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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八三 放过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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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风夹杂着丝缕花香由大敞的殿门流入,带来一抹惬意的清凉。刘彻的头一垂、睁开惺忪睡眼,才意识到自己在案头打起了瞌睡。他打了个呵欠、撑着案几收起腿坐正身姿,扭头看向一边正咬着笔杆茫然望着房梁的霍光和跪坐在他后方歪垂着头鼾声正起的阿显。
刘彻细细端详了少年几眼,嘘声道:“可是遇到难题了?”
霍光回过神来,对刘彻摇摇头。
“拿来我瞧瞧。”刘彻招招手。
霍光放下笔,将案前的竹册端起,起身走了两步恭谨地递给刘彻。刘彻大略过了一眼,先是有些惊异,细看之后,便止不住暗叹。他本将近日中朝议定的币改初案作为作业交给霍光,令其草拟各地铸币的统管办法,可霍光不止就前期各地铸币、发行新币予以见解,甚至引用了贾谊之“上收铜、勿布令”的思想,就朝廷回收铸币权一事做了议论。针对换币、防盗铸、回收铸币权所将引发的社会矛盾、潜在风险也做了应对。虽纸上谈兵的成分较大、实操性欠缺,可是能预想至此,已然令刘彻有了意外收获。
不过表面上,刘彻却未流露出分毫喜悦。他抬眸问道:“这都是你一人所思?”
霍光摇摇头,坦然地指了指正在瞌睡的阿显:“这小女子主意多着呢,此前缗法补充之车马船舶、官道驰道税都是她提议。”
刘彻的视线往阿显脸上瞟了一眼才又回到霍光这:“上收铜、勿布令——也是她所提?”
霍光摇摇头:“她曾质疑,既然朝廷不满于造币质量的参差不一,为何不由国家统一铸造。但若论如何回收权限,她可拿不出具体办法。”
刘彻的视线在霍光与阿显之间流转了几番,又道:“所以你在为难何事?”
“臣在想,是推行新币之前便上收权限、统一标准,一举完成,还是——”霍光蹙眉沉思,“日后再寻时机?若日后寻,这时机又如何把控?上收权限势必引发郡国属地抵触,点连成面、民怨成势,绝不利于启用新事物。可无论何时上收,这矛盾点都会存在……那这时机要如何决定?”
刘彻合上竹简,神情舒缓了些,耐心道:“循序渐进。”他仰头长叹,“你可知缗法受了多少阻碍?仅朕这朝堂,就分了至少三派,何况那形形色色的百姓。缗法补充头些日下达,又是一番骚动。”
霍光点头赞同:“那是了,百姓连走个路都要缴钱,谁能安生。”
刘彻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朕会不知?”
“陛下这未央宫富丽堂皇的……”霍光抬头环顾,脱口道,“必不知那一钱一币于寻常百姓之重。”
刘彻觉得火大,才要斥责两句,想想便也作罢:霍光所言,想必百姓亦是如此认为。他想着,笑看霍光,“朕要的可不是寻常百姓的钱。”
霍光低头偷笑。他所知,那些皇室宗亲、侯爵贵族最近皆因家中车马超标而愁眉不展,那些根据地位级别平日驾车走驰道官道的人,更是连门都不想出了。又不想走路,坐车又不甘缴费,实在是为难。
“这五铢钱,也不是一年两年便可发行的。朕先试探一番!”刘彻说着坏坏一笑,手指沾着茶盏中的水戳破了案头的薄纱灯盏。许面对的是十岁少年,他言语轻松随意起来,“朕给你们时间去换钱!去盗钱!盗得差不离了,朕再出手!”
正说着,一直立在一旁不言声的老奴杨得意也噗嗤一声失笑,引来侧目。他连忙收敛,赧然地摇摇手低下头。
“循序渐进……”霍光重复道,“我好似懂了……”
刘彻欣然一笑:“朕想好了,日后便下个令,令那些宗亲贵族,只得用朕发的钱算缗纳税,不然就以漏税论处。”
霍光不由得想起了那任性的白鹿皮帛,那一批可是卖了个好价钱。他灵光一闪:“陛下,”他凑上前,“那便在——盗铸达到空前高峰时,先重设五铢钱标准,再借由宗亲贵族、官府用钱推出,可否?”他说着,思索道,“若掌绝大部分权财者手上的钱币标准不同于市井,市井自然会趋向于上层用币,顺势可回收铸造权。但在此之前,可以先行回收物料开采之权限……”
刘彻看着霍光专心致志的表情,柔声打断:“霍光,今日课业朕满意了。”
霍光仿若还沉浸在研究之中,被打断后有些愣然地看着刘彻:“这、这就合格了?”
