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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六九 鹰符与雀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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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见素心掀开帘子呆呆看着外面,便有些好奇:“看见何事了?”说罢凑过去。这一看,竟令她的心突地一跳,瞬间往事涌动。然而奇怪的是,这回忆竟也是挑着浮现,不知为何,她所想起的都是些他的爱慕追随与柔情蜜意,尽管显得有些蠢笨,却是十分的单纯。故而今时今日之景,令她心头生出一丝愧疚不忍。
“哎!那大个,来领工钱了!”外头一声吆喝。
平阳和素心随声音看去,只见适才她俩注视的那人,在略显寒意的深秋之中,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兴高采烈地自喊他那人手中领了钱。转过脸来,不是邢束是谁。此时的邢束,早已没了往日纨绔公子哥的优越得意、散漫无知,却是衣着简陋、发型随意,因劳作而变得精干的身材和略显粗糙的皮肤洋溢着一股男性的担当坚强。
平阳的心一动,刚探了身子欲下车,便被素心拦住。平阳看向素心,见其摇着头。二人正对视,那头自市井之中奔出一个少妇,面容虽不甚靓丽却也是和眉善目,望之竟有如沐春风的舒顺之感。邢束远远见她本来,脸上立马绽出一抹笑,待那少妇行至面前,便高兴地将刚领的工钱尽数给了少妇。少妇踮起脚,以袖沿轻轻拭去邢束脸上的汗水,双眼柔情似水。
平阳把着车沿的手不觉握紧,露出不悦之色,最终狠狠拍了下车壁坐了回去,大声喝令:“走!”
素心愣了下,赶紧也坐回去。
那骑奴得令,赶紧赶马撒丫子就跑,忽地提速的马车自然引起了人群的注意力。邢束与那少妇自然也随着热闹看了过来。
“夫君,夫君?”那少妇晃了晃忽然就呆住了的邢束。
邢束回过神来,赶紧继续了刚才的话题:“走,咱们把年关夜的烹肉补上。”
“嗯!”少妇点头,满眼喜悦。
正苑内喧嚣声不断。奴仆婢女在院内翘首偷窥议论纷纷,就是不知道房内发生了何事,只是不时素心便捧出一大盘子碎瓷碎陶、上好漆水却支离破碎的妆奁、裂了纹的玉盒等。与此同时,里间仍在叮呤咣啷地凿砸。
“去外面候着去,莫要在此窸窸窣窣的。”素心将一托盘零碎物件递给一个婢女,低声斥责道,“公主也是人,谁还没有个不顺心的时候。”
原本在院内围观的奴仆婢女闻言,也不敢逗留,赶紧一哄而散。素心见人离去后,又惆怅地看了屋里一眼,叹了口气。
打从街上回来,平阳便这样了——躲在屋里一言不发,能砸的都砸了个细碎。同为女子,平阳是为何如此,素心也猜到了大概。眼看夜色渐浓、卫将军也快要归来,素心咬了咬牙,跨进门槛三两步冲到平阳跟前,拉住了平阳刚刚举过头顶的手。
平阳一愣,似乎很意外素心会阻止她。
“行了!”素心语气有些不耐。说起来,虽她一向得平阳宽厚善待,但如此语气还是头一遭。素心自平阳双手中一把将一个危在旦夕的琉璃瓶夺过,放到了一旁。
平阳哼了一声,一甩手,走到一边跪坐。
“将军就要回来了,你要如何解释?”素心跟过去。
平阳这才醒悟,向门外看了看天色后大惊失色,开始担忧起来。说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便如此了,明知不对,却不控制自己,仿佛是着了魔一般。
“公主,若要你选,是选那纨绔子弟,还是咱们将军?”素心直白地问道。
“当然是卫青,竖子还不至于令我动摇。”平阳瞪了素心一眼后,哀叹一声,嗫嚅道,“只是卫青对我,若有竖子一半的柔情蜜意也好。”
素心全然不闻,又问一句:“那若将军从一开始便是邢郎那般油嘴滑舌的人呢?你可还会倾心?”
平阳一顿,摇摇头。她爱的,不就是卫青的正直忠贞吗?
素心拍了拍平阳的手:“这不就是了。”她起身将屋内的凌乱收整一番,接着抬手唤人进来将新备的物件摆好,“既若不想要,何苦耿耿于怀。”她指挥了一番后,转身去倒了一盏温水,递到平阳手中。
平阳接过水盏,轻抿一口。是不想要,平阳心道。她无意识地抬起水盏又喝一口,微敛双眸:可即便不想要,也不想拱手让人。
平阳正在思忖着,忽闻外面低声报了句。素心也是一惊,赶紧回头重复了下:“公主,信将回来了。”说罢,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从窗户飞入。素心抬手一接、取了信囊,又将乌鸦放飞,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她先开了信囊取了布条,掠了一眼后递给平阳。
那一百零二位鹰隼特卫,已全部完成改契、立档。平阳阅毕,终于展露了笑容。她将布条递给素心,素心知规矩地收好,打算一会儿销毁。
平阳起身踱步至门前,感受着门外吹入的冷风,轻道:“深秋了啊。”
“是的。”素心应声。
“阿良若要办事,也真是利落。”平阳赞叹着,“若不是她已对我没了心思,我还真舍不得放她走。但这人主意大,强留无用。”
“平义,也是恨极了韩焉吧。”素心道。
“碧儿同她如手足,又为护她受了那般酷刑,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平阳解释。
“可这一百零二人,便能倾覆韩焉吗?”素心看向平阳,眸光幽幽。
平阳显然没注意到背后素心的眼神,只当平常答道:“虽不至重创不治,但也可卧床不起吧?”
