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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   6.

      树胶般
      缓缓流下的泪
      粘和了心的碎片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顾城《悟》

      S镇的春天总是阳光普照的。

      最近,陈安平一连接到几个国内打来的电话。

      好像是那人又出事了。父亲的言语中带着疲惫和认命,而母亲的声音则是颤抖的。陈安平放下电话,知道面前的论文再也写不下去了,索性就对着电脑发呆,几秒钟之后屏幕上开始播放屏保,一幅幅夏俊娜的油画从不同的角度滑向屏幕中央,女孩倚靠在鲜花旁,却有蜡黄病态的脸;她手执一朵含苞的白玫瑰,投向它的目光却透着一丝残忍,仿佛下一秒就会把它捏碎……

      动了动手指,屏保消失了,但是,陈安平所处的这个世界还真实存在着,一如它带来的痛苦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失神而减轻多少。

      父亲年纪大了,不该承受那许多的压力,母亲也不容易,尽管她没哭,但她是最有资格痛哭的人,自己呢?很多年前就知道眼泪不能解决问题。不是没哭过,只是哭得越多,那人的冷嘲热讽也就越激烈,小时候曾经任着性子在他面前涕泪横流了一个小时,最后换来的是一把插进后腰的水果刀。其实,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还天真得以为这是恶作剧——直到他看到了一双仇恨的眼睛和报复之后充满快感的脸……他的神志昏迷了,心却清醒了,而那张八岁男孩的脸也印在他眼里,然后深深烙在了灵魂上。其实对于他来说,那人长大后的样子反倒变成了一些模糊的符号,即使父母在电话中提起,他所能回忆出的也只是一个轮廓,就像以前的很多个深夜,当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冷汗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脑海中看到的,都只是一个八岁的男孩。

      那是他的弟弟陈静平。

      发了一个小时的呆,电脑因为电量不足已经休眠了,他能看到仅是自己投射在黑屏上的脸,木然,阴郁。然后,他收拾好东西像平常一样走出了图书馆。

      外面是一片山花烂漫的春色,铺天盖地的太阳花在绿色的小山坡上怒放,连成一片金色,宛如梵高笔下阿尔的麦田。带着海腥味的风轻轻的吹着,陈安平高高的扬起头,让尖锐的阳光直刺入瞳仁深处——眼睛是心灵之窗,而紫外线是可以消毒的——所以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洗掉曾经印在心中的那张扭曲的脸……绿色的光斑在视网膜上散开,令人晕眩,好像小时候经常在草地里看到的蝴蝶……陈安平觉得自己快要瞎了。

      以痛治痛,也不是很难。

      陈安平不禁微笑了。

      中午,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公寓,还没走到大门口,陈安平就看见一个人佝着背站在墙角,身体周围一阵烟雾缭绕,脚底下也散落着几个烟头。

      虽然看不到脸,但是那个熟悉的抽烟姿势不可能是别人的。陈安平嘴角抿得紧紧的,他大步走过去,却轻轻的在那人旁边站住了。

      “你回来啦。”

      王亮叼着烟,还是一幅懒洋洋的德行,他看到陈安平,仅仅是转过头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继续抽他的烟。陈安平瞥了瞥王亮手里的烟盒,Lucky strikes。

      “你不是很久都没抽了吗?”

      “是,现在又想抽了,我有瘾。”

      陈安平没接话,他拉开公寓的大门就要往里走,一个声音把他拦住了。

      “陪我站会儿行吗?”

      陈安平回头,王亮也在看自己,神色淡然。

      于是他就坐到旁边的台阶上看王亮抽烟,毫不掩饰的目光很直接的落在对方拿烟的手上。王亮有些不自在,他看看自己的手,最后叹了口气。

      “让我把这根儿抽完了行吗?”

