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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九 亶寄德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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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霍去病盘腿坐在院子当中打着盹,浸沐在湛蓝的夜色当中,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庄京莲临盆在即,故他自甘泉山返长安,这几日除了每日上朝,其余时间都在家中等候。庄京莲身子并不娇弱,却是健康明朗、状态甚好,即便产期将至,也还是满院走动、忙忙碌碌,似乎家中每一处不亲自过问,都不放心一般。原本紧张的霍去病看着她这般,不由得安然。
但是今夜这般,却是为了霍光。
不回家还不知,霍光整日出门、时常夜半归来,持续半年之久。他回来这几日,竟未能和霍光打照面。问了庄京莲才知,因他这一年未出征,霍光无需通过京莲向霍去病报平安,便又撒了欢;再问院中奴仆,要么是茫然不知,要么是面露难色。霍去病一气之下在家门前蹲守起来。
寒风渐起,院门掀开一条缝隙。霍去病惊醒,可黑暗中辨认半天却无人影。时已近亥时,他心下不悦,暗自决定要吊打霍光一顿。正想着,便觉身后有人轻拍肩膀,伴着一声久违的轻唤:
“兄长,别着凉了。”
盘坐在地上的霍去病回头,却是仰视才能看见少年的面庞,这才惊觉少年的成长。此时少年黑暗中一双眼睛忽闪着晶亮的光芒,亦是满心喜悦地看着霍去病。
“臭小子!”霍去病边念着边迅捷起身,一把拎住霍光衣领,“几时回来的?怎地我不知道!”
“兄长!”霍光求饶道,“我早就回来了,你又不去房里看看,便自以为我没归来……”
“你……”霍去病不知说什么好,咬了咬牙放了手,俯身看着他,“听闻你半年来日日如此,你是做什么去了?”
“与其他家孩子去城外玩儿……”霍光有点委屈。
霍去病起先是觉得也对,自己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没日没夜地田间打滚。可转念一想又不对。霍光五岁便从乡下来了长安,与自小在乡野长大的霍去病不同,霍光聪明伶俐、心境高傲,与同龄人一起总是带头的那个,若生了纠纷也向来是他让人无可奈何,一贯不爱到处撒野、玩些普通玩意儿。
霍去病未多言,拉着他向内院走去。
但次日一早,一身轻便常服的霍去病便尾随着霍光自院门走出。此时天刚亮,长安城街道人烟稀疏,来往皆是北军城卫,但令霍去病诧异的是,霍光走走停停、总能不着痕迹地避开巡行人员。反倒是霍去病要将牌子握在手里,以提前出示、避免被问话。
如此一路穿行,直至过了长乐宫、临近南城覆盎门时,霍光忽然一转身溜进了条小巷,霍去病快步紧跟,踏入巷子口时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人呢?”霍去病四顾道。这条小路虽非死路,但霍光绝无可能在他眼皮底下穿过去,难道内里有玄机?霍去病提高警觉,一路观望向里迈进。
但他没想到,看似荒芜的小路里藏有一道破旧角门,霍光此时正站在门口笑望着他。
霍去病驻足,心头闪过一丝困惑,随之更甚的是一股强烈冲击——并非因为霍光的调皮,而是这个他一直认为纯真伶俐的弟弟,此时双眸竟闪着狡黠之色。霍去病未动声色,他耐心等霍光解释。可霍光只是招招手,便闪进了小门。
破门之内是一座草木横飞的人造山,山下落着一座小院,院内遭了火灾的二层小楼焦墟一片、杂草遍处枯黄摇曳,一派荒烟蔓草鸡犬不闻之破败景象。但这不过是表面。愈向里,却愈发显露出院落主人的身份不俗起来,虽然院内奴仆稀少、陈设简单,然而样样考究、明亮整洁。随着深入,一股似有似无的似曾相识之感弥漫,终于经过正门之时,霍去病猛然想起:此处覆盎门附近,这是韩焉家院。
他此时心中不解愈甚,其一霍光为何来此,其二霍光为何好似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在韩家奴仆面前随意走动?
二人继续着脚下之路,直至走到宅院另一头。面前一道虚掩的门,门缝中探去,院内简单精致与适才如一,然一道别出心裁不甚合汉制的长亭自房檐斜插入院,翘起的檐角之上,还悬着一盏褪了色的蟠螭灯。
霍去病的心忽地漏了半拍。他仿佛猜到了什么,急忙拉住霍光止步不前,心头一半紧张一半期待。
霍光一双幽黑大眼郑重地看向霍去病,低声道:“兄长,我是为了带你见命定之人。”
霍去病一把搂过霍光捂住他嘴巴:“我几日未管教你,你便学会戏弄为兄了!”
“兄长!”霍光掰开霍去病的手,张了张口,却连叹三声仿佛一言难尽。他正为难之际,听闻房门声动,赶紧换上一副笑脸喊道:“卉紫!”
