误解他?连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现在想起来,他其实是想对我说的,但是,但是,我狠心的,伤他那么重……
她说的人,不是真君吧!!
我们在人界停留了那么久,连菩萨那都去过了,他始终都不曾醒来,我真恨自己……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晃悠悠,啪,打到我身上,滚了又滚,停住。
我的心也凉了。
话不能这么说,杨戬把事情安排的如此巧妙,别说你,连王母都瞒了过去,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世上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用心,你别自怨自艾,他也忒狠了些,我们怎么能看出来啊。
这个女人,说的什么屁话。
我怒火万丈,真想揍她一顿。但是她的话,让我唯一一点指望也化作泡影。
杨戬,二郎,真君大人。
他真的重伤,迄今未愈,昏迷不醒。
无法想象他单薄清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由别人照顾的虚弱样子,我印象中的真君大人永远都昂首挺胸,多少灾难也打不倒,折不弯。
我这么鼓励自己,勉强向好的方向想。
但是接下来的对话足以将我的信念完全催垮。
百花,我只要一看到他的笑容就想哭,到底存了多少的郁结,才会逼得他在睡梦里寻找幸福也不肯醒来,我……
嫦娥持续的哭,泪水雨也似的洒落。
没由来一酸,我缩起了身体。
嫦娥的泪,也如那日成心的真君泪,苦苦的。
他一直微笑,我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可是,他看上去那么快活,真的,如果他醒来会那么笑吗?我怕,我怕再给他伤害……
这个女人,其实也不错,虽然她把大人伤的深重若斯。
我伤心,这么想。
我不怕这么一直照顾他,我欠他的,而且,而且我也想照顾他,只盼望他一直开开心心,哪怕以后都不再醒,我也高兴……
好吧,我原谅你了,好好照顾大人,别让他受了委屈。
可是嫦娥,我不明白,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他的伤再重,也不至于昏迷了几年都不醒呢?
百花仙子一脸懵懂,追问。
这个白痴,我不屑一顾。
我明白,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
嫦娥长长的叹息。
我酸涩的赞同。
是的,我也明白。
他,实在是,太累了。
让他多休息一会,在梦中多幸福一会,好吗?
你看,这里有一棵草,真君神殿里居然也会有植物唉!
百花蠢女人大惊小怪,指着我喊叫。
嫦娥低下头,默默注视我,良久,泪又落了下来。
他什么都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都没忘记。
她仰起头,水珠顺着她晶洁如玉的肌肤滑落。
百花,你看,他就在这里站了千年,我却始终不肯正眼相望,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从那时起,我彻底原谅了这个女人,反倒是对百花仙子怨气难消。
嫦娥悉心照料真君,她却好像乌鸦一样嘎嘎乱叫,随后把白胡子老头也拉到这里,打扰我的清静。
老君,杨戬真君什么时候才会醒?
老头摇晃着脑袋。
老道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用上,经脉是续好了但是神智单靠药物可不成,要看他自己,除非……
除非什么?
要么他自己毅力惊人,不过现下看来,他躲在梦里的心思胜于醒来;要么老道找到天下至宝,制成药丸,否则……
他咋着嘴,啧啧有声。
否则,他就会这么生生世世的睡下去咯。
我一惊,随后又软下身体。
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在梦里,大人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愉悦。
他一直在笑,不是么?
老君需要什么宝贝?我百花群中可有?不行我发下百花令为你找来,嫦娥长此以往下去,我真担心。
狗屁,就担心你的朋友,压根不曾想到真君大人。
睡着也好,看来这世间真正关心你的仙和人还真是没几个。
我确定了这个信念。
这个宝贝哟,当年我就有,可惜丢了一颗,剩下废的废,有的做成药丸偏让沉香和猴子吃光,现在是干干……
老头唠唠叨叨,眼光转来转去,突然张口结舌,用和他年龄不相称的速度飞奔到我身旁。
这、这、这里居然还有一株寂仙草!!!