      陈安平发现王亮很喜欢用“行吗”或者类似的词,甚至不是在征求别人意见的时候,他也会说——完全无意识而且自然而然的说,就像很多男生说“操”一样。

      陈安平把头转开了,他看着远处的草坪,一只拉布拉多幼犬正在那里悠然自得的撒尿。陈安平认识那狗,王亮曾经抱过它一次,而作为回馈它把两条新鲜的狗屎拉在了王亮的大腿上……想到这里,陈安平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王亮好奇的看他,陈安平属于表情匮乏的那种人,所以他的笑属于稀缺资源。陈安平也不说话,就是用手指着远处的小狗。

      “是Brewster?”王亮苦笑一声,“它终于知道要在户外大小便啦?”

      “你和他……”陈安平回头盯着王亮的眼睛,慢慢地说道,“都是well trained。”

      “哦。”

      王亮点点头,继而又疑惑起来,well trained?训练得很好……

      “你骂我是狗呢!”

      王亮吼了一句,然后也笑了,陈安平咧了咧嘴,这话既是玩笑,也是事实,一个经常不由自主询问别人意见的人,特别是男人,一定是被训练过的。陈安平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发现了王亮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而已。

      心情似乎好一些了。陈安平看王亮的烟快抽完了,于是站起身准备走人,他拉开门,刚好可以看到身后的景象投射在玻璃上:王亮回头看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陈安平停了停,以为王亮又会叫住自己,但他只重新点燃了一根烟,然后把头转了回去。

      王亮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如果陈安平还只是有点冷淡和木讷的话,那王亮就是情绪化,高兴的时候可以陪着你笑,不高兴的时候就把自己变成墙角里的青苔,恨不得所有人都别理他。陈安平从认识王亮到现在从未和他开过玩笑,刚才是第一次,所以他的确很高兴,他喜欢和王亮开玩笑的感觉——尽管这样的王亮有点反常。

      爬到二楼,陈安平看到家里的大门虚掩着,因为S镇的治安太好了,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常常连出远门都不锁门,王亮和陈安平入乡随俗,除了晚上睡觉,偶尔也会不锁门,久而久之钥匙就成了摆设。

      但是显然,这回陈安平弄错了,他刚进屋,就看到左手边王亮的房门“咔”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

      陈安平愣住了,那女孩则是轻轻的“啊”了一声,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然后冲陈安平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是王亮的室友吧,我叫林小藤。”

      陈安平想说“你好”,但最后还是垂下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毯,“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哈?”林小藤瞪大了眼睛,“呃,王亮是这么说的吗?”

      王亮的确没这么说过,可是他叫她“前女友”不是吗?陈安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王亮式的苦笑,其实没什么可笑的,但他现在也不方便作出别的表情,不然吓到人家女朋友了,多不好。

      只是心里头已经不再高兴了,陈安平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大家都很严肃的,为什么他会有种被耍的感觉呢?

      林小藤看到陈安平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有点担心的拍了拍他。“你没事吧?”

      “噢,没事。”陈安平又看了眼女孩身上的睡衣,是一件画着甘地和切格瓦拉头像的大T恤——那是王亮的睡衣。

      “王亮在楼下抽烟,一会就上来。”陈安平觉得有必要汇报一下,但是林小藤听了却皱起眉头,“他干嘛又抽烟,不是已经戒了吗?”

      人离不开一样东西,是因为太需要它。

      陈安平有些黯然,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呆在这了,天气难得这么好,或许应该出去走走。于是他冲林小藤点点头,然后绕过她来到走廊的尽头,王亮的房间在左手,他的房间在正中央,右手边还有一扇门也是通向外面的,因为公寓楼有前后两个出口,所以每套公寓也有前后两扇门。但后门通常是锁着的,只有去洗衣房的时候才会用到。或者像现在,陈安平不想面对王亮的时候,他选择走另一扇门。