卉紫的声音自房内传出:“你这小鬼,说一百遍了不许直呼我名字!”话音刚落,她探出半边身来,却在目光落入院中之时呆住,“你——”她伸手高低一指,诧异道,“你——”
霍光挣开霍去病,三两步跑来撒娇道:“我冷!”说着便顺着缝隙溜进门去。
卉紫伸手扑了个空,絮絮叨叨地埋怨一番,接着转向霍去病,指了指房内算是邀请。
室内因一觉刚醒,还透着一股迷蒙的暖意。早膳刚上,朱翠连忙又多摆了两副碗筷,四人便围坐而食。卉紫吃得随意,朱翠吃得拘谨,霍光一路饿了大快朵颐,霍去病则是不疾不徐。卉紫怕霍光吃不饱,几次三番给他加餐,霍光不见外,全盘照收,三下五除二吃饱后仰面一躺,接着一骨碌爬起来到一边玩去了。
霍去病看着霍光,眼底溢出笑意。卉紫也不由得扑哧一笑。
“你笑何事?”霍去病不解地回头,放下碗筷。
“别人都说你性格嚣张跋扈、为人不知民间疾苦,可你怎么那么疼爱霍光呢?”卉紫问。
霍去病眉头锁紧:“嚣张跋扈、不知疾苦?若让我知道是谁诽谤于我,定要让他好看。”
卉紫捂嘴偷笑。
霍去病舒展眉头陷入回忆:“初见时他身高还不及我腿长,肉圆的脸上一双大眼闪着光、滴溜溜地望着我,但闻父亲说是兄长才缓了神色,先是抱着我的大腿仰望了片刻,又转身自房内捧了一碗青红的果子出来,说是别的家奴给的。”霍去病说着,看向卉紫,“他留了几日不舍得吃,那时他连名字都没有。”
卉紫看着霍去病眼底温温的神色,心房也不由得暖了起来:“那这名字,难道是你起得?”
霍去病点头。
卉紫想了想,又问:“听闻京莲将娩?这回名字可想好?”
霍去病一顿,继而点头。
卉紫来了精神,亦是放下碗筷向前探身:“可否相告?”
霍去病不知卉紫的好奇源于何处,却仍伸手在案一番游走,须臾一字跃然眼前。虽是篆体,但早已知结果的卉紫依然认得出——嬗。
“善?”卉紫手舞足蹈惊喜交加,历史相合之感仿佛发现答对考题一般。
但霍去病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摇了摇头。
“不对?”卉紫又问,“难道是禅?”
霍去病又摇头念道:“亶。”
“胆?”卉紫惊奇道,“不是霍善吗?”
“取义上古贤王太公之名,寄意德行,”霍去病边说边书写“亶”字,“加立女边,亦可为女子用,最主要,是避周太公名讳以示恭敬。”
卉紫咬着嘴唇看着霍去病在“亶”左边加书“女”边,只觉汗毛微立冷汗沁出,浑身震慑微颤。其实此等小事何来震撼,可心下实感难以否认。或许关键并非“嬗”字,而是那操纵历史长河流向的时空之神。
“亶,禅,嬗……”卉紫默念发音,脑海中不由得设想起:若自己告诉老爸这个名字念“霍亶”,老爸会不会问她吃药没吃药。“亶,嬗……霍嬗,霍亶,嬗……嬗?”卉紫忽地如遭雷击,“善?”她才要细琢磨,却被一声高呼打断。
“兄长!咱们一起出城玩吧!山涧溪流湖泊未封河,此时的鱼儿尤为迟钝!”霍光双目亮道。
“若是见完了卉紫,便随我回去,莫要多打扰。”霍去病拒绝道,他认为卉紫不宜四处走动。
“兄长,便是不去,我也不能随你回去,我要留下陪着卉紫。”霍光认真道。
“说了几百遍了不要直呼我名字!”卉紫嗔怒着转向霍去病,“你管不管你弟?”
霍去病眉头一蹙,指了指身旁地面:“霍光你坐过来。”
霍光不明所以,但仍乖乖走来端坐。
“你为何直呼卉紫名字?”霍去病责问。
霍光失色道:“难不成你真要我叫她娘?她只是相似罢了!”
霍去病伸手轻弹霍光脑门:“叫阿姐!”
“那韩焉都能做你父亲了,你怎不叫她婶娘!”霍光捂着脑门反驳。
卉紫又弹了下霍光脑壳:“你胡说什么呢?”
霍光两手捂着疼处委屈道:“我倒觉得,称为嫂嫂最好……家里那个婢子……”霍光话未说完,便瞥见霍去病眸光严厉起来,连忙噤声。
独自默默吃饭的朱翠顿了几秒,又继续吃完了碗里的粥羹,起身默默撤下食案,一点点移到门外,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家里的也要称嫂嫂。”霍去病正色道。
霍光眸光一亮看向自己的兄长,半晌后欣然点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