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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五九 河上腐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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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不过二三十尺宽,最深处也就没过大腿。除巨石阻塞处激起水流湍急,别处都是缓缓地流淌。粼粼水纹透射着大漠湛蓝的天空,乍一看波光明净。若不是看到那河上漂来之物,任谁行路疲惫之时都会鞠上一捧肆无忌惮地饮用。
能令最高将领离开指挥之位下马而去,必定是不得了的情况。良平义也下马紧随,还未至河岸边,便明白为何霍去病、卉紫二人为何临河而立、怔住不动。
只见那原本悠哉流淌的水面上,浮浮沉沉地漂来一物,随着距离拉近逐渐清晰:竟是半扇高腐的草原羊尸骨。若是一个也罢了,可自良平义抵达岸边的这一会儿,便见三三两两源源不断自上游而来,过处腥臭扑鼻、久久不散,本来好好的河水顷刻便污浊不堪。
“这是什么河?”卉紫的声音已微微颤抖。
“余吾,”霍去病道,“许是瀚海分支。”
“这河,太小了……” 卉紫嗫嚅道,否则也不至于几副尸骨污染至此。她想着,双目蓄满泪水。
“你为何还哭了?”霍去病的语气有些烦躁,不待卉紫答复,便转身折返。
“不可在此扎营啊!”卉紫冲霍去病背影道,但见霍去病不理睬,卉紫冲动之下欲追,却被良平义拉住。
“待这些死尸漂走不就好了?”良平义道,“此地寒凉,想来也不会生了疫病。”
“你哪来那么大信心?”卉紫瞪向良平义。
良平义一愣,实在不解卉紫为何语带愠怒,只得耐心解释:“可而今前方战役,停留在此至少要过了夜。就算明日可寻营地,最稳妥之处便是往东弓卢方向找水,那是多远的距离你可知?”
卉紫闻言无解,张口结舌半天,眼底的怒气无奈散去。她歉疚地低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说罢便捧着半壶水夺路离开。
良平义断定卉紫有心事,可又无从猜起。说起来,生虫的肉、毒箭、污染的水,三桩中两桩与卉紫关联密切。难不成,勾陈之运已动?若当真如此,勾陈所言听也不听?此地此水,可用不可用?良平义侧身,见上游的漂浮物仍连绵不绝,而下游不远处已因河道转弯而积聚堵塞。如此要不了个把时辰,此时所处之地的水便彻底不能用了。
一路而来大战仅今日一次,可小扰不断。匈奴之所以连番出招也不难猜测,无非因不敢与霍去病对面硬碰。他霍去病不是速度快、力道狠吗?那便来点阴招损招,生虫的肉消耗将士体力,毒箭制造恐慌之余、若是扎到霍去病还算赚了,将水源污染则无异于断了汉军食饷之路。
若猜得对、匈奴铁了心耍手段,那只怕还有后招,这河中腐尸绝不是最后一道。匈奴向来暴力蛮横、不拘小节,如此施招只怕就是中行说蛊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归根结底,只有尽快直面匈奴左贤王为上策。
观浮尸的连续情况,便知上游抛尸的匈奴是否停在原地或走远。余吾上游的汇集处即瀚海,若现下出发循河而上,定能摸到匈奴踪迹。
但此事当真如此简单吗?河面浮尸非单纯亡故的禽畜,如要传播疾病,还需更恶劣的腐烂变质。匈奴是杀了多少禽畜、怄了多少死尸,就不怕反受其害吗?在上游不断抛尸,至少也说明匈奴部落已撤道抛尸点之后才能避开污染的水源,那么茏庭会师岂不是要扑空?既有参谋令匈奴上游抛尸,又岂会料不到汉军会沿河而上追讨?
难不成上游的茏庭有圈套?