什么?我的名字叫作寂仙草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花哨女人也莫名其妙。
老君,什么寂仙草?
老头手舞足蹈,呵呵大笑。
说的宝贝就是它呀。世上八枚寂仙草的种子,老道千辛万苦弄到手,结果风神口袋不严,在我兜率宫前一场大风刮走了三枚,老道只找回两枚,剩下的原来跑到这里了。
他小心翼翼蹲下,仔细观察我,笑的连眼都看不到。
好啊好啊,长的茁壮,好好好。
百花仙子傻乎乎的继续追问。
这株草效用可以大到救活真君吗?
老头点头如啄米。
当然,寂仙草天生天养,集天地之精华,生而灵性,可知天文地理,善晓人性,如果制成了药,还能不解了杨二郎的心病?
原来我这么有用,我大喜,如果真能救大人,舍身又何妨。
你看,老道养了七株寂仙草,成活四株,最多也就是十片叶,这株自然生长,一、二、三……十九片叶,妙极妙极。
他伸手,口中念念有词。
杨戬啊杨戬,老道为你花了如数心神,你可得快点醒来,天界多难,缺了你可不成。
我正欢欣鼓舞,为自己可以尽心而雀跃不已,这句话登时让我冷水浇头。
原来,你也只是想利用真君大人为天界卖命。
本草不愿意让你采摘了。
我咆哮,我怒吼,竭尽一切的反抗。
不能让他摘走我,不能啊,如果我被炼成了药,真君大人吃下去醒来,那么他的梦会破灭,一切的幸福都会化为乌有,又要奔波劳累。
不要……不要。
但是,我只是一株草,尽管是称为寂仙草,仍然是一株草。
眼睁睁看着老君枯瘦的手向我伸过来,我绝望,抖动身体开始抽泣,搂成一团。
手停下,老君刻满沧桑的脸凑了过来。
好像,还成了心,真是难得啊。
他喃喃的。
这样的寂仙草简直是举世无比,真不知道杨戬怎么培植的,拿什么浇灌,老道我养了许久,最多就是长成形,还没有一株寂仙草能生成自己的心,这个药力,啧啧,不知道会达到什么效果。等他醒了,倒要问个清楚。
我听见了,立刻忘记害怕,激动的颤抖。
拿什么浇灌我,拿什么栽培我?想知道吗?
是真君大人的鲜血……他的鲜血呵
充满伤痛的血,无边孤寂的血,痛彻心扉的血……那样的血,一滴滴渗透到我身体里,我可以感受到他每一分的苦楚,而你,不会懂的,尽管你是太上老君,仍旧不会懂。
我的心,就是他的泪。
他那样永恒的寂寞,微微的叹息,神祗不衰老的面孔,一天天灰败下去,他的血,已经流干了,泪也淌尽。
没有人看到,除了我。
一株不值一提的寂仙草。
寂寂孤草,寞寞仙人。
突然明白过来,我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脉上,嫦娥的泪珠滚滚而下,像是我的泪。
老君再次低下头。
为什么我觉得你不想让我摘呢?
这个糟老头居然能看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眼巴巴的看着他,是的,别采摘我。我不怕变成你的药,不怕被吃下,但是,我怕坏了真君大人的美梦。
别叨扰他,好吗?
这样吧,你是有了心的寂仙草,听懂我的话就回应。你不希望我摘掉你,是就别动。
无声无息。
你觉得他睡着比醒来好,是就摇晃。
叶摇身也晃。
果然如此,老头嘀咕着,对百花女人一摊手。
这可糟糕了,它成了心,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被采摘,就算做了药丸也没有药效,咱们得先劝它才成。
我瞬间来了精神。
哟,原来主动权在我手里呀,那就不怕。
任凭你舌璨莲花,我只一个答案,不允。
其实我一直是犹豫的,我不是仙,只是草,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我严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随后,一拨又一拨的仙人出现在我面前,认识的少,不认识的多,真让我受宠若惊。
堂堂天界仙人,居然会有求于一棵草,笑话。
他们劝解的话大同小异,我都置之不理,但是看到嫦娥的泪,肢体上总会不舒服,毕竟,我沾染过她的悲伤。
那东西可假冒不来。
她是真心的。
再然后,我见到了三圣母,丰姿卓越,她说出的话让我动了心。
你可以救我哥哥吗?
