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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十 玉镯未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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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长安大旱,上半年时曾引流渭水扩建昆明池以蓄水,故自渭河沿长安城西郊至建章宫附近地下水充沛,有些位于荒郊低洼处形成水泊,生了虫鱼湖藻、长了野莲芦苇,倒也自成一番景致。
时过晌午,日头正足,深秋的郊野倒也还温暖宜人。霍光举着自制一中午的鱼抄子脱了鞋挽起裤腿衣襟,大喇喇地向着湖边奔去,一副誓要捞出一番业绩的表情,不假思索地就要伸脚下水,谁知才碰到脚趾尖,他便一个鱼跃上了岸,嘶嘶地倒吸着气喊凉。
霍去病跟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嗤嗤笑着,不紧不慢地脱了鞋袜放在岸上远处,拎着霍式鱼抄子到了岸边。他不必下水,手臂一身、长长的杆子便将抄子伸到水中央。脱鞋袜不过是怕沾湿。
但霍光就不行,他个子矮,为求平衡鱼抄杆子也短了些,只能沿着水边活动。此时气鼓鼓地拄着杆子插着腰立在岸边。
霍去病倒也耐心,自己一边在水中央生了草的地方缓缓逡巡,一边安慰霍光:“你不懂,岸边杂草树根落叶聚集,此处鱼儿最多,它们都藏在缝隙里。”
“有吗?”霍光吹着腮。
“嘘!”霍去病示意霍光噤声,接着手一用力抄起杆子,便见一条黑色大鱼在网里挣扎。
“捞着啦!”霍光眼睛一亮,登时忘却烦恼,回身便去岸上取盆子,念叨着,“兄长好厉害,头一次便是条大的,也不枉我一路将这木头盆子背过来!”他说着弯身,小心翼翼地用盆子取了水。
霍去病将那黑鱼投放至盆中,淡声道:“那是我背来的。”回身又伸竿入水。
“卉紫!”霍光抬着那蓄水的盆子已然有些吃力,但仍竭力踉跄回岸上放下,吁了口气冲不远处纠结在小水沟边的卉紫喊,“这条够烤了!”
卉紫应声奔来,低头一看,果然一条黑布出溜的巴掌大的鱼正在盆中灵巧游动。看来她的策略完全出错,本以为被水漫过的坑洼之地多少会带一两条游不回去的鱼虾,结果啥都没有。她赶紧转变策略,拎上工具就要向霍去病的方向去,谁知步子还没迈上几步,便被人一团树叶打中后脑。卉紫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摸摸后脑勺,不用想便知是暗自跟来的张屯长。霍去病在,他不好现身,便真成了“影卫”。卉紫眼下还算是个“不孕不育”患者,这水深寒凉之地,自然是她的禁地。
一旁的霍光看得清楚,捂着嘴偷笑。
“嘘!”卉紫竖起手指提醒霍光。
霍光反而笑得更大声:“我兄长又不傻!”
卉紫想想也是,便作罢,怏怏地扔了抄子,捡了个干净地方坐下。
此时秋高气和、碧天黄地,水清如镜映着天光的澄澈湛蓝,一根根苇子微低着头,金风一过摇曳生姿,与光影交错的湖面辉映着一首欢快的秋歌。卉紫随手扯了身旁的一根金黄的狗尾巴草举过头顶,令丽日蓝天透射其中散发着毛茸茸的光,兀自因这幅简单又耀眼的画面咯咯地笑起来。
但随即,她发出一声怅惘的叹息。
“你怎么了。”
耳旁毛茸茸的呼吸拂过,卉紫猛地转头,见霍光瞪着一双探究的大眼正望着她。
“小孩子问那么多。”卉紫斥了一句,歪过头看向另一边。
霍光被驳了这一句,有些不快地转回头去,悻悻然坐在一旁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忽地他想起了还在水边劳作的霍去病,来了主意,连忙大声呼叫起来。
霍去病闻声直起身子,先是揉了揉酸痛的后脖颈,然后才转身走来,将一竹节制成的水壶递给霍光。霍光接过,眯起眼自小孔一瞧,欣喜地欢呼:“这么多啦!”
霍去病看着霍光高兴的样子,自己也一笑,坐到一旁。
霍光夹在二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漾起笑容,转向卉紫:“阿姐,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嗯——”卉紫拄着腮,觉得是,又觉得不是。高兴的时候有很多,但是很少在外面玩得这么放松。
此处无人声鼎沸、无车马喧嚣、无凡尘俗事,有那么一刻她是放空了的,所以不由得失声而笑。但转念她便想起这不过是片刻闲适,便又怅惘起来。
“这半年你不是日日来找她,怎地之前不开心?”霍去病好奇道。
“半年?”卉紫诧异道,“日日找我?”
霍去病脸上冒出一个大问号,接着与卉紫二人一起看向霍光。霍光连忙抱头求饶:“我几时说我日日来寻阿姐了。我、我哪都去,不然怎知这捞鱼的好去处!”
