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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六八 人生走马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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卉紫请求离开时,心知肚明霍去病不会答应,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但随着“不可”二字说出口,他眼见卉紫眼中那一丝微弱的期冀之光忽然就暗去了。
他没有回答卉紫的问题,却是收了案上笔墨,起身上前两步、轻推卉紫手肘,将她带向帐外。
帐外夜色已至,侍卫引来两匹高马。霍去病扶卉紫跨上一匹,另一匹自己骑上,轻吁一句,二马便快蹄奔走起来。
须臾,二人便奔离营地、身后阑珊灯火渐渐远去。周遭被夜的黑暗浸没,方向难辨路况难明,只闻前方黄河奔腾呼啸声渐近。然而霍去病却好似轻车熟路,一路不断予以马匹指令,时快时慢、偶尔转弯,最后倾身俯冲,终于一高地勒马驻足。
才驻足片刻,卉紫便觉寒凉自脚下向上侵袭。她低头向着波涛轰隆之处探去,只觉冰凉水汽扑面而来。
“这里是——”卉紫茫然四顾,连带着身下马匹也踏动了四蹄。
“别乱动,”霍去病连忙轻声令止,稳住了马匹,“这里是黄河岸边的黄土崖,你身下是我的胡马名曰黄焱,你若惊了它,它一步便能将你带到河中央。”
卉紫赶紧定住,余悸未消时被人执住手腕。她旋即明白、顺势抬脚,由霍去病搀扶下马。落地后,霍去病并未松开她的手腕,却是拉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后,抬起指向了夜空。
“你看。”霍去病轻声道。
卉紫循声仰首。
这一带地势高峭、视线开阔,真若古人所说天圆地方。浸着水汽的夜又凉又软,璀璨星光如金箔银碎随意挥洒在宝蓝色穹庐之上,飞舞流动间璀璨生辉。银河在星海之中温柔凝聚,荧荧地散发着紫粉黄蓝交织的绚烂光芒,如一条轻烟薄纱,蜿蜒向远、绵延悠长。
夜空如海,只此一眼,卉紫便溺身其中,神魂俱远。宇宙于身侧变换、时空在其中交错,卉紫好似忘了一切,又好似想起了一切。她陷入了幻境,只见周遭时日时夜,时晴时阴,时而荒凉至万里无人,时而又见万丈高楼拔节而起,时而是长发长衫的人们并肩行走,时而又是轰隆的机动车穿行而过。
忽然星空寂灭,世界陷入混沌。卉紫张惶四顾,终于在一个转身之后,看到了远方一点微弱之光。它幽幽然向自己飘忽而来,直至跟前定住。余光觉到头顶流光溢彩,她惊奇地抬头,见一盏彩色灯笼高挂在木檐之上,灯轴旋转、灯身上映出的图像也随之变换,一圈又一圈,竟无一图重样。卉紫的目光下移至飞舞的流苏之上,沉吟片刻便脱口而出:
“走马灯!”
随即,她汗毛倒立。
话音未落,幻境便如碎片凋落,浩渺星空又重现视野当中。卉紫略一动身,发觉手腕还在霍去病的执掌下指着天空,这才惊觉适才不过一瞬。
“走马灯?”霍去病疑惑道。
“我……我看到家里了……”卉紫的心仍咚咚直跳。
离开长安前些日,她自霍光手中得了个蟠螭灯图纸,只闻霍光说好玩,做下来才发现就是走马灯。而后她便随循翁离去。她在动手制作时还依稀记得,从前提到“走马灯”,那是只有人之将死才能看到的一生回望。但她也不以为然,因为这灯时下作庆贺佳节用,何来阴晦之说。
可是,这不以为然,却因刚才的幻境打破。那挂灯的木檐、飞起的檐角,其上点缀的雀鸟木雕,不正是自己院子里的四角长亭?自己做了一半的东西,婢女朱翠自然不敢妄动。能替自己续作并挂起这盏灯的,只有韩焉了。
“你为什么指定师父和我随军受降?”卉紫赶紧问道。
霍去病并不能理解卉紫适才的思量过程为何引发这突然的话题转变。但他对这问题却是早有心理准备。
他想起在甘泉山时,扮作男子的良平义快马而来,只留下寥寥数语:陛下之意,鹰隼有变。起先此语未触动他分毫,因为祁连山之战时,韩焉与他便以“养虎为患”和“功高震主”互换意见了。他认定韩焉对此早有准备,何况此事实在轮不到他干预。
但晚些时候确认勤务名单时,他却忽然要求方技当中务必请到循翁师徒。循翁医术医德颇有声望,对外此决策倒说得通。然只有他一人知道,此举实在是有了私心,那便是:带在身边,他才有把握。
然这些只在他心头划过而已,面上他并未流露分毫。他不能说。
黑夜之中,卉紫只能看到霍去病沉静的面容,和他瞳仁映出的微微亮光。她分明看清他以眨眼掩饰心绪辗转、且抿紧嘴巴缄默不语。
许是不能说,却又无法以谎言搪塞。这就是霍去病。虽仍不得知具体为何,但对于事实的消极走向,她也心下了然。
夜色流淌、斗转星移,幻象的心动、走马灯的惊惧、猜测带来的心塞,都随更深而冷却。卉紫的心渐渐地沉淀下来,眼中的云卷云舒开始沉寂。当心宁谧的那一刻,她恍然发觉,那如金屑银沙般挥洒满天的繁星,又逐渐向自己靠拢过来。吊悬于身侧熠熠有光,仿佛抬手可得。
卉紫垂着双手仰视着天空,微微闭眼,享受着风拂过面颊的触感,如新织的纱一般,冰凉中还带点微微的刺痛。
因自己被假死而不悦,因自己的木匣不见了而生气,却因想亲眼见证河西受降,利用韩焉前两点生出的歉意愧疚,而不顾家中任何一人的感受、兴冲冲地随循翁离开。因为张屯长总是在身边,因为鹰隼最宝贵的符在自己身上。因为他一贯敢为自己不惜与刘彻作对,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曾真的离开她左右。留她在家,本身就是最铤而走险之事,他却毫无畏惧。
所以,她才敢于恃宠而骄,因为潜意识早就笃定,韩焉根本不会离她而去!
