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明珠换绿珠》倦袖女子

7、六、局外之人不知局

　　后半夜时，潋华终于有了些起色，虽仍未醒，但已暂无性命之虞。素商略作权衡，决定连夜赶路，往密阳城急奔。

　　事已如此凶险，必须与阁中取得联系。一夜急赶，素商担心潋华支持不住，又恐有人来袭，临时请了一个车夫代为驾车，自己怀抱潋华坐在车中，天明之时，终于赶到密阳，进了城门。

　　明珠阁在密阳的联络点恰好是一间客栈。客栈名字叫碧桃。

　　碧桃客栈的掌柜姓徐，名叫小二，所以有时他也客串一下小二跑跑堂。今日一清早，徐掌柜才刚起床，小二们也才刚打开店门，忽然就有一个翠衣姑娘一阵风似地掠过楼梯上了楼，连踢了两间房的门，寻了个空房进去，“砰”一声关了门。

　　在关门之前，还传出了一声极清脆的喝声：“小二过来！”

　　小二们有些傻眼，正傻着，忽然顶楼也有一人一阵风似地跑了下来，正是碧桃客栈的掌柜，徐小二。

　　徐小二进门的时候，素商正在翻包袱，把随身带着的几个包袱翻了个底朝天，却好像一无所获。

　　她在找明珠阁的阁主令。这是潋华每次出门必带的东西，以备路上若有急事，可不必请示阁内，直接以令传令。昨夜她在车内一顿细细搜检都未寻到，如今不死心再细找一遍，仍旧找不到。

　　难道他竟没有带出来？

　　徐小二恭敬站在门口，并不抬一下眼，“姑娘有何吩咐？”

　　素商略一沉吟，道：“飞报阁内，少……素商遇袭，请求阁内支援，另外请许清野先生也过来一趟。”

　　潋华曾嘱咐她不必暴露他的身份，况且如今她心中已有顾虑，便隐下不提，且阁内得了消息，闻知她要请许大夫，应是明白潋华出事，想必会及时应对。

　　此时窗外晨光明亮，客栈中人声渐起，素商两日夜未眠，疲惫至极，终是坚持不住，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过小半个时辰，然而她再醒来时，床上——却已空无一人。

　　潋华自然不会自己消失。他留在包袱里的药方是急救之方，素商抓的药也是好药，是以天色近暮时，他终是醒来了。

　　只是醒来时并不在马车里，也不在客栈中，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灿烂夕阳，明净天空，身下硬得很，他随手摸了摸，摸到一块瓦片，于是叹了口气，道：“你把我弄到房顶上来做什么。”

　　他身边坐着的那少年不过二十岁，一身黑衣，带着斗笠，看起来仿佛是个神秘大侠的样子，抱着个酒壶，正歪着脑袋瞧他。

　　“我不喜欢坐在屋子里。”那少年说。

　　他看着潋华，潋华也看着他，这少年眉眼甚是黑亮，只是线条过于柔滑，不免有些妖气，潋华看了半晌，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微微笑道：“流夜怎么会认识你？我记得他一向讨厌生得漂亮的小少年。”

　　少年嗤笑，“你莫不是在拍我马屁？”

　　潋华嘻嘻一笑，“非也。实在是因为我知道他很讨厌英明善良漂亮可爱的本少主我。”

　　少年瞧了他两眼，摇头道：“我看你讨人嫌的很，哪里有半点可爱。”

　　潋华道：“既然我这么讨人嫌，杀手大侠你又为何让我陪你一起看夕阳？莫非你不但不喜欢坐在屋子里，也不喜欢在屋子里杀人？”

　　少年想了一想，点头道：“算是罢。”说完又烦躁地摇摇手，“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原本是要杀你的。”

　　潋华眨了眨眼睛，“原本？”

　　“但是那家伙实在太啰嗦。”少年似乎很是不耐烦，“真是麻烦。我只答应帮他杀人，谁知道又添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来，我是杀手，又不是采花贼，岂有不杀人，只劫人的？”

　　他咕哝着又说了一句：“晚上还要给送回去，真是……”

　　夕阳已落下去一半了。潋华静静望着那一抹如血残红，半晌，忽然笑了一笑。

　　少年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莫非你也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发笑？”

　　潋华笑盈盈地看他一眼，道“其实这有意思得很。他不告诉你，所以你才觉得无趣。”

　　少年道：“那你便告诉我。”

　　潋华眨眨眼睛，“那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这有什么？告诉你就是。我叫姬少玄。”

　　潋华失踪了。

　　他病势沉重，莫说自己走出去，便是动一动手指，只怕也是困难，他又能到哪里去？

　　是谁带走了他？或者说——是谁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行踪，知道她此时的处境，挑选了这么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他带走？

　　那一瞬间的惊慌之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叫徐小二进来，细问他是否有人来找过她，徐小二却说没有。

　　“没人进过这屋子，阁里的人还没到呢。”徐小二说，“不过……”

　　“说。”素商的声音还很冷静。

　　“不过恐怕事有蹊跷。”徐小二斟酌着词句，低声道：“属下派出的线人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属下担心是否出了意外。”

