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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七一 蝼蚁览万象 ...

  •   卉紫应着那人的询问,再转头看了看那异彩流光。不见了男子的一生回放,仍是她自己绘制的六幅图画。她迟疑着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这灯……它、它不吉利……”

      那人挪了两步,背光的面容也变得清晰,他微微勾着唇角,表情是一贯的温软无害。若非他双目幽黑深邃且毫无笑意,卉紫还真当他此时心情舒畅。她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韩焉见她不动,便又迈开了步子,行走中挑眉斜睨了一眼,再看向卉紫的眼里仍没什么温情可言。他薄唇开合质问道:“它是你所留,是我亲手造,它哪里不吉利?”

      温声细语,步伐沉缓,气势却是不容人反驳的压迫感。卉紫不由得向后趔趄一步,身子一动,才清醒过来:那是韩焉,她有何可惧怕的。他只是不高兴罢了。可为什么不高兴?因为她走了太久?那不是他亲口允许的吗?

      那又是为何?

      韩焉在尚距卉紫一尺之处停步。对面的人此时微微倾头蹙眉,细细琢磨而又苦恼于毫无头绪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韩焉低下头,抬手抚了下鼻子以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再抬头还是那副沉沉的表情。

      “你这些日可好啊?”韩焉虽然是问候,可语气明显是没好气。

      卉紫却若对这态度毫不察觉,像抓住了破冰机会一般赶紧点头、急切回问:“那你呢?事情可平息了?你还好吗?”她说着,向前一步,继续追问,“你门前是烧过什么吗?出了什么事吗?”她握起韩焉的双手,犹豫了一番,还是问了句:“你今年,多少岁了?”

      最后一句显然问住了韩焉,他微微一怔:“三十四。”话音刚落,韩焉便觉得卉紫的手一紧。

      又何须再问一遍呢,她怎么可能记错。卉紫忽觉喉头因哽动疼痛,赶忙跨前一步,低头拥入韩焉怀中。侧耳紧贴韩焉胸口,咚咚的、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传来。至少此刻他是活着的。

      卉紫闭紧了眼睛。她拼命回想黄河幻夜和适才回忆幻境时那走马灯上最后几幅画,却只记得大概是近不惑之龄,细节却好似蒙了一层薄雾,近在眼前却不得而见。

      夜是凉的,胸口的温热濡湿、风袭过后的微凉极易察觉。原本刻意垂着手不作回应的韩焉,忽然卸下了面具,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惶惑不安。

      “怎地问起年龄了……”韩焉想了想,只问得出这一个问题。

      卉紫扭过头,以韩焉衣襟在脸上胡乱擦拭了一番,才抬起头吸着鼻子道:“你都能当我爹了,还欺负我,摆着臭脸给谁看。”

      韩焉低头对上卉紫视线,见其双目微红、两腮气鼓鼓,竟也挑不出破绽。可无破绽,对比卉紫适才没头脑的发问、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恐慌,便是最大的破绽。韩焉略略一想,并无头绪,茫然中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那缓缓旋转的蟠螭灯。

      察觉到韩焉陷入困惑,卉紫赶紧拉着他手腕,破涕为笑道:“别看了,回去吧,天要亮了。”
      卉紫的急切令韩焉对蟠螭灯更加在意、行进间频频回望。但是片刻后,他便对那如洪流一般的爱的攻势应接不暇,哪还有心思研究灯。

      东方渐白,二人还未睡去。正当深秋将去、初冬渐来的季节,还未起火的室内难免有些寒凉。但卉紫在厚厚的绒被覆盖下、紧紧蜷缩在韩焉怀里,倒也觉得暖和。欢愉过后,情绪平复的间隙,不安与担忧再次无孔不入。卉紫失神地瞪大着眼,茫然点数着韩焉亵衣的走线纹路,思绪早就不知飘到何处。

