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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九 妒心成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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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将自己关在房内足有两日,除了素心送饭时能在内逗留片刻,其余人一律不得见。这一日傍晚,平阳竟索要了些酒水,奴婢送入后,连一秒都没站稳,便被轰了出来。
果不其然,夜半时分,依然灯火通明的房内便传出了平阳酒醉呓语之声,时而高呼时而低喝,时而大笑时而痛哭,满院奴仆皆是慌了神。素心尚算镇定,几乎是平阳闭门多久,她便在门口耐心候了多久。
“将军今日也不会回来吧?”素心拉住一个奴仆确认道,但见那人点头才放其离开,又令另一人去重新热热醒酒汤。
“素心姐姐,”一个婢女将热好的醒酒汤放下,“公主这样会熬坏身子,不若去请了将军回来吧。”
“不要。”素心不假思索便回绝。那婢女一愣,虽不解,却也不便再多言,只得默默退下。素心看那婢女离开后,才无奈叹息:若不是卫将军,公主何至于如此,此时叫他回来不是火上浇油?
原来前些日未央宫内与循翁想见后,平阳便一直为循翁那十二个字所困,连日来郁郁寡欢。两日前得知卫青要自建章宫回来探望,她虽闷闷不乐却还是强颜欢笑地梳妆打扮、备好膳食酒水甚至一肚子的话以待与夫君相见。可卫青回来却直奔阮木槿所在的别院,关心其孕吐情况,才交代完照看事项、还未待回正苑与平阳相见,便接了军务急匆匆离去。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时间,竟连声招呼也未给平阳打。
平阳几日来绷着的情绪终于在卫青离开的那一刻崩溃,她推翻了满桌饭菜,伏案痛哭许久,而后便闭门不出至今。
子时将过,整个家院也没入了静谧夜色之中。房内的平阳平静了些许,素心揉着酸痛的腰起身,正欲推门之时,瞥见角落一个暗影闪过。她大喝一声“谁!”,警觉地转身以面向庭院背对房门,同时低声提醒室内平阳。
半晌后,黑漆漆的院子里没了动静。素心想了想,决定暂时作罢,当务之急是给平阳灌了醒酒汤以免为宿醉所累。庭院守卫森严、她素心本人又在平阳身侧,实在无需担心抢到杀手刺客会伤害平阳。
素心边想着边推开房门,眼前的光景令她抽了口气——只见满屋子破碎瓷器和掀翻在地的饭菜、家具寝具也是东倒西歪,罪魁祸首平阳公主此时蜷缩在房间,一双红如核桃的眼睛虚空地不知望向何处,嘴里还念念有词。素心赶紧放下醒酒汤跨进门将平阳从角落扶起至榻上,低声唤外面的奴仆赶紧进来清扫收拾。
温热苦涩的醒酒汤顺着喉头流入腹腔,在气管处呛了几下后,平阳渐渐回过神来。察觉到身侧依偎有人,平阳还道是卫青归来,不由得面露喜色,可转头见是素心,不免又失望叹息。
“公主,卫将军这几日都没回来。”素心看穿平阳心意,便汇报了句。
平阳强撑着离开素心肩头坐直身子,憔悴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素心看了眼窗外夜色,答道:“已丑时一刻。”
平阳扶着额头摆了摆手:“你去睡吧。”
“这——”素心有些担忧。
平阳摇头:“去吧。无碍的。”
素心也知平阳此时独处意愿无法违拗,便作罢应声,带着收拾完毕的奴婢们出了门、各自散去。
待院内重新安静下来,原本隐藏在角落的黑影再次探出,蹑手蹑脚地入院。才走两步,便被站院奴仆发现。那奴仆看清来人后诧异问道:“你如何来了?”说着,从身旁同伴手里提过灯笼映向来人。
烛火影绰之下,那黑影面孔渐渐清晰,竟是邢束。
站院奴仆虽知家中规矩——外院做杂务的人如无要事不得来主房正苑,可眼前这个叫邢束的,虽是库资劳力,却是公主亲自关照安置——听闻公主是某日经过东市撞见,当时好似一副见了故人的表情,没过多久便令人将其带回。站院奴仆尽管不明其中真相细节,可也陪着小心。
“我适才经过,见有人不断送酒过来,我怕公主有事,徘徊再三下定决心来看看……”邢束倒也没有隐瞒,但有种还有一丝歉疚,“会否坏了家中规矩……”
“这——”站院奴仆也有些为难,他看了看仍然灯火通明的室内,“素心姐姐都去休息了,公主应该也是好了。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吧。”
“这……”邢束有些不愿,他思量一番,一把拿过那站院手上的灯笼,诚恳道,“若不然,你去旁边歇着,今夜我替你站院子!”
站院对于邢束的执着有些费解,他挠挠头,就怕被素心发现了要挨骂。
“你若信不过,就在一旁盯着我就行。天一亮,我就走。”邢束建议道。
站院想了想,心一横道:“歇着我可是不敢了,不若兄弟你陪我站一夜吧!”