良平义满腹狐疑,实在打不定主意,只得先返回阵内。
卉紫返回临时搭建的帐篷之时,内已哀嚎充耳。所有方技都在奔走忙碌,她本该迅速投入,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半壶水,她却咬唇呆立,迈不开步。她满脑子都是浮尸、腐臭、瘟疫、死亡,还有循翁曾说过的“泽水困”,心中忐忑难当,思绪乱作一团。
循翁回头拿药之际瞥见帐子口手足无措的卉紫。他既未催也未责怪,却是回过身继续医治伤兵。待外敷草药配好,他才起身走到卉紫面前,抬手拍拍卉紫的肩膀。
卉紫回过神来,歉疚地看向循翁:“师父……”前方伤员不断,伤口也好、熬药也罢,水必不可少,可那河水正常人用都风险极高,何况这些负伤将士?还有,这是不是霍去病的“泽水困”?卉紫想着,开口问道:“师父,前次战役备的防疫情的药,是不是正式要用了?时间差不多,他不会是在此惹了病吧?”卉紫泪眼朦胧。
“不是,不是。”循翁见卉紫如此揪心,便难得郑重地回答了一句。
卉紫闻言,不由得破涕而笑:“当真吗?真的?”但转念,即便这不是“泽水困”,也影响军营驻扎以及伤员治疗,眸光便又暗淡下来,“可没有水怎么办?护军说往东弓卢实在太远……”
循翁有些无奈地看着卉紫,摇头叹息一句,接着提起衣襟、自腰带上解下一物件在手上掂掂,递给卉紫。卉紫接过,是个厚布兜儿,长比小臂,分量充足。
“这是——”卉紫困惑地拆了封口看。
其内是一个薄布包裹之物,似现代酒瓶的形状。轻轻一晃,内里有沙沙闷响。她赶紧拨开薄布,却险些惊得将瓶子脱了手。
这个年代,也不该有塑料瓶子吧?
但更令她愕然的还在后面——当她旋开瓶盖倒向手心时,哗地一声,是一把小白丸倾泻而出,不小心有两粒调皮地跳落在地。卉紫赶忙抬手灌回去,又伏在地上将掉了的两粒寻回。
这怕是,抗生素!这可浪费不得!卉紫一边颤抖着将寻到的两粒药放回瓶内,一边心道:待此战大捷,回到长安后她一定要与循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一个半时辰后,来犯匈奴败北,仅剩百余人仓皇而逃。此时天色已暗,汉军临时安顿下来后,便派人专门将河道淤积的腐烂尸首疏通清理,以促使河水流动、减轻死水污染。此外安排一人马尽可能在净水处采水、并持续煮沸至少两个时辰。
“烧开了就行吗?”卉紫担忧地看着刚递来的一盆滚烫开水。
“此地较汉土更高啊!”循翁叹息。
“啊!”卉紫恍然:此地海拔略高,就算烧滚的开水,也不见得能达到100度。
朴相媛将灯摆上,又点了火,诧异地看着循翁与卉紫:“你们说何事?怎地我听不懂?”
“怎么办师父?”卉紫忧心忡忡。
“宋医以草药烹之,问题不大。”循翁说着想起了什么,紧锁眉头嘟哝道,“这菌若生了肉毒如何是好呢?”
正说着,一个方技兴冲冲地踏入营帐宣布道:“尸体没了!上游再不来了!”他说着兴奋道,“有将军骑马奔出二里地,确无浮尸了!”
“天都黑了,且看清了吗?”有人质疑道。
“自然,将军们举着火把看得!”那方技笃定道。
闻言帐内皆高兴起来。
“如此,稍微等些时候,河水便又干净了?”一个方技问道。
“那是自然!”众人七嘴八舌地肯定,皆沉浸在释然的氛围中。
唯独卉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卉紫,”朴相媛一边随着众人乐,一边推了卉紫一下,“你怎还苦着脸?没见大家都笑吗?”
卉紫疑惑道:“那些尸体漂了近两个时辰,少说也有千余只……虽然匈奴是游牧民族,但这千只牛羊亦非小数目,足以养活一个部落……难道,他们宰了这些牲畜又令其腐烂,只为了在汉军扎营的时候漂上两个时辰以恐吓汉军?”
闻言,众人皆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