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国》顾白蛋

18、第十八章

　　“他倒是会挑时候。”

　　燕王是明帝的表叔，许多年前苏木乔曾偶见一面，形如肉山，声如洪钟，好酒色财气，胸无点墨。

　　“以他的脑袋，怕是干不出这么高明的事——”明帝坐在上方，笑容里带了几分云淡风轻的讥笑，大臣们还在感叹如此大事皇上都这般气定神闲，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有苏木乔看得出他一肚子的气，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后牙槽都磨平了，估计心里把同宗同源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骂了个遍。

　　“皇上英明！”坐于左首的刘常玉高呼了一声。

　　苏木乔乏然无味地站在底下，听着明帝运筹帷幄。

　　自打明帝登基，对诸王管束甚严，在他治下，诸王甚至没有连组建卫队的权利都没有，换个看大门的人都要通知所在府县，更别提能撒豆成兵地变出两万余人的人马来，所以明帝很正确地估计了形势：定然是燕王勾结西北那些胡虏搞出来的破事。

　　挨着天启西北边境的游牧民族有五六个之多，历来都是彼此厮杀无力东进，十年前有个叫九夜珠的人一统原野，竟然纠集了一拨人自立门庭奔着天启虎啸而来，反复纠缠了三年多，被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吕青丝打回了老巢，继而四分五裂无力再战，成就了吕青丝一代将名。

　　燕王反叛号称数万大军，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胡虏死灰复燃，最要命的是自燕王封地放马五日即到西南边界的云城，云城太守李铭门前的虎还没拒完，后门又被狼拱了条缝，焦头烂额地一天上了三道折子。

　　明帝头疼，做臣子的也替皇上心忧，天启并非无将可用，只是周边群雄，都不是善茬，唯一比不是善茬更难惹的人，还牢牢钉在靖王封地里。

　　“苏卿，告诉吕青丝，无论花多大代价，务必在月内平定靖王之乱，所需物资不必经六部审核，由你直接批出。”

　　“遵旨。”

　　苏木乔出了皇宫又进了官署，这一熬就熬到了天亮，也不知是怎样的山雨，忽然就陡起了风云，连个躲避的时间都没有，逼着人连轴转。

　　户部和吏部分别拨了侍郎刘庆元、马光来，可见战事重大，两人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卷宗，经核查田赋、商税、盐课、茶课等诸项相加岁入五百万余两，税粮三千五百万石，尚属充盈，就算支持两线用兵亦游刃有余。

　　“苏大人——”

　　“嗯？”

　　刘庆元的手指停在了苏木乔手中卷宗上，“这笔税粮，只入了五成上下。”

　　苏木乔闻言陡惊，尚来不及问就见刘庆元的手指轻盈地在书页上迅速点了数下，“这个是，这个也是，这个还只入了四成——”

　　闻言，马光来放下了笔，道：“前几步胡同口的馄饨颇好，两位大人一夜未睡，下官去买点来尝尝。”话落，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去了。

　　“刘大人，请坐。”

　　刘庆元与苏木乔是同年入仕，因为家世门第相差悬殊，也没有什么往来，各自分职后就更无交集，不过这些年苏木乔没少听过刘庆元的名声，他是苦出身，就连投考时都还在靠卖字维生，大概是得益从小历练，对银钱之事甚是敏感，经手了两次钱粮核准之事，名声大噪。

　　户部的事，刘庆元再清楚不过。

　　“还有哪些？”

　　“数之不尽。”

　　“那么去年的税粮总共入了多少？”

　　“两千三百万石。”

　　“尚不足七成。”

　　“是。”

　　苏木乔合上卷宗，重重拍在了案上，“难道户部的卷宗写来是为了好看不成？”

　　刘庆元浴在晨光中，一脸凝重，“这些，皇上是知道的，很多人也是知道的。”

　　苏木乔的满腔怒气像是悬在了腹腔里，不入顶，不下脚，膈得难受。

　　“吕大将军更是清楚。”刘庆元缓缓道，“先皇在世时勋臣豪强、各级官员兼并土地之风便极浓，这些年为了剪除宗室便倚重重臣，更是变本加厉，瞒田逃税，产去税存，再算上各级官员层层盘剥，能收入太仓的，已去了许多，长此下去必是国匮民穷。”

　　苏木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刘庆元，他已入中年，白面黑须，正气浩然，但面上的表情不悲不喜，仿佛无所筹谋。苏木乔虽然愤怒于硕鼠之无耻，却也不是傻的，他冷道，“这些话，是谁让你同我讲的？”

　　“没有人指使下官，这些话就算下官不说，也会有人同大人讲，下官之所以说，只是因为大战在即又积弊已久，苏大人深得皇上信赖，也许能成吾辈不能成之事。”

　　苏木乔沉吟了一下，道：“刘大人熬了一夜也辛苦了，回府休息吧。”

　　刘庆元微微欠了下身，“下官先行告退。”

　　门一开一合，室内一亮一暗，苏木乔又复陷入了沉思。

　　刘庆元方才说的，非是简单的岁入缩减，而是未来“财用大匮”之事，先前吕青丝来信已说，若内乱不息，外敌不止，搞不好要拖上数年才能平定动荡，只是这“数年”却是个模糊的说法，有战事岁必减，如此算来五年之后必无钱再支持战事，依照刘庆元的说法，想要扫清时弊，现在又不是个好时候。