      外面的天气很好,陈安平出了公寓,便沿着安静的马路信步走着,他不太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清楚要走多长时间才合适,他只是随便的,像散步一样的走。S镇的地形和重庆颇有些相似,都是低低的山路和矮矮的山包。陈安平路过花店,突然想起王亮的圣诞仙人掌就是在这买的;之后又走过意大利餐馆,想起王亮特别喜欢这一家的烤奶酪肉馅面条;还有旁边的希腊餐馆,王亮说过这家的沙拉做的很好,然后是小礼拜堂,幼儿园,还有理发店,对面是大学的音乐楼,红色的楼房看起来就像一架巨大的手风琴,高高的建在一个山坡上,坡下有一个小小的湖,被当地人称为“天鹅湖”,天鹅湖里真的有天鹅,还有野鸭子,水獭和一个小喷泉,以前,陈安平不止一次的看到王亮坐在湖旁边的长凳上,或者发呆,或者睡觉。天鹅不怕人,常常啄着王亮的手要吃的,他没有,就会冲着天鹅摇头……那样子真是要多傻就有多傻。

      陈安平坐在同一张凳子上,看着野鸭在周围走来走去,阳光暖暖的晒着,把草地变成一片跳动的绿色,还有开小白花的野生草莓也隐在其中,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偶尔会有衔着树枝的水獭横穿而过。想到这就是王亮眼中景色,陈安平觉得胸口满是一种奇妙的感动,在这天之前他还把王亮当作普通室友,可是现在,他发现:其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记住了王亮很多事情,尽管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它们将自己和王亮连在了一起,那一头是真实的王亮,而这一边则是真实的自己。

      我是不是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陈安平突然有点无奈,难道我喜欢王亮吗?

      因为没有谁会关心自己不喜欢的人,更不可能在无意中就记住他的一举一动。因为喜欢所以才变得愈加贪婪,恨不得把他的一切都收入心中,也许仅仅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或者一句话,收集的时间长了,突然就觉得心里头满满的,看到他会又安心又感动——因为无数的喜欢聚在一起,终于变成了爱。

      原来我爱王亮——混乱的一天之后,陈安平觉得自己好歹想通了一些事情。

      虽然生活还是一团糟,而且不会因为他爱上谁就改变,但他仍然有些高兴,好像突然之间就不再孤单了,哪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爱。

      一只绿头鸭轻轻的啄着他垂下的手指,陈安平看着它乌黑发亮的眼睛,笑眯眯的摇了摇头。

      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陈安平绕着S镇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Downtown。他站在一家叫“Salvation”的酒吧门口,眺望对面自己住的公寓,二楼的窗户是厨房,亮着灯,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在窗帘后面晃动。一阵冷风吹来,陈安平抖了抖,然后转身进了酒吧,加拿大早晚温差极大,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找个地方呆着,不然一定会冻死的。

      S镇一共有三家酒吧,“Salvation”是本地年轻人的聚集地,而“Plum tree”则更接近于老年活动中心,另外还有大学的酒吧,是来此念书的外地学生常去的地方,所以陈安平一进门就看见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熟人,那是以前和他一块选过摄影课的Luke。

      Luke是学美术的,因为长相酷似Placebo的主唱Brain Molko而号称该系的头号帅哥。他是个同性恋,因为在校报上公开自己的性向而名声大噪,据说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想有些女生再骚扰他。陈安平对这个人印象很好,因为他身上并没有其他艺术学生的那种狂傲和神经质,Luke的性格很阳光,常常穿着带洞的牛仔裤坐在马路牙子上写生,其间不论谁从旁边走过去他都会热情的打招呼。甚至就连王亮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认识Luke,因为他以前住在大教堂的墓园旁边,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能看到Luke,脸熟了之后一问才知道他在做期末的作业。原来,这个墓园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里面葬着S镇的第一批居民,被称为“Acadians”,Luke 的目标就是通过阅读墓碑上的墓志铭,然后凭想象力把这些老祖宗的脸都画出来,据说这一举动把很多老头老太太都感动的直飙眼泪,Luke也因此成了S镇的名人。

      陈安平向门口的服务生出示了一下ID,然后就径直走到吧台前面,Luke看到他,一脸惊喜地的样子。

      “嘿哥们,好久不见了,喝什么?”

