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国》顾白蛋

17、第十七章

　　皎月星辉，夜色寒凉，苏木乔夜半时分方到京城，来丰源传旨的公公带来了腰牌，可令他随时出入城门。

　　大概早接到了消息，宫里的人守在城门口，打头的还是皇上身边的徐公公，同苏木乔甫一照面就挑了帘，殷勤道：“苏大人，这边请——皇上不放心，嘱咐老奴亲自来接。”

　　苏木乔略一点头，“有劳公公，只是这么晚了……”

　　落了轿帘，徐公公道：“皇上有些要紧话想跟苏大人在早朝前说。”

　　“哦。”苏木乔闷闷应了一声。

　　“路还远，苏大人眯一会子吧。”

　　“嗯，”苏木齐答应着，心上又是一动，挑了帘子问，“皇上晚睡有多久了？”

　　徐公公忧心忡忡，“自打吕将军出征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哦。”

　　明帝睡不着，苏木乔又何尝睡得着？一路上来已是谣言四起，沿途各州府均知苏木乔是皇上的心腹，知州大人们微服守在路边，说是接风洗尘，都在旁敲侧击地问战事。照说区区王爷封地里的乌合之众，在朝廷调拨的五万大军面前该是不堪一击，却不想折了徐太炎部的人马进去不说，就连蒋海生都困在了晋安，还得吕青丝出面解围。

　　最要命的是，谣言四起，尤其是那些宗室封地所在的州府，童言无忌，花样百出。

　　苏木乔一路上心思翻涌，以明帝的精明劲，定然会问些路上的见闻，他话不能说的太轻描淡写，但也不能照实了禀告，如何拿捏才能显得不露痕迹，可还没寻思明白，就见一只苍白干枯的手挑了帘子，徐公公低声道，“苏大人，到了。”

　　轿子径直抬到了勤政殿外，皇宫内的守卫虽说换了一拨又一拨，但看到徐公公亲自随行的阵仗就知道里头那个人不是苏木乔就是喝醉了的吕青丝，所以权当没看到。

　　“苏大人，请到偏殿稍候，齐妃娘娘在里面——”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勤政殿正殿的门扇两开，伴着灯影走出个身段婀娜的宫装美女，徐公公耳聪目明，忙不迭上前行礼，苏木乔站在树影里，低着头谨慎地问了声好，齐妃娘娘倒是和善，抬手压了压鬓边的珠花，笑道，“苏大人连夜奔波，辛苦了。”

　　“谢娘娘关怀。”

　　别的话自然也是没有，齐妃娘娘是跟着明帝的老人了，娴雅大方，皇上召见了，她便来陪着他下下棋，不召见了她就在自己宫里左右手互搏，是以在寂寞时光中练就了无人可敌的棋艺。

　　明帝颇爱她这一手石破天惊的棋艺，只可惜苏木乔的姐姐进宫之后，便很少再有时间同她博弈。

　　齐妃是明白人，知道苏妃那一张和苏木乔极像的脸是这后宫之内无人能及的长处，所以也就歇了那份争强好胜的心。

　　一个皇上，再爱一个臣子，也只能是偷偷摸摸，生儿育女的责任最终还得落到后宫这帮女人身上，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皇上眼里最大的长处，何况，苏木乔生得俊俏，谁愿意和这么俊俏的人过不去？

　　“皇上心情不太好，天气燥，有些火气。”

　　“谢娘娘提点。”

　　苏木乔看着齐妃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她鬓边的步摇似乎一颤一颤地一直在自己心上，伴着寒凉潮湿的夜气，让苏木乔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慌。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

　　苏木乔一踏进殿，就看到明黄书桌上摆了一沓子奏折，像是一堵矮墙遮住了明帝的身形，只露了一张疲惫的脸，目光虚无地对着窗外夜月繁花。

　　“不用跪了——”苏木乔膝盖还没打弯就听到明帝声调懒懒地道，“方才齐妃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皇上近来睡得晚，让臣劝劝。”

　　“哦——”明帝拖了长长的腔调，转过脸把苏木乔瞧了个仔细，每次见他，他都会瘦一圈，这一次尤甚，不知是长途奔波还是心事煎忧，一张脸白的愈发没血色，像是糊了一层白蜡，黑眼仁也愈发大了，但没什么神采，怏怏的连带着人都矮了，被忧愁压矮的。

　　明帝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堂而皇之地往苏木乔心上捅了柄刀，“楚王……至今生死未卜，恐怕是凶多吉少。”