　　最令苏木乔在意的是，刘庆元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受人指使？

　　念及此处，苏木乔执笔，匆匆写了数行，唤了在外值守的书吏进来，“这封信加急送至吕大将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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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

　　“再等一等。”

　　吕青丝勒马于高坡，双眉紧蹙，看着靖王的军队切入了方阵之中，他缓缓举起手，“左翼——”刚说了两个字，蒋海生便举了手中的旗，不多时远处如乌云一般，一队骑兵沉沉压来，盔明甲亮却不举旌旗。

　　这只人马，被称为黑甲军，仅有千余人，每人皆为军中百人斩，所骑战马出自达旦原野，所携马刀以寒钢打造，这只人马极珍，也极贵，若非战场关键之时，从不出场，一旦出场便是全军的定心丸。

　　吕青丝被困在雍河四天了，眼看就要摸到凌武府的大门，他不能再等。

　　到晋安之前，吕青丝就知道靖王这块骨头不好啃。蒋海生打到晋安来的时候徐太炎部已被全歼，就连徐太炎的头颅也是靖王派人送来的，眉眼洗得干干净净，神情若生，蒋海生喝退士兵后仔细查看了徐太炎的头颅，保存的很好，有奇异的花香，蒋海生久在西南，知道那是石狮国保存尸体的香料，靖王一点也没掩饰他和西南十二国勾结的事，只是他的封地在东南，蒋海生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队浩浩荡荡的西南兵马是怎么入境的。

　　这个困惑一直持续到吕青丝率兵亲至。

　　按照蒋海生的想法，不管西南的兵马是怎么来的，战事一起边境封锁，也不会有后援，只要慢慢地打消耗战，靖王总有兵力耗尽的一天，所以晋安虽是难攻，他也不着急，不想当天晚上就被吕青丝骂了个狗血喷头。

　　蒋海生一脸茫然地赔着小心，就见指爹骂娘的吕青丝用马鞭在帐上悬挂的羊皮图上戳了数下，骂骂咧咧地道：“十二国的人想要入境，能走的无非就是借天一的道从海路来，能出现在这里，说明已经和天一一个鼻孔出气了。”

　　蒋海生依旧云里雾里地道，“就算他们跟天一是一丘之貉，那又如何？”

　　吕青丝气不打一处来，“你当靖王是什么料子，就这么点兵马还真的能把江山改朝换代？靖王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真正要提防的可是西南和天一！”

　　蒋海生有些愣，“那大将军应该去云城啊！”

　　吕青丝恨不得一酒壶砸在蒋海生头上，“云城一开就是大战，朝廷容得了五万大军在在这里春游似的磨叽？”

　　蒋海生还是没想得通透，他违心地点着头应了两声，委实觉得吕青丝有些小题大做。吕青丝心里烦闷，一挥手把蒋海生赶出了大帐。

　　靖王，可以算是一个榜样，诸王多年来生活的如履薄冰，若有人出钱出兵支持去争夺皇位，自然是要出来拼个鱼死网破的，何况这天启，并不是只有一个靖王，燕王、厉王，数得上名头的和数不上名头的，全在虎视眈眈。

　　吕青丝不日即攻下了晋安，晋安是靖王所在凌武府的关隘大门，一旦晋安被破，凌武府再无险可守，只是现在北怀王也跟着反了，就算吕青丝拿下了凌武府也没用，靖王会退到北怀王的地界去，根据凌武府逃出的难民说，北怀王已杀了浔阳太守，封地中秣兵历马，准备着一场硬仗。

　　“将军，要不要休整？”蒋海生一挑帘子，笑嘻嘻地问。

　　吕青丝看他一派轻松就横眉竖眼地骂道：“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可休整的？打仗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勤快！”

　　蒋海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道：“眼看快到凌武了，靖王必然严阵以待，我们是疲惫之师——”话没说完就被吕青丝喷了一头脸的唾沫星子，“昨个我还见你约了一伙子人赌钱到半夜，自打我来了你吃的饱睡的香，还需要休整？”吕青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明天中午你的人要是到不了凌武府，你就小心自己矮半截吧！”

　　蒋海生微怔了下，不确定地反问了一句，“矮半截？”

　　吕青丝森森一笑，“没了头可不就矮了半截吗？”

　　顿时，蒋海生起了一身白毛汗，强笑道，“将军放心，明日一定到凌武！”正要放下帘子，又道，“对了，京中有信来。”

　　“谁的？”

　　“苏木乔苏大人——”

　　吕青丝一撩眼皮，接过了信，待蒋海生出去后，接着烛光细细读来，苏木乔的信写的很粗，不过寥寥数语，只说自己核查历年岁入，瞒报逃税的有很多，恐不能长期支持。

　　吕青丝微微叹了口气，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帐中凝视羊皮图，心中却思绪无数，他和苏木乔太了解彼此，虽然没有明说，但苏木乔的意思他明白，要么就速战速决打完了靖王打燕王，打完了燕王再顺手收拾了九夜珠，收拾了九夜珠再平定十二国，当然搞不好还要端了天一，如果干不了就考虑着给苏木乔腾出个稳定期来，把那帮欺上瞒下兼并土产的老不死们收拾了……吕青丝不是三头六臂，不管哪件事都觉得有困难，他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悻悻骂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可真是都凑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