可这河西受降的精彩起伏、这霍姓将军的英勇果决,后世的传说与评价,连带这西域大地之上的浩渺星空宇宙,若无人可倾诉,也并非是什么扣人心弦的故事。
元朔三年便已死去的韩焉,他的未来有多长、他的前路又在哪里。如果自己此番被调入方技营,是有人机缘巧合利用霍去病达成的手段,是刻意为了让她避开那一百零二个鹰隼明卫易契事宜,那么,还留在长安的韩焉,究竟会面临什么糟糕情况?
微微粗糙的手指,在卉紫脸颊上轻轻一抹。卉紫睁开眼,原本脑海中那张温润笑颜落于面前人之上、与之交叠、重合。卉紫慌忙执住那只抹过自己脸颊的手,哽咽着说不出满腹话语。
霍去病看着卉紫盈满泪水的双目中那热切的目光,竟是自己从未曾见过的。他原本欲顺从被握的手一抖,下意识便要抽离。
争执间,卉紫如梦初醒,再定睛一看,方记起眼前之人是谁。韩焉的柔韧坚强,是与霍去病的俊逸干练全然不同的神采。
“我要回去。”卉紫抬起头,似是对霍去病请求,似是自语的誓言,“我再不离他左右。”
次日,斥侯送信报了浑邪王的行程。霍去病擢一干人商议之后,决定初五千车辆外,再留赵破奴带五千兵马在此,自己则带另外五千兵马启程回甘泉山。
卉紫打包行装的利落程度和分拣药包的逻辑性忽然令循翁折服起来。他调侃着卉紫是不是吃错药了,却被卉紫督促着不要耽误拔营。
如若无法对过去悔过,那只愿现在开始,便为时不晚。
这日夕阳将落时,一辆形制朴素的单辕马车自市井穿过。车内的平阳公主今日妆办略显素净,打眼一看,也不过就是稍微富足的人家,绝非皇室或官宦亲眷。但即便衣着简朴,仍然掩盖不住她养尊处优的贵气。
素心递来一盏水,尽管车马晃动,但她的手却很稳:“公主?”
平阳抬手将盏轻轻推开,低头又揉了揉眉心,长吁口气道:“我倒真是迷惑了。”
“你说的是,适才公孙将军的话?”素心道。
平阳已许久未出门了,整日不过是未央宫与家中两头走动。自上次袒露肺腑之后,卫青对她的态度显然用心了许多,凡予阮木槿一份的心意,必于她处加倍。此番受降重任给了去病,卫青有二十多日赋闲休假,便日日伴着平阳。温情难得,平阳得偿所愿,自然便收心许久,不再思虑那些繁杂之事,对待木槿那边也宽厚了许多,命人修葺庭院、贴补用度,时常还带着卫伉来探望木槿和卫疑。
如此这般和谐美满,委实让她沉迷了些日子。但时间久了转为平常,她便渐渐又醒了来——卫青能告假在家,不就是因为受降重任交给了霍去病?不就是霍去病队伍日渐壮大,卫青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利器了吗?
刘彻制衡卫青之意如此明显,她不得不做长远打算。所以在卫青销假的次日,她便接续了之前未完之事,寻到公孙敖家中,与他确认韩焉在军中的反应、身边的人,以及卉紫的下落。既然缘由是“保护卫氏”、替陛下寻人,公孙敖自然知无不言。
有关鹰隼成员,良平义已然攻破大半。但卉紫的下落,却还是令平阳感到迷惑。
若那尸身不是卉紫,为何指征全然一致?可若是,公孙敖军中所见与韩焉、霍去病密切、疑似女扮男装的瘦弱医徒又是谁?而且,韩焉居然也拒绝承认那尸身身份,若他顺水推舟说是、令陛下不再寻人,岂不更有利?他是当真不愿接受现实,还是以反向心理迷惑众人?
前些日她偶然听闻,方士循翁又被召入军中充当方技,那瘦弱医徒也随之而去。可巧大军离开后,这韩焉也不再日日惦记回家。这难道是巧合?
平阳曾反复问公孙敖,那医徒手上可有黑色云状胎记,可公孙敖却说那医徒终日在双手缠绕期尉,无论做何事,乃至吃睡、洗漱都不曾解开,无从窥探。这会否是……欲盖弥彰?
可——霍去病手下几乎全是跟随他战功加封的死士、以及慕名而来的追随者。一个团体上行下效,时间久了自然凝聚成准则和信仰。霍去病的忠贞正直、恪守原则毋庸置疑,他的队伍自然也难以突破。
唯有等待见缝插针的机会了。
平阳公主正思绪流转不知到了何处,忽然马车一顿,险些将她倾倒。素心黑了脸,掀开帘子便要质问骑奴,但视线才一探出,话便在喉头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