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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七十 当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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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焉家宅靠近南覆盎门。此地宅院不多,门楣也不似北阙甲第的武将侯爵一般荣耀富丽,但却不乏身份特殊或尊贵之人。然再低调,门户也会在夜里挂好门灯以示宅内有人。唯有韩焉家始终漆黑一片。
但今夜,这原本冷清寂寥的宅子内,却鲜有地交映着阵阵红光。青烟升腾,在暗蓝的夜空之中缭绕,整个院子都溢满了竹子烧焦后的清香。
韩少君捧着最后二十二副竹简行至韩焉身边,道了句:“都在此了。”只见那些竹简长不过手掌,每册仅卷一重,从字的容纳量看来,实在不像书籍读物。
韩焉未说话,自少君怀中捡起一册,手一扬,便投进院正中那已起焰半人高的火堆当中去。木质厚重不轻易点燃,这一扔下去,跳耀的火舌有短暂熄灭之势,但须臾,便将那竹简反扑没入熊熊霍光之中。
“主公……”少君少有地如此称呼。平日里,不是调侃地称其“上大夫”,便是一声“郎君”,若不然就直呼名字。
韩焉对少君语气的凝重置若罔闻,手中的竹简一册继一册。那火烧的刮刮杂杂,即便有段距离,但同一位置站得久了,亦能觉到灼热之痛。可韩焉直至手中最后一册竹简烧尽,也未曾移动半步。他默然看着涌动的火焰,右手轻轻地扣住左腕,抖了抖便拢起袖子。长袖遮掩下,原本轻搭在左腕的右手突然发力,指甲嵌入之处很快皮开肉绽。
少君望着韩焉那被火光映的忽明忽暗的面颊,和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眸,心头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鹰隼特卫自设立起,说“不在册”,就是不在册。至韩焉时感念众人出生入死,便为全部人马各备下一副竹简。明卫登记名册,不在册明卫则根据其姓名、身世、喜好题诗一句,暗卫则终身空白。竹简与藏书混在书房,日日起香供奉、祈求平安。
直至今日化为灰烬,这些投入火中的竹简仍有一半未完成题字。烧了,便是不要这一百零二人了。
在韩焉与少君的注视之下,最后一根竹签耗尽了它的可燃之力。火焰没了供给,很快变得奄奄将息。微微红光在寒风侵扰下颤颤巍巍,最终抖动了几下便黯然寂灭。
“收了吧。”少君吩咐了一声。
“断的利落吗?”韩焉问。
“是,一百又二,止于此数。”少君郑重道。
“那三人呢?”韩焉话锋一转,旋身向室内走去。
“三人可用。”少君也跟上韩焉的步伐,“但……”少君欲言又止。
韩焉接续道:“三人,一个精于冶铁、一个精于煮盐,一个精于心算能利析秋毫。但——张汤此计左不过是夺民之利填补朝政亏空,东郭与孔仅皆资产千金的商贾,凡事惯以利为先,一旦权势资源在握,难免行事偏颇。”
“可东郭也曾不为重金收买所获,未接受邢家倒卖私盐的建议,故而元狩二年我才带他来长安举证。”少君道。
“那是他善于审时度势,知道邢坤所予的不过是眼前暴利。”韩焉反驳道。
少君觉得确实如此,便点头认可:“那唯桑家注重治学,桑弘羊也算是饱学之士了。”
“去年我曾听闻桑弘羊赋税、均输、币改之见,实为政治良才,才与公孙弘作对举荐桑弘羊。东郭……邢家一事,东郭不为重金所获若他能为陛下效力,便令鹰隼护其周全。”韩焉道,“另外二人由其命吧,当年令你携东郭来长安,也不过是。勿以推断臆测作结论,按三人可用上奏天听。”
“诺。”少君应声,才欲退下,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上大夫,那新任御史大夫张汤,可是咬着你不放有几日了。”
“他刚升任,又绞尽脑汁就盐铁官营一事与陛下献了一计,得意也是在所难免。”韩焉漠然道,“随他吧。”
少君略有迟疑,但还是顺从应声,轻轻合上房门后离开。
屋内瞬间幽暗,夜变得万籁俱寂。韩焉未点灯,随意地坐到了榻子上。他左肘撑在竖起的左膝上,指尖轻轻扶额,右手落在榻面上不时叩击,望着窗格透入的夜色光芒,渐渐失神入定。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
这是前些日未央宫内提及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事迹所提之作。韩焉念至此句,迟疑起来,“故”字重复半天,却是不想继续唱下去。他陷入迷茫不知何故。但也不过转瞬,迷惘的双眼便恢复了幽潭般的清明与深不可探。他边自嘲自己陷入情思,边双手扶地起身,开了房门向外走去。
曾经人不属意于自己时,自己便已伸手沾染。而今她连婚书都签了,自己又患得患失什么。韩焉心里念着,步伐飞快。
夜深了,灯可还有烛,可还转动着异彩流光?