素心想了想,又问道:“公主,鹰隼究竟是何组织?既然效命皇位继承人,陛下又为何动起了颠覆鹰隼的心思?”
平阳一笑,解释道:“说起来,‘鹰隼’二字来得并无典故。早前是叫‘雀兵’,陛下儿时嫌不好听,便自作主张改了名字。还特制了兵符,材质与虎符一般。但我并未曾见过。”
平阳继续道,“鹰隼分两类,其一是明卫,说白了那些整日绕韩焉左右的便是。明卫总共二百编制,不成气候。另一类,便是隐藏了身份,或就职于未央、或入伍在军队,总之是供职朝廷,却不表明鹰隼身份的人。偶尔观其行事作风能猜出一二,他们互晓身份,但不为外人知。”平阳转过身看着素心,“这些人虽未正式登记造册,但韩焉手上定有记录。”
“哦——”素心点头,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但随即有了疑问,“可这一百零二人居然给了平义代管,公主也莫要太不当回事。”
平阳点头。细作当中,良平义算是出类拔萃了。当年在未央宫,若非良平义自愿以入冷宫的方式脱离未央漩涡,是绝对不会露出马脚让陛下抓了现行的。但即便如此,陛下依然只当良平义是为旧爱生恨报复而已,一身本事是源自出身曲苑、本就是江湖之人。从始至终都不知良平义与自己的深厚干系。
“听闻去病将归?”平阳确认道。
素心赶忙回答:“听说那俘虏浑邪王已经在长安城了,预备面上。霍将军应该也是随后归来。”
平阳听了,右手攥拳捶了捶左手手心,决断道:“我还是放不下公孙敖所说那个小方技。你速安排人去甘泉山候着,给我细细看每一个入闸口的骑兵。卉紫男装扮相你也熟悉,实在是记不得了,便将形似的全都带回来。”
素心退后一步俯身:“诺。”说罢才要走,又被平阳唤住。她驻足回望平阳,待她吩咐。
“你让家丞,明日去一趟市集。”平阳说罢,低着头踱起步,似有意掩盖眸中之色,“去看看,家中有何事,可安排给邢束夫妇做的……若!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偷偷看了素心一眼,见素心面不改色只是覆手站立恭听,才又放心道,“若愿从军立功,报与我,我请将军收编入伍。”
素心微微俯身:“诺。”她言毕,正欲向外走,便见卫青由门而入,赶紧见礼。他已卸了朝服、着上便装,见了素心,一笑令其免礼。素心继续向外走,背对着正苑门口的她听见了里面传出的脚步声,不用看也能想得到欢迎卫青归来的平阳是怎样的笑颜如花。
素心向正苑之外走去,一股夜风迎面吹来,撩起了她耳边的垂髻。她根本不急于掩饰,只任由风将发丝拨乱、将裙裾吹起。她知道——她右耳道内那枚微小的雀标,神仙也不可能发觉。不然,当年她流落平阳县,如何能躲过入平阳侯府时脱光全身的检查。
这检查是传统。就像她当年对待卉紫一样。
素心继续向外走着,她携了适才平阳的令,先要告知家丞家老去安顿邢束、查访其妻身世。令其能体面地自食其力是平阳的目的之一;之二,便是平阳希望以当下身份、全新模式,再次与邢束相逢,既要高高在上令邢束尊重敬仰,又要柔善温和令邢束顾念旧情,如此,其妻自然是绊脚石。而后,要差人快马赶去甘泉山,在兵场闸口,一个一个辨识看似瘦削柔弱的俊美青年。
女人心海底针。素心叹了口气,边走边摇头苦笑。她时常想问问平阳,这么活着累否。
想那些献入未央内的姬妾,除了卫子夫在位、李夫人当宠、后来收归的黄子玉安稳,也无其他可靠之人了。可卫氏如今要警觉霍去病制衡之力,李夫人之兄又与良平义有深厚关系,那黄子玉不用说了,后娘养的如何亲?
万一心思算尽,未央宫内仍无可用之人、卉紫仍旧无影无踪、霍去病依然势起不落——那韩焉,也仍是不倒之势,又该如何是好?
素心只想着,面上未露分毫波动。
毕竟,鹰隼昔日名为“雀”,便有混于民众中不露行迹之意。有人在册、有人在暗是正常。然而,所谓“不在册”便是真正的“在暗”吗?
暗卫,行凶险阴狠之事、行机密隐晦之事,即便常年不接指令,也依然默默运作。在册可为暗,不在册亦可为暗,你可为暗,我亦可为暗,虽你我见面不识,但倘若耳中嵌了雀标,便须终身效命掌管鹰符的主公一人,名利财富权势皆不可动摇其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