　　苏木乔一时愣住了，从脚底板陡然升起了一股凉气，贯穿了头顶，他剧烈地抖了一下，只觉得明帝的眼神太犀利，像一把铁镞，根根都扎在了他的面上，疼痛不已。

　　“臣——”只说了一句话，苏木乔便沉默下来，他心中有鬼，不知怎样作答，无措地迎上了明帝寒凉的目光，而后又虚弱地避开了。

　　在尴尬的寂静中，明帝有些心满意足地开了口，“过来坐吧，还有些事要同你商量。”

　　明帝磕了下茶碗，看着苏木乔如丧考妣的样子，心里不是也滋味，但又不知道想要的滋味是什么。仲渊死了的事，想来苏木乔早就知道了的，这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明帝瞧着不舒服，一时管不住嘴刺了苏木乔一句，他若是敞开了落泪，明帝自然是咬牙切齿的，他若是装作云淡风轻，明帝又要怀疑背后有因，但苏木乔没哭没闹，只是木然而隐忍地抖了一下，明帝便觉得大抵仲渊是真死了。

　　只是，他还没有心大到让苏木乔去悲怆。

　　“刘常玉递了个折子——”明帝亲自为苏木乔添了茶，“推了户部、吏部、兵部、工部几个得力的人上来，说是帮你一起操办粮草的事，朕看这些人还不错……”

　　苏木乔看着明帝的嘴一张一合，脑袋里像轰隆隆地过着马车，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明帝话题转的太快，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做好撒谎的心理准备，谎言就成了事实。

　　他救了仲渊这件事，万万是说不得的，但他也没想撇得一干二净，这是他头顶上的一块乌云，沉沉得压在脑袋上，没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只是，明帝自作主张地替他撇清了。

　　“你觉得怎么样？”说着话，明帝忽然握住了苏木乔的手，这一握，将苏木乔从万千磅礴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在初夏的微风中，他茫茫然地望了明帝一眼，只见明帝很大度地笑了笑，“有阵子不见你，见了你，朕的废话倒是多了，好歹是吕青丝指名道姓要你负责粮草筹集的，你又怎么会不允。”

　　苏木乔垂下了头，一眼看到明帝的手，苍白的，微微有些红色，带着热热闹闹的人气。

　　“嗯。”

　　见苏木乔应了一声，明帝的心情大好，他体贴地问，“饿了吧？让他们端点点心过来。”

　　“臣不饿。”

　　“朕饿了，你陪朕吃一些。”

　　太监们手脚轻快，一声令下就端上了七八盘点心，形状精致，花色各异，明帝伸了一筷子，夹了一块放在苏木乔面前的小碟子里，“吃吧，瞧你在丰源瘦的，看着怪心疼——”说着话还微微侧了下脸。

　　点心入了口，味同嚼蜡，苏木乔问，“对靖王的战事……”

　　明帝微微耸了下眉，叹了口不深的气，道，“吕青丝前些日子刚解了蒋海生的困，一鼓作气拿下了晋安，但是他又来跟朕要援军了——”明帝用筷子在小盘里心不在焉地搅了搅，不悦地道，“一个靖王，折腾得整个朝廷人仰马翻。”

　　苏木乔顿时默然，他打小认识明帝，知道他甚是自傲，在他眼里靖王连臭虫都不如，为了一只臭虫大动干戈，有失身份。

　　“要是寻常的事，朕也不着急召你了，只是真应了吕青丝的话，南疆那群蛮子们蠢蠢欲动起来，云城太守发了急报，说边界不宁，要朕早作打算，所以啊——”明帝说着话，又喂了一筷子点心给苏木乔，“你要做好两线用兵的打算。”

　　苏木乔心上一沉。

　　当夜就宿在了文英阁，徐公公早就取来了苏木乔的官服，翌日大鼓一响，苏木乔步行到了广场，借着黎明的天色看过去，每位同僚的面上都是阴恻恻的，就连笑也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苏木乔亦步亦趋地在百官队列里山呼了万岁，听了一阵子才发觉全是烽火线报，数千里之外的战事仿佛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带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令人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处理完了军务，刘常玉一字一顿地把粮草筹集的事说了个清楚，就看到小太监头顶表章一路小跑，气都没喘匀就呼哧呼哧地道，“西北急报——”

　　徐公公勾着腰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将折子放在了明帝案上，一时间，文武百官的心都跟着小太监一起喘了起来，他们紧紧盯着高位之上的明帝——皇上的脸色不太好，嘴唇紧抿下拉，把底下密密麻麻的官员们睃趁了一圈，临了将目光投在了苏木乔的面上，仿佛是对着他一个人说话似得，沉稳又不耐烦地道：“燕王反了。”

　　一时间，苏木乔竟然生出了江山风雨飘摇的仓惶感，但这份荒原般无法驻足的心情瞬间又如风般走了，他死死咬住了明帝的目光，眼神温暖、湿润而稳如磐石。

　　他们相识了十数年，只有在这一刻，心才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