      “贺兰山受降,好看吗?”头顶传来韩焉慵懒的声音。

      卉紫收回了手指,抬了抬眼眸,应了一声。

      “与我说说,霍将军是何等的骁勇之姿,你连你遗失的物件都不要了,非要去看看。”

      韩焉还是那个调调,但卉紫明显听出了醋味。她顿悟:这一定是适才他摆臭脸的原因!但她还是如实将受降的横生枝节与来回奔波叙述了一番。说完后,总结道:“我未去受降现场,只听人讲,听来并无惊险,但设身处地想象下,仅不到十人冲入浑邪王营中,若那时匈奴齐心反扑,任他们再英武善战,也不易全身而退吧。你说,”卉紫好奇道,“去病那时怕吗?”

      韩焉听这一问,没来由一阵喜悦。只怕卉紫对霍去病只身闯入匈奴大营一事好奇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她居然未曾问过当事人,这足以说明二人并无时间相处闲聊,亦或是,卉紫已没有与霍去病相谈的意识了。他侧身撑起手肘头:“怕不怕不知,他打得就是精神战术。”

      “此话怎讲?”卉紫追问。

      “受降与出战本就是两回事。按说安抚降俘,行事宽厚的卫将军或许更利于降俘情绪稳定。但陛下却派了霍将军,意图再明显不过,霍将军如此聪明,怎会不懂。”韩焉道。

      “这——”卉紫有些困惑。

      “匈奴毕竟生于草原长于马背,性情刚烈耿直,此番险遭灭顶之灾,如此奇耻大辱,岂是说忘就忘、说降于汉便降于汉的。若派卫将军,表面顺遂的受降之下,极可能不小心保留下复仇火种。西域水草丰美,多年休养生息后,匈奴难保不起反弹之心,即便无法反攻汉军,也难保不脱离管控、自据一方。”韩焉说着一笑,“但若派霍将军乘胜追击,功效便不同了。”

      卉紫恍然。霍去病于此些降服民众,是如天神如噩梦一般的存在,威慑之力岂是他人可比。他能灭了匈奴心中残留的星星之火,彻底断了匈奴反扑的念想。毕竟心理上的顺服才是真正的顺服。

      “那冲入匈奴大营呢?”卉紫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追问。

      “这——”韩焉双目流露钦佩并疑惑之意,“霍将军极可能是临时起意,但绝非莽撞行事。他是如何审时度势、迅速决策,我参不透。不过,”他思考着,“有一种可能……”

      卉紫捧起脸,做洗耳恭听状。

      韩焉伸手刮了下卉紫的脸颊,道:“他或许有借势之意。匈奴人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霍将军带的汉军骑兵队伍,而非他一个人。若以万人骑兵压城之势在背,便易使霍将军等九人借势立威,加之张屯长感官向来敏锐、动作迅捷,拦下匈奴暗箭必定极大震慑了那些心存异动的人,他们很容易便将畏惧之心转嫁至霍将军为首的九人身上。”

      “吊桥效应!”卉紫忽然想起一个词,“九人亦敢只身深入敌军并震慑匈奴万众,何况身后那一万汉军、何况大汉整体的势力。若是真的,这可真是太妙了……”

      “吊桥效应,可否赐教下?”韩焉也来了兴趣。

      “嗯——”卉紫想了想,“就是说,我对你原本或许没有好感,但有一天你带我去了一处惊险的山间吊桥,我在上面吓得心跳加速,便会错认为是对你心动才心跳加速,从而对你有好感。”

      “又是你家乡的说法?”韩焉倒也习惯这些理论了。

      卉紫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屯长说,他叫少琛!”她说完,见韩焉的睫毛微微一抖。
      “哦?”韩焉道,“鹰隼众多,我倒是不能完全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你不知道他叫张少琛?”卉紫有些半信半疑。

      张少琛?韩焉忍不住一笑,点头称是:“不知道。”