竹简烧尽之时,卉紫刚刚随张屯长踏入北边洛城门。待到张屯长护卉紫直至入院至韩焉日常居住的西院正房前时,已然是一个时辰后了。自贺兰山启程向东,为遵守纪律她沿途几次三番抑制了先行的想法,终至萧关道时再难耐心头焦灼。因甘泉山在前、往后路途顺畅平坦,她被秘密放行,张屯长则一路随行。
黢黑的院内一如往常无人站班,若非借着星月之光,当真要伸手不见五指了。卉紫早就习以为常不再称奇,但却为院内正中地面漫着的径二尺的灼烧痕迹而心生疑惑。
总不能是篝火晚会吧?那只能是烧了东西。可好好的烧这么大一摊作甚?联想到离开时韩焉的情绪和回来前听说的事,卉紫只觉心头蛛丝马迹缠绕,越发迷乱,心也咚咚跳起来,来不及细细思虑这其中究竟有无关系、说明什么,便将包裹随手丢给张屯长,步履匆匆行至房门前,一把便将门推开。
新月微光却也皎白,光芒随着大开的房门倾洒入房内,却未能照亮房屋,反而将室内晦暗之处加深。卉紫踏入房内,屏吸分辨,却无丝毫声响。未归?不会。不是他,谁敢在他门前烧东西。可他能在哪?墨兰那里?
卉紫回身,便要冲墨兰处去。
“你去哪?”张屯长拦住她。
“他不在这里,或许在墨兰处。”卉紫说着一顿,眼中不悦之色转瞬即逝,“毕竟那是他第一位夫人。”
“他不在。”张屯长回答。
卉紫看向张屯长,却见他眼神清明,并非猜测而是肯定。“那他——”卉紫正要继续问,忽然想到了什么。张屯长回来,会不给韩焉报信?韩焉定是知道今夜自己会归来。至少今夜,他不会在别人那留宿。“我先回去了!”卉紫一手抓起自己的包裹,向外小跑而去。
秋夜寒凉,沿途树已枯萎、花已凋零。明明离开前,它们还绽放着夏末的色泽鲜妍。
卉紫所居的院落门前一如整个宅院般漆黑,但是随着距离渐近,还是能透过院门缝隙看到正对的房屋里透着昏黄微光。那是朱翠按卉紫吩咐每日留的小灯,以便夜里起榻、来人。卉紫在门前驻足,扶着膝盖微微喘息了片刻,推开院门迈入。
她的视线,原本应一眼看到桃树掩映之后留着小灯的屋子,可不觉却被一阵流光异彩吸引。她转向一旁自房屋前如游廊一般蔓延出的长亭,只见其上悬着一盏灯,灯身缓缓旋转,每一面都随画面映射着五彩光芒。
她三两步行至长亭之下抬头看去,视线由那随灯摇曳如花的流苏,向上直至那带着雀鸟装饰的弯檐角。灯缓缓不停,一面面展示着她离开前已拟好的六福画:汉服女、未央宫、军营帐、汗血马、二层楼、祁连山。流光来去间,那日黄河星夜、幻境中的走马灯自空中缓缓下落,与眼前情景合二为一、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便是,幻境中的走马灯,仍以仅有的六面,源源不断地演绎着各不相同图画。
画的是位男子,从他儿时、弱冠、而立,直至将奔不惑。
卉紫忽然惊得后退一步,包裹也随之落地。她回身四下找寻,终于寻得二三结实土块,举手便向那走马灯打去。一击未中,却为土块带过的风而摇摆起来。卉紫扬手又是一掷,土块却从另一边落空在地碎成粉末。卉紫不服,将最后一个土块在手里掂了又掂,正欲瞄准再发之际,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卉紫转头看去,见室内微光透过大开的房门,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梳了歪髻,身形在宽松的亵衣之下显得有些瘦削。
“好好的,你打那灯作何?”那人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