霍去病冷笑一声:“你若不是日日来韩大夫家,怎地他的奴仆随从见了你毫无异样之色。”
卉紫更是惊奇:“厉害了你!”她正说着,却见霍光眨巴着眼盯着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你看着我作甚?”话音才落,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吃惊地捂住嘴巴转过一边。
霍光眼睛一眯,欢快地咯咯笑起来。得意不过片刻便被霍去病在后脑一敲,赶紧噤了声怯怯地看了眼霍去病。
“生火!”卉紫先转了话题,边说边起身拍拍屁股。
不多时炊烟升起,肉香四溢,勾魂扑鼻,鱼皮酥脆焦香、鱼肉肥厚细嫩,撒上一点家里带来的盐巴,就着这野外旷丽之色,别提多惬意了。卉紫甚至觉得,猫在后面的张屯长可能都蠢蠢欲动了。
果不其然,霍去病起身去远处解手之际,张屯长居然现身了。卉紫才要嘲笑,却见霍光腾地站起,面色严峻。张屯长点了下头,未说话便又转身离开。
霍光拿着手上的烤鱼,赶紧咬了两口便扔,蹲身捧了把土将火堆的灰烬掩盖熄灭,而后拾捡起地上的物件收好。
“干——啥去……”卉紫懵懂道。
“回去,那婢子要生了。”霍光低声道,说着一顿,抬头看着卉紫,“你也跟我们回去。”
“我?”卉紫嘴巴张成o形指着自己,“不太好吧?”
“此地雍门西郊,你是想让我兄长护送你回南城,还是先随我们回北阙、一切妥当后再送你回家?”霍光认真道。
卉紫被问住了,但须臾她想起张屯长:“少琛在呢。”她觉得霍光频繁出入韩焉这里十有八九是因为鹰隼,故而说话也不再藏着掖着。
霍光果然对答的毫不费力:“我兄长又不知道少琛在。”
“你不是说他不傻吗?”卉紫指了指远处,“那你打算怎么告诉他这消息?还不是得扯出少琛?”
霍光嘿嘿一笑,一翻身便在地上打起滚来:“肚子疼!”他呼了一声吼又低声道,“阿姐,情非得已,我又要骗人了。”
卉紫顿悟,慌忙上前表演起来:“啊,哎呀!你是不是吃坏了!”
霍去病闻声而来,见霍光在地上捂着肚子,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可转念一想:同吃一条鱼,他与卉紫都没事,便不是那鱼的问题,何况他识得那鱼无毒。许是孩童身子防范低,才有了反应。
“兄长,我要回家!”霍光额头已沁出汗水,可怜兮兮地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二话不说,赶紧收起东西拉着霍光背在背上,唤卉紫起身。卉紫拎着空木盆感叹还好鱼吃了,不然还不得捧一路。而后拿着那装满小鱼的竹节向着水里一抛,便将小鱼倒了个干净,她还倒扣着抖了抖确认水甩干净了才作罢。接过一转头,便看见了霍光偷偷冲自己咬牙切齿的样子。
来时不疾不徐,倒也不觉得路远。可回去急急匆匆,又各有负重,待走到西雍门马车停放处时已然气喘吁吁。乘车入城经过东西市向南入北阙,自然先到了霍去病家。霍去病下车,伸手欲接应霍光。
“送你们至此,我便回去了。”卉紫说着,扶起已睡成一摊的霍光。
“不可,我先将光儿安顿好,送你回去。”霍去病道。
“不必,无碍的!”卉紫并不担心,反正张屯长跟在后。
“不可。”霍去病执意,“为不引人注意,今日乘的车并无韩家标识。若遇北军巡城,你无法应对。”他说着,令骑奴随他向偏门走去。
骑奴看着卉紫,卉紫思量一番,点了下头放下帘子搂着霍光坐了回去。骑奴便驾车随着霍去病身后行进,拐入小路,自小门入院。
入院后,霍去病一边令人安顿车马,一边令人传医者。
“将军!还传医者作甚?陛下安排的医丞已在堂内候着,产婆也到了。”奴仆不解道。
“医丞?产婆?”霍去病重复了一句看向内院,接着想起了什么,赶紧吩咐,“光儿腹痛,顺便带去请谢太医看看。车中贵客勿怠慢。”说着便踏步奔跑而去。
卉紫携着已醒来的霍光下了马车,二人矗立车前,望向霍去病的背影。
“阿姐,”霍光轻声道,“你,一点点都不觉得失落、惋惜吗?再不会喜爱兄长吗?”
卉紫搭在霍光肩上的手直接上移,捂住了霍光嘴巴,低声道:“现在也叫我兄长。”她说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男子装扮,确认没有破绽后,才又抬起头。
被捂住嘴巴的霍光抬眸看向卉紫,却见卉紫望着远方出神。她捂在自己嘴巴上的右手手腕上,一枚如密布着血线的白玉琢,正散发着荧荧光辉,缓缓地随着卉紫的动作向下滑动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