　　按规矩，传递消息的线人传给下一位线人之后应当回来向上级复命，一旦出了问题，也好确定是哪一处的问题。

　　如果消息在第一位线人身上就中断了，确是十分蹊跷。

　　潋华生死未卜，她再如何强压心绪，也只是勉强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罢了。如今她早已乱了方寸，只觉局面一片混乱，却无力深想下去。

　　“你告诉我，你方才在笑什么。”姬少玄说。

　　潋华想了想，对他眨眨眼睛，说道：“你认得我么？”

　　姬少玄道：“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那你为什么认得流夜？”潋华笑盈盈。

　　“哦。”姬少玄想了想，说：“我之前也不认得他。似乎我父母欠他一份人情，所以他找我叫我替他办事。”

　　“唔。”潋华琢磨了一下，“这么说罢，我们在抢东西。”

　　姬少玄似乎很诧异。

　　“他怕抢不过我，我也怕抢不过他，所以呢，我们决定先打一架，看谁能赢得到。”潋华简要总结了一下，看着姬少玄笑，“明白了？”

　　姬少玄十分奇怪地瞧了他半晌，说：“你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跟人家抢什么东西？”

　　潋华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说得对。所以我决定治一治我自己，如果侥幸死不了，我就抢抢试试，如果……那就不用抢了，倒也省得她为难。”

　　“‘她’是谁？你们要抢的‘东西’？”姬少玄问。

　　潋华微笑，“你见过的。流夜的徒弟，我的小丫环。”

　　姬少玄怔了半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明珠阁第一美女杀手居然是你的丫环？”

　　潋华含笑，“是不是很羡慕我？”

　　姬少玄撇撇嘴，道：“谁羡慕你，那丫头又凶又不温柔，有什么好。不过这样说起来，流夜是抢了你的人了？”

　　“他没有抢我的。”潋华叹气，“素商自己愿意给他做徒弟，也不算抢。”

　　“有趣。”姬少玄想了想，说：“那你打算怎样把她抢回来？话说回来，难道你这一趟是要带她私奔么？”

　　潋华怔了一怔，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罢，一脸正色地道：“首先你这个词用的就不对。私奔是要两个人心甘情愿一起逃走，不是我拉着她陪我逃命。”

　　“其次么，我们不需要私奔。”潋华静静凝视着最后一缕余晖，笑意敛去，慢慢地道：“她是我的，明珠阁也是我的，要私奔也该是流夜，不是我。”

　　姬少玄被他的眼神怔住，那神色并不如何凌厉霸气，但却十二万分的笃定。怔了一时，他道：“你是谁？”

　　“我叫潋华。”他对姬少玄微微一笑，“明珠阁的少主，你可知道？”

　　最后一缕残阳隐入暮色之中时，徐掌柜终于带了一个消息给素商。

　　“城外二十里河边相见。”

　　消息是街上常走动的乞丐送来，并不知道发出消息的人是谁。

　　此约自然凶险，但既然是通过徐掌柜送到她的手上，那么就必定与潋华有关。所以她必须去。

　　吩咐徐掌柜等着阁里的消息，素商独自一人前去赴约。

　　密阳城外二十里河边，有一处极幽静的树林，确实是密会的好地方。

　　也是杀人的好地方。

　　到达时暮色已浓，林中已有人在等她。素商一眼看见那人，见那人穿着明珠阁属下密探的衣服，不由微怔。

　　“属下见过素商姑娘。”林中人单膝跪地行礼，亮出腰牌，果然是阁中人。

　　素商一时惊诧，却不及细想，匆忙入林，才一站下便急急道：“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话音未落，她只觉身周仿佛忽地一凉，几乎是本能的挥袖转身，“叮叮叮”三声连响，眼角光华一闪，剑光耀目，顿将夜色惊破。

　　四剑合围。前后左右，严丝合缝。一挡之下左臂连同半身皆已麻木，如此惊人气势、精妙算计，若非她袖中带着临行前师父赠与她的利器，只怕早已死于剑下！

　　事出意料之外，她却已无暇细推其中关节，四柄剑来势凶戾，今夜定要将她斩于此地！

　　“既然这样，流夜岂不是要造反？”姬少玄大笑，仿佛觉得很是有趣。

　　“聪明。”潋华甚是赞许。

　　“那我一剑杀了你岂不省事？”姬少玄笑够，又疑惑起来，“他干什么又叫我干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潋华微微一笑，道：“他要我死，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他微闭双目，静静地道：“自然是——等到她与我恩断义绝之时。”

　　姬少玄歪头想了想，“你是说素商？”

　　“你说——”潋华微笑，“我明明病得连一步都走不了，偏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自己回去了。如果这期间再出一些什么事情，或者以后再出些什么事情，你说——素商她会不会怀疑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你能做什么不好的事？”姬少玄嗤道，“不过是想杀流夜么。流夜不是也要杀你么？”

　　“是啊。”潋华耐心地解释，“我们都知道，但是素商她不知道啊。”

　　姬少玄歪头看着他，他轻轻叹了口气。

　　计谋手段并没有多么可怕。可怕的是，她愿意相信谁？

　　可怕的是，他知道——他终是抵不过流夜在她心中的份量，抵不过她对流夜毫无保留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