刘彻挑眉看他:“不然呢?”他说着,指了指外面,“少君呢?”话毕,韩少君自暗处闪出,脚步轻捷地走进大殿。
霍光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后又平静下来。韩焉死讯传回后,韩少君代为随侍刘彻身侧,这本就是韩焉、霍光共同交代。但是,刘彻却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将韩少君唤入殿内。韩少君不同于韩焉,韩焉是臣子,随时出现无可非议,但韩少君于这未央来讲,只算一介平民。这等同于,刘彻愿意将鹰隼的存在暴露于霍光眼前。
霍光的神色流转,刘彻一毫都未放过。他偶然间瞥了眼一旁的阿显,见其在韩少君入殿时微微睁眼打了个呵欠,一歪头又睡了去。
“阿显几岁了?”刘彻忽然发问。
本就茫然的霍光被这话问得更加困惑,他挠挠头看了眼阿显,回答道:“十一岁。”他说着,看了眼韩少君,却见韩少君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未见过阿显一般。
“像是比你年长不少。”刘彻状似随意地说着起身,“你与少君,都随我来吧。叫醒你那个小女子。”说罢,率先向着殿外走去。
殿外皓月当空,银光倾泻一地的光明与树丛房檐那湛蓝的暗影交错。刘彻独行在前,身后紧跟着韩少君、霍光,最后跟随着杨得意、阿显,五人的脚步沙沙作响,显得这深夜更为深沉寂静。
“卫青几日便回来了。”刘彻忽地飘出一句,“去病再有廿日也该回来了。”
霍光的心里咯噔一下,等着刘彻接续说,然而他却再无话语。
几人停在了一处漆黑的宫殿之前。杨得意连忙赶上前唤出了值夜的内侍、令其掌了灯前方带路,一行人便又移动了脚步。
才一入那殿门,便觉一股冰寒而又陈腐的潮湿气息迎面扑来。霍光借着内侍所持那飘忽不定的烛火四处观察,只见殿内正中一台案几,案几上一鼎三足香炉,再无他物。待绕过大堂屏风之后,随着前方轰隆一声响,一扇原本在地面紧紧闭合的厚重铁门掀开,浓重的冷气自其中喷薄而出,寒意直逼不远处的众人。
地宫较地面房屋大的多,四壁整齐堆积着厚厚的冰层,因着气流交差,此地较地面的寒冬腊月更为冰凉彻骨。冰壁正中停放着一口厚重漆黑的棺,有些阴森肃穆。
霍光觉得手腕一紧,扭头见阿显面色紧张地抓着自己。他拍拍阿显的手,而后将其从腕上拉下、递到掌心握住。阿显神色略安,向着霍光瑟缩了两步。
原本领路的内侍与杨得意靠边而立,将空间让给前行的刘彻。刘彻抬手扶住那重棺的一角,眨眼之间,一抹哀凉弥漫双眸。他拍了拍那棺,恨道:“韩焉啊韩焉,你若再骗朕,朕绝绕不了你。”可须臾,他又似哀求,“可朕宁愿为你所骗,只要你还活着。”
“陛下……节哀。”韩少君低声道,不经意地哽咽令话语变得艰难了些。
“陛下……”霍光喃喃不知该如何安慰。
刘彻回首看向霍光:“霍侍郎说过,要为朕解忧。”
“是!”霍光赶忙应声。
“霍光,”刘彻抚着那棺的一角,“你可知,韩焉何故辞世?”他不待霍光回答,便又道,“你思量清楚之日,便持那鹰符来见朕。”
霍光点头道:“知道了。”
“此地极寒,”他说着,转向韩少君,“带着霍光、阿显上去吧。夜深了,今日就不要出宫了。”
“诺。”韩少君应声。
霍光一顿,与阿显相视一眼:“陛下不走吗?”
“焉在此已数日,尸身已坏,怕难再多留。咸阳陵寝已备好,卫青归来后,即入殓下葬。”刘彻说着叹息,“他早已无家老宗亲,朕再看他一回。”
霍光了然,与韩少君、阿显一并致礼告退。他牵着阿显、随着韩少君拾级而上,才一返回地面,便被夏日的暖意激得打了个激灵。他自然而然地拉过阿显的双手捂住,道:“韩大夫也算死得其所了。陛下心中是当真有他的。”
“韩大夫,死了吗?”阿显忽然问。
霍光一惊,抬眸看向阿显。那已踏出殿门的韩少君闻言,亦是脚步迟疑、伫立回首。
“我听见了。”阿显侧头看了眼韩少君,又看向霍光,“刚才咱们离开后、家丞先上了地面之时,我远远听见陛下说——”
“说了何事?”霍光追问。
“他说:韩焉,朕放过你了。”阿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