邢束赶紧点头。
一夜相安。邢束信守诺言,天刚泛白之际便离开。只是他前脚刚走,后脚素心便到了,见着站院奴仆自角落方向转过身来,不由得心生异样,便叫了那奴仆来问了两句。
自这日起,平阳公主渐渐恢复、不再低迷失落。但邢束依然每夜来与当日站院共同值班。他也不知为何,尽管平阳公主不知道,尽管他无法与平阳公主相见相谈,但只要在院内静静守着她,也觉得满足了。
当然,他知自己家中有妻,是那位在自己落魄欲自尽之时将自己救起、悉心照料、耐心劝导的女子。正是这位寻常不过的女子,带他走向全新人生。他当然爱他的妻子!只是,他始终也难忘初见李芳华时心头的悸动。尽管他惊过、气过、恨过,可多数竟还是怀念,甚至时不常地,他会在一个人时闭目假想自己当年娶了李芳华后那琴瑟相谐、鸾凤和鸣的幸福生活。
当然,他也知道他所守护的房内之人是当朝长公主,不是他想象中的李芳华。所以他不敢期冀,选择默默地来守夜。
他本以为,日子会如此继续。却不想在他值守了十来日后,一日夜半,平阳将门推开望向他,终结了在这宅院为奴为仆的日子。
房门推开的一刹那,她的剪影出现在门框之中。院内奴仆皆下跪见礼,邢束赶紧也随之跪下,边不熟练地念着问安话语,边偷偷抬头看去。只见覆手而立的平阳公主正居高临下地望着院内的人,因背光而略暗的面颊显得严肃稳重。她低声念免礼,而后左右看了一下,便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而后冲身旁素心使了个眼色,便旋身走回房内。
“邢束,公主召见!”素心说着,也转身回了房。
邢束不敢怠慢,连忙跟了进去。才一进门,又是一番跪伏叩首,因不知说什么好,就一直低着头不敢起身。
坐在上座的平阳望着那略显局促的邢束,回想当时他那一身铜臭贵气和毫无缘由的优越自恋、因成长之路的平顺而养成的不学无术自大肤浅却也单纯至愚蠢的特性,当真为“今非昔比”一词所震撼。但是平阳知道,此时堂下跪伏的邢束,心中的不堪、煎熬只怕更甚。
“邢束。”平阳开口。
邢束的肩膀微微一抖。这温温的一声,全然不似当年那个满心愁苦、怨恨夫君的会稽商贾千金李芳华,竟连声线都稳了不止一度。
对啊,这是公主啊!她的夫君是功勋赫赫的当朝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怎么能高攀得起!
邢束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绞痛。正在他迷惘之际,头顶又传来一声。
“邢束,”平阳顿了片刻,又道,“在我卫家,你可还好?”
“……甚好……”邢束赶紧叩首,实话实说。
“邢束,”平阳说着,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莫要怪我。你邢家之过确凿,我刘氏意在除害,非刻意欺骗于你。这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对你说声抱歉,却实在难以启齿。”
这一番不长的话,却让邢束心头一酸,七尺男儿竟忍不住有些哽咽:“原本我便不怪你,我只是恨你……恨你欺骗我。我责怪过父亲、怪妹妹,可我自小不学无术,又何来资格责备投身于生存之战的家人……”
“你的父亲现在应已发配至新置的武威郡,再过上三两年、风头减了,我定助你父子团聚。”平阳道。
“那妹妹呢?”邢束抬头问。
平阳无奈一笑,心道你邢束还真是单纯无害。她摇摇头:“邢雨诗是我刘家的人了。”
邢束无言以对,只得作罢,再次伏首。
平阳对素心挥了挥手,素心便走下去递了蒲团,带邢束坐于殿侧。
“你这几日守在外面,可是有事相求?”平阳说着指了指水盏,素心便又去给邢束递了水。话音才落,接过水盏的邢束,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赶紧低头咕嘟咽了好几口水以缓解紧张之感,良久才结巴道:
“公主……我……”他紧握着水盏道,“我见你喝酒……担忧你罢了……”他语毕,不敢抬头相望,只得低头观向手上水盏。但半晌也未见平阳反馈,不由得慌了神,抬头的一瞬,便迎上了平阳的目光。这目光不再如李芳华那般跳耀活泼,却是温雅又不失威严。平阳并未就着邢束的话继续回答下去,却是转了话锋道:
“邢束,纵然你脑中再无建树,也不该委身于市井终生为奴。”平阳神色郑重,“若然你愿意,我替你递个话,投身从戎、报效大汉,如何?若不幸战死,遗属的生计我担着、且可终生荣耀为民众敬仰;若有幸立功,加官进爵也指日可待。如何?”
随着一番话,邢束沦陷在平阳那熠熠有光的双眸之中,良久,他俯身道:“邢束愿报效朝廷、大汉。”他说完抬头,“可是随卫将军征战?”
平阳公主摇摇头:“是随霍去病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