      “长岛冰茶。”

      Luke开始调酒,陈安平则趴在吧台上,眼睛牢牢地盯着酒柜旁边的表,几分钟之后——

      “哥们,你的酒。”

      陈安平道了声谢,然后拿起玻璃杯慢慢的喝了一口。

      “安,上次的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陈安平的注意力还在表上,听见Luke这么问,他转过头。“你说当演员的事?”

      “对啊。”

      事情的起因还得追溯到一个多月以前,Luke想在学校的画廊里办一次DV短片和油画混合的展览,他看上了陈安平,想让他来当短片里的演员。但是因为陈安平要考试所以就耽搁了,之后Luke依然锲而不舍,每次见到他都会旧事从提,按照他的说法,这次摄影的主题适合东方人,而且男主角一定要黑发黑眼,身材高大的东方人。

      “去找其他亚洲人吧,我最近…比较没空。”陈安平又看了看表,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Luke听后很干脆得否决了,“你让我找谁?日本人?没一个过一米七五的,韩国人?这没韩国男生,东南亚来的?肤色太暗,中国人?就你最符合这次主题,身材很完美,身高也够了,五官也是最东方化的,而且还会弹琴……哥们!Please!帮帮忙吧!”

      哀求无效,看到陈安平迟迟不点头,Luke只好沮丧的叹了口气。“不答应就算了,说起来我还有一个候选呢,他比不上你,但是也差不了太多。不过那个男的我就跟他说过几次话,好像比你还难搞啊,而且也不一定会弹钢琴。”

      听到这话,陈安平心里微微一动,“你说的那个人,是中国人吗?”

      “对,好像叫什么“万辆”?我喜欢他的眼睛,就像乌鸦的喙一样乌黑。”

      原来真的王亮。

      “所以,如果我不上,你就用他是吗?”

      “对啊,总得有个人吧,何况那个人也不差。对了,听这意思你认识他?那你能不能帮我……”

      “算了,你还是用我吧。”陈安平摇摇头,“他更不可能答应你的。”

      王亮当演员?除非天塌了。

      就这样,得到陈安平的承诺,Luke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他的计划,还说这回的年终奖学金非自己末属了。陈安平看到他那么高兴的样子,心里也有点惭愧,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也许他应该早点答应。

      “安,你听好了,我决定找一个日本女孩来跟你搭档,到时候我们就去音乐楼拍摄。”

      “日本女孩?为什么?”

      “因为日本女孩长得小嘛……”

      “不是。”陈安平听闻,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找个猛男什么的跟我陪对呢。”

      “猛男?!不不不——哥们你疯啦?猛男?这不可能……!”Luke先是瞪着陈安平,然后捧腹大笑起来,“安…哥们,艺术可是无性别的。就刨去故事情节不说,你本人已经很猛了,再拉个施瓦辛格那型的,估计地球都要爆炸了……难道你不知道女生怎么说你吗?她们说你看起来像黑豹一样又神秘又性感哪——哈哈哈——”

      “真的?”陈安平有点为难的摸摸下巴,“那我得向你学习了,明天我也去校报问问,看看公布性取向的广告还能不能登了……”

      “噗——”

      陈安平语音未落,那边正在喝水的Luke已经喷出来了。“哥…哥们,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啊。”

      Luke还是一脸的不信,“这也太劲爆了,你怎么会是gay呢?”

      “可惜我就是,”陈安平轻声但是有力的答到,仿佛也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最后一次看了看表,晚上十点。他放下空杯子和钱,十点,王亮的女朋友应该走了吧。

      “嘿,安……”陈安平回头,轻松的笑了笑。“Luke,多一个伙伴你该高兴才是……上帝还是同性恋呢。”

      “What?!谁…谁说的?”

      “Nirvana的主唱说的,明天音乐楼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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