      “你可真行……那你怎么召集他们?”卉紫又问道,“你们那个什么在册明卫不在册明卫的,既然有明就有暗,不在册明卫,为何不直接叫暗卫呢?”她说着,自一旁的衣服里翻出了玄铁牌子,“用这个可以召集命令他们吗?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韩焉笑看着卉紫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卉紫问出最后一句,他才抬手指了指脸。

      卉紫看着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少时便领悟,腾地弹身坐起:刷脸!刷脸啊!“难怪陛下要撬你的人!既能刷脸,说明鹰隼只效命于你啊……呜……”卉紫还未说完,便被韩焉抬手制止。

      “你所见所闻,所知、所猜想,勿要对任何人再说起。保不齐哪一句,便能让你寡居了。”韩焉在唇中竖起手指。

      他语气从容。但卉紫却听得心里一紧。一百零二,还都是不在册明卫。若不是有心挖掘,如何得逞。难道,刘彻已不似从前那般信任韩焉了吗?

      韩焉看着卉紫再次蹙紧的眉头,安慰地一笑:“我不是在此好好的吗?你看我今日,不还有心思与你赌气吗?”

      “可是——”卉紫欲言又止。

      韩焉摇摇头,招招手令卉紫再次躺下,闲暇的那只手按了按卉紫后背拥其入怀,轻声道:“我是陛下身上的一块肉,我毕生不会背叛他,他若割舍我也会遭受锥心之痛。你们放心便是了。”他如此说罢,却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卉紫低低应了一声。她脸埋在韩焉胸口,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鹰隼是当朝皇帝的特卫,多年如此运作,为何忽然就改了一百零二人的契约。既有心改约,便说明刘彻心有疑虑。而这疑虑,会令他下意识地收集蛛丝马迹来作证这疑虑,从而演化更甚,绝不会大化小小化无。他定是想挖尽鹰隼、令其直接受命自己,所以才有了这有零有整的一百零二。若然成功,韩焉即便短期内安然退养,但因无政绩在身、朝野声誉不堪,也极难安度余生、极易被卸磨杀驴。

      同样,若刘彻发现失败,这一百零二人便是投石问路,石头如入了幽潭深水一掷无声,鹰隼规模之大、与韩焉纠葛之深,便更落实了刘彻心中猜想。

      只是随便设想一下,便已可怕如斯。何况她还有许多思虑不到之处。

      你们放心便是——你们。只怕如此担忧的还不在少数。

      “你怎么了。”韩焉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他捏了捏卉紫后颈促使她抬头,却见她眼中盈盈有泪。他的心骤然一紧,想说些话来打消怀中人的忧思,但却不知话该从何起。情急之下,便有些没头脑道:“你只记得,少君、墨兰、少琛可信,纵然没了我,他们也是你可信之人。若然没了我……”

      少君、墨兰、少琛——少君、少琛?卉紫忽然记起那个美貌家丞。难怪,她曾觉张屯长面熟。少君、少琛……卉紫伸手覆住韩焉的唇打断、压低声音脱口而出:“韩少琛?”

      “若然没了我……”韩焉未置可否,却是继续刚才的话语。

      “不,”卉紫撑着一只手坐起,再次打断,“我不需要。”

      韩焉叹了口气,也缓缓坐起。他伸手触碰卉紫的指尖,半晌,才开口道:“以你之见,若我离朝休养,鹰隼后继可有人选?”

      卉紫虽有些不解韩焉的话锋突转,但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给出了意见:“霍光。”掌权之人并不适合再管特卫。但她赌的是既定的历史:霍光辅佐三代君主,汉代自武帝朝国库亏空之后终于迎来了昭宣中兴。

      时光流转万世不息,你我不过蝼蚁尘埃,又何须在意历史细节和世人评说。蝼蚁之于蝼蚁,必然无横亘千秋的格局与目光,又如何敢论定真假对错。就像卉紫也未曾想到,眼前之人,竟是书上所言的佞妄色魅之臣。

      回首莫问风吹雨,功过自有日月知。

      大抵是根本没想到答案还是个孩子,良久,韩焉才回了话:“我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8章 七一 蝼蚁览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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