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毛小牛

4、5

　　5.

　　“我来买茶。”

　　王亮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陈安平看着他这样说道，他的语调平和，但是口气却很生硬。

　　王亮知道，上次做错事的是自己，他一直想向陈安平道歉，所以，在听到他要买茶的时候，表情就变得热络起来。

　　“进来吧。”王亮替陈安平拉开了木门，顺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倒是陈安平有些发怔了，因为他还不习惯王亮的笑容，这人给他的感觉始终是阴沉不足，冷淡有余，而且总是一幅很懒的样子。住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陈安平看到他发呆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天的却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友善，尤其那一双被太阳晒成金色的眼睛，给了陈安平很奇妙的触动感……此时的王亮有了些变化，一个多月前他还像只淋了雨的刺猬，现在却带着一身阳光——那种炙热的感觉，让陈安平以为夏天提前来临了。

　　Trout Café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陈安平站在放茶叶的木架前面，慢慢的浏览那些装满各式茶叶的大玻璃罐子。王亮安静的等在一旁，陈安平注意到他的左手搭在一只茶叶罐上，大拇指摸着罐子上的贴画，那是一幅日本的浮世绘，里面的女人穿着红梅色的和服，系着棣棠花色的背枕，柳眉飞扬，凤眼微醺，小小的嘴微微翘着，一副很悠然的样子。

　　“跟你女朋友很像。”陈安平仔细观察之后得出结论。

　　一抹不自在从王亮的脸上划过，他把手移开了：“选好了吗？”

　　“就是这种吧。”陈安平指着贴有浮世绘的茶罐，“大麦茶。”

　　王亮按照陈安平的要求把巨大的茶叶罐抱下来，然后拿起小秤认真的称出五十克，再把称好的茶叶装进两只豆红色的小纸袋里，最后用金色的铁条扎紧，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颇有些中药房的小伙计给病人抓药的感觉。知道陈安平在一边看的有趣，王亮笑眯眯的问他：“这里有你没喝过的茶吗？”

　　“唔……有吧。”

　　陈安平一抬头，冷不防的又看到那对金灿灿的眼珠，他的神话学教授在讲到美狄亚与伊阿宋的时候，曾经提到身为太阳神后代的美狄亚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

　　“她拥有太阳般的激情，在她的身上，爱和恨，生与死忠诚与背叛都以最极端得形式发生着……她有着充满紧张的人性和激荡的性格。”

　　最后伊阿宋的背叛，换来了美狄亚的疯狂，她为了惩罚他手刃自己的亲子，最后驾着龙车扬长而去。

　　想到这些，陈安平觉得有些心寒，他向王亮的胳膊看去，几个粉色的胶布齐齐的贴成一排，看不见丑陋的伤疤，却有几分滑稽感。

　　可惜很多事情不是遮掩就能一劳永逸的，外表风平浪静，里面大概早已波涛汹涌了，就等时机成熟，便可以不顾一切得爆发，比如用烟灼烧自己的王亮，还比如……

　　一片殷红，一张惨白肃穆的脸……

　　“陈安平，你……是想喝这个茶吗？”

　　啊？

　　猛地回过神来，陈安平看见王亮正指着一个放在最底下的瓶子，瓶子上，赫然有一对男女赤条条的抱在一起，底下有花体英文龙飞凤舞的写着 “Egyptian blue”。

　　“我没说要喝这个啊……”陈安平有点糊涂，他老早以前就见过这个茶，里面是黄喳喳的一堆块状物，看起来像木屑一样。

　　“那你刚才干嘛直勾勾的盯着它，我还以为你也想歪了。”

　　“什么意思啊？”

　　王亮不屑撇嘴。“标签上的画呗，好多人还问我这是不是春药呢。不就是一幅贴画嘛，干什么那么大反应啊？”

　　“可以理解，人是动物变的。”

　　“那你喝吗？我请客。”

　　“不用了，我还是喝别的吧。”陈安平赶紧摇手，“要不，你给我推荐一下？”

　　几分钟之后，陈安平坐在了柜台前，他的前面放着一个孔雀蓝色的茶壶，水汽从壶嘴缓缓蒸腾出来，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店长的私房茶，不是谁都能喝的。”王亮给陈安平到了一杯。“这叫做‘Angel Dreams’，是由阿萨姆红茶混合了枫糖浆，黑莓和店里的秘制绿茶泡成的，甘甜中带着微辛，属于Blends（混合茶）。”

　　陈安平尝了一口，果然先微辣后回甘，味道柔和而绵长，感觉妙不可言。

　　“你很了解茶？”陈安平这时才发现，自己虽然喜欢茶却懂得不多，而王亮刚才的解说激起了他的兴趣。

　　“谈不上，但是店里的茶我都知道。”