她泪眼婆娑,无限期盼的看着我。
受不了这种眼光,我命令自己封掉感识。
然而还是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不知道哥哥怎么爱护你,让你对我们厌恶,我现在只想要回一个健康的哥哥,请答应我的要求,好吗?
无视,无视,无视……
你或许怀疑我们别有用心,对,之前我一直怀有怨恨,然后是歉意,后面甚至可怜他。
切,大人才不需要你可怜。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二哥做了许多事,为我,为沉香,因为我是他妹妹,没有别的缘由,现在我恳求你,寂仙草,我不是歉疚不是报恩,我只想要回二哥,他是我哥哥,不能失去他啊。
完了,我承认,这几句话,让我动心了。
再再然后,看着虽显沉稳,但略存稚气的沉香跪倒在面前,我彻底无语。
我想念给我金锁的舅舅,他能再给我戴上多好,寂仙草,求你了。
如果,大人醒来,有人真心关爱,他会埋怨我多事吗?
这个问题我反复思索了很久。
哮天犬终于出现,这个家伙毛发蓬乱,连人形都不恢复,蹭到我身旁,呜呜哀鸣。
它也是真心的。
我左看右看,一双双希翼的眼。
真君,这件事如果换做你,怎么办?
大人,我只是一株草,寂仙草。生来的作用就是救人,如果可能,我最希望能帮到的是你,是你养活了我,让我有了心。
但是,这是你的愿望吗?
我不知道,只能猜测。
或许我要换个角度去想。
大人睡梦中微笑,因为幸福。大人渴望幸福,所以才对睡梦恋恋不舍。如果,如果大人在真实中也可以享受到,他是不是愿意醒?又或者,大人醒来,觉得不快活,有法子解决吗?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
有什么难题会考倒真君大人的。
那么,舍弃自己,救大人?
真难决断。
实在很想把烫手山芋不负责的仍给真君。
我惶惶不可终日,不停的想想想。
那些仙人嗖巡在我身畔,有点无奈的想,如果不答应,倒是显得我太惜命了。
算了算了,我只是一株草,只要能救活大人,什么都甘愿。
于是我伸展开身体,老君喜笑颜开,捏住,拔掉。
一阵剧痛,我扭捏着身体,可恶,早知道这么疼,我才不答应。
不行,如果这么入了药,都不知道是不是管用,多少不甘心呢。
我挣扎着,丢下第十九片叶子,未长成,根基不牢。
它就算我的半分魂魄,在冷冰冰的土地上,慢慢变黄,枯萎。
我的根在这里,半分魂魄不能离去,仅存的意识逐渐模糊。
大人,你醒了吗?
如果醒来,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似水年华柔柔过,连风神都开始光临这虚空的真君殿,我唯一一点真知在寒风中翻来滚去。
只这么点点魂魄,不会痛,不会冷。
我遥遥望着大殿,灯火辉煌,明明人山人海,但鸦雀无声。
大人怎么了?用我的身体做成的仙药管用否?
突然。
大殿中传来震天欢呼,间或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喊,仔细分辨,是三圣母的呼叫。
二哥,我的二哥,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夹着无限哭腔。
以后不准这么吓妹妹。
还有那么多人在大笑。
我迷糊的想。
这样算不算大团圆结局?可惜没有我参加的份。
以后,大人不会再孤单单的看月光了吧,那就不能再到这个偏僻的角落,就不会想起我,一株寂仙草。
那么,决定没有出错吧,真君大人,你现在可曾笑?
这么多人关心你,以后,不需要再向一株小草倾诉啦。
大人,一路顺风……我……走啦。
云散,烟消,叶碎,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