　　“那你能跟我讲讲‘Rainbow rooibos’的成分吗？”陈安平有心试探一下，但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听王亮讲茶比喝茶更有趣味。王亮倒也不推托，他笑了笑，说道：

　　“那种茶属于‘Rooibots’类，它产自南非，经过发酵由绿色变为深红，而且带着微甜和意大利苦杏酒的味道。它的主料就是rooibos这种茶，配以金盏草，矢车菊和蓟草花而成。英国人最喜欢把伯爵茶和Rooibos混在一起喝，据说可以治疗失眠，头痛和消化不良。”

　　“那么那种French Blend呢？”

　　“那个啊，也是混合类的茶，产自法国郊区，主料有锡兰红茶，阿萨姆红茶，肯尼亚红茶和一种叫Nilgiri的茶，混以茉莉花，熏衣草，伯爵茶和玫瑰花，喝的时候要特别佐以牛奶，有柔和的花香和麦芽香”

　　“你懂的很多啊。”陈安平忍不住称赞。

　　“这叫‘干一行爱一行’，我就是卖茶的，必需要对茶有所了解，不然店长早把我炒了。”

　　心平气和的说完，王亮就回到柜台后面，开始磨他的咖啡粉，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但是这样的沉默却并不尴尬。陈安平想起一句广告词，叫做“享受午后的悠闲时光”，这就是现在他正在做的事情，咖啡馆里放着Keren Ann的歌曲，温和的情歌，带着悠然的余韵混合着阳光，咖啡香，茶香在空气中飘荡，陈安平不由得把头枕在胳膊上，他感到了一种不曾有过安宁和放松，眼睛因为舒服而渐渐的眯起来，目光不受控制的在四处乱观逛，但他看的最多的还是王亮。

　　有客人来进来，王亮就起身招呼对方，陈安平的视线也开始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其实，从看见王亮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人不仅话少，而且就算面对客人，脸上也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平淡而已。

　　耳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王亮在向客人解释什么，他的声音低而不沉，平稳的腔调中带着和本人不相符的暖意……陈安平记得以前曾有个朋友会弹竖琴，那乐器的声音和王亮的嗓音，好像出奇的相似。

　　或许声音和眼睛一样，会偶尔出卖人的本性吧。

　　“陈安平？你睡着了吗？”

　　慢慢睁开眼睛，陈安平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回答。

　　王亮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见对方一脸恍惚，于是走到CD机前换了一张盘，之后背景音乐变成了很有乡村的风格的曲子——这时，陈安平这时才算有了点反应。

　　“谁的歌？”

　　“John Mayer，我挺喜欢他的。”王亮随口解释着，又重新坐到陈安平对面。“我们来聊聊行吗？”

　　轻松的感觉逐渐褪去了，陈安平握了握手里的杯子。“聊什么？”

　　“我这次请你，其实是想为那天的事情道歉。”

　　“哦，没什么。”

　　“我那天是……”

　　“你想好了再说。”陈安平突然直起身来，目光又恢复到最初的清明，甚至有些犀利。“不要说完了，又后悔。”

　　王亮摇摇头，“我当你是朋友才会说的，或者你不想听那就算了。”

　　“不会，”陈安平暗叹一声说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关于这个，”王亮露出自己的胳膊，“其实算是老毛病了，每次我觉得心里难受，胸口就会有一股很强的压迫感，放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所以总得做点什么来释放一下。”

　　“用烟烫自己管用吗？”

　　“当然管用。”王亮不在乎的笑笑，“不只是烫，用刀划也行。”

　　陈安平听得皱起了眉头，“你是受虐者吗？”

　　“不是。”王亮用手指摸着下巴，好像在考虑怎么向陈安平解释，“起初，当我心里愤怒又不能发泄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了用身体上疼痛去压制心理上的痛苦，这可大概是本能反应吧。”

　　“我心里难受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自己。”陈安平板着脸回了一句，他发现王亮在提及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事无奈多于其他，好像自残这种事对他来说，就像O型血的人老被蚊子叮一样——只是一桩烦人的小事罢了。

　　“哦，是嘛……看来我得给我的心理医生打电话了，哈哈哈……”王亮尴尬的笑了几声，陈安平则是把头低下了，他脸上豪不遮掩的反感让王亮觉得有些难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把事情解决了，结果却搞砸了。

　　“其实那天我心情太糟糕了，所以迁怒到你头上，这点我得道歉，还有，谢谢你的创可贴。”

　　陈安平放下手里的茶杯，慢慢的说了句“不客气”——王亮的话没有让他释怀多少，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伤害自己，王亮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憎恨这样的行为……但是，慢慢来吧，毕竟王亮肯和他讨论“伤疤”的问题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想到这里，陈安平的眼光不再追随王亮了，他慢慢的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